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晨6:30，現年77歲的周明睿很自然地從睡眠中醒來，這是用半個世紀的時間調整好的生物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已是牢不可破。清醒過來的周明睿沒有急著起床，他先是屈起雙腿，然后做上幾個深呼吸，接著雙手微微撐起上半身，好讓自己半躺在床的靠背上。

這套動作是十來年之前養(yǎng)成的習慣，上了年紀，做什么事可都不敢像年輕時那樣風風火火的了。再休息上兩分鐘，周明睿坐直身體，扭過腰來，穿鞋下床。

鏡子里的周明睿看上去似乎并沒有飽經滄桑的感覺，盡管年齡已經擺在這里，雖說有如刻刀般在面頰上肆意鏨刻的皺紋已經是數量龐大且入木三分，但離脫相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隨著洗漱的動作，鏡面上浮現出柔光字跡，大致是今天的天氣等參數，還順便幫自己做了一次例行的簡要查體。等到狀況良好的結論以及那些在記憶里甚少改變過的建議文本靜默地浮現的同時，周明睿也完成了手頭的工作，隨手將臉上的水珠擦去，從身后傳來的響動提醒著他該進行下一步了。

早餐是一家人難得的齊聚時光，盡管多數時候都是各自悶頭吃飯，但周明?，F在是越來越喜歡這個時刻，也許自己真的到了暮年，開始貪戀起闔家團圓的滋味了。

一碗豆?jié){，一顆白煮蛋，一個飽滿的饅頭，幾個裝著豆豉或者榨菜玻璃瓶子，構成了周明睿早餐的全部內容。在有營養(yǎng)完美配比餐食的現在，這種遠古時期的早餐不知被提出來批判了多少次，他們拿著被證實為真的營養(yǎng)指南，試圖讓你相信它是不利于身體健康的?？蛇@些周明睿通通不想管，自己吃了半輩子的早飯還能有毒不成？這要真有問題自己早躺了還等到今天？

“爺爺，我待會兒送你上班去？”

“不用，”周明睿咽下一口豆?jié){，聲音有些含混不清，“我跟你吳爺爺約好了，你忙你的就行?！?/p>

“這不是正好就一起了嘛?！?/p>

周明睿卻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就先走了?！闭f罷，他起身取下架上的衣服，開了門出去。

“我說周老頭，你這每天磨磨蹭蹭的，到底鉆研了個啥出來？”才從大門出來，吳鵬那大嗓門就強勢地擠占了大量的聽力資源。

這個老東西。周明睿微微搖頭：“你這八十的人跟十八的一樣，還不服老??？當心哪天血管爆了躺地上去?！?/p>

吳鵬聽見這些話，卻沒有絲毫在意：“咋的？沒活夠啊，我要是真血管爆了，我當場就進行一個退的休，土都埋到脖子那里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啊對對對。”周明睿點頭認真敷衍。

軌道站前，人流緩慢地蠕動著，銀白或灰白的色調構成了這條長蟲的外殼，其下是無數張經歷了蝕刻的面容，不多時，冰冷的鐵龍穩(wěn)當地停靠在站臺，人群稍稍加快了一些速度。

“等一下，”周明睿抓住了吳鵬的肩，此刻的他正準備擠上已經爆滿的車廂，“我們等下一趟?！?/p>

吳鵬咕噥：“又不是上不去，干什么這是？”雖說語氣里是不滿，但吳鵬的腳步還是停了下來，半個世紀的交情，他深知這位老友從不去做沒意義的事。

“下一趟，是為了緩解早高峰開行的線路，會有一趟空車進站，我們有機會坐下?！?/p>

吳鵬咕噥：“好家伙，記得這么清楚啊?！?/p>

如周明睿所言，無人的列車緩緩地在站臺處停下，而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兩人自然在此時尋找到了有如黃金一般珍貴的位置，而在坐下的那一瞬間，這令人窒息的擁堵在此刻便與二人再無任何關聯。

“你擠什么啊？上不去就等下一趟！”車門那里傳來嘈雜，從縫隙間看去，似乎是那后生跟他前面的女人起了爭執(zhí)，這樣的事每一天都在軌道站中上演，所以雖然有人側目，但實在是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我要上班！”可那后生情緒突然間激動了起來，他嘶吼著，聲音里帶淚，“我要上班！我要上班！”

