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人間何處問多情

<江城子·杏花>幾番夢里杏花香,緩?fù)拼?,鬢清涼。衣袂輕飄,細(xì)雨濕流光。山澗溪聲驚宿鳥,煙籠處,是橫塘。
胭脂漸淡雪飛揚(yáng),似霓裳,繞青墻。流水落花,零落滿池塘。
猶恨鷓鴣聊往事,啼不往,幾回腸。
????????最美意象:杏花煙雨江南,只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江南人,才能真切體會這六個字的意境與情境,深度和廣度。雖然,張志和能夠用短短七個字“桃花流水鱖魚肥”把對江南的飲食之美寫得有滋有味,但如果缺了杏花村酒,缺了濛濛煙雨,江南便失去了能顫人心魄的靈魂。
? ? ? ? 尋找江南的靈魂,只需讀懂杏花的美。杏花,這一仙境之花如何把江南的三月打扮得如此艷麗,把江南的才氣點(diǎn)綴得如此盎然?????????若要找一種物品寄托對故鄉(xiāng)的牽念,那一定是杏花開時的胭脂紅和杏花謝時的雪花白,并在此過程中杏花帶水的清潤與柔滑,而這些正是江南女子所秉持的本色,只要你肯來江南,你會知道除了那一襲煙雨中的唯美,其他根本不值一念,杜牧一句“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留得青樓薄倖名”道出了多少江南仕子的人生夢想。????????杏花春雨江南,這種人間最唯美意象的涌現(xiàn)得歸功元朝中期一位最負(fù)盛名的詩人虞集,虞伯生在他的詞《風(fēng)入松》中最早用這個六個字完美的詮釋了江南那美到骨子里的致極,成為江南唯美意境的千古名作,從此,江南便在幾乎所有漢人的心中生根發(fā)芽,成了江南人一輩子的情結(jié)。茲錄如下:
《風(fēng)入松·寄柯敬仲》
畫堂紅袖倚清酣,華發(fā)不勝簪。
幾回晚直金鑾殿,東風(fēng)軟、花里停驂。
書詔許傳宮燭,輕羅初試朝衫。
御溝冰泮水挼藍(lán)。飛燕語呢喃。
重重簾幕寒猶在,憑誰寄、銀字泥緘。
報(bào)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

????????除《風(fēng)入松》外,虞集還在更早的詩《臘日偶題》里寫就了杏花春雨江南的獨(dú)特意境,如下:
《臘日偶題》
舊時燕子尾毿毿,重覓新巢冷未堪。
為報(bào)道人歸去也,杏花春雨在江南。
? ? ? ? ?杏花的美,不僅是宋祈的“紅杏枝頭春意鬧”,亦不僅是李易安的“別到杏花肥”,她有著溫庭筠的“杏花未肯無情思”的婉約,亦有著“杏花時節(jié)雨紛紛”的孤悶。作為一株杏花,引得無數(shù)大詩人大詞人紛紛拿出看家本領(lǐng)只為在歷史的杏林花海里再作一次“錦上添花”。
夜來微雨洗芳塵,公子驊騮步貼勻。
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如果沒有杜牧這首《杏園》,我們真就與中國女子兩鬢插花的傳統(tǒng)文化失之交臂,遙想唐宋女子,在青春靚麗的年代,于杏花初放的早春,鬢上貼一朵粉淡的杏花,或三五成群嘰嘰喳喳,或與郎君牽手閑庭信步,這種江南的美,或許只有在今天的畫里方得一顧?!叭舻蒙交ú鍧M頭,莫問奴歸去”,嚴(yán)蕊被放出監(jiān)獄的那一瞬,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將山花插滿兩鬢,這山花或許就是被我們久已遺忘的杏花吧。
????????司空圖在他的《故鄉(xiāng)杏花》里這樣寫道:
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因杏花而產(chǎn)生思鄉(xiāng)之情的又豈止司空圖一人,范成大曾說“東廂月,一天風(fēng)露,杏花如雪”。宋朝陳與義更是把杏花里的相思寫進(jìn)骨子里了:
《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
????????杏花之所以能成為江南的意象,這得與杏花的早開和顏色變化有關(guān),假如說梅的品格是孤高自傲和凌霜斗雪,那么杏花的品德便是默然盛開,趨寒自艷,其花之形與梅幾無分別,又搖曳多姿,花色由深至淺,到凋謝之時,滿樹純白,如紛紛雪落。故人們能夠把一個完整的春天直接改名喚作“杏花天”,由此還專門踱出一首《杏花天》的詞牌來:
淺春庭院東風(fēng)曉,細(xì)雨打、鴛鴦寒悄。
花尖望見秋千了,無路踏,青斗草。
人別后、碧云信杳,對好景、愁多歡少。
等他燕子傳音耗,紅杏開,還未到。
????????杏花天的另一層意味無非是銷魂的相思,在帶雨的孤寒之夜,在如豆的燭光之下,填一支杏花的詞,唱一段杏花的曲,這生活便有了依托,這靈魂便找到了歸宿,劉仙倫在《一梅里》曾這樣寫道:
唱到陽關(guān)第四聲。香帶輕分,羅帶輕分。
杏花時節(jié)雨紛紛。山繞孤村,水繞孤村。
更沒心情共酒尊。春衫香滿,空有啼痕。
一般離思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秦少游這句杏花詞,寫出了多少少女寂寞的心思,而“山城斜路杏花香”又是作為游子的李義山對杏花的另一層感受;“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想想戴叔倫在蘇溪亭上看著芳草漫漫,拂沐著十二闌東風(fēng),憐惜著輕寒煙雨中的杏花,念著如燕子般未歸的親人......這紅杏之思便自然瀉出,久已壓抑的情愫如缺堤之水,一潰千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放翁從杏花里想到是生意;“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李易安想到的卻是綻放的青春;“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葉紹翁體會到的是生命的不可禁固;“縱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而在王安石的心里,卻是對杏花品德的贊嘆......

