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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山為王角色拉郎|墨允】殊途 下篇 錯生

14來信

??京城的冬日終于來了。大昱地處中原,氣候向來溫暖甚少見雪,即便有也是在最冷的時候零星下上一點(diǎn)兒,然而今歲墨染將將登基,便有初雪紛揚(yáng)而下,將所有的波折動亂都掩在了身下,留下一片干干凈凈的白。

??“餓不餓?今日吐了一日了,晚膳也只用了兩口酥餅。”

??宸王府的人早就搬進(jìn)了皇宮內(nèi),只是近日謝允身體狀況不佳,哪怕人手都是用慣了的墨染也總放心不下,生生從個運(yùn)籌帷幄的冷血帝王變成了絮叨的老媽子。??

??謝允每日聽青瑤念叨,聽單陽子念叨,聽醫(yī)老念叨,現(xiàn)在墨染又來,腦袋簡直要變成三個大,加上孕期不適,原本好性的人也難得有了脾氣,他也不回這問題,只手指點(diǎn)一點(diǎn)自己面前的茶杯,頤指氣使:“喏,空了?!?/p>

??墨染一噎,見謝允同樣揚(yáng)頭看他,就是理直氣壯地要把吃飯問題忽略過去,滿心都是無可奈何。他沒脾氣地?fù)炝怂畨亟o謝允把杯子加滿,還是不肯放棄:“你這一天天這樣也不是辦法,朕讓青瑤她們琢磨些藥膳吧?!?/p>

??見他讓步,謝允情緒也好了些,他習(xí)慣性緊了緊身上衣服,還不忘討價還價:“藥膳也不是不行,提前說好,太苦不吃!”

??小狐貍嬌氣地?fù)]一揮爪,烏黑的眼睛瞪得溜圓很是認(rèn)真,這模樣看得人滿心愛憐,哪里還能說得出個“不”字,墨染再是意志堅定也沒能扛住,縱寵一笑:“都依你!”

??于是小狐貍開心地一甩尾巴,得寸進(jìn)尺道:“那陛下再疼我,依我件事行不行?今晚不回承明殿了吧?”

??不得不說,墨染猶豫了:“醫(yī)官說了,你身子不同于常人,要小心養(yǎng)著……”??

??越說,謝允的腦袋越偏,唇角弧度越低,一句話還沒完,墨染的眼前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漂亮的后腦勺了。

??他還能怎么辦?

??屋外風(fēng)雪連天,屋內(nèi)春宵帳暖,墨染握緊了謝允的手,在耳鬢廝磨間寬慰:“太醫(yī)署之前有過溫柔鄉(xiāng)解藥的研制,有經(jīng)驗(yàn)在先。梅花崖那邊朕也請了藥老出山,之前的手札也都送去了?!?/p>

??他將安排一項一項道來,末了輕聲道:“安之,我很抱歉?!?/p>

??抱歉之前用了這種手段,抱歉讓你和孩子這樣辛苦……如今想盡力彌補(bǔ)所有的錯,卻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謝允看他愁眉不展愧疚難言的樣子,自己倒是輕快許多,歪頭觀賞了一下宸王殿下,哦,現(xiàn)在是陛下了,仔仔細(xì)細(xì)觀賞過陛下這副神情,他忽地俯身在墨染臉頰上親了一下,溫軟觸感轉(zhuǎn)瞬即逝,直把霸氣側(cè)漏的陛下親懵了,這才彎眼道:“知錯就改,陛下對我坦蕩,我也愿意給陛下改正的機(jī)會。”

??都還來得及的……

??到底是氣候和暖,一日夜的雪才積下些白,不過兩日便又消了個干凈,除了地面濕潤些許,氣息更清寒些,看著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宮里,謝允很愛到處走動,生怕把這小祖宗摔了,處處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青磚上連點(diǎn)水漬都尋不到。墨染去處理政事時,謝允也懶得要別人陪著聽他們喋喋不休的嘮叨看他們提心吊膽地伺候,便自己出來散散心,順便見些人。

??“小公子?!?/p>

??“白先生。”

??“一山四族已經(jīng)安頓下了。進(jìn)京一事陛下確實(shí)說話算話沒有太過為難?!卑紫壬鷮捨康溃骸氨菹码m手腕鐵血了些,但小公子的擔(dān)憂屬實(shí)多慮了。”

??多慮了么?實(shí)在是墨染心思太過詭譎難測,手段又太狠,越是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就越是忍不住多想。不過……

??謝允松一口氣:是我多慮便好。

??“對了,這是一山四族李小姐托屬下帶給您的信。”白先生將手里還攜著淡淡大漠氣息的信封遞給謝允,辭別道:“如此,屬下就先告辭了,小公子有事隨時讓暗樁聯(lián)絡(luò)屬下。”

??小公子讓自己打探的事到底是在懷疑那位,能規(guī)避就規(guī)避些,以免讓人知道再起什么嫌隙反倒不美。故而白先生并不愿多逗留。謝允知他是為了自己好,摩挲了下手里的信件,頷首:“嗯?!?/p>

??待人走后他才拆了手里的信件,才緩和些的面容再度眉頭攢聚,呢喃:“北狄……”

??天星宮。

??不同于帝王下榻的承明殿,天星宮是專職處理政事的地方,此刻殿中幾人都一臉肅容,其中一個行禮稟報:“陛下,自圣后被監(jiān)禁后,北狄那邊便開始蠢蠢欲動?!?/p>

??墨染手指自杯口轉(zhuǎn)過一圈,側(cè)首看向他:“當(dāng)時出兵,朕記得一山四族的兵器上便是這北狄的標(biāo)志最多?!?/p>

??蘇尋仙與楚勝男皆點(diǎn)頭,墨染放了茶杯微微擰眉,半晌沒有開口。

??楚勝男道:“圣后出身北狄,陛下登基對他們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蠢蠢欲動怕只是表象,臣更擔(dān)心的怕是他們已然準(zhǔn)備多時了?!?/p>

??準(zhǔn)備多時,準(zhǔn)備什么???

??不說當(dāng)年高宗川王相斗的混亂,便是圣后天海執(zhí)掌朝政二十余年就沒少對北狄優(yōu)待,多有縱容。從當(dāng)年的荒蠻苦寒之地到如今蓄養(yǎng)數(shù)萬精兵,總不會是想來京城感謝大昱優(yōu)厚,來見見自己外甥送一份登基賀禮的。

??墨染早有所料,此時也并不慌張。他順手撈了一旁同來議政的肥貓,摸一摸圓溜溜的腦袋:“大昱與四域關(guān)系微妙,遲早有一戰(zhàn),就看誰先穩(wěn)不住了。”

??無非開戰(zhàn)而已,他這么多年準(zhǔn)備拖到如今才登基,從來就不是為了只對付一個天海。地圖之上除大昱以外的名字,實(shí)在礙眼很久了。

??楚勝男會意:“臣明白?!?/p>

??“安之,見字如面。承蒙照顧,一山四族族人已安置落于京城,兄長一事確為虧欠,也是你我姑嫂緣分不夠。宸王雖登大位,可北狄四域與母后關(guān)系匪淺。”

??“玉兒仍舊念你為友,想你余生可暖不陷困囿?!?/p>

??“北狄王族百里一族小心小心,切記切記。”

??字里行間殷切關(guān)懷,情意款款,謝允好像又看到那一身利落紅裙的姑娘笑意盈盈看過來,雖是個女孩,眉眼卻是不輸男兒的張揚(yáng)桀驁。

??他難得輕松下來,動筆要寫一封回信,快至結(jié)尾時墨染剛好進(jìn)門,笑問:“在做什么?”??

??謝允抬頭看來,不自覺地依戀一笑,眉目朗然,恍然又有了當(dāng)年大漠初遇時的快意從容。

??安之好像有點(diǎn)不一樣……

??墨染思量著,同樣回以一笑。

?

???

15犧牲?上

??安之睡得越發(fā)早了,一旦睡著也很難被吵醒,偏偏還是不肯好好吃飯,實(shí)在愁人。

??墨染坐在床榻旁,等著來請平安脈的青瑤調(diào)整藥方匯報情況,誰料半晌才聽得她遲疑喚道:“陛下?!?/p>

??青瑤是不會懼怕他的。能讓她這樣猶豫不定吞吐難言,安之情況恐怕……

??墨染心中有了底。果然,他們才出了門,青瑤便道:“皇后殿下體內(nèi)溫柔鄉(xiāng)躁動蠶食生機(jī),腹中的小殿下又在生長,身體憊懶不適自然會想黏著陛下?!?/p>

??這段時間的和美親密蒙上的溫情面紗驟然被撕裂,毫無遮掩地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墨染微微咬牙,聽著青瑤續(xù)道:“梅花崖的醫(yī)者雖是利用師弟留下的手札延緩了溫柔鄉(xiāng)的發(fā)作,但追根究底也只是暫緩之計?!?/p>

??她從不說多余的廢話,這些事情所有人心知肚明,她如今提起來,必然是有了另外的打算。墨染如今已無心情聽她周轉(zhuǎn)委婉,直接挑明:“說吧,有了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青瑤深吸口氣,幾有破釜沉舟之勢:“我今日查閱醫(yī)典,或有一法……可解溫柔鄉(xiāng),只是看陛下能不能狠心了?!?/p>

??良久,墨染閉眼,又想起今日謝允的那個笑,目光落在了桌上匆忙收起的紙筆上。

??北狄。

??大昱才下了一場雪的功夫,此處卻已經(jīng)冰封千里,除去居住之地的暖黃燈火在寒風(fēng)里搖曳,放眼望去,天地皆茫。

??北狄王與王后二人常年分居,王后獨(dú)居一宮,已多年不曾面見天顏,更遣退了大部分伺候的宮人,除去一二心腹無人可入其殿。奇得是,北狄明明民風(fēng)剽悍慕強(qiáng),生來便崇尚高位,在宮中更是事事都以北狄王為先,然而王后英招與王關(guān)系僵硬至此,卻無人敢對其有半點(diǎn)不敬——

??別看她冷冷清清獨(dú)居一殿,冬日夜里不掌燈不燃火,殿中每處裝飾都極為講究,打掃得干干凈凈。而她只兀自坐與冰涼地面之上,捧著一面驚鴻鏡。

??驚鴻照影,世間奇珍之一,可以留下一人影像,神態(tài)生動無比。而此刻鏡子里的人板著張稚嫩的臉,眸光卻透出羞赧柔軟,最終慢慢抿了個不好意思又實(shí)在欣喜的笑,耳朵都帶了微微的粉,恍若真人一般。

??英招癡癡撫過這人輪廓,唇角越揚(yáng)越高,卻有灼燙的淚水重重砸落在手背上,視線從模糊重歸清晰,那副容貌從她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勾勒而出,竟與謝允足有九分相似。

??正在這時,心腹疾步而進(jìn),低聲問詢:“王后,大昱圣后被囚,王上已經(jīng)開始焦急。宸王……大昱皇帝那邊……”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英招只盯著驚鴻鏡,目光一錯不錯,明明淚水還掛在眼睫上,她話里卻不見悲傷,只有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清冷:“誰在那個位子上,我的毅兒都回不來了。宸王登位,我兒當(dāng)初也算沒看錯人。他在九泉下……”

??“也算了了心愿?!?/p>

??驚鴻鏡里,那個人再次微微笑起來,也像是在高興此事一般。

??大昱。

??唔,又是一日好眠。

??對那一夜自己睡下后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得知一山四族已然安穩(wěn),謝允近日除了照顧肚子里的小的再沒有其他煩心事,每日睡得越發(fā)好了。今日好容易才醒過來,他揉揉眼睛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瞇眼看向殿內(nèi)立著的掛鐘:“咦?已過午時了么?”

??好像比之前睡得更久了。

??謝允若有所思。侍候的女官早在殿外等著了,聽到屋內(nèi)動靜輕輕敲了敲門:“殿下,可要洗漱?”

??“進(jìn)來吧?!敝x允坐起身,不著痕跡地揉了揉發(fā)酸的腰,侍從魚貫而入,他眼尖地瞥到端著膳食托盤的內(nèi)侍,順口問道:“今日又端了什么吃的來?”??

??“是青瑤醫(yī)官和藥老新擬定的藥膳?!迸俾槔貫橹x允換衣,犀角梳小心梳開謝允略有些打結(jié)的長發(fā):“您懷胎雖已有兩月,然而胎像未穩(wěn),消耗又大,他們囑咐,須得讓您每頓吃兩碗才可。”

??“???”謝允摸一摸自己逐漸柔軟的肚腹,難以置信:“你剛剛說吃多少?”

