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甘心。既然貝多芬1893給了個機會，就算是天注定，我也要掙扎一番才認(rèn)命。

此刻，我正在進入簽約室，病海馬正把他板磚一樣的身體扔進沙發(fā)，王沁芳還沒來斜插一杠。時間點很對，一切都還來得及。我要做的改動，就只是把簽約室的門反鎖，把王沁芳擋在門外。

然而當(dāng)我看到病海馬，我聞到一股濃烈的代表虛榮的塑膠味，他頭頂正上方有只亮粉色氣球，那是等待和欲望。他只看了我一眼，待我關(guān)上門再回頭，塑膠味被小狗打瞌睡的味道取代，氣球蒙上一層失望的青灰色微塵，干癟下去。

他等的人不是我。

他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又低下頭去看手機，好像我只是一陣不小心吹開了門的風(fēng)。我的客戶來簽約，等的人卻不是我，這背離了我的預(yù)判。我頃刻間領(lǐng)會到王沁芳不是在這一刻才臨時起意截的胡，他們早就暗度陳倉。

王沁芳像只章魚一樣搖搖曳曳擺過來，打著接待的幌子來簽約室倒茶。病海馬目光迎著她，法令紋裂成括號，鐵絲疙瘩在板磚前面交叉，很嬌羞地露出一排牙齒，看著眼前千嬌百媚柔弱無骨的章魚。頭頂懸著的氣球變成一條青黑色的蛇。誘惑。竟然是他在主動釋放的誘惑。

章魚緊靠磚塊坐下，笑意盎然。我看不到她的情緒。

上次就是在這里，我意識到危機。那時我看不到病海馬的情緒，但卻感受到合同即將泡湯的威脅。緊張之下，什么補救措施都沒能做。這次我有備而來，情況卻跟我預(yù)料的有出入，這個意外擾得我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下手，妄談什么補救行動。

在我踟躕不知所措時，王沁芳說話了，你們先簽，我還有別的客戶。話畢很瀟灑地走了。留下我和病海馬面面相覷。

成功來得好突然，好沒理由。

升職加薪后我要干什么我早就幻想——，像王沁芳那樣，開直播，累積流量，帶貨。房地產(chǎn)行情看衰的情況下，多學(xué)一門技能總是好的。事實證明王沁芳一早抓住潮流開直播這一步走對了。視頻里她開了磨皮、瘦臉、美顏、特效。嗯，美女！最初不是這樣，早幾年的王沁芳，出去團建踢個正步都順手順腳的人，對著鏡頭跳舞，直播間名字叫丑人多作怪。一開始觀眾寥寥無幾。幾個月后上萬人守著等她直播，就為進去罵她幾句。又幾個月過去，幾十萬的人每天等著罵她。有人都罵哭了，說好像看到了內(nèi)心深處那個拿不上臺面蹩腳的自己。有一天，整齊劃一的罵聲里混進一個質(zhì)疑，你們沒覺得這丑貨舞跳得比原來好了，身材也比原來好了？大家伙兒暫停了辱罵，找出早期視頻對比，果然已經(jīng)今時不太同往日啦。自此，罵聲漸漸被夸贊聲取代。王沁芳成了勵志的代名詞。后來她又分享看書心得，成了知性女性的代表，賺取了大把名氣。房地產(chǎn)不行了，直播行業(yè)越來越繁榮。她奪取我的勞動成果拿到提成升職加薪不久，毅然決然辭職，專搞直播。賺取了大把金錢。厲害！

王沁芳這么聰明的人要是一直活著，能活得特別特別好，她不會輕易被社會淘汰。但她八成是死了。就在蚊子找上我的前一周，5月18還是19號，知名帶貨博主開著保時捷，高速路上跟人追尾。她從車?yán)锍鰜砜赡苁窍敫败嚴(yán)碚摚瑳]打雙閃沒立警示牌，被來不及閃避的后車撞飛。

