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夏日將將過半，正是暑氣最盛的時候。在整座城中，唯有烏黑的典獄大門隱隱散發(fā)著陰氣。

?? ? ? ? ?眼下雖已不是滿清的江山，可要改弦易張卻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所刑獄也不例外，編制人員絲毫未改，只是撤了木匾，換了門牌，就把過去封建王權(quán)的威勢變成了共和國的基石。要硬說還有什么不同，恐怕也只是多了兩個人犯而已。

?? ? ? ? ?在監(jiān)獄不起眼的角落里，半躺著一個中年男子。他身上的囚衣破敗襤褸，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傷疤，被暑濕一催，上面似凝非凝的污血和黃膿吸引了不少蚊蠅。如此頹貌，并非是這位犯人不愿打理。他的左手已折，牙白色的斷骨掛著腐肉從皮膚中探出頭來。單靠那枯瘦的右臂，要保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實屬不易。盡管這副落魄模樣比其他人都要慘得多，但不同于那些只知道蜷縮在角落里的偷奸?；?，他兀自哼著小調(diào)：

“騁情閉目，吞云吐霧。

神仙境地黃泉路。

體難扶，志易枯。

佝僂雞骨蹣跚步，

毒噬百骸方叫苦。

達，為煙土，貧，為煙土?！?/p>

? ? ? ? ?? 監(jiān)獄里的時光漫長乏味，此時此刻，只有閑聊才能稍微排遣一下人們心中的無聊。

?? ? ? ? ??在對面粗木柵欄之后，是比先前那個中年男人晚兩三天入獄的老孟。他頭發(fā)尨茸，滿面塵垢，厚重的嘴唇下，一團胡須凌亂不堪。即便換了衣著，他身上還是到處透露出一股半仙的瘋癲氣。他將油滋滋的腦袋湊了過去，而一只獨眼正不住地往對門張望：“哎！呂青，今天你還捱得過去嗎？我昨天給你算了一卦，你可活不長啦！”

?? ? ? ? ??“咳呵呵……是??！”剛剛那一首《山坡羊》唱得頗有趣味，但其中的隱隱無奈，恐怕也只有唱歌的本人知道。如今這一份笑容之苦，就更不必提。呂青雖不清楚老孟念咒的時候請了哪位尊神，但那些話確實不假。

?? ? ? ? ??“說起來，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 ? ? ? ??忽然被問到這個，呂青不禁抽動了一下身子，他并沒有開口。

?? ? ? ? ??好在其他知情的獄友對于所知的情報倒是毫不吝嗇：“你別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還沒來的那幾天他可是折騰得很呢！說起來，他過去還是個什么不小的官兒呢！可現(xiàn)在倒和咱們落得一般下場?！?/p>

? ? ? ? ??“咳呵……”歪斜著的呂青又斷續(xù)地苦笑起來，“‘讀過書，中過舉，大有可疑?！乙恍臑閲?，他姓何的就憑這幾句話，竟敢把我關(guān)在這里！”呂青說得正氣凜然，話語之中矛頭直指他的頂頭上司何道尹。

?? ? ? ? ??一個月前，呂青竭力推行禁煙，可正在如火如荼的時候，卻被上頭倉促叫停。兩天后，他就因為先前所提的十個字被帶進了獄里。要是照獄卒這樣“特殊關(guān)照”下去，他這一介書生自然命不久矣。

?? ? ? ? ??“唉，你啊……”老孟搖了搖頭，似乎在他看來，呂青剛才的話簡直幼稚得可笑，“你在這里咬牙硬撐，可人家早在外面把你企圖復(fù)辟的罪名坐實了！”

?? ? ? ? ??“就是！這年頭得罪了誰不好，偏要得罪上司，你這不是找死嘛？”獄中犯人的邏輯雖然粗陋，卻簡單實用。試想共和國建立至今，什么可曾有什么新氣象？呂青此舉，無疑是以卵擊石。

?? ? ? ? ??“哼……我早知道會得罪人?？扇羰悄芙昧藷?，就是要我馬上死那也值了！”說到激動處，呂青揮起了自己尚且健全的右臂以明決心，身上的瘦骨隨之咯咯作響。