??女官微笑:“兩碗。若是您實(shí)在吃不下,陛下也已經(jīng)吩咐御膳房,整日都為您備著,每次少吃些,一日吃個五六次也可?!?/p>

??“……”

??近日他晚間酉時剛過便困倦要睡,一睡便是第二日的午時方醒,統(tǒng)共醒著也沒幾個時辰,還吃個五六次……

??自己干脆住御膳房好了!

??謝允臉色精彩萬分,再一看那剛揭開蓋子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沒開始吃就已經(jīng)愁得毫無胃口了。女官照顧了他多日難免親近些,見他這樣子也覺好笑,勸道:“殿下,再沒胃口,您如今也是雙身子的人,無論是為了您還是小殿下都輕忽不得身體,便辛苦些多吃點(diǎn)吧?!?/p>

??謝允嘆氣,還是拿起了筷子。

??“另外,陛下還請來一位貴人,待您用過膳后也該進(jìn)宮了?!?/p>

??謝允疑惑:“貴人?誰?”

??女官不語,只是開始動手為謝允布菜。

??居然還吊我胃口?

??謝允頗為不服氣地塞了一口粥,暗自琢磨起來。只是他想了個遍,從父親蕭景函一路猜到舅舅謝潯,也沒料到進(jìn)宮來看他的人竟然是——

??“玉兒?!你怎么來京城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紅衣,扎著滿頭的小辮總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俏生生倚著樹,沒有京城大家小姐們的貴氣端莊,卻自有獨(dú)屬于她的野性灑脫。在灰蒙冬日里像燃燒的火,無比鮮妍。

??她杏眼水潤,一揚(yáng)下巴:“來玩啊,聽說你被關(guān)著,就順道來瞧個笑話。怎么樣,是不是被憋壞了?”

??謝允實(shí)實(shí)在在地被這個驚喜砸住,眉目明亮,順著玉兒的話道:“一般一般,又不是沒被關(guān)過。以前在瑯琊山,我舅舅也沒少用這招對付我?!?/p>

??說著他輕輕一拍小腹:“只不過是如今有了這個小家伙我不太方便,不然這宮墻都要被我翻爛了。”

??玉兒好奇地看向他平坦小腹,目光在謝允纖細(xì)腰身上溜了一圈,撇嘴:“大昱是不是飯菜很差勁?怎么你懷了小娃娃反而還越來越瘦了?”

??謝允揚(yáng)眉:“才兩個月能有多胖?倒是你,沒少背著我吃好吃的吧,看你臉都圓了?!?/p>

??“我這叫健康!”玉兒摸摸自己的漂亮臉蛋,一邊反駁一邊又忍不住向他確認(rèn):“真的圓了?”

??謝允撲哧一聲笑出來:“當(dāng)然是假的哈哈哈哈!”

??“謝安之!”

??“我現(xiàn)在有崽,你對我動手就是欺負(fù)孩子!”

??“可惡!”

?

?

15犧牲?下

??“好了,不開玩笑了,你到底為什么會來京城?”

??兩人重新坐下,屋子里塞了三五個炭盆卻不見煙氣,謝允被熱氣熏得又開始困乏,眼皮松松垂下,半打了個哈欠問道:“是不是一山四族出了什么事?”

??“沒有?!庇駜嚎此@不甚精神的樣子忍不住皺眉:“只是族人遷徙,我哥在狼稷山坐鎮(zhèn)走不開,我少不得跑一趟入京探探情況。再過幾日,我哥也會隨著最后一批族人過來?!?/p>

??提到疾沖,兩人都沉默了下。

??“雖然信里面已經(jīng)提過了,但如今你我相對而坐,我還是該正式同你道一句的。”玉兒坦然看向謝允:“安之,對不起?!?/p>

??“你和我何必道歉?!敝x允釋然笑笑,開玩笑道:“難道說當(dāng)初的事你也參與了?”

??“你要這么想我,就算懷著小娃娃我也要揍你的!”玉兒氣急地一揮拳:“虧我還幫你收拾了我哥一頓!”

??“才收拾他一頓啊?”謝允連連搖頭:“那我也太虧了,他前前后后坑了我這么久,怎么也得每天都挨頓揍吧,你要是偏袒他,這娃娃的姨母你可是做不成的?!?/p>

??玉兒一怔:“你說……”

??謝允柔軟地指一指自己小腹:“你是我妹妹,小阿湛不得叫你一聲姨母?或者你想做他干娘?那我還得和陛下商量一下才好?!?/p>

??“不,我才不做干娘,都把我叫老了?!庇駜貉劭粢粺?,壓著自己聲音里一點(diǎn)若有若無的哽咽:“我這么青蔥水嫩的姑娘家,當(dāng)個姨母還差不多,干娘絕對不行。”

??“那你得開始準(zhǔn)備禮物了,姨母可不是好當(dāng)?shù)模裁聪慈Y啊抓周禮啊生辰禮啊年節(jié)禮的……一個都少不了?!敝x允支著下巴:“先說好,不許送些稀奇古怪的,那什么蝎子毒蟲通通不許,小阿湛乖巧安靜得很,多半不喜歡這種?!??

??“我又不傻?!庇駜悍藗€白眼:“等他大一點(diǎn)我再教這些,好歹也要防個身,不然長得太漂亮很容易被人欺負(fù)的?!?/p>

??“這倒也是?!敝x允想想自己,覺得玉兒這個提議還是很有道理的。

??“對吧?”玉兒驕傲地一揚(yáng)下巴:“不是我說,以后小阿湛可不能全像京都的人一樣養(yǎng),性子太軟綿正直了也不好。你們教他什么經(jīng)史子集,我就負(fù)責(zé)帶他吃喝玩樂,什么賭場酒館都去溜達(dá)溜達(dá),酒色財氣全見識個遍,玩夠了也就不擔(dān)心他被別人帶壞了?!?/p>

??“那你哥怕是要天天被陛下收拾了。”

??“沒關(guān)系,他皮厚,應(yīng)該的!”??

??不甚正經(jīng)地開了氣玩笑,將那段算不得太美好的過往悄無聲息揭去,兩人之間的相處才算真正自然起來。謝允一邊烤火,一邊問道:“對了,上次你信里同我說的北狄,能詳細(xì)講講么?”

??玉兒道:“也沒什么。你也知道我們身世,我母妃天海原本就是北狄的公主殿下,是如今北狄王的親妹妹,后來她到大昱游歷意外與我父親和先帝糾纏,無論是川王妃時期還是成為圣后,其實(shí)都一直與北狄隱秘聯(lián)系著。”

??她娓娓道來:“我與兄長被先帝追殺,和麾下親信被逼到大漠,最開始能站穩(wěn)腳跟靠得就是我母妃暗中牽線搭橋得了北狄的兵器支持。加上先帝也焦頭爛額顧不上我們,情況這才穩(wěn)定些,貿(mào)易的習(xí)慣就一直維持下來了?!?/p>

??見謝允有些疑惑,玉兒解釋:“那時候我母妃二嫁之身又身為異族公主,不少朝臣以此攻訐,為了穩(wěn)固地位,她先誕下當(dāng)今陛下,又主動修書給北狄提議將北狄王嫡子百里弘毅送來為質(zhì)?!?/p>

??“這件事糾纏數(shù)年,終于在北狄王后英招守城重傷后落定,那位質(zhì)子殿下被送來大昱,結(jié)果又因暗通北狄被我母妃——那時她已經(jīng)是圣后了,被她斬首于東市,她因此得獲不少朝臣信任,大權(quán)獨(dú)攬,自此北狄也與大昱結(jié)下死仇,邊關(guān)摩擦頻頻?!?/p>

??哪怕早對天海所行有所了解,在聽到這里時謝允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復(fù)雜心情:“這么算起來,圣后是這位質(zhì)子殿下的親姑姑,她……”

??哪怕剛直純澈如玉兒,此刻笑里也有了嘲諷:“你看我們幾個就該明白,圣后何時在意過這些?就連北狄王不也默認(rèn)了此事?!?/p>

??“真正與北狄勾結(jié)的那個人是誰,我們都清楚的事,他身為天海之兄,質(zhì)子殿下之父又怎會不知?不過是為了圣后在大昱能給北狄?guī)淼睦?,選擇放棄這個兒子罷了,甚至此事還能作為以后開戰(zhàn)的借口——”

??“那位質(zhì)子殿下和我們一樣,從開始就只是被犧牲的棋子而已。”

??兩人聊了一下午,直至天色漸晚玉兒才起身告辭,臨出門時謝允忽然叫住她,笑道:“替我謝謝你阿兄?!?/p>

??這些陳年舊事發(fā)生之時玉兒年紀(jì)尚小,怎么可能知道的這么清楚,只能是有人特意告訴她,等著自己問起——

??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就當(dāng)我哥的賠罪了?!庇駜阂凰︻^發(fā):“你也說了,他欠得還多著呢,這才哪到哪。走了,明日再來看我的小外甥!”

??“對了,你記得多吃點(diǎn),別餓著他!”

??自此,玉兒三天兩頭便會入宮,順便帶些好吃的好玩的,有她的陪伴,謝允氣色也好了許多,性情越發(fā)活潑起來。

??“馬上就近年關(guān)了,街上一定很熱鬧,要不是這個小家伙我就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眲偮犛駜悍窒磉^街上趣事的謝允嘆息:“話說起來,這個小家伙真的安靜的一點(diǎn)兒都不像我,性子是不是跟陛下小時候一樣???”

??說著他滿是揶揄地瞅向旁邊人,卻見墨染只是盯著手里的茶杯出神,慢半拍地回他:“啊?”

??嗯?

??謝允甚是輕佻地伸手抬起了墨染下巴,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調(diào)戲姿勢:“陛下最近在臣這兒老是走神,臣得去查查,看看哪個宮里出了漂亮小宮女和哥兒?!?/p>

??人是活潑了,也越來越調(diào)皮了。

??墨染被他這話堵得哭笑不得,一把將這不省心的抱進(jìn)懷里,自證清白:“哪能啊,你一個朕都操心不過來了。朕最近在琢磨湛兒的字?!?/p>

??謝允聽至最后,唇角笑意壓也壓不下來:“陛下也很期待湛兒嗎?”

??“這是朕的長子嫡子,怎么能不期待呢?”

??明明是笑著的,墨染嘴里卻泛起苦味。謝允不察,歡喜地?fù)溥M(jìn)了墨染懷里牢牢抱住他,安心地汲取起了這一份暖意。

??我怎么能不期待呢?

??他又想起青瑤端過來的那碗藥,明明沒嘗過,卻已經(jīng)苦得自己喘不上氣了:“這是聚靈草熬好的藥湯,加在安胎藥里他不會察覺的?!?/p>

??“以它為引然后請梅花崖的藥老施針引氣,將溫柔鄉(xiāng)全部引入胎兒體內(nèi)?!?/p>

??“有幾成把握?”

??“六成。”

??六成……

??“讓朕想想。”

??“陛下請盡快做決定?!?/p>

??墨染抱緊謝允,眼里終于有了淚光,嗓音卻穩(wěn)穩(wěn)收住了所有的哽咽痛苦:“我比誰都期待一個完整真心的家……”

??我會給你們打造一個安平天下,讓你們無憂順?biāo)欤視罩⒆拥氖纸趟麑懴伦约好值囊还P一畫,會在他生病時守在身邊,會抱著你們一起入睡,在節(jié)日為你們準(zhǔn)備驚喜……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一個好夫君,好父親,我一定會……

??我不會了。

??阿湛……安之……

??是我對不起你們。

??謝允蹭蹭他,滿足地笑了。

??

??

16怨尤?上

??這日,謝允難得的早起了會兒,等他去園子里溜達(dá)一圈回來,膳食湯藥都已經(jīng)端端正正地擺好了。他摸一摸小腹,主動坐下來端起碗筷:我努力多吃點(diǎn),阿湛你努力再長點(diǎn)好不好?

??謝允按照醫(yī)官定下的標(biāo)準(zhǔn)吃過飯食,一邊猜測今日玉兒會來帶什么東西給自己,一邊把藥倒出來喂了自己一口,淡紅飽滿的唇瓣一抿,又忽地停住了。

??宸明殿。

??“陛下如果真的想救皇后殿下,就該聽臣一句勸?!碧K尋仙也沒有平日里的輕松淡然,為眼前這人實(shí)在是操碎了心:“您是九五之尊掌握天下人生殺大權(quán)不假,但站在夫妻角度,小殿下……也是屬于皇后殿下的?!?/p>

??墨染扭頭不語,實(shí)在是抗拒這個話題。然而殿內(nèi)才靜下片刻,便有內(nèi)侍慌亂地奔進(jìn)來,半路還絆了一跤,差點(diǎn)由當(dāng)?shù)罟锹德禎L到二人面前,儀態(tài)全無,但很快就沒人顧得上他這御前失儀一事了:“陛下!”