她撞的那輛車?yán)镏挥幸粋€人，傷得不輕。但跟王沁芳比起來，傷得又不算重了。鏡頭給那人臉部打了馬賽克，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那板磚一樣的身材和鐵絲疙瘩全世界絕無僅有，那是病海馬。我立刻判斷這里頭有復(fù)雜的內(nèi)情，但官方暫時定性為交通意外。

從肇事人提供的行駛儀記錄看，王沁芳穿著紅色連衣裙，長手長腳，衣袂飄飄，貼在車前窗玻璃上的那個定格畫面里。她是一只名副其實的章魚，美麗且恐怖。我注意到她左邊手腕上依然戴著那只和她身份不相符的舊手表，她曾告訴我，那是她爸送給她哥，她哥又轉(zhuǎn)送給她的禮物，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國產(chǎn)名牌，蝴蝶牌。單因這一點，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認(rèn)為她至少是個善良的女孩。

我還留意到在她右手做過美甲的食指指尖附近，有小小的黑色污漬很顯眼。也許不是污漬，隔著鏡頭看不清，也許是只蚊子或蒼蠅。

救護車趕到的時候王沁芳還沒死。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我猜她大概率活不下來。這不是幸災(zāi)樂禍，我早就不嫉妒她了，恨更是談不上。我覺得她很好，是我的榜樣。

關(guān)于王沁芳，我為她感到可惜。我不會走她的老路。

王沁芳，王沁芳。沁芳，芳兒。我是把王沁芳想得太多了點，真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一個空曠遙遠的來自外部的聲音，也許是貝多芬1893給我開拓了太寬闊的五感。聲音不斷傳來，不知道來自于哪個外部，總之是外部，有雜音，還有一些像《命運交響曲》（貝多芬的鋼琴曲只有這一首我叫得上名字），又像短而急促的警報。讓人頭疼欲裂。

王沁芳主動退出，我如愿跟病海馬簽了合約，這次的修改已經(jīng)完成。我很高興。聲音、頭疼跟成功帶來的喜悅比起來算不上什么。我志得意滿走出簽約室，王沁芳等在門外。透明的空氣煞白一片，驟然間又變得鮮紅。四周在不穩(wěn)定地?fù)u晃。

地震了嗎？我順勢就要跪下往地板上趴。王沁芳一把拉起我跑了出去。門外是狹窄，空氣略顯粘稠的紅色通道，鏡面一樣光滑的通道，360度映射著我們逃跑的姿態(tài)。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逃，但也能看出事態(tài)緊迫，我得趕緊回到安全的地方。這么緊迫的時候，王沁芳，竟然不忘一邊跑一邊觀察自己跑步的姿態(tài)。甚至還抽空對著鏡子用手整理一下跑亂的頭發(fā)。而我只看了鏡子一眼就放棄了，在她的襯托下，我的氣質(zhì)實在是，配得上猥瑣二字。

你要救我，在通道的盡頭她對我說。

她的“我”字話音未落，我人已經(jīng)回到情緒琥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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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fā)展和走向有點詭異呀，我對貝多芬1893說。

要結(jié)束嗎？

No，No，No，我伸出右手，沖它搖搖食指，學(xué)著影視劇里反派的語氣說，這一切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這次修改我很滿意，就此結(jié)束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偶然的，并非基于我本人的行為而得到的成功，讓我的內(nèi)部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那是和長久卡在某一局的游戲某天意外過關(guān)時一樣的心情，在成就感和好奇心的雙重作用下，絕無可能就此作罷，哪怕緊迫到?jīng)]時間玩，也得點開看一眼下一關(guān)到底是個什么關(guān)。何況我有的是時間。

我愛這種感覺，雖然最后的部分有些失控，包含些許危險因素，但如貝多芬1893所說，我的生命線已經(jīng)形成。我的生命線上沒有危險，在這里，即便天塌下來我都沒有后顧之憂。這跟拿上主角劇本有什么區(qū)別。

帶著終于在自己的故事里當(dāng)上主角的興奮，我按下2020年1月。疫情還未到來，我趕在封城之前囤了很多吃的。我也試圖提醒身邊的人，大家勸我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謠言止于智者，不信謠不傳謠。好多人嘴上這么說，身體卻發(fā)散著幽幽暗暗棕藍色的懷疑之光，鐵锨鏟動黑泥土的味道。我看他們表面裝作鎮(zhèn)定心里卻窩藏疑慮，覺得很有意思。