那女人嘀咕了些什么，這件事就算是揭過去了。車廂門關閉，除了運行時的聲音，車廂里的人聲歸于靜寂，偶爾有人通話，那也不過是在這片無波的塘中偶然乍現的波紋罷了。

車窗外不時閃過樓宇，城市的工作區(qū)此刻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鯨吞般吸收著自四面八方涌來的灰白色潮流，周明睿拉開提包，摸索了一陣后，拿出了一個像是藍牙耳機的設備戴上。

“喲，你那古董玩意兒還沒壞吶?！?/p>

周明睿點頭：“不過這東西定位不準，但正好能提前上班打卡，也趁著這段時間積累些算力。”

吳鵬好半天了，才擠出一句：“只有礦卡，才會把每一分算力都看得無比重要?！?/p>

周明睿沒有回答。吳鵬見狀，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他的這位老友，似乎已經成為了一個上好了發(fā)條的機器，如果不是生物所特有的誤差依舊存在于他的身上，吳鵬都要以為周明睿已經放棄為人。

踏進單位的大門，二人便分開，周明睿走到屬于自己的那個工位坐下，收拾些東西，準備開始工作。

“小周，”大主任向來是最早到這里的，“還是老規(guī)矩，今天執(zhí)政庭的稿子要得急，你優(yōu)先處理他們的，然后你帶一下韓思明他們小組?！?/p>

“好?！敝苊黝：唵蔚鼗貜土艘宦?。執(zhí)政庭的稿子就沒有哪天不是說要的急的，周明睿腹誹，一邊開始處理他們發(fā)來的文稿，片刻后，周明睿抬手拿起杯子，才發(fā)覺自己今早還沒把茶泡上，剛準備去接水，身邊便現出一道影子，是吳鵬來了。

他順手將杯子拿走，然后往里注滿了可樂：“喏，來點這個?！?/p>

周明睿面露難色：“這東西我……”

“喝一點又不會死人，”吳鵬頗有些不滿，他伸手掏自己的衣兜，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瓶，將里面的東西抖了些出來，往周明睿的杯子里一扔，“喏，這下行了吧？”

周明睿低頭，幾顆枸杞正在杯子里浮沉，來自汽水的細小氣泡不時翻動著它們，看上去頗有些超前的感覺，至少在這個年代它仍舊是一種非常炸裂的養(yǎng)生手段。

“我看我遲早要被你害死?！敝苊黝ＡR道。

“不妨事，咱們哥倆要走一起走?！眳蛆i咧開嘴笑。

樓層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男男女女各自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處理手頭上的工作。

“周主任早啊。”王恒這家伙，今天也是精準地踩著點來。

“來了啊，還是老樣子，你手里的工作正常進行，但主要還是負責和執(zhí)政庭那邊對接，他們要是有加塞的稿子你快速處理然后送審。”

王恒一屁股坐下：“行，嗨呀，執(zhí)政庭那邊也是，這種破事都還要專門留人處理，我記得今天是那個姓高的老家伙坐班，那老東西脾氣又臭又硬，難伺候得很?！?/p>

“人明年就退休了，你再忍耐一下?！?/p>

兵荒馬亂的時間沒有持續(xù)很久，大概上午十點，周明睿活動了一下脖子，打開外網找東西混眼睛，這會兒工作都安排出去了，對自己而言就是難得的閑暇時光。辦公區(qū)此刻很安靜，只有空調系統運轉的聲音為這里增加了一些白噪音。

咚——沉悶的響聲將寂靜打破，辦公區(qū)的地面鋪著地毯，能發(fā)出這樣的動靜，應該是有重物摔下來了。周明睿抬起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但這個時候已經有人聲的嘈雜，一時間無法明確先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離發(fā)出聲響最近的那些人此刻都站起了身圍了過去，等目光移過去時，周明睿赫然發(fā)現，那里不正好是吳鵬的工位嗎。

他趕忙站起身朝那里趕，此時略顯急促的警報聲此刻也已經響起，等到周明睿終于撥開人群來到吳鵬面前時，卻發(fā)現他早已經倒在了地上，面容扭曲。

“讓讓，讓讓。”聲音在身后響起，緊接著似乎有人在拉自己，周明睿木然地配合著那個力氣，被趕到了一邊，但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吳鵬。