??“陛下!不好了!”??

??墨染心頭忽地一沉:“什么不好了?”

??內(nèi)侍跪倒向他報來,很是慌亂:“太醫(yī)署被皇后殿下派人拿了,說、說是有人在殿下藥里動了手腳!”

??一旁的蘇尋仙聞言飄過來個眼神,墨染也一下滯住。這下好了,用不著他們再糾結(jié)猶豫要不要說開同人再商量商量,皇后殿下已經(jīng)將攤子都掀了!

??墨染緩緩閉眼:他早清楚謝允有多靈慧敏感,卻到底還是低估了。

??然而事情是他惹出來的,決定也是他下的,也不至于讓太醫(yī)署的人來為他收拾爛攤子兜底,于是不過兩息墨染便有了決斷,疾步而出——

??自己做出的錯事,總要面對。

??等他到的時候,侍衛(wèi)們已經(jīng)將太醫(yī)署團(tuán)團(tuán)圍住,醫(yī)官們?yōu)蹉筱蟮毓蛄艘坏?,襯得唯一站著的那個人越發(fā)單薄。

??“皇后。”

??謝允回頭,面上的冷肅散去些,帶出點(diǎn)柔軟溫和來:“陛下?”

??“朕……有事要同你說。”

??玉兒進(jìn)宮多日,往來宮人都對她出現(xiàn)在宮里習(xí)以為常,以至于今日出了這般大的事也沒有人想起來要攔她一攔。

??在園子里等了許久沒等到謝允的玉兒晃一晃手里晶瑩通透的玉制長命鎖,一路找到謝允寢宮,卻見沒有一個人守門,她在隱隱的壓抑中躊躇地停了步,而屋里人恰在此時克制不住情緒提高聲量,讓她聽了個清清楚楚。

??“昨天是誰……跟我說……很期待他的到來?”

??一字一頓,說得又沉又慢,牙關(guān)咬住了所有的怒火失望,相識以來謝允第一次動了真怒,連身體都在控制不住地發(fā)抖,而被他詰問的人卻只是低頭,道不出半句——

??“我還未降生,先帝一道圣旨決定了我的命運(yùn);”

??他想起武安侯府那道明黃圣旨,朱紅蓋印,想起自己父親微紅的眼克制的淚,想起祖父斑白鬢發(fā)和強(qiáng)撐的背脊,想起自己母親早亡舅舅時常憂慮的嘆息……

??“我所愛所求,被你強(qiáng)勢的全部斬斷;”

??他曾經(jīng)是謝允,瑯琊山上無法無天,大漠風(fēng)沙里恣意瀟灑,續(xù)年幼之緣與疾沖定情,可最后卻與疾沖陌路,重回京城成為蕭川,穿上一身沉重鳳袍做大昱的皇后殿下。疾沖放棄了他,可疾沖本不必做這種選擇,他做回蕭川,可自己曾經(jīng)可以在長輩護(hù)持下只做瑯琊山的謝允。

??他明明可以不用經(jīng)歷這些,如今半生顛覆身不由己,是疾沖辜負(fù),墨染又何嘗完全無辜?!

??“現(xiàn)在,你又要來決定我孩兒的一生嗎!”

??我已經(jīng)在盡力接受這一切,我看到了你的好,敞開心懷去接受你,去期待一個一家三口想象未來的家,去尋另一種圓滿,為什么你總是要在我以為會安定幸福的時候去掐滅希望?

??剛與疾沖定情,便被下溫柔鄉(xiāng)之毒控制失去自由重回京城;才應(yīng)了你試著原諒試著去喜歡,就在大婚之日被你當(dāng)做借口朝天海發(fā)難經(jīng)歷逼宮;方與疾沖劃清界限重新信任你依戀你……就差一點(diǎn)失去阿湛。

??我一生如此,還要我孩兒如此不成!你既不在意我的心,又何必去求我的心?你既求我的心,又為何不去看我的心!

??北堂墨染,為什么!憑什么!

??玉兒的手一抖,那枚長命鎖從她的掌心滑落,重重砸在腳邊碎成了幾瓣,她慌亂地彎腰去撿拾碎片,卻不甚被割傷了手,殷紅血珠冒出一下,疼得她落了淚,屋里的人卻已經(jīng)注意不到這點(diǎn)動靜了。

??長命鎖碎了不是好兆頭,還是不要讓安之知道了。

??玉兒想著,于是她攥緊了這堆碎片,失魂落魄地走了。一直到渾渾噩噩地回了川王府,才有人吃驚的喚回了她的思緒:“玉兒?你這是怎么了?”

??李岠峣今日才帶著最后一批族人入京,本來是想給自家妹妹一個驚喜,沒想到卻看到她一臉的失魂落魄,指縫里還有血珠滾落,當(dāng)即擰眉:“誰欺負(fù)你了?!”

??玉兒這才看見他,忽然紅著眼睛沒頭沒尾道:“就是你!”

??“?”

??李岠峣滿臉茫然,玉兒卻沒有詳細(xì)解釋的打算,只是怒斥:“你們?nèi)且蝗夯斓?!走開!看見你們就煩!”

??一邊罵,一邊眼里又滾了淚,她一袖子抹去,甕聲甕氣道:“好疼啊……”

??“一定疼死了……”

??李岠峣怔住,下意識看向了皇宮。

??“殿下已經(jīng)服過藥歇下了,陛下不必太過擔(dān)心了?!?/p>

??“這些日你們就留在宮里吧?!蹦旧陨苑畔滦?,安排道:“朕會派太醫(yī)署的太醫(yī)來協(xié)助梅花崖的醫(yī)者?!?/p>

??方才從殿內(nèi)出來的大夫點(diǎn)點(diǎn)頭,又難免苦笑:“其實(shí)太醫(yī)署……草民覺得陛下不用讓他們過來了。殿下現(xiàn)在憂思過度,對所有人都很提防,尤其……”

??他看看墨染,沉默下去。

??尤其是對他這個始作俑者,幕后指使。

??墨染心里比誰都清楚。

??“陛下您看是不是……”

??“他們服侍皇后很多日了,都撤走我不放心。”

??墨染一揮手打斷了大夫的話,不打算改變決定,他這樣說旁人也不好再勸,只能由著他望一望緊閉的殿門轉(zhuǎn)身而去,背影一如既往地強(qiáng)勢。

??且不說謝允現(xiàn)在還想不想看到自己,即便出現(xiàn)在人面前,除了讓人更不痛快,恐怕也起不到別的作用了。

??于是墨染徑自回了宸明殿,忍不住又取出那枚烏鐵赤字令牌。多少年以來,每次他心情不痛快的時候就會拿出它看一看,可每次,他也不會因此高興起來。

??“我還未降生,先帝一道圣旨決定了我的命運(yùn);”

??“我所愛所求,被你強(qiáng)勢的全部斬斷;”

??“現(xiàn)在,你又要來決定我孩兒的一生嗎!”

??墨染想到謝允今日盛怒時脫口而出的這些話,笑容似愧似悔,又似是在哭,他眼底悄無聲息地浮起微紅,嘆:“所愛所求……”

??此時的他,再無旁人面前的半分強(qiáng)勢,只余滿身疏寒傷懷,眼里晶亮水色越聚越多,卻始終不曾匯聚到一起。

??“這些話,難為你憋了這么久了?!?/p>

?

?

16怨尤?下

??坤寧宮。

??謝允淺淺睡了片刻便又被驚醒,本能地去摸一摸自己微微有了弧度的小腹,心里這才安穩(wěn)些。

??殿內(nèi)因他發(fā)怒下令,沒有一個人守在近前,自然也無人掌燈,此刻靜悄悄的一片,幸好月光透過窗戶驅(qū)散些暗,讓人起碼能將室內(nèi)輪廓勾勒出來。

??此刻睡意全無,又實(shí)在不想看到屋外那群人,謝允壓了壓心里的煩悶,索性自己攏好衣服下床點(diǎn)起盞燈,輕手輕腳地取出個大木盒子。

??盒子沒有落鎖,打開之后,里面都是一些精致又小巧地過了頭的玩意兒,竹蜻蜓,不足巴掌大的小蒲扇,還沒一個手指高的香爐,幾個嚴(yán)絲合縫拼起來的榫卯積木,用于認(rèn)字識色的圖冊,甚至還有一把木質(zhì)的骰子,上面繪著各色圖案,皆是他手作而成。

??這還是上次玉兒與他開玩笑以后要帶阿湛去賭場玩,他也覺得很有意思,所以做了一把骰子打算以后無聊的時候拿來逗阿湛玩。

??以前在瑯琊山,謝潯總是不許他離山出去,然而謝允偏生是個愛鬧好玩的性子,小時候招架起來就已經(jīng)很難了,再大點(diǎn)習(xí)了一身絕頂輕功就更加不容易把人抓住。

??于是謝潯打蛇打七寸,干脆卡了他的錢袋子,他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子,料想也不會什么謀生手段,身無分文的人還能蹦跶到哪里去?

??結(jié)果餓了兩天肚子后,謝允靈機(jī)一動,去茶樓里當(dāng)起了說書人,他本就嘴皮伶俐,倒是歪打正著地找了個合適的飯碗,后來更是寫起了話本子,加上霓裳夫人察覺后有意縱容,日子過得越發(fā)如魚得水,謝潯這才又換了別的手段。

??不過如今肚子里的小阿湛看著是個性子安靜的,估計做不出去說書這種事,萬一以后出去玩也沒了銀子,總得有個來錢手段吧?恰好玉兒精通賭術(shù)……咳,學(xué)點(diǎn)三教九流的東西偶爾應(yīng)急也好啊。

??想著漂亮的小團(tuán)子以后可能會遇到的每一個麻煩每一道關(guān)隘,謝允就總?cè)滩蛔?zhǔn)備得多些、再多些……他出生起便與父親分離,十許歲又失去母親,如今有了阿湛,自然希望這個孩子能得到滿滿的愛,不要有一絲遺憾。墨染說同樣看重期待這個孩子時,他是真的很高興。

??然而當(dāng)初有多高興,如今謝允便有多不能接受這件事。墨染貴為帝王,大昱所有皆屬于他聽他號令不假,可謝允不希望墨染僅僅是君,更想墨染做阿湛的父,想這人可以是自己的夫……

??說到底,是自己已無法緊守住君臣之別生了他念,心有期待,才怨懟至此。

??是自己,管不住這顆心了。

??謝允握緊了骰子,緩緩閉眼。

??自此日起,帝后關(guān)系陡然陷入冰點(diǎn)。

??習(xí)字、作畫、議政、入睡,日子按部就班的過,墨染依舊每日會過問謝允的起居生活,事無巨細(xì),只是一直沒能踏入坤寧宮的大門,而謝允也不再接收太醫(yī)署送來的湯藥,非得要梅花崖的醫(yī)者看過才肯服用。

??皇宮內(nèi)過了氣氛最為僵硬的一個新年,往來侍候的人得了喜錢也笑不出來,反而越發(fā)謹(jǐn)小慎微,前朝的人面對著脾氣一日大過一日的帝王,也同樣苦不堪言。

??終于,在炭盆從五重新降回三個時,坤寧宮迎來了新的客人。

??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推門而入,謝允迎光看去,李岠峣笑看向他,晃了晃手里的黑陶瓶子,瞧著有點(diǎn)粗糙:“猜猜是什么?”

??謝允一笑:“我現(xiàn)在可喝不了酒。”

??“這是玉兒出去玩兒特意給你帶回來的,非水非酒,說是荔枝熬成的汁液。”李岠峣為他倒了一杯,有淺淡的甜香彌散,緩和了謝允眉目:“醫(yī)官說你可以喝。”

??謝允捧起來小心啜飲一口,果香濃郁,滋味甜蜜,唇齒留香:“我說這幾日怎么不見她,又出京了?”

??“嗯,她說在府里看見我就來氣,想揍我?!崩顚鴯i自嘲:“入宮來看你又怕遇上陛下,手癢又得忍著,索性出去給未來外甥找些新奇好玩的,順便也哄哄你。”

??謝允失笑:“替我謝謝玉兒,真是辛苦她了?!?/p>

??李岠峣看著他,眼里藏著隱晦的溫柔,目光逐漸認(rèn)真起來:“聽說……你還是不愿意見陛下?”

