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公
看油條攤的老頭把塑料袋遞給我,袋子里的油條們攙扶身旁的芋泥餅熱騰騰地站立著,像是訴說著某種對豆?jié){牛奶的渴望。 ? 老頭兒沖付款碼使了個眼色,三根手指憑空一晃。 ? 寓公。他沒有門牙的嘴里蹦出了一個名詞。 ?寓公?老寓公?愚公移山?我疑惑地抬起頭。 ?“支付寶到賬:三元。” ?合成女聲一如既往冰冷無情,老頭兒點了下頭,無言卻篤定,他笑笑,我便也陪著笑笑。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彼钇鹪姄u頭晃腦,接著收起架子,推起小車往巷子深處走去。剛下了班的城管先生在后方遠(yuǎn)遠(yuǎn)遙望,老房子頂上的天線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老人穿行其中,敲打著破破爛爛的梆子,冥冥中帶著禪意。 ? 一旁的電線桿子抓破了腦袋,它想著:寓公是誰? ?我沒有回答,顯然我也不知道寓公是誰。電線桿子似乎生氣了,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電流聲,小麻雀兒們樹倒猢猻散。寓公,皇上在外面做寓公了。它大喊。 ?對于做寓公這種事,外人會有怎樣的評價,我的確不好說。肚子餓得直叫喚,但嘴里干巴巴的油條卻難以下咽,我把它擱在在公園的石凳上。吃完了,我抹抹嘴巴,落荒而逃。 ? 圖書館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能查資料的地方只有街邊的黑網(wǎng)吧。我沖進(jìn)馬路對面的帝輝網(wǎng)咖,一甩鈔票就搶了個位,老板有些不忿但沒說話。生意嘛,顧客是財神爺,是上帝,干這行的得罪不起財神爺,也管不了上帝的脾氣好不好。 ?本該搖頭的電扇這會兒垂頭喪氣,一幫毛沒長齊的半大小孩圍著打游戲看毛片,悶熱的空氣和石楠花的腥味夾雜在一起,別提有多難受。我這臺機(jī)的網(wǎng)速疲軟如同不舉,但我沒在意,雙眼在論壇中一目十行,終于在大段的屁話中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北溟有芋,奇臭無比,鳥獸不敢近。山中修行千年,遂成人形,以其丑名揚(yáng)天下,面白如鬼,兩腮生麻,黏涕綿延數(shù)十余里,終不可絕。為尋其夫,擄掠天下之男兒……” ?可惜還沒讀完,老板就已經(jīng)拉斷了電閘,板著臉站在我身后。 ?你是來找寓公的,不是嗎?他冷笑著問到。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你不用白費心思,因為我就是寓公,我會保守這個秘密?,F(xiàn)在,給老子滾出去。 ? 此時我才有機(jī)會看清老板的面容,深深淺淺的皺紋里藏著一片雀斑,他是一個瘦小的矮子。皮膚焦黃,剃著很短的板寸,頭皮油光發(fā)亮。過長的褲管拖到地上,連鞋子也不穿,倒是省了顧保潔大娘的工錢。滾,快滾。他一邊罵,一邊狠狠用腳踹我的膝蓋——他只能踢到那么高。 ?我很快走遠(yuǎn)了,卻還在好奇這個當(dāng)過寓公的霍比特人是不是來自中土大陸。 ?很奇怪,芋頭只是一種蔬菜,來自不算很遙遠(yuǎn)的印度半島,來此已有兩千多年,人類把它種在田間,是為了它飽含淀粉的根。它有毒性,身上的汁液讓人瘙癢難耐,千百萬年前它的祖先就是靠這個對抗巨大的食草野獸。我是很愛吃芋頭的,但即便芋頭再好吃,燉煮得再軟爛,我也不會想到要和芋頭結(jié)婚。且不說什么生殖隔離,什么倫理道德,一個正常的人類為什么會對芋頭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我不確定我吃下的芋頭會不會出現(xiàn)在別人的餐桌上,因為分子在運動,芋頭分子會不會從我的腸道移動到您的嘴中?于是芋頭不再是狹義上的芋頭,它是一個聯(lián)系時間與空間的介質(zhì),連接著“我”、“你”與“他”的概念。 ?是很奇怪,我想。但是芋農(nóng)們哪里考慮這些,芋頭自己也對此渾然不知,總之芋頭種下了,就要拼命吸收日月精華一個勁長個兒。后來遇上了大豐收,卻有大堆大堆的芋頭爛在了地里,因為把他們運到市場上的成本比芋頭本身還要貴上幾十倍。但爛芋頭產(chǎn)生的沼氣卻成了寶貴的資源,村子里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收回了大半成本。 ?現(xiàn)在這些不重要,因為勤勞勇敢的農(nóng)民伯伯在沼氣井上抽著煙,“芋頭,就是好!” ?