來者拖著一個設備，那是應急維生膠囊艙，這是只要不是當場死亡，都能把命吊著爭取至少是二十四小時送醫(yī)時間的設備。

他們將倒在地上的吳鵬轉移進了艙內，隨著設備開始運轉，吳鵬的臉色似乎好轉了不少。

許多人圍了上來，眾人目送著膠囊艙的移動，這一去或許就再無再見的機會，這一點許多人都心知肚明。空氣在這一刻似乎都已經凝固，但在這般氣氛之下，還有另一些帶著些許艷羨的目光。

許久之后，周明睿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努力地回想著今天早晨到現在發(fā)生的一切，卻沒有找到哪怕是一點點不對勁的地方，這一切都太突然了，簡直像是，正到了那個時候一樣。

“小周你還站這兒啊，”背后被輕輕拍了一下，周明睿一個激靈從出神狀態(tài)回來，這一下倒是把身后的大主任嚇了一跳，“哎喲你可悠著點，別到時候你也躺下了。先回去吧，別站著了?！?/p>

周明睿聞言點點頭，挪動著腳步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但吳鵬的事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扔下了一塊石頭，難以分辨的低語很快在辦公區(qū)的一角飄散，然后像石塊入水濺起波紋那樣擴散到整個辦公區(qū)。那些微小的聲音像是咒語，周明睿只感覺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飛快生成，就好像，一切都是被一種無可描述的力量所掌控，此時此刻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已經被確定好了一樣。

當天晚間。周明睿在醫(yī)院見到了吳鵬的家人。

“周叔?！北O(jiān)護病房外守候的吳啟航見到周明睿，趕緊起身迎了上來。

“你爸他……”周明睿有些遲疑著開口，一邊透過透明玻璃往病房里瞧，此刻吳鵬的頭發(fā)已經是被盡數剃去，監(jiān)護設備在床邊時刻顯示著他的生命體征。

吳啟航搖頭：“我爸這次的病來得兇險，雖然說顱內的出血已經被清除，但后續(xù)的情況還是不好?！?/p>

“吳鵬的家屬。”

“這里?！?/p>

“是這樣，”叫住吳啟航的醫(yī)生說道，“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但現在最主要的問題在于，病人自己沒有求生的欲望，這一點需要家屬和我們密切配合，當然，也請家屬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確實治療不見起色，早點進行上載會更好一些。”

“好，我知道了，謝謝醫(yī)生?！?/p>

“不客氣，有什么問題隨時來問我就行?！?/p>

吳啟航看著病房內的父親，喃喃：“我爸還有五年就退休了，但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退休啊，這個詞我和你爸追了半個世紀了，追著追著，發(fā)現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但想著都已經挺了這么久了，投進去的東西太多，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已經沒辦法掙脫了，只能看著自己越陷越深?！敝苊黝６⒅〈采系睦嫌眩凵衩鳒?。

“可……”他仍舊不理解，“可是已經馬上就要結束了……”

“的確是馬上就要結束了，可真的會結束嗎？”周明睿說完，轉身緩步離開了。

深夜，周明睿仍舊沒有睡著，本身上了年紀，睡眠就稍稍差一些，再加上今天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數次翻身，都沒能產生一星半點的睡意，動靜倒是影響到身邊人了。

“你這是怎么了？”

“睡不著?！敝苊黝灺曊f著。

“先起來靠一會兒吧，”她起身，將枕頭拉高一些，然后將周明睿扶起來靠在床頭，“是不舒服嗎？吃壞東西了？”

“沒有，”周明睿換一口氣，低聲說著，“老吳他，不好了?！?/p>

“啊，那，那你去看過他了沒有？”

周明睿點頭：“去了，但是醫(yī)生說他自己沒有什么求生的欲望，情況看上去很不好?！?/p>

“這件事干嘛不跟我說，就自己悶著，”妻子有些惱了，“幾十年了這臭毛病是一點都沒改。”

“嗯?！?/p>

“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了沒事的，睡一覺，事情總會有個妥善的解決方法，現在在這里想東想西的不會有任何作用?！?/p>

“不太想睡?！敝苊黝Ｓ行┛咕堋?/p>

可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她重新按著躺下：“乖，明天下班就過周末了，精神不好可不行?！?/p>

?