??謝允的笑落了落,便聽到對面的男人鄭重承諾:“如果要我?guī)兔Φ?,盡管開口?!?/p>

??這句話太真太沉,謝允自覺自己承不起,于是輕巧地將話題轉(zhuǎn)到了一邊去:“你們一天天不干正事,瞎打聽什么呢?”

??李岠峣早知道他不會應(yīng),哪怕心里仍有淡淡的失落,也仍是順了謝允的意故作輕松道:“這可不是瞎打聽。你知道帝后相和對于穩(wěn)定朝堂有多重要嗎?我們皇帝陛下現(xiàn)在是三天一小怒五天一大怒,六部尚書們天天懸著心?!?/p>

??謝允只是低首沉默,看著玉兒從江南新帶回的荔枝飲,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李岠峣望向他才不再掩飾自己,目光里顯出刻骨溫柔,更有心疼。他靜靜看著眼前這與自己僅有咫尺之遙的人,卻比誰都清楚,這一步自己永遠(yuǎn)也邁不過去了。

??“從我們重逢到你入宮一山四族回京,其實(shí)時間并不久?!敝x允終于抬頭,李岠峣臉上卻只剩下了淡淡的平靜和懷念,還有些悵惘:“可于我來說,卻是已然顛覆的小半生光景。”

??不足一年而已,卻用天翻地覆形容也不為過……

??“但阿允,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幸福?!?/p>

??不管是以哪一種身份,得你相助的小乞丐,放棄你的負(fù)心漢,利用你的野心家,心疼你的兄長以及……仍然愛著你的疾沖,如今都只望你好。

??他擲地有聲:“雖然這已經(jīng)是廢話了,但如果有重來的機(jī)會,你一定是第一位的?!?/p>

??安之,你于北堂墨染亦是如此。他一直都比我清醒,比我果斷,所以在你的性命面前無人可比,包括你腹中的孩子。

??他當(dāng)然想做小阿湛的父,可在此之前,他先成為的是你的夫。

??你明白嗎?

??李岠峣自懷里取出一枚剔透晶瑩的長命鎖,輕輕放在了桌子上:“這是玉兒為阿湛準(zhǔn)備的禮物,托我轉(zhuǎn)交給你?!?/p>

??“她說,你們一定都會平平安安的?!?/p>

??謝允望著那枚長命鎖,怔怔出神。

??“詔書的事我知道,但這跟我要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你封后,只會是因?yàn)槲?。因?yàn)槟莻€位置上的人——”

??“是我?!?/p>

??他與疾沖訣別回府后墨染也曾制止了他所有的解釋,只一句:“沒事就好?!?/p>

??夜里墨染與蘇尋仙的交談:“本王不懼他心中有人,他只要愿意回來,剩下所有的路本王來走?!?/p>

??殿外,紫衣的年輕帝王安靜凝視著門上倒影,一動不動。

??安之……

?

????

殊途17帝心?上

??“臣還以為陛下真的成竹在胸勝券在握?!眲倧牡顑?nèi)出來的李岠峣看到樹下的人,索性往后一靠,漫不經(jīng)心地揪了朵花玩著,目光落在手上,話卻是對著墨染說的:“卻原來是放臣進(jìn)坤寧宮,自己也要守在宮門外的。”

??姿態(tài)痞氣又散漫,尾音卻勾了抹輕嘲。

??墨染蔑然一笑,目光直勾勾落在坤寧宮重新合上的大門,并不去看他:“朕只是思念皇后而已,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p>

??大昱的春日真的來得很早,才剛過了年,天還灰著,就已經(jīng)有小花早早綻放,顫巍巍地立在枝頭上。只是看天象,過幾日恐怕還會有一場雨,也不知道這剛綻放的花能不能經(jīng)得住。

??李岠峣輕輕碰一碰柔嫩的小花又放下,隨手撿了兩粒石子拋起來,嘲諷之意越發(fā)明顯:“陛下九五之尊,自然您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朕沒必要在你身上多心?!蹦镜ζ饋恚藨B(tài)泰然,全然看不出話里的針鋒相對:“從他在大婚之日與你劃清界限回來朕身邊,朕與皇后之間就只是朕與他的問題,無關(guān)第三人?!?/p>

??李岠峣,早已經(jīng)出局了。

??謝允所有的踟躕猶豫,只來自于北堂墨染曾經(jīng)造成的傷害,來自于他二人巨大的性情差異,為人分歧。這一點(diǎn)墨染心里再清楚不過。

??雖不見他趾高氣昂,勝者的優(yōu)越感卻已盡顯無遺,李岠峣沒有反駁他,只是眼里終究還是有了痛色。

??半晌,李岠峣才抽動著臉頰勾了個笑出來,與北堂墨染背對而立,平靜無波地敘道:“臣與皇后幼時相識,陰差陽錯分開后于大漠重逢,彼時他不知我的身份,任我如何戲弄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p>

??他又想起那個住山洞烤蝎子對什么都渾不在意的謝允,那雙眼睛里始終都有光芒閃爍,卻不曾真正將任何一個人的模樣看進(jìn)心里。后來漫天煙火下,自己終于徹底點(diǎn)亮了他。

??而方才屋里的謝允,眼眸內(nèi)光芒黯淡而略帶疲憊,他就坐在謝允面前,將所有徘徊隱痛觀遍,謝允眼里卻從沒出現(xiàn)過他半分輪廓。

??“在我暴露身份后,他才冷了臉差點(diǎn)兒一走了之?!崩顚鴯i想著那個古靈精怪折騰他半個多月的記仇小崽子,無比眷戀曾經(jīng)那段讓他頭疼不已的時光:“陛下說得沒錯,外人與自己人……”

??“他向來分的比誰都清楚。”

??如謝允從不在意疾沖的刁難,卻不容忍小乞丐的欺瞞,如他在大婚之日與疾沖劃清界限,再見便真的對自己過往傷害全盤放下再不介懷——

??因?yàn)槔顚鴯i只是一個外人了,而謝允對外人從無要求。

??如今他這樣與墨染僵持,越是不肯退讓,便越是說明他有多在意墨染,謝允的脾氣、堅持……從來只展現(xiàn)給自己認(rèn)可的人。

??而今,墨染才是他的自己人。

??內(nèi)外之別,涇渭分明,謝允明明什么都沒說,這表現(xiàn)卻足以證明一切了。

??李岠峣摸摸胸前藏著的小荷包,疑心里面裝著的碎片是不是已經(jīng)扎破布片刺進(jìn)了肉里,否則怎么會突然這么疼?

??聞言,墨染終于偏過頭掃來一眼,清楚瞥見李岠峣面上的失落哀茫,卻沒有半分怨恨忿怒,他忽道:“李岠峣。”

??這一聲太過鄭重,李岠峣本能地跟著嚴(yán)肅起來,墨染一撩眼皮,冷靜道:“朕雖因母后與你有著扯不斷的恩怨,但總歸不算看走眼。今日允你進(jìn)宮,除了寬慰皇后,還有一事要托付于你?!?/p>

??李岠峣眸子一縮,清楚地看到墨染冷情面容上的決然自若:“朕決定御駕親征出兵北狄,由你任三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p>

??邊關(guān)局勢越發(fā)不穩(wěn),李岠峣早看出雙方必有一戰(zhàn),可是他從不認(rèn)為這事會和自己扯上關(guān)系。憑他的身份和過往糾葛,在朝里站崗是一回事,重掌兵權(quán)是另一回事。然而偏偏事情就是這么出人意料,以至于他現(xiàn)在被墨染這話打了個措手不及,再也沒心思糾纏在那些兒女情長上。

??墨染也不知考慮了多久,對李岠峣的震驚難言半點(diǎn)不理會,自顧自道:“你之前與北狄買賣兵器走得很近,對他們的了解比朕任何一位將軍都深,你為統(tǒng)領(lǐng)與朕同掌決策大權(quán),楚將軍等皆聽你號令。”

??同掌決策大權(quán)……聽我號令……

??半晌,李岠峣都沒說得出話。他將這話反反復(fù)復(fù)在心里過了數(shù)遍,踱了幾步后驀然轉(zhuǎn)身定定望著墨染,似乎要看到這男人的心里去:“陛下真是心大。如此兵權(quán)給了我,不怕我聯(lián)合北狄起事嗎?”

??你和我可從來不是什么君臣相和的好例子,互相針對這么多年,舊怨方結(jié),你當(dāng)真敢?

??“且不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兵權(quán)這東西……”

??墨染輕蔑一笑,秀逸的肩頸線條上承起了一身的桀驁強(qiáng)勢。他二人從背對而立到相對而站,明明身量相仿,墨染卻完全壓制住了李岠峣。

??“朕……說它有用,它才有用?!?/p>

??否則那人人都想據(jù)為己有的虎符,不過只是一塊廢鐵而已。

??寓意于物,不為物役。

??他北堂墨染絕不會被任何外物所挾而行事畏首畏尾,他是君,是讓所有人事都要俯首稱臣的存在,包括權(quán)力,也包括人心,怎能本末倒置反而去做這些東西的傀儡?而你若真起了這心思,也大可一試。

??朕給得起,也拿得回。

??墨染甩袖而去,徑自踏入了坤寧宮的大門。

??如此氣魄……北堂墨染,我的確不如你。??

??李岠峣不知什么滋味地笑了一聲,從懷里取出了那個小荷包,里面的碎片好端端地被收攏在一處,有些邊緣還沾了點(diǎn)淡薄血色。若是能把它拼起來,那它看著與方才送給謝允的那個一模一樣。

??川王不如高宗瘋,卻也比高宗多了些正常情感。哪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對于天海所出的這兩個孩子也是看重的。

??玉兒想送的長命鎖是川王在世時所制,他尋遍大江南北才找出了兩塊于溫養(yǎng)身體有奇效的凌玉髓,后來刻成長命鎖交予兩個孩子一人一塊兒。及至他突然病亡,天海改嫁兄妹出逃,這兩塊兒長命鎖就成為了父親所留的最后念想。

??玉兒的碎了,他的還沒有。

??若是一人的心意護(hù)佑不了你們父子二人平安無恙,那便再加我一份。

??阿允……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李岠峣將荷包重新收在懷里,大踏步而去,與坤寧宮的方向背道而馳,目光越來越堅定。

??“既然當(dāng)初做了選擇就好好堅持下去吧,有些使命是我們生來就注定了的?!?/p>

??大昱的李岠峣,也要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

??

17帝心?下

??“今日有燃燈慶典,悶了這些日子皇后可要出去走走?”

??時隔多日,墨染再度邁步而進(jìn),笑吟吟地打破了殿內(nèi)的一派清冷寂靜,好像這些時日以來兩人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問題,只是日常的詢問關(guān)懷。

??謝允正專心雕著一把不足指長的小木刀,每一道刻痕都被磨得光滑圓潤,乍一聽到這聲音頗覺意外:這人今天怎么進(jìn)來了?

