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曲曲的、有些硌手的碎鐵塊，囚禁中的特魯布斯盤在手里。那是他離開廣場時匆匆地上拾來、塞進兜里的圣物，是芙奈爾用身體凝固的鐵水。它丑陋，表面粗糙，有一塊焦黑，大概是芙奈爾的皮膚或者黏膜。那東西不知把多少束哀傷擰作一捆，特魯布斯看著它，一會兒焦躁，一會兒鎮(zhèn)定，背靠涼颼颼的石墻，涼颼颼的義憤……

????????不過特魯布斯是不解的。他本該像芙奈爾一樣慘死廣場，只是現(xiàn)在還活著，雖然是囚禁中。不久前兩個士兵把它押來這處陰暗的地牢，但沒人對他下一步處置。正困惑，他聽到地牢大門處一陣腳步，隨后兩個衛(wèi)兵趕到自己的囚室，開了鐵柵欄門，畢恭畢敬立正。特魯布斯用余光看到，走廊里一團黑影在逼近。特魯布斯偷偷摸摸地把鐵塊藏到兜里。

????????啊……記得他是……圣女的貼身侍衛(wèi)丹尼爾——武力勝過阿特柔斯的人！來處決我嗎……

“潘恩·特魯布斯，”丹尼爾說，“第一神圣學(xué)院，明年畢業(yè)。”

丹尼爾瞟瞟特魯布斯的臉，特魯布斯低頭盤坐。

“回去吧。”丹尼爾隨口一說。

“您說什么？”

“你可以走了。”

就這樣輕輕松松被放出來，沒有好后果！特魯布斯慌張走在回家的石頭路上，他認為自己的厄運還沒到頭。

就明天，也許就是明天，他們凌晨突襲我的臥室，把我拉出來，在廣場！砍頭、絞死都是好的，腰斬更疼……哪能是那些便宜了我的東西！至少是芙奈爾那樣，比芙奈爾灌鐵水更痛苦。折磨人，“他們”什么想不出來！

芙奈爾，多么單純、無辜……

手指探進口袋，鐵塊銳利的觸感訴說無限苦楚。到家不過兩百步；轉(zhuǎn)身，折返：我要去郊外。王都奧庫萊城，奢華的宮殿和教廷位于中心，東部是富裕的港口，西部……西部是……特魯布斯還是不愿具體設(shè)想那里的情形。為了讓東部繁榮，為了讓國王、圣女和那一票貴族享受，現(xiàn)在那里說是無人區(qū)也不過分。不過他還是要去，還是要給芙奈爾的圣遺物一個歸宿——那些庸俗的教會墓園才配不上她。

一片荒地，周圍可見幾間破敗的木屋。在它們的陪伴下，特魯布斯挖出了一個小土坑，莊嚴地將鐵塊放入其中并親切地念了一段安魂詞。掩上土后，他在上頭豎插了一塊隨手尋來的石板，然后跪地嚎啕。他也想將鐵塊交給芙奈爾的家人，不過從事實來看，他們最后連兩半遺體都懶于撿回去。要起身離去時，風(fēng)和沙土作聲，像極了人的腳步，簡直讓特魯布斯疑心這附近還有人的生氣。

當晚，特魯布斯享受了目前為止這輩子最踏實的睡眠，什么也不用多想，反正明天會在超出一切想象的酷刑的烈痛中，前往芙奈爾的所在。也許會痛苦到哭天搶地吧，像她那樣；也許會痛得求饒；也許會直接昏死。但那些似乎與今晚的迷糊覺無關(guān)……

來了！翌日一早，特魯布斯如愿以償聽到了喪鐘——一名“獨狩”巡察官敲開了他的家門。

“早安，潘恩·特魯布斯先生?！毖膊旃倏涂蜌鈿獾摹?/p>

“呃……”特魯布斯有點迷糊，“您早。”

“請上車。”

特魯布斯隨官員上了馬車。竟然坐馬車，看來是大陣仗……

“請問，”特魯布斯盯著官員手里的一沓文件，“我要去哪里呢？”

“神宮。”