02

周末是難得的休閑時光，也就只有這個時候周明睿可以完完全全地放松下來，從那種好似上好發(fā)條的狀態(tài)下脫離出來。

“老頭子，我們出去，”周明睿剛剛坐下拿起手柄準備開玩，卻發(fā)現妻子已經穿戴整齊，“快去換衣服。”

周明睿嘟囔：“我現在想打游戲……”

“不，你不想，”她走來溫柔地將已經被拿在手中的手柄取下，“別磨蹭啦，兒子還在樓下等我們。”

周明睿自然是拗不過，不情不愿地換好了衣服，跟著出門?！拔覀兪且ツ膬海俊?/p>

“上載中心?！彼鸬煤喍?。

“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周明睿語氣里帶著抗拒，一邊微微扭了扭身子，這車里原本柔軟的坐墊此刻坐著有些難受了。

“真是的，你想盡辦法多產生的算力不都交到這里了嘛，反正遲早都是要來這里的，提前來看看又不會怎么樣?！?/p>

車子在一棟略顯得低矮的建筑面前停下了，建筑前的廣場上此刻略微顯得繁忙，有不少的人趁著周末來這里開展休閑活動。

走進去，立馬就有穿著正裝的工作人員迎上來了。

“是之前預約參觀的周先生嗎，您好，我姓米，爺爺奶奶叫我小米就好啦?！必撠熃哟氖且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丫頭。

確認完身份，小米帶著周明睿乘上電梯一路往下，上載中心的地面建筑之所以看上去顯得低矮，是因為它的主體都位于地下。

從電梯出來，面前就是整齊排列著的膠囊艙，艙體上方是復雜的管線，它們從艙體上出發(fā)，最后在遠處一根巨大的圓柱形物體處交匯，無數的指示燈在柱體上此起彼伏地閃爍著，提示著它此刻正處于工作狀態(tài)。

小米轉身：“啊，前面正好有一個上載任務，爺爺可以過去參觀?！?/p>

不遠處，幾個工作人員正將一具身體轉移進膠囊艙中，隨著指示燈的次第亮起，意識上載進程開始推進，整個上載的過程不長，大概十分鐘左右就全部完成。

“在意識被上載到太虛系統中之后，您的家人能夠通過聯網的設備與您進行交流?！毙∶捉榻B道。

周明睿走到一個膠囊艙前：“這里的膠囊艙都是有人的嗎？”

“不是的，”小米微笑，“在意識上載到太虛系統當中后，膠囊艙里的身體實際上就已經沒有用了，當然這里是指已經不能夠再作為承載意識的容器，但它們會被當做生物反應堆的燃料，目前來說生物反應堆的能量轉化效率已經達到……”

“拿人的身體作為燃料，這……”周明睿不可置信地打斷小米。

小米的臉上依舊掛著職業(yè)的微笑：“在完成意識的上載之后，就相當于是肉體生命的終結，就像過去的人去世之后都會選擇火化那樣。但相比于消耗能量進行火化的方式，作為生物反應堆燃料產生能量的方式顯然是更加高效的處理方式?！?/p>

周明睿不說話了，只是愣愣地盯著膠囊艙，他想象著在身體被裝進去之后，靈魂被撕扯出來扔進另一個容器，然后剩下的那百十斤的爛肉便直接扔進反應爐里并入電網。

接下來的參觀就沒有什么別的了，周明睿現在只想要快點離開這里，雖然死亡這樣的話題到了自己現在這個年齡已經不應該是一件忌諱的事，但是一想到這樣的處理方式，心中還是難以接受。從上載中心的大門走出來，門外的廣場上，各式休閑娛樂活動依舊進行著。

“我走不動了，你陪我坐會兒吧?！鄙砼缘钠拮油蝗焕≈苊黝５囊滦洌噶酥覆贿h處一個空蕩的長椅。

周明睿皺了皺眉：“真是的，明明身體就不如以前了還要往外面跑。”雖然嘴上是這么說的，但他還是扶著妻子，往長椅那邊慢慢地走過去。

兩個人在長椅上坐下，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柔和且溫暖，很容易讓人產生昏昏欲睡的感覺，周明睿瞇著眼，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但一個蹦跳著過來的皮球輕輕地撞在腳邊，無力地停下了，周明睿睜眼，微微彎腰將那個皮球拿在了手上，遠處是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在向這邊跑過來。將皮球舉起，一個投籃的動作，皮球旋轉著脫手，落到了那群孩子中間。