??他歪頭一望,見墨染溫柔笑看著自己心中微動。然而想起兩人之間橫亙的那件事,謝允摩挲了下手里的東西,依舊沒有搭理他。

??腰上忽地一暖,墨染手臂松松攬過,又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將謝允恰到好處地攬在了懷里,手掌心正貼著弧度不明顯的小腹,動作輕柔小心。源源不斷的熱力順著衣物溫暖起身子,謝允低頭冷眼看著,下意識想覆上去的手被他強(qiáng)行克制住垂在一邊,身體也依然僵硬板直,卻到底沒把身后的人一把甩開。

??墨染在他耳邊誠懇低聲:“我錯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謝允本不想搭理他的,然而聽到這句還是沒忍住回身看去,墨染安靜且歉疚地望著他,看不到半點(diǎn)遷就勉強(qiáng)。他頓了頓,到底還是心軟了,但是心里又實(shí)在不痛快,于是沒好氣地嘲了句:“我哪敢生氣?陛下乾綱獨(dú)斷,指不準(zhǔn)哪天看我也不順眼,一碗湯水下去讓我也歸了天。”

??“……”

??謝允在墨染面前一直隨和柔軟,事事遷就,甚少這樣牙尖嘴利地譏諷人,上一次大概還是剛被帶回宸王府時嘲了幾句,威力和今日比起來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的。墨染一邊新奇這樣的謝允,一邊也自知理虧,他原本想說點(diǎn)什么緩和一下,話到了嘴邊又被盡數(shù)吞了回去。

??總歸是自己的不對,如今說什么都不過是開脫,何況也確實(shí)沒什么好解釋的,事情清清楚楚擺在那里,錯就是錯。

??見人乖乖被嘲,謝允看了又看,終于攀住墨染的肩膀反靠回去,疲憊又無奈:“陛下,無論什么事夫妻之間應(yīng)是坦誠相待的?!?/p>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可我不想被瞞著,不想一無所知地活下來,失去湛湛……

??我知你愛我,可我更想你尊重我。

??墨染緩緩抱緊他,閉上了眼。

??剛出元月,帝后關(guān)系才緩和了沒幾日,六部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邊關(guān)局勢就越發(fā)緊張起來,糧草已經(jīng)開始運(yùn)向兩國交界之處,看此情況兩方定有一場大戰(zhàn),動兵已是勢在必行。因早有心理準(zhǔn)備,一條條帝令有條不紊地下達(dá)實(shí)行,各部并不慌亂。墨染高居皇宮,看似緊繃的局勢卻遠(yuǎn)不如另一件事來得讓他頭疼——

??他看著盒子里的令牌,紙筆鋪陳,半晌都沒有動作。

??“陛下,無論什么事夫妻之間應(yīng)是坦誠相待的?!?/p>

??想到謝允這句話,他終于執(zhí)筆,穩(wěn)穩(wěn)落下了第一行字:“安之親啟:”

??二十余年的過往從他眸中流淌而過,他曾經(jīng)所有的卑微、不堪、遺憾、痛苦,還有……愛意,盡數(shù)訴諸紙上。

??朕早該將這些告訴你,可是行事無忌如朕也會有畏縮不前的時候,怕你不原諒,更怕你傷心??赡慵纫?,朕便依你。

??安之,此次出征回來,你平安誕下麟兒,朕一定向你坦誠全部,將此信親手交給你,等你……審判。

??“元朔二年,孟春廿一,夫染書?!?/p>

??墨染將信封落漆仔細(xì)封口,用令牌穩(wěn)穩(wěn)壓在了盒底。

??內(nèi)侍恭謹(jǐn)?shù)溃骸氨菹?,到時辰了?!?/p>

??“擺駕坤寧宮?!?/p>

??元朔元年,孟春末,大昱與北狄開戰(zhàn),太宗染命川王李岠峣為三軍統(tǒng)領(lǐng),御駕親征。??

??今年的第三場雨也來了,夾著細(xì)得幾乎看不清的雪,落到半途就已經(jīng)化成了雨,溫柔地綴在了發(fā)絲上,洇入衣料里,點(diǎn)綴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深色的花。

??謝允站在城墻一角,看著墨染于眾將士之前執(zhí)劍誓詞,披風(fēng)一角在寒意未消盡的春風(fēng)中獵獵而動,帝王年輕的眉眼中沒有半點(diǎn)稚嫩,只有燃燒不歇的野心和刺骨鋒芒:“出發(fā)!”

??他望著墨染的背影消失,垂下的眼皮恰到好處地掩飾住了那一瞬的擔(dān)憂。

??“我確實(shí)沒想到陛下會將兵權(quán)交給疾沖?!?/p>

??坤寧宮炭火未斷,謝允淺按了按微酸的腰,擰眉不解,他對面是才從瑯琊山趕來的謝潯,喉間悶了一聲微淺低咳。

??謝潯身體原本便不太好,一路急行來京城照看謝允多少有點(diǎn)傷身,如今捧了杯熱茶與謝允對坐,臉頰一個賽一個的白,活脫脫兩個雪人。一旁的女官看得心驚,又添了個炭盆進(jìn)來,火光跳躍著烘烤出絲絲縷縷的血色,這才化了他們滿身的白。

??聽聞謝允疑惑,謝潯眉目間有些沉重:“從小到大的政敵,再加上你的關(guān)系,敢讓川王手握三軍大權(quán)……”

??他下意識地?fù)崦^杯壁,嘆道:“不得不說咱們這位皇帝陛下……心思細(xì)膩謀略膽大了。”

??見謝允雖然察覺了他的凝重忌憚,卻依然不解的模樣,心知謝允于權(quán)術(shù)這些彎彎繞上的確遲鈍了些,何況如今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孩子和身體上,謝潯為他耐心解釋:“川王曾與北狄合作,對北狄之事不說一清二楚也絕非只知皮毛。”

??“他敢啟用川王,一是一山四族人質(zhì)在京,二是本身就對軍隊實(shí)打?qū)嵉恼瓶??!敝x潯眸子里倒映出謝允沉思的側(cè)臉,微微含笑道:“川王回京后,軍隊內(nèi)眾將領(lǐng)對他多有戒備,他始終難以扎根融入。只要他不生二心,此次征伐結(jié)束這個問題迎刃而解?!?/p>

??“恩威并施兵不血刃……徹底收服川王這個政敵得一大助力。反之,憑他對軍隊的掌控,川王一族將徹底消失在史冊之上?!?/p>

??大昱有如此帝王實(shí)乃幸事,可是謝潯作為疼愛謝允的舅舅,卻無法不憂心。謝允被教養(yǎng)得靈慧通透不假,可是卻從不曾在陰詭權(quán)術(shù)里混跡,以至于當(dāng)初輕而易舉地墨染抓住——

??以北堂墨染這樣幾近可怖的手段心智,加之他強(qiáng)勢到偏執(zhí)的性情,謝潯只怕日后兩人若有分歧,謝允實(shí)在難以招架對方的雷霆手段,遑論全身而退。更怕一念成執(zhí),傷人傷己。

??有時情深太過,并非益事。

??他看著自家的傻外甥,嘆息:“允兒啊,得如此一人鐘愛,舅舅不知該替你喜還是替你憂……”

??而行宮內(nèi),一身冷清被幽禁許久的人撫過自己衣袖上的鳳紋刺繡,冷冷一笑:“時機(jī)已到,去請皇后吧?!?/p>

??“是?!?/p>

??

??

18荒唐?上

??等謝允才看望過得了風(fēng)寒的祖父從武安侯府出來,便因疲累倚著馬車小憩了一會兒。只是他沒想到,等自己再睜開眼,迎接他的不是愛操心的女官和厚重的披風(fēng),而是……

??“嘩啦嘩啦!”

??謝允試探地晃了晃腕子上沉重的鐐銬,深覺自己現(xiàn)在這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實(shí)在拿這東西沒辦法,于是又坦然地放下胳膊后靠在硬邦邦的木樁上,打算給自己節(jié)省幾分力氣,順便盤一盤到底是哪路好漢能把自己偷出來。

??其實(shí)也很好猜。能在京城里從武安侯府、梅花崖和墨染三方勢力眼皮底下搞小動作的,必然在京城根基深厚。而憑他所知的恰好就有一個合適的懷疑對象——

??石門轟然洞開,女人一身華貴服飾,頭頂冠冕鑲嵌著大大小小的各色寶石,衣上也用金線固定了大顆東珠,耀眼奪目,哪有上次相見的半分狼狽。

??天海微笑著邁步而進(jìn),妝容精致,紅唇一張一合,刺得謝允還昏沉的腦袋更加不適:“自從上次大婚一面,本宮還未來得及與皇后多說幾句話,今日也算你與本宮的正式見禮了?!?/p>

??掃過她一眼,謝允這才慢慢坐正,指指自己腳上還要更粗些的鐐銬:“您是陛下的生母,見禮是應(yīng)該??蛇@又是腳鏈又是手銬的,您是真不怕陛下回來了發(fā)威???”??

??這有恃無恐的模樣讓天海心頭一堵,想起那個讓她沒少吃虧的兒子更是影響心情,天海笑容淡了淡,轉(zhuǎn)身道:“你也說了是他回來?!?/p>

??“哦?!敝x允雖然不精權(quán)術(shù),但敏銳還是不差的。他淡淡道:“謀劃隱忍至現(xiàn)在,看來陛下出征一事太后是早有預(yù)料了?!?/p>

??然而雖是這樣說,謝允臉上卻并不顯得緊張憂慮,要不是手腳上的東西存在感太強(qiáng),簡直像在與人閑話家常一樣。

??只是他能安然自若,天海卻不行,尤其是在京城已經(jīng)被暗中篩過幾遍的情況下,每多拖延一分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本宮為了北狄在大昱汲汲營營半生終究是一場空,這最后一戰(zhàn),無論生死本宮都是要回到北狄的?!?/p>

??京城春風(fēng)又起,可自始至終,她所想的都是北狄的刮骨寒風(fēng),珠玉加身,她卻只念著年少時由兄長親手取下的披風(fēng)——

??那是她和兄長共同的戰(zhàn)利品,披風(fēng)所用的每張狐皮都由他們親手獵來,天底下沒有一件衣服比得上它。哪怕是大昱的鳳袍也差之遠(yuǎn)矣,絕無跟它相提并論的資格。

??“時隔多年,本宮也想知道,當(dāng)他再一次面臨權(quán)力與所愛的選擇時,他還會不會如當(dāng)初一樣……”

??天海頂著沉重的冠冕出門,話里意味深長。

??權(quán)力與……所愛的選擇?再一次?

??謝允忽地怔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這才又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下來:現(xiàn)在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更有可能是圣后為了擾亂他的思緒故意為之。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要找機(jī)會逃出去!

??然而為了這一天圣后不知蟄伏隱忍了多久,又豈能讓謝允如愿?前線大昱有多勢不可擋,圣后帶著謝允離開就有多順利。謝允在一干人的押送下離了那間逼仄屋室,陽光柔和地灑下,同遠(yuǎn)處那人隱晦而關(guān)切的目光一同驅(qū)散了謝允周身繚繞不散的寒意。

??是舅舅的人……

??謝允心中驀然安定下來,他平靜一笑,徑自隨著眾人向前走。腹中阿湛似乎很輕地動了動,謝允單手覆著,于心中寬慰道:阿湛乖,沒什么好怕的,你的家人就在身邊。

??于是阿湛真的又安靜下來,等著和他一起去見識北狄的風(fēng)雪,面對全然陌生的另一方天地。

與此同時,前線也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

??經(jīng)過一月征戰(zhàn),從飽含挑釁的“李統(tǒng)領(lǐng)”到真心敬服令行禁止,李岠峣已然成功在軍中立足,哪怕什么端倪都沒看出來,將士們依舊毫不遲疑的遵令撤出,兵士生怕遲了一步會對局勢造成什么不利影響,連臉上的血跡未擦御前失儀都顧不得,飛奔急報:“啟稟陛下,姚家營本已經(jīng)拿下,但是李統(tǒng)領(lǐng)言稱有詐,已撤軍退出姚家營?!?/p>

??有詐?

??北堂墨染既然敢用李岠峣,便不至于懷疑他的能力和判斷。他思量了下正欲開口,便有另外一人同樣飛奔而來,報道:“陛下!皇城出事了!”

??墨染瞳孔驟縮,一把抽過了他手里的急報。而這時候,謝允已經(jīng)在打量自己的新屋子了。

??他從單薄的被褥一路看到粗糙不平的墻壁,地面青磚散著刺骨的寒,站在上面都凍腳得很,還有漫天的灰塵……等等,銅燈上那是不是張蜘蛛網(wǎng)?!

??“這屋子……”謝允再是不講究也忍不住抱怨了句:“也太過分了,我回去一定得跟陛下訴苦?!?/p>

??渾然不知自己家里的寶貝都遭了什么罪,墨染還在大營聽著屬下的匯報:“圣后利用您出城禁軍換防部署的時候掉包了行宮守衛(wèi),京城內(nèi)梅花崖并不熟悉也不敢大肆宣揚(yáng),圣后利用這些年對京城的熟知……帶走了皇后?!?/p>

??一枚自謝允身上遺落而下的玉佩落在墨染手心,聽至最后,李岠峣陡然轉(zhuǎn)頭看向墨染,卻見年輕帝王一直披著的溫文爾雅的皮被撕裂,發(fā)紅眸底隱約現(xiàn)出暴戾的恨火,以至于他俊美皮相都顯得可怖起來。

??墨染緊緊握著玉佩,冷然看向北狄王城的方向。

??此一望,相隔大大小小十六城。

??十六城……

??北狄皇宮。

??自從大昱與北狄開戰(zhàn),常年自囚與宮室的北狄王后英招也不再似以往半瘋癲的模樣,心腹往來更是頻繁許多。

??“……她將大昱皇后帶了回來,王上正是頭疼土地失守的事,此時應(yīng)是在商議如何將大昱皇后這枚棋子適時擺出去?!?/p>

??“多少年了,他們兄妹還是這一套。”英超如今連嘰嘲也沒了,只淡漠道:“不用管他們。大昱皇帝是什么性情,想死得快些何必去拉。”

??她從架子上取來那位大昱皇后的畫像緩緩展開,一旁心腹點(diǎn)頭:“王后說得是。就算北狄陷落,看在小王子的面上,大昱皇帝也會讓我族無憂的?!?/p>

??“安心看戲就好?!?/p>

??話音隨著畫軸一同落下,方才還冷心冷情的人看清了這幅畫,在理智恢復(fù)之前,淚水已經(jīng)重重砸落在地,那雙手曾經(jīng)持長槍連挑十六個敵人洞穿其心口,如今擎著一幅落羽般輕盈的畫卻劇烈顫抖起來。

??“這是……”一旁的心腹也是頭次得觀謝允容貌,大驚:“大昱皇后怎么會……”

??英招怔怔看著,再也聽不到別的了。

?