????????沿著青石板的小道,往小巷更深處尋找江南的舊跡,我不得不說,江南的杏花詩意一直都在,只是這些年我們因?yàn)樯?jì)的緣故,把最美的記憶落在了故鄉(xiāng),納蘭詞說:“伏雨朝寒愁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在生命的過程里,我們似乎已經(jīng)聞不出花的清香,聽不到鳥的歌唱,感受不到陌生人的注目與關(guān)愛...... 鄭谷《曲江紅杏》詩云:“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fēng)及第花”。從杏花想到及第,也難怪鄭谷眼里只有銅臭了,只是唐突了紅杏。? ? ? ? 元好問一生寫過四十多首詠杏花的詩,其中不少經(jīng)典之作。在此只錄一首《杏花雜詩》:杏花墻外一枝橫,半面宮妝出曉晴??幢M春風(fēng)不回首,寶兒元自太憨生。????????要解得此詩之妙,須至少有半斗學(xué)問,如“紅杏出墻,徐妃半面,寶兒持花”等典故,在此不多贅述,有興趣的朋友可自行查閱。而從杏花之美想到人世更替生命短暫的應(yīng)該只有羅隱了吧,茲錄于斯:
?《杏花》
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
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
? ? ? ?人們從詠杏花之美演變成用杏花代表不貞之人,或許要從那一句“一枝紅杏出墻來”開始的吧,可惜這么好的紅杏最終卻被一句本意歌頌“紅杏”生命力的詩變成了對愛情婚姻不貞的代名詞?;蛟S,這也是江南逐漸看不到紅杏的原因了,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或許只是無意,而薛能卻是把杏花推入淫穢不堪的罪魁禍?zhǔn)祝?/p>
《杏花》
唐 薛能
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樓。
誰知艷性終相負(fù),亂向春風(fēng)笑不休。

??????? PS:如果要用一種符號代表江南,老夫認(rèn)為只能是杏花。在煙雨江南里,那晶瑩剔透的杏花用怒放的生命向人們召示生命的美,從胭脂紅到雪花白,從簇?fù)硐嗌郊婏w似雪,完成生命的旅程是如此淡定與從容。
????????曾經(jīng)有人對湘女多情不理解,以為多情是品德不貞的表現(xiàn),其實(shí),恰恰相反,湘女的多情是深情的表現(xiàn),多情而不濫情是湘女的軟肋,此正如在清寒中盛開的紅杏。??
????????今天是真正享受了一個清閑的周末,于是便有這篇文字,明天又要回到繁雜的工作中,繼續(xù)搬磚。
??????生命不止是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留一枝杏花在心里綻放,你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