“你以前在球場上，快得連我的眼神都要跟不上啦?！逼拮油蝗幻俺鲞@樣一句。

“嗐，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著啊?！?/p>

“這可得好好記著，不能忘的，”她應道，“那時候你多熱烈啊，像一陣風一樣?！?/p>

周明睿出了口氣：“但最后不還是輸給了土木系的。”

“沒拿到那個冠軍確實是一個遺憾，但老頭子，失敗和遺憾不才是人生絕大部分時候的現實嗎，努力過卻拿不到結果，或者永遠都慢了那么一步，但是老是抓著這些不放，會很累的。你都辛苦了半輩子了，已經啥都不缺了，就不要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鉆牛角尖了，”她將頭靠在周明睿的肩上，“行啦，不說這些了，讓我靠一會兒吧。”

“好?！敝苊黝｜c頭答應。

?

03

“周叔?！眱芍芎螅掳嗷丶业闹苊黝Ｓ龅搅藚菃⒑?，他看著憔悴了不少，這段時間不容易。

“是小吳啊，”周明睿打了招呼，“你爸他……”其實從吳啟航的表情上看，這件事大概已經無法挽回了，但周明?？傔€是抱著一絲絲的希冀。

吳啟航搖頭：“情況還是那樣，他應該是真的累了……”

“那，上載定到什么時間？”

“下周四。”

“好，好?！敝苊黝＿B聲說著。

終究還是沒能出現奇跡，不，倒不如說，吳鵬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久違的放松。

這一天，周明睿從衣柜的深處將一身筆挺的西服給翻了出來，只是許久未曾穿過，就是不知道還合不合身。笨拙地系好領帶，這穿著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衣服要是放在以往是萬萬不可能穿上身的。

“呼~感覺脖子被勒住了，喘不上氣……”周明睿一邊照鏡子，一邊抗拒著。

“這個不是小事，”身后的妻子為周明睿整理著衣服，她很仔細，不放過哪怕是一處微小的褶皺，“還是要正式一些?！?/p>

上載中心。

“周叔?！眳菃⒑揭谎劬桶l(fā)現了周明睿，他走到面前。面容上看不出有什么波瀾，盡管眼底仍舊是有些許的悲傷。

周明睿知道，上載這個概念對于吳啟航他們來說是非常矛盾的，比起那天接待自己參觀上載中心的小米，在吳啟航他們這一代人的眼中，上載既像死亡，又好像只是一種形式獨特的退休，這種人介于生與死之中的獨特狀態(tài)，確實是讓人覺得難以理解。

周明睿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默默地走到一邊。

像之前那樣，吳鵬的身體被轉移進了膠囊艙，機器平穩(wěn)地運轉著，分毫不差地執(zhí)行著設定好的程序。

“周老頭，你可不要著急忙慌地來這里啊，”周明睿裝在包里的手機突然響動，是吳鵬發(fā)來的消息，“這里是被設置好的箱庭，再如何逼真，最后都是虛假的。”

虛假的……嗎？周明睿突然感到一陣悲哀，自己這場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的追趕，究竟還有什么意義呢？從一再地延遲退休開始，想要退休這件事已經是遙不可及，上載就是那個時候的人所期待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們說的很好，將意識上傳到太虛系統，在那里，意識藉由量子計算機的算力，通曉現在已知的一切不過只是瞬息之間，同時脫離了肉體的禁錮，疾病從此與你再無半點關系，那是超越了一切想象的美好的世界，是真正的伊甸園。只是如今，泡影幻滅。

周明睿有如行尸走肉般地出了上載中心，再次來到那天曾坐過的長椅上坐下，今天這里沒有多少人，所以顯得空曠且安靜。坐了很久，直到妻子幾次來電催促才站起身，緩慢地向最近的軌道站走去。