?? ? ? ? ??“果然是個硬骨頭，但是憑骨頭又能做什么？難不成你能用它頂著那些貪官污吏的腦門不成？嘿嘿，要你真有這本事，那我也服你！唉，書呆子就是書呆子，只知道按著規(guī)矩來，我告訴你……”老孟潑起冷水來就沒個完。

?? ? ? ? ??按說這樣的話獄友們也說得多了，呂青從來不當(dāng)回事，然而今天聽老孟說著說著，他竟忽然像是想通了一般。他勉強將聲音抬高了好幾倍，分明是說給獄卒們聽的：“來人??！給我來頓好的，我愿招了?！?/p>

?? ? ? ? ??……

? ? ? ? 常言道：“升官發(fā)財”，這二者向來是合在一塊的。因此但凡是做地方官的，遇到像呂青這樣愛較真又擋財路的下屬，恐怕都不會覺得好受。

?? ? ? ??何道尹也是如此。想當(dāng)初他來到這個新設(shè)的位置，本以為能好好撈些油水，可沒成想偏生遇就到了這么個不開眼的家伙。

?? ? ? ??是呀！大煙這東西怎么禁得了？人要是斷它一日，就會抑郁難受，斷它兩日，就會寢食不安，斷它三日，則會像發(fā)瘋似得抓撓自己，恨不得從身上撕扯下點大煙來過把癮。雖說不久前剛出了個什么海牙公約，可就是因為有它，來聯(lián)絡(luò)感情走關(guān)系的商人們才會更勤快。這明明就是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

?? ? ? ??自從關(guān)押呂青以后，他也一直設(shè)法要抹除這個礙眼的人，甚至不惜私下請名聲在外的殺手組織灰刃出手。當(dāng)時那個年輕姑娘的漫天要價，實在讓他心疼了半天。而在對方冷冷地點頭之后，她身邊一個頭發(fā)尨茸、嘴唇厚重的獨眼莽漢則笑呵呵地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不過或許是自己手底下獄卒們工作太過認真了吧，他這一筆巨款砸將下去，呂青居然到現(xiàn)在還喘著氣。

?? ? ? ??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不要緊了。

?? ? ? ??“哎，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既然他認了，那就直接解決了他……”何道尹自言自語著。自打走馬上任的這三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睡上了安穩(wěn)覺。

?? ? ? ??……

?? ? ? ??“呂青啊呂青！你若早日招供哪里會受這種苦……”第二日，何道尹在公堂重新見了呂青，但顯然后者早已變了個樣子。

?? ? ? ??“……是??！”堂下的呂青倒也不否認。昨日聽說自己愿意認罪，那些看守對他的要求可謂是言聽計從。半只燒雞，一壺老酒，幾碟小菜……雖然這頗有些斷頭飯的意思，不過無論如何，他飽餐之后面容也終于恢復(fù)了神采。

?? ? ?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說。妄圖復(fù)辟，這毫無疑問是死罪。關(guān)于你的文書我們早已擬好了，直接畫押吧！”

?? ? ? ??“……”呂青沒有說話，可態(tài)度卻極其順從。甚至在還沒有人將文書遞來時，他便弓著身子，搖搖晃晃地主動去拿。

?? ? ? ??“不錯，不錯……”何道尹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了：只要印了手印，就能名正言順地要了這個下屬的命。

?? ? ? ??但他的如意算盤卻落空了?？此瀑醯膮吻嗪鋈毁N了上來，雖然左手斷了，但另一只手里卻緊緊地攥著武器。嚴格來說，那還稱不上武器，只是一根三四寸長、被磨尖了的雞大腿骨，雖然攻擊性不大，但那也要分是什么情況。而現(xiàn)在，它正對著何道尹的左太陽穴……

?? ? ? ??真是的，都到了這個時候，這些護衛(wèi)都在干什么？在那么多自己人中間，居然他堂堂一個道尹竟成了一個殘廢手中的人質(zhì)！說起來，這些該死的獄卒，為什么要給這個家伙肉吃？