為了給以后開直播跳舞做鋪墊，我另一個修改是打算居家期間跟著視頻學(xué)點基礎(chǔ)舞步。只堅持了兩天。太難了。不過王沁芳在朋友圈分享的化妝教學(xué)視頻，我倒是認(rèn)真地學(xué)了。化妝技術(shù)有了質(zhì)的飛躍。

同時我留意到透過屏幕無法看到人的情緒。色彩、形象和氣味，全被鏡頭過濾掉了。但無所謂，這不影響我的修改。

2019年12月，我感受了一下隨意出門不用做核酸戴口罩的生活，去商場買了一支對我來說價格不菲的口紅。以前舍不得。錢得花在刀刃上，我爸媽這么教育著我長大。如今境況不同了，既然未來有保障是已知條件，一支正版口紅不過是對自身的投資。

柜姐身上始終散發(fā)著一種她能把我弄好看的自信，那種海水映射白云的顏色，和電影院里爆米花一樣香甜的氣味讓我倍感放松。當(dāng)有人把我當(dāng)做一個事業(yè)來做的時候，我的不夠好反而成了一項優(yōu)勢。我很開心。咨詢她哪個色號適合我，哪個色號在鏡頭下好看，哪個色號能襯得我在鏡頭下好看。我們熱烈地討論著，我感受到了從前未曾感受過的，計較細(xì)節(jié)帶來的極度精致的高檔感。我倆的熱情和投入甚至吸引了幾個路過的女孩加入，她們先是好奇，緊接著跟我們一樣，變得快樂無比。以至于到了分別的時候，有些依依不舍。

2018年10月，那件簡直是為我而生的，卻因為價錢超出預(yù)期太多被放棄的羊絨外套，買！

走出專賣店，渴望終于被滿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當(dāng)初那家店的老板娘全程黑著臉對我，我記了好多年。以為她是嫌我一副窮酸相，嫌我不自量力，試了又不買，因而耿耿于懷。然而不是，這次我才知道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我拿衣服，問有沒有折扣，她的回答都在例行公事，到付款的時候她才注意到我。而我已經(jīng)不再怪她了，一進門我就看到她背后緊跟一只流淚的白色紅頂仙鶴，那是悲傷。她被悲傷豢養(yǎng)了，她黑臉和冷漠跟我無關(guān)，心底的痛苦已經(jīng)浮上面容，融入性格，成長為她的一部分。

2018年8月，下暴雨那天早上我提前出門，避免慌忙下公交時重心不穩(wěn)撲上街道，被人嘲笑。我左邊大腿外側(cè)還被樹枝戳到，留下一條一寸多長難看的疤。

2017年3月，陪同事逛街，買下那雙試穿后很合適，卻由于自卑而不敢買的高跟鞋。

以前我總以為所有人看我都是帶著挑剔的，嘲諷的眼光。真相不是這樣，真相是很多時候我不在別人的視野之內(nèi)。我把我想得太重要了。這也不是什么錯，每個人都這樣。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于自己，或拿在手里的手機。那些長得好看的，不好看的，男的，女的，只要看到鏡頭（哪怕只是電梯監(jiān)控），身后都會短暫或更短暫地出現(xiàn)一根帶著油漆味，一看就不夠牢固的欄桿，那是擔(dān)憂。他們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調(diào)整著身體姿態(tài)和表情，迎合鏡頭，迎合那一刻腦海中虛構(gòu)的，挑剔的，鏡頭另一端的觀眾，擔(dān)心自己的影像不夠完美。相比之下，自身的真實情況反倒顯得無所謂。