再次見到吳啟航，是在下一周的工作日，他是來為自己的父親辦理退休手續(xù)的，再見他，周明睿發(fā)現他眼底的那些許悲傷的情緒完全消失了，甚至還有些欣喜。

“周叔，”他的興致很高，像是個孩子在炫耀手中的寶貝，“我爸還能再陪我四十年呢?！?/p>

也是，吳鵬他這么久的工齡，積累的算力足夠支撐他再度過四十年的歲月。

……

“你又在算你的算力了？”夜晚，伏案的周明睿身上被披上了一件單衣。

“就是，看看而已?！蔽⑽⑻痤^，身后的妻子也稍稍湊近一些。

“這些算力，大概能用多久？”

“至少，四十年吧?！敝苊黝Ｂ晕⒐浪懔艘幌?，回道。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唔，那夠不夠呢？”

周明睿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夠不夠這樣的問題，在這之前都還從未遇見過，究竟什么才能算是足夠呢？

“我看看，按照現在這個系數折算，再加上平時積累些零星算算力應該能夠到五十年的……”

“但我不是在問這件事哦，”她伸手將打開的頁面給關掉，“是另一些事，老頭子，你馬上就八十了，還有什么想要做的嗎？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

“為什么突然……”周明睿開口想問，但突然沉默了。自己想要做的，很多，想要去遠行，想要帶著妻子一起去海邊看夕陽……至少以前是這樣，但這些所有的計劃最終都未能成行。

“這些事，要你自己想，”妻子離開前轉頭叮囑道，“很晚了，工作做完之后就趕緊來休息?！?/p>

04

“周哥，”才踏進辦公區(qū)的周明睿，便被人攔住了，是編輯部的許悠，“你看看這個?！彼o我遞過來了一份文件，仔細看的時候，上面是關于調高個人算力上傳比例的內容。

提高這個比例，意味著算力上傳的量變得更大，也由此可以在上載之后在太虛系統中存在更長的時間，但通常情況下，上調這個比例的后續(xù)，是再次延長退休的年齡……

“老許，編輯部這段時間就交給你了。”周明睿對他這樣說著，然后轉身就往大主任的辦公室走。

“我要請假，”進了辦公室，我直接坐到了大主任的面前，“年休?！?/p>

“這個……”他有些支支吾吾，“小周啊，你可是我們部門里的中流砥柱啊……”

周明睿不為所動，打印了一張休假申請之后推到了大主任的面前：“我現在有54天年休，我再拿事假湊個整，來個60天的?！?/p>

大主任還在掙扎：“小周，我知道吳鵬的事對你打擊不小，但是這都已經三個月了，人還是要向前看的……”

周明睿又將休假申請往他面前推了推，然后就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

“好，好吧，”大主任被這么盯著，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毛，“真是的，你這一走，我又得多找好幾個人頂上?！?/p>

接下來的事就很輕松了，手握兩個月的假期走出單位，周明睿突然有了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是久違的輕松。像是將過去身上所背負的東西一并都拋下，自己這一把年紀了，好像到今天才算是稍稍對自己的人生有了點了解。

“誒，你怎么這個點回來？是有什么東西掉在家里了？”妻子見到了開門進來的周明睿，頗有些奇怪，因為這樣的事本不應該發(fā)生在他身上才對。

“我們出去旅游吧?！敝苊黝＿@樣說著。

尾聲

海灘旁的公路隨著海岸線曲折向前，今天是一個大晴天，此刻如血的夕陽正緩緩沉入海中，連帶著海浪都披上了一層橘色的鱗甲。

“來，這個給你。”周明睿穿著沙灘褲，松松垮垮的襯衫沒有扣好扣子，他伸過手，將手中拿著的汽水遞給了坐在副駕駛的妻子。

冰鎮(zhèn)汽水的瓶身上水珠滾落，她順手接下：“記得你很少喝這些。”

“旅行，不就是為了體驗很少或者從未做過的事嘛?！敝苊黝Ｒ贿呫@進駕駛室，一邊說道。

發(fā)動車子，收音機里傳來了聲音：“專家稱，下一步要在五年內將退休年齡逐步延長至九十歲……”

戴好墨鏡，此刻公路上除了周明睿再無別的車輛，身旁的景物飛快地往后飛奔，他一刻不停，直至夕陽的余光將自己掩藏。

好像自己真的能追上時間，即便那只是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