雙面奧本海默:隱藏的精神病人和非凡的領導者
撰文?|?厚宇德
源自厚宇德?《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10月,360-374頁)
玻恩是20世紀一位科學大師,是晶格動力學、量子力學等多個物理學領域的主要締造者;玻恩還是一位出色的物理教育家。據派斯統(tǒng)計,玻恩在哥廷根大學期間(1921-1933)至少親自指導過24位博士生。[1]而玻恩的弟子多成為了科學界的佼佼者。玻恩在著作中曾列出了幾位他指導的優(yōu)秀博士的名字:德爾布呂克、埃爾薩塞、邁耶夫人、洪德、約當,以及奧本海默。[2]在玻恩的這幾位優(yōu)秀弟子中,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見照片)沒像德爾布呂克、邁耶夫人那樣獲得諾貝爾獎;在個人科研成就方面他與德爾布呂克、邁耶夫人和約當?shù)热讼啾纫灿幸欢ú罹?。但是奧本海默是美國的原子彈之父,作為特殊的科學人物,二戰(zhàn)之后他對世界的影響遠遠超越玻恩其他優(yōu)秀弟子,甚至超越20世紀絕大多數(shù)科學家,更廣泛地為世人所知。
在較短的時間里,奧本海默在玻恩的指導下獲得了博士學位,二人創(chuàng)立的玻恩-奧本海默近似法,已經成為20世紀物理學一個經典成果,至今仍在相關領域發(fā)揮作用。按理這對師徒應該有良好的私人感情。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個中微妙緣由,值得科學界、教育界了解和借鑒。?

結識玻恩前的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1904年出生在給人“一種端莊、華貴和孤芳自賞的感覺”的一個美國家庭。[3]他從小喜歡搜集和研究礦物標本,11歲成為紐約城礦物學俱樂部會員,12歲在那里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奧本海默從小就求知欲旺盛,在學校里是成績優(yōu)異的好學生。但是在與人交往等方面并不令人樂觀:他“彬彬有禮,勤奮好學,但同時也驕傲與自大。”[3]8而且,“他似乎對所有自己做不好的事都產生厭惡心理?!?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7?他的好朋友這樣描述大學期間的奧本海默:“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適應社交活動,因此我認為他經常是不愉快的。他非常孤獨,與周圍的人們難以相處?!?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11
奧本海默用3年時間在哈佛大學讀完本科,1925年他來到劍橋深造。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哈佛大學時知識儲備嚴重不足,必須惡補理論物理與數(shù)學。這是內心高傲的奧本海默始料未及的。因此他難以適應:“他的孤獨感,思鄉(xiāng)病,以及對自己弱點的察覺,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使他陷入絕望的境地。在當年的圣誕節(jié)時,他的朋友們幾乎認為他可能要自殺了。他自己也敘述過這一情況:他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如何在假日到列塔尼海邊散步,行走在冬季荒涼的海岸上,‘真想跳進海里結束自己的生命’。”[3]13他沒有投海,而來到了巴黎。在這里他巧遇了老朋友弗格森,但是險些釀出大禍:“正當他倆閑聊時,奧本海默突然撲到弗格森身上,分明是企圖將他扼死?!?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13他已經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態(tài)和行動的程度。診斷后心理醫(yī)生認定他患有類似于精神分裂癥的“早發(fā)性癡呆癥”。[3]14很多證據表明,奧本海默確有心理問題,甚至有時嚴重到近乎身心崩潰。
2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