沒錯了，每次重大的全國性處刑都在那里，每次都花樣百出。特魯布斯還記得，上一個在神宮處死的人是被活活剝皮的。比起那個，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官員竟不憚和死刑犯說話。

很快，特魯布斯看到神宮大門。雖然他是神學(xué)院學(xué)生，也是第一次親身來這兒。那可比王宮還豪華，每代圣女的荒淫都勝過老國王，尤其是現(xiàn)在這位——特魯布斯從小道消息聽來的。官員下車向門口的一隊衛(wèi)兵展示公文，衛(wèi)兵示意放行。

“請下車。”官員彬彬有禮。

特魯布斯隨著他進入神宮的區(qū)域，眼前首先出現(xiàn)一片純白的廣場，那里就是大處刑的場所。每當行刑時，大門會開放，允許市民自由進出觀賞。廣場的正后方就是神宮——通體銀白的龐大圍柱式，每塊石磚都鑲少許金絲，顯出點點金光，一墻之隔的王宮都相形見絀。

不過領(lǐng)路官員的腳步并未停在處刑廣場。特魯布斯跟隨著爬上一級又一級臺階，走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才在官員身后停下。

“先生，”官員說，“從這里往前需要您自己走了?！?/p>

“直走嗎？”

“是的?！?/p>

“我要去哪里呢？”

“圣女大人，”官員翻翻公文說，“圣女大人要見您。”

特魯布斯不意外，每次大處刑圣女都要親眼欣賞，真夠喪心病狂。他根據(jù)指示直走，來到兩扇巨大拱形鐵門前，門上的雕花令人眼花繚亂。門是虛掩的，留了條縫。一個人，戴著大帽，看不清臉，大概是官員，風(fēng)塵仆仆地從縫里溜出來，像剛匯報完。在那人之后，特魯布斯緊接著走向鐵門，考慮到禮儀問題，沒有直接進入。他敲了三下門，報上自己姓名。

“進來吧?！?/p>

那是跟廣場上同樣的聲音，喚起特魯布斯不詳?shù)幕貞洝?/p>

他是低著頭進去的，沒能仔細觀察房間里的任何布置，眼前的只是一塊塊昂貴的地磚、地磚、地磚、臺階。到此，特魯布斯已雙膝跪地，懺悔狀。

“潘恩·特魯布斯?！崩俚傺虐l(fā)聲。

特魯布斯不敢作聲，他發(fā)抖。

“潘恩·特魯布斯，以神的旨意……”

要來了嗎、要來了嗎……

“任命你為……”

??？

“第一神學(xué)院教授……兼奧庫萊西區(qū)‘獨狩’總監(jiān)督官。”

特魯布斯猛抬頭——那當然不合禮節(jié)——只為看一眼圣女真容。才發(fā)現(xiàn)她不坐寶座，而坐一張大床，四角黃金立柱。丹尼爾坐在床前，圣女大人坐在丹尼爾腿上。銀白的長發(fā)，異于常人的雙耳，圣潔、慈祥、正義……特魯布斯的嘴接住了溫?zé)岬臏I水和鼻涕：我的全部生命，所有的艱辛、讀過的全部經(jīng)卷、每一次祈禱，就是為了這一刻呀！特魯布斯甚是激動，不過說不出一句話，全部的熱愛、感恩都濃縮在喉頭。

特魯布斯在“獨狩”部隊的職位是個位高事少的大肥差，每月的俸祿精確是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只是從圣女那里領(lǐng)受一箱或兩箱金塊，那還沒算上作為教授的特殊補貼。他真正要做的就兩件事：一是每周在神學(xué)院給學(xué)生講授神學(xué)，教育學(xué)生該對圣女大人抱有何種感恩——他每次都要把芙奈爾這個敵對分子揪出來批判、侮辱，活靈活現(xiàn)講述他親眼所見的慘死狀，沒有學(xué)生聽后不是如臨現(xiàn)場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二是坐在帝都西區(qū)官邸的愜意辦公室里，欣賞海景，盡自己監(jiān)督官的職責(zé)。確實要他做些努力的事務(wù)則是在三個半月之后——