??

18荒唐?下

??焚淵殿。

??“大昱皇后遠(yuǎn)道而來,本宮來看看。”

??守門的侍衛(wèi)當(dāng)然認(rèn)得眼前的女人。她是不受寵的北狄王后,曾與北狄王多年分居王不見王,膝下一子也早已死于大昱,按理來說并沒有什么可值得忌憚的,何況天海下了死令,除去她與北狄王親至,否則任何人都不許開這扇門。

??但是英招在成為北狄王后之前,更是軍中大將,北狄第一高手,曾多次守衛(wèi)北狄國土,于天災(zāi)人禍中救下無數(shù)族人,直至小王子身死才常年幽閉宮中——

??在強(qiáng)者為尊的北狄,英招從不靠王上的愧疚垂憐而活,這過往功績和一身實(shí)力才是她在宮中無寵多年而待遇卻不減分毫的最大倚仗。

??于是侍衛(wèi)沉默地拉開了大門,恭謹(jǐn)?shù)赜M(jìn)去。

??一股寒風(fēng)順著打開的大門沖了進(jìn)來,謝允打了個寒噤,有些意外:這么快就要用到我了?

??監(jiān)牢外有一人款款而進(jìn),卻并非他以為的天海。進(jìn)來的女性觀容貌與天海差之不多,卻不似天海滾了滿身的紅塵野望,她一身單薄的黑色裙衫,眼角眉梢盡是凌厲,如雪中埋藏多年的長刀,霜寒冷漠。

??謝允站在屋內(nèi)唯一有光過來的地方,望過來時那一眼的眉目風(fēng)華再度刺痛了英招的眼,她出神看著謝允每一抹生動,幾乎要忘了自己為何而來。

??沒從她身上察覺到敵意的謝允大大方方問道:“您是……?”

??英招終于清醒。

??緊接著,謝允就被帶走了。

??“北狄王后殿他們是不敢闖的。”英招堪稱和顏悅色:“皇后且先在這里安心住下,等大昱皇帝前來?!?/p>

??謝允看看這宮內(nèi)的布置,再想想之前所居,這待遇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不為過??墒恰?/p>

??以身份論,他是大昱皇后,他的夫君如今正率軍與北狄開戰(zhàn),他們說是死敵也不為過,以交情論,二人非親非故,為什么北狄王后對自己這樣體貼照顧?

??蹊蹺甚多,謝允實(shí)在無法安心應(yīng)下,只能含糊地笑笑而過。

??就在這時,有宮人來報:“王后,王上遣人前來請您過去。”

??英招斜瞥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給王上回話,稍待?!?/p>

??她這一去,直到入夜也沒再回來,卻也同樣沒有人來帶謝允走。第二日,英招又帶著人前來看望,自此,謝允便在她的王后殿落了腳。尋覓已久的梅花崖很快便尋到機(jī)會,于一日深夜敲響了房門。

??“小公子?!?/p>

??混入天海親隨一路跟來北狄的白先生深深一禮,被謝允忙不迭扶了起來:“白先生不必拘禮,諸事不便長話短說,現(xiàn)在外面如何?”

??“北狄王狼心不足,以您威脅陛下,陛下已經(jīng)退兵于十里開外?!卑紫壬鷿M臉嚴(yán)肅:“而且屬下偷聽到他要陛下割邊境十四城來換您,使者已經(jīng)出發(fā)了?!?/p>

??此時此刻形勢嚴(yán)峻,白先生也顧不得照顧他心情,將話說得明明白白:“陛下雖對小公子百般寵愛,但涉及大昱疆域陛下絕不會答應(yīng)的,小公子需要想法子自救。萬一陛下……”

??白先生未再說下去,可謝允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了。

??倘若北狄以自己為條件一再相逼,墨染又始終不肯妥協(xié)的話,那自己便是一枚棄子了。??

??不肯妥協(xié)么?謝允反復(fù)思慮著,心情一日沉過一日,卻不知十里外墨染遙遙望了這邊一眼,落筆毫無猶豫——

??他將皇印親自蓋于紙面,朱色的印和玄色的名落在一處,看得人心中一怵,身旁諸位將領(lǐng)卻無人敢開口阻止。??

??謝允被擒的這段時日,他們親眼看著北堂墨染無所不用其極地一路攻到北狄王城之外,逼得北狄王不得不立刻拿出謝允相逼,又率軍乖乖退出十里。他們陛下的心思之莫測,這一群人早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

??“回去告訴北狄王,兩日后,”北堂墨染輕飄飄掃了眼這代表大昱十四城歸屬的紙張,“朕在城下要看到皇后完好無損的出現(xiàn)。否則……”

??他沒將話說盡,只是微微一笑。

??只是還未等這個消息傳入,謝允就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不能再等下去。算算時間,使者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抵達(dá)墨染他們的駐扎之地。

??若是墨染有心拒絕,要趁此機(jī)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那城中隨時都可能亂起來,而要是想著拖延另尋他法,自己只會被北狄看管得越來越嚴(yán)密……

??當(dāng)初在大漠他便敢孤身深入敵營去劫持墨染,如今更沒有道理猶豫畏縮,他謝安之從來不是會聽天由命的人。既如此,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謝允下定決心,吩咐梅花崖那些悄無聲息安插進(jìn)來的人手:“我與湛兒這段時間全憑北狄王后的照料,冒險之前我要跟王后道一聲謝。你們今晚按計劃行事,白先生隨我去見一下王后,之后我們在宮門處匯合?!?/p>

??梅花崖的人手能順利進(jìn)來,北狄王卻至今帶不走自己,謝允不傻,自然明白這是王后的有意放縱。她既有心成全,自己又如何能裝作不覺一走了之!

??他如今身子不便,多虧還有白先生在一旁幫襯順利潛向王后殿主殿,奇得是這宮道上明明侍衛(wèi)宮人甚多,到了此處反而一個也不見了。如今時間緊張,謝允來不及細(xì)想便要推門,卻被白先生阻止,下一秒英招冰冷的聲音就傳了出來:“我不會讓你們碰那孩子一點(diǎn)兒的?!?/p>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zhuǎn)圜的半點(diǎn)余地,如此堅定的態(tài)度瞬間就讓謝允怔住了:她在同誰說?為什么她如此……不顧一切?

??“你們兄妹為了你們的野心無所不用其極,她自己便罷了,就因?yàn)橐銉簩﹀吠鮿恿诵乃埔銉悍?,用毅兒的命去摧毀宸王心智。”英招望著眼前男人的背影,眼中早已沒有年輕時候的熱烈明媚,唯余淚光折射出一道道恨意凝結(jié)的冰刃,幾乎要將人千刀萬剮:“你們兄妹,毫無半分人性可言!”

??“大昱皇后你還沒有見過吧?”英招短促的笑了一聲,半是嘰嘲半是哀涼:“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兒有多像嗎?”

??北狄王面容微微抽搐,始終不敢回頭去面對身后的那張面容,好像這樣就能逃避他曾經(jīng)所做過的事,所傷害辜負(fù)的人。

??謝允終于再忍不住,要一把推開門問個清楚,卻被白先生死死抓住了手腕:“小公子!”

??習(xí)武之人掌心的熱度從冰涼手腕上燒灼而過,疼得謝允渾身發(fā)抖,再使不出半點(diǎn)力氣。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也如夢中一般朦朧模糊,如他想不起英招又同北狄王說了些什么,如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和白先生一路逃出宮,不知他們看著自己說了些什么……

??一片渾渾噩噩之中,唯有過往的一點(diǎn)一滴如此清楚,要他如此……

??痛不欲生。

??“殿下,你這嘴甜哄人的架勢,我真不大相信你沒被人愛過沒愛過人?!?/p>

??“時間不早了,回去吧?!?/p>

??他的隨口打趣,他的黯然神傷……

??“既然您并非在意遺詔想利用我拿捏我父親,為何要下溫柔鄉(xiāng)給我,還那樣對我?”

??他的滿心不解,他的欲言又止……

??自己曾生出的所有期待,因這人而起的所有心動原來只是一場可笑妄念。與北堂墨染之間的一切都于今日,在一句“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兒有多像嗎?”的詰問里,燃作烈火穿身而過,焚盡所有心血尊嚴(yán)。余下的星點(diǎn)灰燼飄散,攜著高溫落在骨肉之上,將他抽筋拔骨,連呻吟的力氣都已不存。

??原來,從始至終,你我之間……就是荒唐一場。

??謝允終于明悟,再撐不住從每一寸肌膚上刮過的痛意,清醒地放任自己昏了過去。在驚叫聲中,他看著幾道模糊撲過來的人影忽而哽咽??墒沁@聲呢喃太過微弱,沒人聽清里面的委屈絕望。

??“好疼啊……”

??舅舅,父親,霓裳夫人,南衣師兄……

??安之真的……好疼……

??恍惚中,謝潯好像就在身邊,板著臉看單陽子為他上藥:“讓你再出去胡鬧!”;

??父親裝得若無其事,眼尾余光卻總?cè)滩蛔★h過來。到了夜間,自己的桌面上就會多出一瓶軍中上好的金瘡藥;

??霓裳夫人摸摸他的頭,滿目心疼:“安之,不開心就回家吧?!?;

??顧崢師兄只會抱著劍,惜字如金:“我?guī)阕??!保?/p>

??謝鴻會糾結(jié)半天,揮一揮自己的拳頭,裝得很兇:“我去打他!”

??……

??所有的親人們安慰地抱住他,謝允蜷縮起身體緊咬牙關(guān),沒能讓一聲嗚咽漏出來,只是眼眶越來越紅。

??好想家啊……

??好想你們啊……

?

???

19溫柔?上

??殿內(nèi),北狄王終于道:“英招,可他并不是毅兒!”

??英招寒聲:“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北狄王做了個深呼吸,還是沒有堅持:“他是大昱皇后,而你別忘了,你是北狄的王后!你身后是北狄的子民!”

??“你何時回身看過你的子民!”英招厲聲:“事到如今你還拿這個借口來逼我,你以為我還會信你!”

??“我知你怨我,但當(dāng)年北狄戰(zhàn)敗,毅兒他作為北狄小王子,這是他應(yīng)該……”

??“你總有辦法在我對你失望的時候,讓我更厭惡你。”

??北狄王一窒。

??英招冷冷看他:“當(dāng)年我守城重傷,到底是北狄不敵,還是天海需要這一份功勞來坐穩(wěn)她圣后的位置?”

??北狄王面容驀然灰白:“你怎么……”

??“你以為我為什么在當(dāng)年一戰(zhàn)后再不入戰(zhàn)場?”英招手指緩緩收緊:“天海的眼里除了你之外再容不下他人,所以她可以為了你成為大昱圣后,又為了這個位置加害于我犧牲毅兒,甚至不顧北狄子民?!?/p>

??“我自囚宮中,軍權(quán)盡數(shù)被你所取,她厭惡我,卻不會讓你承受戰(zhàn)敗之罪,所以北狄自此再無大敗?!庇⒄袑?dāng)年往事一舉揭破,滿心寒涼:“于北狄我問心無愧,而對于你——你還要我怎么成全?”

??“我從未想過出賣你……”

??“從你選擇默認(rèn)依舊相助天海的那一刻起,你便已不配做北狄的王,我和毅兒也同你再無干系。”英招已不想再聽他令人作嘔的解釋:“你說你一心為北狄子民……”

??她忽地一笑,隨手抽了架子上的鏡子丟過來,“當(dāng)啷”一聲,銅鏡落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終于緩緩?fù)岬?。英招譏諷的眸光和北狄王的在銅鏡里相遇,她嘲道:“照照鏡子吧,看清楚你自己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是野心,是不甘,是羨嫉,唯獨(dú)沒有一個王對子民的悲憫。

??“你真是卑劣得令我發(fā)笑?!庇⒄欣溧停骸氨钡叶ㄔ獯蠼?,卻絕非因我今日相護(hù)大昱皇后,而是你兄妹造孽!”