?? ? ? ??不過，后悔和惱火都只在這位大人的腦海里一閃而過罷了。對于“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樣的道理，他最是熟悉不過：“有話好…好說，別…別亂動！”

?? ? ? ??“快，叫人去查龐大元在懷興碼頭倉庫的貨！”

?? ? ? ??“沒有事先通知，這樣恐怕……”倉庫里屯的是什么，其實何道尹一清二楚。那里一直被用來存放進口的公班土，少說也有四五百箱。像這種高級貨，省內(nèi)也只有龐大元能搞到手。

?? ? ? ??然而何道尹的這席話并沒能順利說完。“好…好好！”當(dāng)太陽穴感受到的刺痛時，他話鋒一轉(zhuǎn)，“你、你，快去查……”雖然那位巨賈曾經(jīng)給過他不少好處，可眼下連性命尚且難保，更不必遑論其他。

?? ? ? ??接到上級命令的兩人不敢怠慢，也匆匆向指示地趕去。要是因為他們的磨嘰而讓領(lǐng)導(dǎo)吃了苦頭，那今后絕對討不了好。

?? ? ? ??約莫過了快一個時辰，他們喘著粗氣趕了回來：“那個倉庫的貨剛剛被人給燒了！不僅如此，還有十來家商會都有損失……”

?? ? ? ??每聽下屬將上報一個具體地點，何道尹就感覺自己心頭被剮了一刀。這里每一處都是他的聚寶盆，如果說錢乃身外之物，那此刻的他應(yīng)該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一絲不掛了。

?? ? ? ??而這時的呂青顯然也吃了一驚，右手一抖，立刻露了破綻。機不可失，早已在何道尹身邊待命的幾個護衛(wèi)一下?lián)淞松蟻?，死死地將這個膽大包天的人犯控制了起來：“給我跪下！”

?? ? ? ??可呂青卻依然掙扎著挺起身子，骨頭發(fā)出的聲音就如同爆豆一般“喀拉喀拉”響個不停。在這一連串警報過后，只聽“啪”的一身脆響，誰也不知道這是呂青哪塊骨頭斷裂的聲音。畢竟這么憔悴的人，又這么拼命，無論是什么部位想必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面對這樣的行為，很多人猶豫了：面前的這個人是瘋了嗎？

?? ? ? ??“娘希匹！還廢什么話？快…快殺了！”不過，好不容易脫險的何道尹倒沒有糾結(jié)。什么程序，什么因由，這種東西以后再說。眼下，他必須要讓這個謀他性命、害他丟臉、斷他財路的仇人消失！

? ? ? ?此時的下屬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何道尹氣急敗壞地從奪過佩刀，向呂青身上捅去……

? ? ? ?點點血花飛濺，這個皮包骨頭的人犯終于死了，但是即便這樣他卻還是沒有倒下。

? ? ? ?看著仇人在自己面前咽了氣，何道尹也終于冷靜下來。眼下的這個爛攤子要如何解決，好像并非一件易事。

? ? ? ??他當(dāng)然可以按照預(yù)想的計劃，將呂青定罪。但對倉庫的那些煙土他又該作何解釋？

? ? ? ??百姓們本只是在裝聾作啞，如今火起，事情便鬧大了。大家也都想知道誰做出如此義舉？盡管眼下沒有關(guān)于縱火者的絲毫線索，但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除了灰刃，世上恐怕沒什么組織能夠做得這么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 ? ? ?要是說出真相，那只會顯露出政府的昏庸無能。

?? ? ? ?“嗯……有了。”何道尹說著，將剛用死者斷手畫押的文書撕了個稀碎。既然呂青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那他是忠是奸也沒那么重要。

?? ? ??第二日，街邊的報紙上都這樣來形容這樁沸沸揚揚的事件：忠心為民，呂青舍身禁煙；謀財害命，灰刃暗下殺手……

?? ? ? ?聽說，那個老孟在提審呂青后不久就越獄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小人物應(yīng)該不會眾人成為焦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