奧本海默在劍橋求學時心理受挫,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外,還和劍橋的物理學重視實驗有關。這里的物理教授從湯姆遜到盧瑟福等人都是了不起的實驗物理學家。而做實驗不是奧本海默的特長。因此這成為對他高傲心態(tài)的另一種刺激。他小時候就具有的凡是做不好的事都令其煩躁和厭惡的心理使他難以對劍橋有好感。這可以從他自己的回憶里可以看出。1926年奧本海默遇見并結識了來劍橋做學術報告的玻恩,這位理論物理學家讓他看到了希望:“我對于能擺脫實驗室工作感到非常高興。我在實驗室里從來做不好工作;別人對我不滿意,我自己也不感興趣;我感到這些事只是別人強迫我去做的?!?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3不難想象遇見玻恩并被邀請去哥廷根會使奧本海默的心理壓力有所緩解。得到玻恩欣賞的奧本海默很快就來到了哥廷根。他轉投哥廷根一事的緣由,1963年11月18日,在接受庫恩采訪時奧本海默再次予以證實。[4]
奧本海默1926年下半年來到哥廷根,1927年上半年他就獲得博士學位離開了哥廷根。他的到來給玻恩教授和學生帶來了一些麻煩。玻恩自己在回憶錄中對此有這樣的回憶[5]:
奧本海默讓我很為難。他很有天賦。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優(yōu)勢,但后果是他令人別扭,一定意義上也造成了麻煩。在我的量子力學常規(guī)討論班上,他經常打斷發(fā)言者,不管是誰,我也不例外。而且他還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宣布:‘用這種方法,這樣做會好許多……’我覺得別的學員不喜歡課堂經常性被打斷和更正。不久他們開始抱怨。但我有點怕奧本海默,于是半認真地試圖制止他,但不成功。最后我接到一份書面呼吁書。我想瑪利亞·哥波爾特(即后來的邁耶夫人)是這封信的策劃者……他們交給我一張像是羊皮紙的東西,按中世紀公文的格調威脅說,如果這種插話不停止,他們就要抵制這個討論班。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我把這份呼吁書放在我的講桌上,這樣,等奧本海默和我一起討論他的論文的進展時,沒法看不到它。為了做得穩(wěn)妥一些,(他來時)我安排別人把我叫出去幾分鐘。這個計謀奏效了。當我回來時,見他臉色很蒼白,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多說話,而課堂討論時他的插話也就隨著停止了。但我擔心這讓他感到被嚴重冒犯了,盡管他從來沒有表示出來。臨走前他送我一件貴重的禮物——一本第一版的拉格朗日《分析力學》,這本書我至今還保存著。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我再沒有收到訪問美國,特別是去普林斯頓的邀請。當時,各種身份的理論物理學家都在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呆過一段時間,而奧本海默是這個研究所的所長(奧本海默1947年被任命為為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所長,本書作者注)。這只是一種猜想,很可能他的權勢和怨恨并沒我想象的這么大。他們怠慢我的原因也許出于眾所周知的事實,即我反對原子武器,指責那些制造原子武器的人。
下圖是當年奧本海默送給玻恩的拉格朗日所著之名著之照片:

可見玻恩十分肯定奧本海默對他是心存芥蒂的,但是這究竟是什么所導致,玻恩自己并不能確定。庫恩1962年2月20日采訪邁耶夫人時,曾向她求證:“關于奧本海默的故事是真的嗎?”邁耶夫人的回答十分耐人尋味:
我不記得了。這是一個可愛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哦,它可能真實,但是我不確定是我策劃了它。我不記得了,但是如果那時我是一名學生,當然我可能策劃了它,……但是無論如何保留下這個故事,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4]
年輕的奧本海默對于玻恩的不敬重并非只此一事。玻恩自己還記得一件事:
當我寫好論述電子和氫原子碰撞的論文后,我把它交給奧本海默以便讓他校對一下其中的計算。他把文章帶了回來說:‘我一點錯都沒找到,——這真是你單獨寫的嗎?’這句話以及他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驚訝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我從來不擅于做冗長的計算,常常會出一些笨拙的錯誤,我的學生們都知道。但羅伯特·奧本海默是唯一具有足夠的直率和魯莽而不是出于玩笑敢于說出來的人。我并未覺得受到了冒犯,實際上它使我更加尊重他的這一突出個性了。[5]233-234