芋頭們也有獨屬于它們的回應(yīng)方式——沼氣爆炸。幸好這場事故沒有造成什么人員傷亡。 ?我看著報道了沼氣泄露事件的報紙,舌尖有點發(fā)苦,然后麻酥酥的感覺擴(kuò)散到全身??赡苁窃缟铣缘挠箢^餅起作用了,芋頭告訴花生和芝麻,說它才是主角。許多年前,一位皇家御廚看著手中自廣西大老遠(yuǎn)趕來的芋頭,舉起了菜刀,然后芋頭就被凌遲處死了,切成細(xì)細(xì)的絲,打成爛爛的泥。被扔進(jìn)名叫春卷的棺材里,涂在五彩斑斕的雜糧饃饃片上。我有理由證明這是一場誤殺,但如今這已經(jīng)成了習(xí)俗,無論在南方北方,人們吃著芋頭,煎炒烹炸,一成不變,好像從古至今就是如此。 ?想當(dāng)年,元人滅了南宋,生活在鐵蹄下的百姓們苦不堪言,芋頭也就成了胡頭。吃一個芋頭,就等于砍了一個胡人的頭,幸好芋頭不會反抗,要不然連出口惡氣的機(jī)會都沒有了。也有人把芋頭和戚繼光將軍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他是一個英雄人物,有勇有謀,兵法了然于胸,他和他的士兵殺倭寇,啃芋頭,屢戰(zhàn)屢勝。這芋頭啊,居然是這么一種有民族氣節(jié)的蔬菜,管它胡人倭人,芋頭永遠(yuǎn)在背后守護(hù)著咱們漢家兒女。 ?只可惜戚繼光晚年的境遇實在凄慘,一個殺了那么多倭寇的鐵漢子,居然孤苦伶仃、窩窩囊囊地在饑寒交困中死去。 ?我很崇拜戚將軍,這么多年了,沒動搖過。這與什么民族情緒,什么偏激的民族主義毫無關(guān)系,只是因為他會用那把砍過倭寇首級的刀,把香噴噴的烤芋頭切開分給手下的士兵吃。 ?一杯芋泥波波,敬戚繼光將軍,魔芋也算芋,我要了少冰無糖,就為了嘗一口原汁原味。 ?這是我人生中第十一次體驗暴風(fēng)吸入的滋味,十一是個很性感的數(shù)字,但夜里獨自坐在馬路邊的石墩上喝奶茶可一點都不浪漫。 ?“在海芋的季節(jié)里,開滿著美若天仙的海芋……” ?廣場舞的音響少見地沒有放出勁歌金曲來折磨我的神經(jīng),只是讓我思考著海芋和芋頭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大媽大嬸翩翩起舞的樣子那么美,我卻沒有心思欣賞,只能在那些真正的爛俗歌曲響徹全場之前盡快逃離。 ?我沒有著急回家,而是找了沒人打擾的角落坐下來努力回憶。寓公寓公,顯然不是溥儀在租界里做的那個寓公,也不會是哪位雕刻玉石的工匠,更不是移山的愚公。那么,在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結(jié)果后,無論剩下的有多么荒誕,它都只能是真相。寓公竟是芋頭老公的簡稱,真如論壇上流傳的都市傳說所言,一只修煉千年的芋頭精,要捉男人做自己的老公! ?我大驚失色,被自己大膽的推理嚇得兩腿發(fā)軟。 ?鬼使神差地,我逃進(jìn)了一家奶茶店,精致的軟裝和橘黃燈光間有一個人在等我,一個女子高中生,長著一張令人無法直視的臉,穿一身藍(lán)色運動服。 ?沒有哪段記憶指向我曾經(jīng)認(rèn)識她,可她似乎早已料到我會來,我是說在她等我之前,在她還沒有變成這副模樣的時候,她就料到了,她終究要給我一個答案,也給自己一個答案。 ?所以她不急,面對必然的結(jié)局其實不存在急不急。她打算和我玩一個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用吸管和嘴把一整杯芋泥波波的冰全部吸上來,盡量不要喝到奶茶,誰輸了誰就趴臺。 ?看得出她是這個游戲的老手,沒幾分鐘就吸完了杯中的冰塊,但當(dāng)我接過屬于我的那杯奶茶,我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冰塊被換成了冰沙。 ?奶茶的玻璃杯滴下一滴冷汗,那也是我的眼淚。游戲結(jié)束了,她不出所料地贏了,盡管手段無恥,但無恥何嘗不是種美德? ?“首先,”她狡黠地笑了,“我在等待一個男人?!? ?我心頭一緊,虎軀一震。 ?“所以我會給你答案,我就是北海的芋頭。” ?趴臺之后,我失去了意識,再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中心公園那個小孩撒尿的銅像旁邊。哪里是天在下雨,分明是那小孩下半身射出的水流飛濺到了我的臉上。 ?“甜甜的,是芋泥波波嗎?”我舔了舔嘴唇,問到。 ??回不去了,我想。 ?是的,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需要別人給出答案了——我自己成了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