了解到這一點，了解到即便是外形無可挑剔的帥哥美女們也不是百分之百自信，我對將來要開直播這件事就更有恃無恐了。

一些“畫外音”不定期從外部的某個方向響起。有時是嘈雜的腳步聲，有時是啜泣，嘆息聲。也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危險期，求生欲強烈，和自己做斗爭等等，聽到過最完整的一句話是，只要能熬過今晚。還有音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但我想我都能看到聞到人的情緒了，聽到一些來歷不明的聲音也正常，我被擴展的又不只視覺嗅覺。

修改人生就像用橡皮擦掉鉛筆寫錯的痕跡，讓人上癮。我樂此不疲地改著，一想到每一次修改完成都是在給最終的成功注入新的自信，就感到振奮不已。我幻想著自己出現(xiàn)在直播鏡頭里，丑態(tài)百出，卻自信十足，最終靠勵志打動大眾。每每想到這里，就覺得從前的自己太傻。在處處是鏡頭的時代，人人都在發(fā)照片，視頻，朋友圈，把自己當(dāng)明星，把生活當(dāng)秀場一樣表演的時代，我卻龜縮在自己的殼里，害怕得頭都不敢抬。

我也曾試圖在某次無端被領(lǐng)導(dǎo)大聲呵斥時拍案而起，在好幾個晚上聽見隔壁家老公打得老婆鬼哭狼嚎時出門阻止，我想體驗真正的主角所具備的英勇品質(zhì)。但貝多芬1893沒說錯，我能做的修改突破不了我的性格和經(jīng)歷。這些挑戰(zhàn)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在那些內(nèi)心的勇氣咆哮著和怯懦爭奪發(fā)言權(quán)最后敗下陣來的時刻，我看到了我的上限，即便拿著主角劇本也突破不了的頂點，我沒有為自己或為他人獻身的勇敢氣魄，我只想茍活。

就算可以自由地修改人生，我也只能茍活嗎？我又要陷入沮喪了。我想起5月26日那晚打蚊子總也打不到時源源不斷層層疊加的沮喪，恍如隔世。和那些沮喪相比，修改失敗的沮喪，又似乎可以忽略不計。

有好幾次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最后的結(jié)果。貝多芬1893提醒我，一旦將修改的內(nèi)容覆蓋過去，變成定局，就無法回頭了。它用“無法回頭”幾個字震懾住我。我猜那幾個字的意思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聯(lián)想到我從前的失敗，我決定拿出十足的耐心對待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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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龐萊分手時是2017年的冬天，我們畢業(yè)的第三年，戀愛第五年。

他到之前，我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約會。那天從早上開始星星點點地飄雪，他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后，雪下得緊，地面，房子和天空又灰又白連成一片。我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浪漫——在寒冷的雪地，揣著一顆熱乎乎的心等待某人出現(xiàn)。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過茫茫大雪朝我走來，在背景猶如黑白電影一樣的世界中，他手里的一小塊黃色格外惹眼。那一小塊黃色，就是后來擺在我床頭的黃色玫瑰花形狀的小鬧鐘。分手禮物。黃色玫瑰的花語是離別，送鐘諧音送終。然而在這里雙重否定不是肯定，雙重否定是加強語氣。龐萊沒這么多花樣，創(chuàng)意想必來自他那位小女友。我也沒這么多花樣，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看到他一臉抱歉的表情才明白過來。

很奇怪我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盡管片刻之前的浪漫心情被這只小鬧鐘敲得比雪還碎，我仍然毫無障礙地接受了現(xiàn)實。好像意識里某個地方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只等這刻到來。

龐萊畢業(yè)后留校當(dāng)輔導(dǎo)員，他自己大概都沒留意從某天起，他總是不經(jīng)意提起一個叫王沁芳的女學(xué)生。又從某天起，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王沁芳這個名字。

又是一個王沁芳，我遇見太多叫王沁芳的姑娘，這一個我們姑且稱她為王沁芳B。

這之前早兩年我就見過王沁芳B，一個青春洋溢的女孩。直言不諱跟我說，龐萊哥哥是我的菜。她聲音像剛出鍋發(fā)酵充足的大白饅頭，熱氣騰騰地柔軟。我十輩子都學(xué)不來。