在這對師徒之間發(fā)生的這類故事,在玻恩這方面看來,他并未因為一時心里不快而對奧本海默惱怒甚至長期懷恨在心,他理解并尊重奧本海默的個性。對于自己的應對措施,雖然當時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也有反省。但是從后來的情況看,他們之間的這些事情對于彼此的影響,并非像玻恩晚年回憶時這般輕松。玻恩對于奧本海默的害怕似乎遠不是一點而已。奧本海默博士畢業(yè)后到艾倫菲斯特手下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工作。一次,艾倫菲斯特寫信給玻恩,提到奧本海默要回訪哥廷根。玻恩對此反應強烈,他在給艾倫菲斯特的信中說:“他要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想法讓我顫抖?!?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6]奧本海默對于這段時間的記憶也很不美好。這留在下文介紹。
玻恩似乎更值得同情和原諒。盡管奧本海默對他不敬讓他難堪,在對外介紹時,玻恩還是大家氣度十足。1927年初玻恩在寫給美國馬薩諸塞工業(yè)研究院院長的信里如此評價奧本海默:“我們這里有一些美國人,其中5人在我手下。這5人之中的奧本海默先生曾在哈佛和英國的劍橋學習,很優(yōu)秀?!?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7]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時期表現(xiàn)出來的令人尷尬的做法,在他工作之后依然故我。在工作中奧本海默幾乎一如既往地不尊重他人。有一次,他在哥廷根時的另外一位老師、1925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弗蘭克來伯克利做題為“量子力學的根本意義”的講演。在講演中弗蘭克提了一個問題,奧本海默現(xiàn)場立即大聲插話:“我不想談論什么‘量子力學的根本意義’,不過剛才這個問題提得實在愚蠢?!?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29?還有一次,湯川秀樹被奧本海默請來講他的新發(fā)現(xiàn),但是湯川秀樹剛開講不久,奧本海默就打斷他的話,接下來報告會變成了奧本海默一個人的獨角戲。[3]29這些行為都是一般情況下人們難以理解的,但是奧本海默意識不到這有什么過錯。對此我們只能理解為,這是他心理與性格中一個傾向必然的外露,即他自視頗高、傲慢而有時不顧他人感受。他在哥廷根時的表現(xiàn),并不完全是因為他年少輕狂。
3
奧本海默對玻恩的評價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期間,深深感受到了玻恩對于物理學的執(zhí)著和酷愛。他自己也曾因為不能很好理解玻恩的思想而苦惱。在1963年11月18日的訪談中,奧本海默承認,在他看來玻恩做出的“(波函數(shù))的統(tǒng)計解釋的意義不是非常清楚的。這使我苦惱。理解它花費了我多年的時間,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這么認為?!6髟坏貌桓嬖V我:‘你沒意識到我為物理學做了多么偉大的事情’?!?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4]
在1963年11月20日采訪時,奧本海默對庫恩談了當年玻恩給他留下的印象:“玻恩當然從來不是一個陽光的人,但是我想他被要做好物理的雄心所驅動,我在哥廷根那年,他很自信”。[4]奧本海默這一印象是準確的,但是不夠全面。玻恩這一時期不夠陽光,是由于妻子移情別戀令他遭受了巨大打擊所導致。[8]而根據玻恩其他熟人如朗德的回憶,以前的玻恩是光彩照人又機智、幽默的。[9]
然而奧本海默對于哥廷根的感情是復雜的,1963年接受采訪時他回憶說:“雖然這個學術團體(學術活動)豐富多彩而溫暖,對我很有幫助,但是它顯示著很糟糕的德國氣氛……尖刻、痛苦、沉悶。我想說,我深深地感覺到了不滿、憤怒以及所有后來導致重大災難的其他元素?!?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7]奧本海默在這里把他對玻恩學派的看法與對當時整個德國社會的看法混為了一體,事實上掩蓋了他在玻恩學派時行為舉止上的諸多不當引起的彼此不快,讓人覺得他對于德國民族看得很準確,預知了德國納粹時期的必然到來。這不夠客觀。除了奧本海默,再不見有人對哥廷根物理學派有什么抱怨。海森伯、邁耶夫人、海特勒、王福山等等在哥廷根玻恩學派學習工作過的人,不但不認為哥廷根學派具有當時德國的社會病態(tài),即使與當時德國的其他學派和教授相比,他們都認為哥廷根物理學派的教授對學生的態(tài)度因而整個學派的氛圍,與其他學派是大不相同的。大家都留下了美好、自由、讓人愉悅的記憶。[10]這與奧本海默個人的印象有巨大的反差。因此,奧本海默的看法,無可否認更具有較強的個人情感色彩。