??“而那大昱皇后……他是不是阿毅又有何要緊?”她只在提到這個名字時才收斂了身上的刺,眸子里淚光閃爍如星芒,是屬于一個母親的溫柔:“我護(hù)他,不過是成全自己而已?!?/p>

??正在這時,英招心腹疾步而入,顧不得兩人劍拔弩張的氛圍急聲道:“王后,出事了!”

??二人倏地回頭。

??“不見了?”

??墨染重復(fù)了一遍,眼中暴戾緩慢涌起:“朕說過,兩日后要完好無損見到皇后?!?/p>

??英招察覺到他身上陡盛的殺意,身軀繃緊,一旁的北狄王冷聲:“本王未曾想毀諾,他是自己不見的。”

??自己不見了……

??那個說會和兒子等他回來,臨出兵前還在挑食的人就這么不見了……

??北堂墨染眼里最后一絲溫度褪去,嘴唇微動:“蘇尋仙?!?/p>

??他身后,蘇尋仙忽而嘆氣,憐憫地看了北狄王一眼。

??烽火燎原,焮天鑠地。

??等謝允再度醒來時,漫漫長夜不過才將將過了一半,白先生就守在床邊,滿臉擔(dān)憂地看來:“小公子……”

??“我無事?!敝x允支起仍在隱隱作痛的身體,腹中的小阿湛越發(fā)安靜,若不伸手去摸,幾乎都察覺不到孩子的存在。他微微合目,完全不見任何情緒波動,對自己昏迷之前發(fā)生的事只字不提:“北狄王獅子大開口,陛下攪弄風(fēng)云小半生……”

??謝允心口陡然窒息,卻還是強(qiáng)撐著說了下去:“絕不會任人擺布宰割,這幾日先暫時隱蔽,等舅舅收到信帶人前來再行商議吧?!?/p>

??卻是全程都不曾提起要與北堂墨染聯(lián)系。

??白先生與他同樣聽到內(nèi)情,聞言一聲嘆息凝在肺腑,還是依他的意思轉(zhuǎn)身向梅花崖的暗樁遞了信。很快,這條訊息便在層層關(guān)隘中順利地送了出去,到了謝潯手上。

??可是謝潯沒有動。

??蒙摯急得原地打轉(zhuǎn),恨不得立刻去把人接回來:“你在猶豫什么?!小公子避開陛下送消息來你這里,意圖不是很明顯了嗎?”

??謝潯倚門出神半晌,終于道:“我此次不能去接他。”

??“去送消息給皇帝,讓皇帝去接允兒回宮?!?/p>

??蒙摯終于忍不住質(zhì)問:“為什么!”

??然而謝潯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不肯再多說一句。垂落的袖子里,緊握著那條消息的掌心已被掐出了血痕。他重新倚住門,沒讓任何人窺到自己的無力和……苦澀。

??安之……

??而謝允走在長街上,一邊等著舅舅的人來,一邊又無法克制地想到那一夜。壓下去又浮起來,反反復(fù)復(fù),一次比一次更疼。

??“她自己便罷了,就因?yàn)橐銉簩﹀吠鮿恿诵乃埔銉悍?,用毅兒的命去摧毀宸王心智?!?/p>

??“大昱皇后你還沒有見過吧?”

??“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兒有多像嗎?”

??會有多像呢?

??謝允喃喃自問,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想必是真的很像了。否則墨染怎么會在見面之初便下此毒與他……

??“詔書的事我知道,但這跟我要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但你封后,只會是因?yàn)槲?。因?yàn)槟莻€位置上的人……”

??“是我?!?/p>

??北堂墨染,你沒有告訴我,因?yàn)榇箨呕实蹠悄悖惨驗(yàn)椤俏矣羞@張臉。

??謝允忽地踉蹌一下,身體好像更疼了些。旁邊白先生看他臉色糟糕地可怕,扶住他勸慰:“小公子,切莫太過傷神,您還有侯府和梅花崖可以依靠。”

??謝允怔怔看他,恍惚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事?!?/p>

??“走吧?!?/p>

??然而才走出一步,多日以來的疼痛陡然加強(qiáng),謝允喉頭一甜,在天旋地轉(zhuǎn)中不得不扶墻咳出口血來,連喘氣都覺得艱難。

??“小公子!小公子,您怎么了!”

??“小公子……”

??白先生焦急的呼喊逐漸遠(yuǎn)去,謝允滿目黑茫,終于支撐不住再度倒了下去,陡然明白過來:這疼從來不是他的臆想……

??此次逃離北狄王宮運(yùn)功強(qiáng)度太大……是溫柔鄉(xiāng)……

??他沒能再想下去。

?

??

19溫柔?下

??“有消息了嗎?”

??“暫時還沒有?!?/p>

??墨染幾乎要被心中焦躁逼瘋,他冷冷逼視向下屬,卻見對方也只是紅著眼睛避開了他的目光,想要發(fā)火,又實(shí)在說不出一個字。

??氣氛越發(fā)凝固了。

??就在此刻,有人疾奔而入,繳械后飛奔向墨染營帳:“陛下!”

??墨染迅速回頭。不多時,他率領(lǐng)一隊人馬自營中疾馳而出,趕向了梅花崖告知的那個據(jù)點(diǎn)。

??“駕!”

??比他更快的是醫(yī)老。白先生也顧不得讓連夜趕路的人休息片刻,先把昏迷不醒的謝允請了出來,見醫(yī)老把脈之后半天不曾動作,終于按捺不住詢問道:“如何?”

??“情況不好。”醫(yī)老搖頭:“溫柔鄉(xiāng)入體若不再動用內(nèi)力,施藥者完全可以壓制。但小公子自從中藥幾次施展動用內(nèi)力,再加上此次……”

??“哐啷!”??

??門被一把推開,墨染風(fēng)塵仆仆而進(jìn),目光第一眼就落在了床榻上虛弱蒼白的人身上。

??“陛下!”

??“怎么回事!”

??白先生起身行禮:“回陛下,小公子體內(nèi)的溫柔鄉(xiāng)壓制不住,徹底爆發(fā)了……”

??溫柔鄉(xiāng)……爆發(fā)了……

??墨染失神前行兩步,身上盔甲似有千斤重,讓他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了謝允榻旁,他怔怔看著昏迷的人,眼底水色蕩漾著,扭曲了他的視線。

??安之……

??“你不知那是何物嗎?當(dāng)初毅兒因它殞命,你為何要給他用那種東西!”收到消息的英招趕來,得知事情始末后差點(diǎn)當(dāng)場甩他一巴掌:“你明明因它痛失過一次……為何要學(xué)你母親那般歹毒狠辣!”

??然而事到如今,無論墨染有多痛悔,她又有多痛怒,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想起如今躺在床榻上的謝允,英招就好似看到了當(dāng)年遠(yuǎn)在大昱,至死也未能再見一面的毅兒,眼睛一眨便是一滴淚掉落,她沒有心力再去怪責(zé)任何人,只疲憊道:“罷了,你功力不足壓制不了,帶我去。”

??此話一出,墨染眼底更紅,卻到底沒有開口阻止。

??“溫柔鄉(xiāng)說到底是催發(fā)真氣運(yùn)轉(zhuǎn)的一種致幻催發(fā)劑?!彼幚系脑捑驮诙叿磸?fù)回響,容不下他半點(diǎn)含糊躲避:“看過陛下給我的手札以及這些日我們幾個老家伙的研究,溫柔鄉(xiāng)確實(shí)無法化解。但是卻可以龐大內(nèi)力將其引出,好似洗精伐髓?!?/p>

??“只是這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實(shí)在難尋,以命換命……更是難上加難?!?/p>

??以命換命……英招……阿毅……安之……

??墨染獨(dú)立在屋外,似哭似笑。

??“你明明因它痛失過一次……為何要學(xué)你母親那般歹毒狠辣!”

??為什么呢?因?yàn)樗詾樗粫僭谝馊魏稳肆?,他以為他什么都?dān)得下,所以什么都敢做……

??他高估了自己。

??這一生所為,當(dāng)真荒唐。

??半晌,墨染低聲:“王后出來后……通知朕?!?/p>

??“陛下……?”

??“我去見一個人。”

??監(jiān)牢內(nèi),天海一身華貴氣勢分毫不減,只是妝容不似往常般精致。如今冷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失魂落魄而來,臉上也沒有半點(diǎn)在意。

??墨染與她隔著重重監(jiān)牢相望,緩緩開口:“好奇么?想不想知道北狄王如今如何了?”

??天海一僵。

??“你該不會以為朕留了你的性命,就會也留下他的性命吧?”

??天海心頭越發(fā)慌亂,面上卻依然強(qiáng)撐著:“北堂墨染,你別忘了,他是百里弘毅的親生父親!”

??“那又如何?”墨染覺得這話非常好笑,好笑到他根本笑不出來:“你不是他的親姑姑嗎?”

??“那你大可以沖我來。”天海高高昂起頭:“百里弘毅之死是我一手所為,怎么,你到如今還對我下不了手?”

??墨染終于笑了:“天海,原來你這一生也有這么個真心相待的人?!?/p>

??天海頓住了。

??“北狄王挾我妻兒,迫我割地十四城,又毀諾背信未交出人,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合情合理?!?/p>

??“那是謝允自己跑的,你遷怒也該有個限度!”??

??“你在同朕說限度?朕會的這些,難道不是來自于母親您的耳濡目染嗎?”

??天海啞口無言。

??北堂墨染平靜道:“北狄王城被焚,王族百里氏全族殉之尚不足以抵消皇后所受之苦。距北狄王城尚有十六城時我與我妻分離,那便讓這十六城與朕同哀?!?/p>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天??粗籽瓭L,唇邊挑了笑不疾不徐地續(xù)道:“如此有傷天和之行徑,皆歸功于北狄王行事無道,想必也無顏再對族人。其頭顱當(dāng)立在王城廢墟之上永朝漠北不望南方,尸骨與所有王族一起焚盡,鋪橋修路,萬萬年受人踩踏以贖其罪。而你……”

??天海渾身緊繃,她正要開口,監(jiān)牢外忽然有侍衛(wèi)進(jìn)來,弓身:“陛下,英招王后……”

??墨染表情一片空白,沒等人把話說盡便已打斷,木然道:“朕知道了?!?/p>

??他轉(zhuǎn)頭看向天海:“你是朕的母后,如今的大昱太后,和北狄自然毫無關(guān)系。此次北狄出行天寒路遠(yuǎn),想必凍傷了身子。父皇皇陵內(nèi)甚暖,正適合養(yǎng)身子,你二人還能敘敘舊。”

??墨染終于笑了,越笑越大聲:“此生此世,你當(dāng)同我父皇共葬,而與北狄與你王兄——”

??“永不復(fù)相見。”

??謝允屋內(nèi)。

??英招明知此去結(jié)局依然決然而入,去赴自己的一場夢,也過她的鬼門關(guān)。

??磅礴內(nèi)力洶涌而出,將兩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而住,溫柔鄉(xiāng)絲絲縷縷纏繞而上,被她一點(diǎn)點(diǎn)引渡入自己體內(nèi)。

??“當(dāng)初毅兒出事,我遠(yuǎn)在萬里之遙無法救他。如今……能救與他擁有一般樣貌的你,也是我這殘生唯一的慰藉了?!?/p>

??英招伸手,微涼掌心小心地貼在他臉頰上,并不去阻止溫柔鄉(xiāng)在體內(nèi)蔓延生根,恍惚又看到了那個小小孩童和九連環(huán)較著氣,臉頰肉肉的鼓起來很是不忿,卻在看到她時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母后,我解不開……”

??“母后教你?!?/p>

??英招溫柔地笑起來,牽著小百里的手耐心地從九連環(huán)上一格一格游走,每解開一環(huán),掌心里的手就大一圈,她看著她的毅兒從稚童一歲歲長大,長得和每年從大昱送來的畫像一模一樣,直至最后的環(huán)解開,她的毅兒反牽住她的手,面容卻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她的毅兒十五歲之后長得什么樣子,會是如眼前人這般嗎?

??英招怔忡看著,喃喃:“毅兒……”

??謝允腹中一直安靜的阿湛忽然劇烈鬧騰起來,隨著溫柔鄉(xiāng)的毒素從身上抽離,內(nèi)力慢慢解封,謝允終于恢復(fù)了點(diǎn)神智,在阿湛的折騰中勉強(qiáng)睜開眼睛,還未來得及理清楚都發(fā)生了什么,就看到英招面容蒼白地望著他,眸子里神采逐漸黯淡。

??“王后!”