我說，放尊重點，他是你老師。

大白饅頭笑，不算啦，輔導(dǎo)員不算老師。她把那張粉嘟嘟的臉轉(zhuǎn)向龐萊，對不對啊，龐萊哥哥，你是我的老師嗎？

龐萊坐我旁邊，臉上沒有表情。他在克制。身體卻騙不了人地在發(fā)燙，像加熱到位的電熨斗，稍不留意按了哪個鍵，欲望就會像熨斗里的蒸汽噗噗噗地噴出來。

電熨斗不說話，用力攥著我的手。我妥協(xié)了，跟大白饅頭說，你說不算就不算吧。

王沁芳B撅起嘴，嗯，不過我也挺喜歡我們系子健學(xué)長的，他也是我的菜。

電熨斗像被拔了插頭，燙還是燙的，動力被卸掉了，手從我手上滑下來。

我心里一涼。我的男朋友龐萊，戀愛了。他在和別的女孩玩愛情游戲，有點入迷。就是那個時候，我和龐萊同時意識到了什么。我增加了對王沁芳B的好奇，而他則減少了提起王沁芳B頻率，他的手機也是從那時起變得神秘。

你女朋友長得很一般啊龐萊哥哥，氣質(zhì)也怪怪的，看人的眼神和說話語氣都鬼鬼祟祟的不坦率，讓人感覺有點猥瑣。

用龐萊手機點外賣時收到這條王沁芳B發(fā)來的信息。他試圖阻止我，晚了一步。那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氣質(zhì)猥瑣。如果她在我面前我會揍她，我生氣不是因為感到冒犯，是因為她的準(zhǔn)確。那甚至連批評都不是。那是一種打量，一種對我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定義。她那么年輕，第一次見面就準(zhǔn)確地判斷了我的來路和本質(zhì)。我的過去很窘迫。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過去很窘迫。聰明人就算看出來也不會直說。視而不見是最顧全面子的做法。她是聰明人，她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她只是不想顧全我的面子。尤其在龐萊這里。

龐萊迅速刪了信息，但安慰我的話說得實在是詞不達意。從那之后一想到氣質(zhì)，我會下意識跟上猥瑣兩個字。我想過知難而退，沒退是想著我也許有贏面。我的贏面是旁人到達不了的，龐萊和我對彼此最深層次的理解。

我跟龐萊一個村的，知根知底。他媽羊癲風(fēng)，他從小被人叫“那個羊癲風(fēng)的兒子”。我見過他媽發(fā)病。小學(xué)四年級，開完家長會，教室外的走廊上。龐萊跑過去，熟練地抱著倒地抽搐的母親，將她頭側(cè)向一邊，同時快速把一本書塞進她嘴里。動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熟手。

他媽嘴里的白沫浸濕了那本書的邊緣。圍觀的人可以清楚看到書本封皮上寫著語文二字。據(jù)我觀察，此后整整半學(xué)期，沒人摸過龐萊的語文書。

我有個走丟了的哥哥。我哥走丟那年十九歲，我剛上初中。我哥腦子沒毛病，干農(nóng)活一把好手，就是性格有點內(nèi)向，跟家人能說上話，外人面前人家說啥他都一臉傻笑。我哥六歲時，我爸對這個兒子很不滿意，找熟人開了智障證明。老大殘疾可以生二胎，這才有了我。結(jié)果我是個女的。我爸好生氣，用我媽的話說恨不能當(dāng)場給我塞回去，但沒辦法，終究是塞不回去。只好認(rèn)命。

從我記事起，“傻子他妹”這稱號就一直跟著我。小時候不懂事，誰叫我都樂呵呵答應(yīng)。人就笑著說，傻子他妹長大了別也是個傻子。我若是不笑，他們又評價，叫她她都不知道應(yīng)一聲，傻子一樣。我的反應(yīng)被夾在別人的評論里，左右不是。所以我從小不喜歡出門，不愛跟人打交道，見了人能躲盡量躲。身體躲，眼神也躲。