在奧本海默心里,玻恩的形象更是十分不堪。根據玻恩另外一個學生埃爾薩塞(M. Elsasser,1904-1991)回憶,奧本海默向他發(fā)泄過對玻恩的不滿:“大約(離開哥廷根)十年以后,一次我和奧本海默談論起玻恩。他顯然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很生玻恩的氣。他嚴厲地批評我,認為我太把玻恩視為理想主義者了。他自己說玻恩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人。”[11]然而認識玻恩的人對于玻恩最多的評價之一是為人低調、謙虛。如與玻恩合作過的控制論創(chuàng)始人維納確曾這樣評價玻恩:“在所有的學者中,他(指玻恩)是最謙遜不過的?!?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12]前文說過玻恩肯定奧本海默對他有些心結,但是究竟讓奧本海默耿耿于懷的原因是來自于他在哥廷根做學生時的一些經歷,還是因為玻恩常譴責他參加研制原子彈和氫彈的弟子們的話語,玻恩還無法確定。埃爾薩塞的回憶也許使我們清楚,使奧本海默對于玻恩失去好感的可能,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感情上與玻恩的隔閡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玻恩在奧本海默心目中的科學地位。南?!じ窳炙古嗽诓6鱾饔浀男蜓岳锾岬?,1953年奧本海默曾在英國BBC做過多次關于量子力學建立過程的系列報告。整個報告一句未提玻恩,這令玻恩十分不快,事后玻恩以少有的態(tài)度寫信質問奧本海默:
我已經沉默了27年,但現(xiàn)在我想我至少可以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作為參與者或者可以說領導者,在經典力學到現(xiàn)代物理的發(fā)展過程中,我?guī)缀踉谌魏蔚胤蕉际潜缓鲆??這始于1934年(玻恩記錯了,海森伯獲得了1932年的諾貝爾物理獎,該獎于1933年頒發(fā)。本書作者注),海森伯因為與我(在一定意義上還有約當)合作的研究工作,獨自一人獲得了諾貝爾獎。那時(1925年)他還不知道矩陣是什么,但是很快‘海森伯矩陣’等說法就傳開了。對此我是理解的,除了合作者自己外,誰能清楚三個合作者各自的貢獻有多大?但是對于波函數(shù)的統(tǒng)計解釋,情況卻大不一樣。(提出它之后)我得到了來自于海森伯的強烈反對,他在一封信里把我的觀點稱為‘對矩陣精神的背叛’……[6]Prologue
一周之后奧本海默寫信給玻恩,辯解說他在報告中盡量少提人名是為了避免混淆。這是難以說得過去的,關于量子力學的建立,如果說只提一個人而提玻恩,一定意義上也并不為過。奧本海默在信中還是說了句寬慰玻恩的話:“我是最不會忘記你在這些事件中的作用的人之一,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在你做出這一切的時候,聽說這些發(fā)現(xiàn)的?!?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6]Prologue心里有師令人欣慰,但如把明知而不提理解為故意,似乎并非站不住腳。
1964年為紀念美國原子彈之父、著名物理學家奧本海默的60歲壽辰,有人組織為其出版紀念文集。組織者自然想到邀請奧本海默博士學位指導老師玻恩為此盛事撰文。此時玻恩年事已高(82歲)無法撰寫過于專業(yè)的文章,但他還是給奧本海默寄來一封賀信。玻恩在信中說了這樣的一些話:
1926年關于量子力學的幾篇文章剛發(fā)表后,你加入了哥廷根大學我的系。那是令人激動和愉快的時期。有很多杰出的年輕人基于這一新方法開展研究工作。能跟上他們的步伐對我而言是困難的。如果他們中的一些人有點讓我這個教授失去耐心的話,在我的回憶中,與你的合作只有快樂?!瓘?926年(此處玻恩回憶有誤,奧本海默1927年獲得博士學位,本書作者注)以后我沒有再見到你。當我局限于大學校園內小天地的生活時,你成為了歷史事件的引領者。我滿懷興趣和同情(sympathy)關注你影響著大眾的職業(yè)生涯,不僅僅因為你被證明是有能力的領導者和高效率的管理者;還因為,我覺得你背負著對于個體而言過于沉重的社會責任心?!@不是切入這些問題的場合?,F(xiàn)在你又回歸學院生活已經多年,開始純科學研究并又取得了成就。祝愿未來有很多幸福而一帆風順的歲月屬于你。
將奧本海默與玻恩二人彼此的評價與行為做些比較,誰更坦蕩,誰更偏狹,讀者自己會不十分困難地得出一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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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恩-奧本海默近似以及奧本海默在科研方面的長與短