??他牢牢抱住她,聽到英招微不可聞的呼喚:“毅兒……”,瞬間慘白了一張臉。

??良久,謝允終于紅著眼睛開口,顫抖道:“母……”

??他沒能喚出口。

??英招眸子里仍然混沌一片聚不起焦,她的手卻牢牢按在了謝允穴道之上。在謝允再度睡去前,他聽到這個母親說:“你叫謝允,不是阿毅?!?/p>

??“也從來都不欠我什么?!?/p>

??視線里,那個面容模糊的青年重新化作了十五歲的少年,雖然身形消瘦氣色極差,卻是她的毅兒沒錯。

??小少年遙遙望著她,紅著耳朵靦腆一笑:“母后,毅兒很想你。以及……”

??“對不起,阿娘。”

??瞬息之間,她看到王后殿內(nèi)自己親手栽下卻枯死的梨樹花開漫天,如云般籠罩下來。

??沉醉溫柔鄉(xiāng),英雄不思夢……么?

??

?

20君恩

??等謝允再次蘇醒之時,一切已經(jīng)塵埃落定。

??“溫柔鄉(xiāng)……北狄王后帶走它了?!?/p>

??他的舅舅謝潯坐在案前,眉目亦有了哀色:“誰也沒有想到,北狄王后會在陛下將北狄王室滅族后以命換命替你解毒?!?/p>

??沒人知道那一夜謝允曾經(jīng)醒來過,謝潯背對著他,溫柔又殘酷地開口:“前塵往事恩怨糾葛,舅舅身為局外人無法多說,但如今你是大昱皇后,已經(jīng)注定是沒有辦法跟皇室劃清界限?!?/p>

??“你知道嗎?陛下此次已經(jīng)在割讓邊境十四城的協(xié)議上下了大印。下印不到三天,消息傳遍四周之國,你就是一個可以威脅皇帝的活眼珠子?!蹦呐率侵x潯,在說到這里時也垮下了肩,滿心無力:“梅花崖始終是江湖勢力,舅舅已經(jīng)……護(hù)不住你了?!?/p>

??所以我未能如你所愿帶你走,要把你的消息傳給皇帝……

??這世上,人總有些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在等著自己去煎熬。哪怕多智如謝潯,也是如此。

??割讓邊境十四城……屠盡北狄王族……

??謝允從風(fēng)中穿行而過,無笑無淚,只是忽然很想閉眼再睡一場。

??等他睡醒,身上會有霓裳夫人披上的衣,謝鴻在自己臉上畫滿了“大作”,單陽子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往出來倒自己剛熬好的暖身湯。而他的舅舅放下自己手里剛展開的書,揶揄道:“睡醒了?夢做得美不美?你父親剛傳了家書過來,去喝了湯再看?!?/p>

??可他已經(jīng)睡不下去了,也再回不去瑯琊山。

??謝允蘇醒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剛?cè)胍?,謝允便聽得門外腳步躊躇猶疑,片刻之后,對方終于開口:“皇后?!?/p>

??來了。

??謝允垂眸,對屋里來照顧他的梅花崖的人道:“你們出去,讓陛下進(jìn)來?!?/p>

??“公子……”

??謝允沒再開口。于是梅花崖的人遲疑片刻后還是安靜退下,不多時,才被帶上的門又有人把它推開,謝允已不知自己該用什么樣的表情面對他,于是眸光虛虛落在空中一點(diǎn),平靜道:“陛下想對臣說什么?”

??他話中的疲憊讓墨染沉默。不知過了過久,墨染才遲疑道:“北狄王后……跟你說了嗎?”

??謝允并不意外,只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厭煩。他壓住自己心里蜂擁而上的委屈,竭盡全力不讓眼里攢聚的淚落下:“陛下,我很累,不想再與你在這里試探說些無用的廢話。”

??沒等墨染再說,謝允已問道:“舅舅說陛下在割十四城的文書上下了大印,你下大印的那一刻,是要救我還是……要救你當(dāng)初沒能救下的北狄小王子?”

??墨染也忍不住紅了眼。

??他顫抖地做了個深呼吸,才堪堪穩(wěn)住自己嗓音:“安之,我從來都把你們分得很清楚?!?/p>

??“我承認(rèn)最開始動心思確實(shí)是因?yàn)槟愀⒁闳绯鲆晦H的相貌?!蹦究嘈Γ骸八藲q來了我身邊,十四歲因?yàn)榉纯故ズ蟊幌铝藴厝徉l(xiāng),煎熬一年后……被圣后誣陷打入天牢問斬?!?/p>

??與百里弘毅的過往被三言兩語帶過,墨染低聲:“我想過與你坦誠,卻因?yàn)樽铋_始的不單純總是猶豫遲疑……”

??說多錯多,越說越錯,墨染終于再說不下去:“罷了,說再多也是推脫,對不起。”

??“但下印只是為了你。”

??只是為了我……

??謝允站起身,終于看向墨染:“好……臣信……”

??他在墨染的擁抱中再一次閉眼,平靜靠在了肩頭。

??你為了救我,又何嘗不是想要困我?

??你用退兵十里割讓十四城昭告天下,從此四海列國,除了大昱皇宮,除了你身邊再無我容身之處。而屠滅北狄王室,百里小王子父族的狠戾又讓我明白,我賭不起。

??謝潯只說“我護(hù)不住你了”,可他從未說過“我不再護(hù)你”,只要謝允堅持,梅花崖和武安侯府依然會助他一臂之力,不惜一切。

??可是謝允已經(jīng)不能了。

??他不敢拿梅花崖和武安侯府做賭去成全自己一個心意,亦無法搭上阿湛的未來讓他與自己一起朝不保夕四處流離。

??北堂墨染用他舉世無雙的深情,為謝允打了一座亦是無與倫比的牢籠,他一直是那個不擇手段強(qiáng)勢冷厲的帝王,從未改變。

??謝允想著,忽然又聽到了舅舅那聲嘆息:“允兒啊,得如此一人鐘愛,舅舅不知該替你喜還是替你憂……”

??君恩……天威……

??謝允終于懂了。

??北堂墨染再一次把他抱在懷里,卻也同樣明白,自己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懷里人了。??

??他二人的所有都已戛然而止,再無可能。

??……

??“當(dāng)年收復(fù)北狄,太宗屠了北狄王庭,北狄十六城被燒,火光接天整整半月,不過此舉在世人傳揚(yáng)中也是眾說紛紜褒貶不一……”

??說書人扇子一合,于茶香里含笑道:“史官言稱此舉暴虐,失了君王一諾千金的體面,但也有人說,北狄王以妻兒相挾,君不君子的都是后話。”

??一旁散客聽到此處也不禁感嘆:“說起妻兒,太宗皇帝確實(shí)對君后情有獨(dú)鐘極盡寵愛了。”

??屏風(fēng)之后,有人一張冷玉美人面忽地沉凝。

??魏無羨察覺到了他心情不美,輕聲喚他:“陛下?”

??“世人所知總是片面的?!碑?dāng)年尚未出世的小阿湛如今已是一國之君,他側(cè)首出神道:“在后宮內(nèi)有一處宮苑,里面供養(yǎng)著一座牌位,父后經(jīng)常對著那座宮苑發(fā)呆傷神?!?/p>

??“世人皆以為父皇與父后恩愛和諧,可朕所見,是父后一生困囿于朕不明白的心傷,是父皇直到臨終都壓制不住的苦澀……”

??“相敬如賓,熟悉又陌生。”

??長街之上人潮如織,有人停步歇息時又回憶起了當(dāng)年。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帝王臨終也依然強(qiáng)勢堅定,握著他的手道:“朕一生行事從不曾悔,唯一遺憾便是曾經(jīng)離你的心那般近過……”

??這似憾似嘲似示弱的一句讓帝后一直微垂的眼瞼抬起,腦海中這糾纏的一生如走馬觀花浮現(xiàn),那些甜蜜喜悅最后混雜痛苦與失望卷成巨石壓過,最終一路沒入汪洋大海……

??事了臨終,已是苦過半生的帝后不知在為誰哀戚,眼里泛起了潮濕,但聲音依舊是莊重穩(wěn)持的:“陛下……”

??多年舊事沉疴積身,帝后聲音也不復(fù)年少清脆愛意纏綣,但入帝王之耳卻仍舊讓他心喜:“川兒,到底是丟了……”

??墨染的手隨著此生的紛擾糾葛一同垂落,謝允聽著他呼吸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直至停止,時隔多年之后,終于又一次主動牽住了他的手,眼中在這一點(diǎn)余溫中波濤洶涌,明明要哭唇邊卻是扯出一抹終于解脫的笑意,那樣眷戀清醒:“陛下,下輩子去尋到他……”

??“我們別再相遇了……”

??魏無羨是川王義子,對于老一輩的往事從蓮華公主那里聽得過一兩分,卻也沒想到當(dāng)年之事局中之人付出的代價如此慘烈。

??“父皇大喪,父后并沒有尊禮制替父皇守靈,太傅當(dāng)時對此是極怨的,但那時朕……我未曾即位,父皇生前也未曾指定過輔政大臣,傳國玉璽在父后手里,兵權(quán)在川王手中……”

??魏無羨沉默不語,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對面面容清俊眉眼情緒淡薄的年輕帝王并沒有在意,或者說看到了也沒有點(diǎn)破:“再加上梅花崖的勢力,沒人敢輕舉妄動?!?/p>

??他那時自覺父后與他并不親。

??他出生時父后傷了元?dú)猓歉富室恢卑阉麕г谏磉呎樟?,及至四歲入上書房,父皇突然把他送回到了父后身邊。

??父后對他很好,但聰慧靈敏如他,他能感覺到父后與父皇之間的不對勁,加上年幼不知事,在上書房太傅的帶偏下,他對自己的父后確實(shí)有了防備之心。

??父皇對父后,與高宗當(dāng)年對亂朝的天海圣后,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昱被圣后亂朝近二十年,所有老臣自然不可能再容得下第二個圣后,帝王無法改變,能握著的自然只有他這個太子了。

??魏無羨心里隱隱有些寒涼:“公子…那是生身的父后?!?/p>

??“我知曉?!?/p>

??少年沉默片刻,眼中還是一片漠然:“父皇殯天,父后把持著大權(quán),朝中有他想的人沒在少數(shù),太傅也逼的很緊,我沒了退路,便在當(dāng)夜去尋了父后?!?/p>

??宮殿巍峨,燈火通明,少年已長得比昔日的帝后高了半頭,他看向坐在地上已然靠著柱子睡過去的父后,抿緊了唇。

??地上很亂,細(xì)細(xì)看過去并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他蹲下身慢慢把這些小物件歸位,毛筆、硯臺、絹帛、帶著些褶皺的信封……然后在最角落里看到了眾人最心焦著急想要找到的玉璽。

??它就那般被拋棄滾落在一邊,并沒有被特殊對待。

??他真的看不懂他的父后了。

??“小阿湛……”

??身后的帝后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回身看向靠在那里的父后,在父后張開手臂的一瞬間,突然有些委屈。

??十五六歲的太子第一次這樣沒有任何儀態(tài)窩在自己父后懷中,被拍打著聽完整了當(dāng)年那個足以痛的撕心裂肺的故事。

??“……所以小阿湛,”帝后摸摸自小懂事持禮的孩子,溫柔又堅定,“這里本來就不屬于我,是你父皇執(zhí)念一生,困了我們?nèi)嗽谶@紅墻白瓦內(nèi)整整大半生。”

??“如今他二人已然團(tuán)聚,父后也想離開了……”

??年輕帝王摩挲著杯沿,闔了眼:“情愛如毒,太宗縱使一生風(fēng)云,仍舊將自己變得如高宗一般,王族之內(nèi)再一再二,卻不可再有再三再四?!?/p>

??魏無羨臉色刷白,終于明白了今日陛下為何會向他坦言如此王室秘辛。

??年輕帝王繼承了太宗最鐘愛之人的樣貌,但骨子里流的到底是北堂墨染的血,只是不知因這天生血脈遺傳,又要吃多少情字之苦。

??離宮前小阿湛問過謝允,此生困囿可曾有怨有恨?

??他自然是恨著的。

??他痛恨自己一切的苦難皆是因北堂墨染而起,但他又清醒的理解著他。他沒法去遷怒早已亡故的百里弘毅,更因北狄王后而深覺愧對。

??但他更恨的是自己明知北堂墨染的愛中夾雜著太多欺瞞算計,卻還是一頭栽了進(jìn)去抽不出身來……他恨北堂墨染有寫坦白信的決斷卻沒有壯士扼腕的勇氣,讓他最終愛恨都無法……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但終究人死燈滅。已糾纏一世,他已然在那半生中錯過了山河萬里,如今心中愛恨也逐漸消弭,同時光一起落葬,唯余平靜。

??再有糾纏,也該是后人的故事了。

??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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