我哥走丟第三天，我媽哭得肝腸寸斷，我爸很務(wù)實，說辛辛苦苦養(yǎng)了十九年不能白養(yǎng)，總得落下點回報，就到處找。貼廣告，報派出所，什么法子都試過，沒一點兒消息。有回村里王棉褲從廣州回來，說在那邊見著一個小伙，像我哥，當(dāng)時隔條馬路，等紅燈上數(shù)字跳完再過去，就找不著人了。我爸當(dāng)晚收拾行李去廣州。此前他到過最遠的地方是跟村長去市里接受勞模表彰。從廣州回來之后我爸變得有點瘋癲。專程趕到廣州帶他回來的村長，回村后在村廣播站喊了一周：傳銷是違法的。

我爸找我哥的那兩年，沒心思種地。那么個勞模，丟了兒子，生活沒了奔頭一下子變懶漢了。我媽還算清醒，知道日子得繼續(xù)過，鼓動著我搭手跟她干活。初中三年，我所有課余時間都交給了家務(wù)和農(nóng)活。我體內(nèi)流著農(nóng)民的血液，外表也趨向于一個農(nóng)民，雙手粗糙，手紋深刻，肱二頭肌因為長期的重力勞作顯得格外發(fā)達。

我媽從前愛打扮我，我爸去廣州那半年我媽說，家里沒爺們兒，咱娘倆得夾著尾巴做人，免得遭人欺負(fù)。我說我看村里人互幫互助還可以的。我媽說你懂個屁，總之以后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路上見了男人，不管老小，不要眼睛直勾勾看人家。全世界我跟我哥關(guān)系最好，我媽排第二，娘倆好到她說話我能隨便頂嘴的程度，處得跟姐妹似的。那回她是真急，威嚴(yán)拿出來一亮，媽到底是媽，說的話我得聽。

上到初三，村里人都說我跟我爸我哥越來越像，從頭到腳的老實本分。老實本分用來形容男人，是個好詞。用在女人身上，多少有點敦敦實實的褒貶不明。后來考上大學(xué)進了城，城里姑娘的輕盈、曼妙讓我十分向往。畢業(yè)后我致力于往那個方向努力。日韓風(fēng)，歐美風(fēng)，防曬隔離加彩妝，一樣一樣地模仿。有次回家被我媽評價土狗扎個洋狗勢。我爸說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成個什么樣兒了。

我羞于提起我的生長環(huán)境。若不得已說起家鄉(xiāng)和從前，便神色游離，躲躲閃閃，這氣質(zhì)不是猥瑣又是什么。

我家情況龐萊知道。他懂。他家情況我知道，我也懂他。這是我們后來建立戀愛關(guān)系的前提。大學(xué)我們考到一起，那時他還是一臺敦實的藍色拖拉機，勞動藍的藍，也是天空的藍。拖拉機的車斗里載著他童年的一點不幸。大二那年又載上了我和我的不幸。他曾經(jīng)為了配合我變得城市一些，還挑染了藍色頭發(fā)，扎了耳洞。但他不同于我，他變化的不止外表。村里人后來都富裕了，他爸去建筑工地干活，人比較會來事兒，沒幾年拉攏人脈混成工頭，承包一些小工程，在村里變得富裕起來的人里尤其富裕。他家有錢了，他媽被領(lǐng)著到處去看病，癲癇好轉(zhuǎn)了很多。他的不幸隨著家底逐漸雄厚成了憶苦思甜的談資。他沒有了負(fù)擔(dān)，不用再做一臺笨重的拖拉機，他一點點改變，一點點縮小，從內(nèi)到外輕盈靈巧起來，最后變成一臺洋氣的蒸汽熨斗。

而我的不幸還在。我哥沒找回來。我爸卸下責(zé)任嘗到了懶惰的甜頭，再也不肯出力。我上了大學(xué)，我媽用早年的理發(fā)手藝在鎮(zhèn)上開了個理發(fā)店。一家人就這么湊合著過，等我畢業(yè)。

我的不幸，對拖拉機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一個蒸汽熨斗，實在是無法承載。我和龐萊那最深層次的理解早已經(jīng)過時了，而我卻沒有及時意識到這種變化。這正是我失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