在哥廷根期間,奧本海默在科學研究上的最大收獲是與玻恩合作發(fā)表了一篇重要文章。[13]著名的玻恩-奧本海默近似即出自該文。用量子力學處理分子或其他體系問題,需要通過解薛定鍔方程或其他類似的偏微分方程獲得體系波函數(shù)。這個過程往往由于體系自由度過多而非常困難,甚至無法進行。玻恩-奧本海默近似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原子核的質量要比電子大很多(一般大3-4個數(shù)量級),當核發(fā)生微小變化時,電子能夠迅速調整其運動狀態(tài)以適應新的核勢場,而核對電子在其軌道上的迅速變化卻不敏感。由此,可以實現(xiàn)原子核坐標與電子坐標的近似變量分離,將求解整個體系的波函數(shù)的復雜過程分解為求解電子波函數(shù)和求解原子核波函數(shù)兩個相對簡單得多的過程。在玻恩-奧本海默近似下,體系波函數(shù)可寫為電子波函數(shù)與原子核波函數(shù)的乘積,即:

這篇文章具有鮮明的玻恩風格,先回顧介紹了本研究所依據的已有研究基礎,其后系統(tǒng)嚴密地敘述了文中所用的數(shù)學知識,全文主要應用玻恩處理量子力學問題的常用工具——微擾法,給讀者的印象是數(shù)學工具強大,表述極為嚴密。玻恩-奧本海默近似由于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非常精確,又極大地降低了量子力學處理的難度,被廣泛應用于分子結構研究、量子化學、凝聚態(tài)物理等領域。
對于玻恩與奧本海默合作撰寫這篇文章一事,玻恩的傳記作者有這樣的描述:“奧本海默后來說(本書作者沒找到這一說法的文獻根據),他提出了這個想法,并寫了4或5頁的一篇簡單的文章拿給玻恩看。奧本海默的文章寫得糟糕到令玻恩吃驚,他只好重寫?!弊詈蟮奈恼掠?7頁之長。玻恩向從哈佛大學到哥廷根訪問的埃德溫·肯鮑(Edwin Kemble)教授提到了奧本海默寫文章的事情??硝U將這一消息傳回了哈佛:“不幸,玻恩告訴我他(指奧本海默)在清晰表達自己想法方面具有我們在哈佛時曾目睹過的那樣的困難。”[6]144?可見在哥廷根時期的奧本海默雖然有了進步,但他在寫文章方面還是菜鳥,有證據說明他理論物理學家的基本功也遠遠沒有羽翼豐滿。在玻恩的指導下1927年奧本海默獲得了博士學位。1928年,他選擇了到加州工學院工作的機會。他到加州工學院之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了的一些弱點,特別是數(shù)學基礎不足,因此他要求基金會再資助他回歐洲進修一年,然后再回伯克利工作?!?929年夏天,他回國后到伯克利擔任教授。[3]21-23基于此,我們推測,玻恩與奧本海默合作這篇文章,玻恩是主要操刀者應該是真實的。
玻恩-奧本海默近似是奧本海默純粹科學研究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但是在玻恩的科學成果中,它卻算不上舉足輕重的。奧本海默一生最有影響的是他在研制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中的領袖作用。他的個人天賦和性格不足以使他成為一位一流的研究者,但是卻非常適合做原子彈研制計劃這樣的、具有專業(yè)視野的管理者。奧本海默傳記作者對于奧本海默的個人能力做過很好的總結:“他特別善于理解別人創(chuàng)造性思想的實質并加以發(fā)揮,所以,顯然他非常愿意做一名教師,而不是一個研究工作者?!?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29奧本海默的一位研究生曾說,奧本海默在研究工作中失敗的主要原因恰好是使他在教學方面獲得成功的原因:“他博學多才,但不求甚解。他不愿意集中精力去專研一個具體問題。他具有這樣的才能,但卻缺乏必要的耐心?!?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31
當奧本海默成為研制原子彈的管理者時,他的特點成為了優(yōu)勢:“他的思想敏捷,能夠及時抓住討論中不同意見的實質并引導它們不離主題。同時,他對科學知識的涉獵面很廣,但卻并不深入,這一點特別適合于處理研制原子彈過程中所遇到的極為廣泛的各種問題?!?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3]77從心理特征的角度看,本書作者認為,奧本海默最大的問題來自于他內心深處的高傲、傲慢。當一個高傲的傲慢者被放在他所期待的超乎他人之上、又符合他的個人才能發(fā)揮的位置上時,他會找到他的最好感覺。這時他能把自己優(yōu)秀的一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費曼差不多是參加曼哈頓工程的最年輕的物理學家。奧本海默給他的印象就近乎完人:
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是個很民主的地方。我們在奧本海默的房間開會時,大家都能暢所欲言,不必擔心自己是否夠分量。奧本海默建立了一個很了不起的組織。從沒有人嘗試召集一大群科學家,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工作。但奧本海默似乎有這種天賦,大家也都很滿意。奧本海默很懂人情世故。他把一大批人延攬到洛斯阿拉莫斯后,必須和秘書處理一大堆棘手問題,還要忙著和高層人士商討;但他仍會關心其他小事。舉例而言,他找上我時,我告訴他我太太得了肺結核。他便親自找了一家醫(yī)院,并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已經替我太太安排好醫(yī)院了。他招募了一大批人,我只是其中之一;但他就是這樣體貼的人,很關心大家的個人問題。他也是個博學的人,對每個人的工作都了如指掌。我們能進行很專業(yè)的討論,因為他什么都知道。此外,他也很擅長化繁為簡,找出結論。他常請我們到他家吃飯,他真的是個好人。[14]
我們很難相信這個奧本海默,就是曾經在劍橋幾乎尋短見、在哥廷根引起眾怒讓老師敬而遠之的年輕人;也不像離開老師十多年后還稱導師是“令人討厭”的“自私自利”者的耿耿于懷者;更不像成為教授后,在請來的專家演講時,對演講者極盡冒犯之能事的那個人。在奧本海默的傳記中,作者古德柴爾德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奧本海默那種才華橫溢與錯綜復雜的性格,使與他相識的人們對他產生了兩種印象。大多數(shù)人認為它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具有非凡的天賦、動人的魅力與高尚的品德,從而贏得許多人的深切愛戴。然而也有少數(shù)人,一方面卻認為它驕傲自負,狹隘自私。”[3]3他這里所說的“大多數(shù)人”,指的幾乎都是奧本海默回到美國后春風得意時期與他相識的人。而早期以及后來特殊時期與他相識的人一般不會認為他具有動人的魅力以及高尚的品德。如果把早期和一些特殊時期對他評價不佳的同學、朋友、老師全部統(tǒng)計起來,恐怕也不是“少數(shù)人”了。
5
余 論
玻恩自己就多少具有一些心理上的小問題,有時膽怯、易讓步妥協(xié)、缺乏自信,有時又率直、倔強、自負。這樣的老師遇見奧本海默這樣的學生,在心理上對學生產生了恐懼,自然難以給學生以健康的心理引導。雖然出于責任心玻恩對奧本海默在學業(yè)上給予了很大幫助,又由于玻恩的正直善良,他也充分肯定奧本海默的能力、替他做宣傳,但是在年輕氣盛、心理不健康的奧本海默行為不得體時,玻恩沒有足夠的能力處理好這些事情。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對奧本海默的心理構成了極大的刺激。就事論事,似乎多是奧本海默的不對。但是考慮到玻恩是一位老師,他當然對于這種師生關系處理不妥負有責任。不過客觀地說,以玻恩的心理和性格,他已經盡其所能地包容和理解奧本海默了。
1933年后玻恩的哥廷根物理學派由于玻恩的被迫離開而不復存在。但是玻恩培養(yǎng)的弟子可謂桃李滿天下。奧本海默就是這個學派培養(yǎng)出來的后來很長時間在美國物理界極具話語權的人物之一。如果玻恩與奧本海默師生關系莫逆,奧本海默完全可以成為在美國發(fā)揚光大玻恩學派傳統(tǒng)的一支重要力量。然而事實遠非如此,與早年玻恩害怕奧本海默重返哥廷根相似,后期這位弟子心懷怨恨,不愿再見昔日的老師。這值得還未意識到這一問題的科學研究學派的領袖以及從事科學教育的導師們認真思考,至少應該踏踏實實學習一些必要的心理學知識,以免再蹈覆轍,像玻恩這樣可謂損失慘重。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為《玻恩與奧本海默關系研究》,出自《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10月)。

作者簡介
厚宇德,黑龍江明水人,本科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物理系,并做過20余年高校物理教師。博士畢業(yè)于北京科技大學科學技術史專業(yè)。劍橋李約瑟研究所李氏基金訪問學者,中國科技史學會第八、第九、第十屆理事?,F(xiàn)為山西大學二級教授、博導。主要研究方向有二:其一研究玻恩、楊振寧等著名物理學家及其學派,其二以筆記史料為核心研究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發(fā)表文章百余篇,主要著作有《玻恩研究》與《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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