由于前一天晚上在酒館喝到太晚，特魯布斯早上一到辦公室就開始打盹。反正也沒有要緊事吧，他想。不一會兒副官敲門進來稟報了一起案件。副官口齒很清楚，但特魯布斯昏昏欲睡，只約莫聽到什么“西區(qū)”、“上吊”之類的詞語。哎呀……不做任何事也沒關(guān)系，手下的巡察官可以做好，他想。事實也確是那樣，就算失職了，根本沒人來問責(zé)。不過……他又想，上任這么長時間，沒點什么成績，光拿俸祿了，雖然圣女大人樂意……他腦殼在桌上一磕又彈起來，瞬時清醒了一些。意識到這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他指示副官帶路調(diào)查。

西區(qū)，普通的小房子里，從屋頂降下兩根麻繩，分別吊著一男一女的裸尸的脖子。尸體懸空，不遠處一把翻倒的木凳。

“太明顯了，”特魯布斯斷言，“就是自殺。”

副官頭直點表示非常贊同。

“按流程處理吧?！碧佤敳妓瓜旅睢?/p>

按流程，自殺的人可以安葬，但葬禮上必被一群神官圍著詛咒下地獄。如此，案件解決很輕松，可惜沒什么向圣女大人表現(xiàn)的機會。此時一名衛(wèi)兵遞來一張紙，像信件。

“您請看，”衛(wèi)兵說，“桌上留有這張紙?！?/p>

特魯布斯細細閱讀那上面工整的字跡：“我們拒絕承認虛偽的圣女，拒絕參加骯臟的集會，純潔的靈魂不能降生于詛咒之地。無上的喜悅中我們一道離開此世?？吹轿覀兪w的冷漠麻木的人，嫉妒著我們的愛情，辱罵吧?！?/p>

他的視線離開紙張，瞥瞥尸體。

“稟報大人，剛發(fā)現(xiàn)時是抱在一起的。我們幾人費不少勁才分開的?！?/p>

聽完衛(wèi)兵的報告，特魯布斯腦中有了更清晰的還原，他又注意到地上有件長袍，是神學(xué)院學(xué)生的服裝。

“學(xué)生？”他問，“男的是學(xué)生嗎？”

“是的，大人。第一神學(xué)院新生。兩人本來都要參加今天的生育集會?！毙l(wèi)兵回復(fù)。

“哎呀……真是好的不學(xué)！”特魯布斯感嘆。

這樣一來，又不能按普通自殺者的情況處理了。以殉情逃脫集會，在全國還是首例，可不敢開這個壞頭，如何處置可要特魯布斯創(chuàng)新。于是下午晚些時候，市民們在西區(qū)海鮮市場外見到衛(wèi)兵鞭打兩具梟首示眾的尸體，衛(wèi)兵輪班一直抽到深夜。期間人群越聚越多，喝采經(jīng)久不息。

“年輕人太壞了，不想承擔責(zé)任了！就該這個下場！”

“自殺太懦弱了！”

“抽的好，抽的好！逃生育集會，神讓你們下地獄！”

第二天，特魯布斯捧著一盆樹苗覲見圣女。

“殉情的兩人在此。”他說。

蕾蒂雅看到盆內(nèi)的土里亮晶晶的粉末。

“骨粉嗎？”

“正是?！碧佤敳妓箽庥钴幇海叭绱?，罪惡的靈魂將永世流轉(zhuǎn)于我斯彼切帝國?！?/p>

“有趣?！?/p>

蕾蒂雅是那樣說的。特魯布斯始終低頭面地，不那樣認為。他沒有看見圣女大人的表情，但至少語氣上聽來，她不覺得有趣。接、接下來……特魯布斯想，要請功了……如果能去——

“蘭斯瑞王國……”蕾蒂雅說。

那著實驚嚇到了特魯布斯，自己最幽深的想法仿佛裸露。

“蘭斯瑞王國，赫坦山，前任監(jiān)督官的莊園?！?/p>

聽到圣女欽定獎賞，特魯布斯一再拜謝，難掩喜悅的小耗子一樣，雀躍地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