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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8 22:28 作者:hai綿爸爸  | 我要投稿

越往南,陽光越熱,又亮又清澈,像是水銀色澤的液體潑濺在路面和擋風(fēng)玻璃上。車子不像是在群山中剖路而行,倒像是掙脫了冬季陰冷的圍困往煦暖的春季投奔。

實際上,今年過年早,初四離立春尚有十余日。

父親像總也耗不盡電的復(fù)讀機,一路都在不停地宣講家族史。先是現(xiàn)身說法教育小朋友要磨煉一技之長,有一技之長才能在社會上找到一席之地。

他是老三屆,繪畫好,高中畢業(yè)準備報考美院,學(xué)校給他買好了車票,正準備去景德鎮(zhèn)參加考試,忽然聽到廣播,高考延期半年,之后直接取消了高考。他文化成績也好,當(dāng)時所有老師都說,最差也能考取景德鎮(zhèn)陶瓷學(xué)院。

“如果當(dāng)時考了,我現(xiàn)在肯定就是畫家了。不過特長還是有用的,高中畢業(yè)下放農(nóng)村后,我沒下田干過一天農(nóng)活,很多公社和大隊都請我去畫宣傳畫寫標語。后來跟著手工業(yè)社去景德鎮(zhèn)做油漆工,一個月能掙一百多塊。在你奶奶那個村,我們家是第一個買自行車和收音機的,村里有人結(jié)婚,都借我們家的收音機去放。”

小朋友脖子卡在靠枕里,似睡非睡,似聽非聽,她在我的車上永遠是一攤糨糊。醒著就吃零食聽音樂,不吃時就歪在座位上酣睡或假寐。

父親轉(zhuǎn)而對著坐在副駕駛上的小朋友媽講那昨天的故事。他不能忍受副駕安全帶的捆綁,覺得影響呼吸,每次只肯坐后排。

小朋友媽倒是好聽眾,同樣的故事聽N遍仍能營造出話題很受期待的氛圍。父親就一路滔滔不絕。

車子往南去撫州的高速,和父親當(dāng)年從鄱陽步行去井岡山串聯(lián)的線路有部分重疊,他就對著窗外的路牌逐一講解。那時他和我媽只是普通同學(xué),串聯(lián)時也并未走在一起,但他用的是全知視角,總能把鏡頭切換到我媽身上。

“你媽媽回來時走了一半,找個郵局把被子寄回了家?!?/p>

“在鷹潭上火車時,她們擠得腳落不了地,更別說上廁所,好多女生急得直哭?!?/p>

我媽去世后這十余年,他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任何話題,哪怕跑題繞過千山萬水,也要繞到我媽身上。

車子進入黎川城區(qū)時,他的講述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我媽這里:“聽到恢復(fù)高考的廣播,你媽媽就發(fā)電報把我從景德鎮(zhèn)的雙馬石廠叫回了家,那時三個小孩都出生了,她在洗衣服的塘壩命令我說:你必須去考,不考就地散伙。那時離高考只有十二天,復(fù)習(xí)書都沒地方找?!?/p>

這情節(jié)他曾多次講到,這次增加了談判地點和離考試只有十二天這個細節(jié),可能是因為倉促上陣,他只考上師專,然后當(dāng)了一輩子中學(xué)教師。

父親描述媽媽威脅他時的表情像是在回憶一次特別隆重而榮耀的表彰。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態(tài),又不愿他僅僅依靠回憶支取幸福。再多的回憶,也經(jīng)不起年年月月的重復(fù)掏挖。每天二十四小時,屬于當(dāng)下的這部分才是最真實而冗長的。

前七八年,他每天風(fēng)雨無阻去城后的山上看我媽,對著墓碑絮絮叨叨。后來膝蓋走傷了,不宜爬山,就改去家門口的湖塘和濕地拍鳥。上午拍攝,下午睡覺,晚上調(diào)色修圖,打發(fā)獨居時光。

回憶則像是蹲在門后蓄勢待發(fā)的狗,平常緘默地耷拉著腦袋,每次有客人來,就熱情萬分地撲上來。

黎川東臨福建,縣城和江西其他縣城的格局差別不大,和鄱陽相比,只能算小縣城。河邊還有一座風(fēng)格樸實的古城,我十多年前來過,對一座廊橋和一條老街頗有好感。首站選擇來黎川古城,主要是考慮妹妹一家。妹妹和妹夫都是以加班為常態(tài)的基層公務(wù)員,鮮有時間自駕出游。這次出門雖以陪父親為主,也希望妹妹不虛此行,她之前都不知道黎川這個地名。

原計劃住在黎川看古城、船形屋和一座丹霞地貌的水庫,然后再去資溪。車子進城區(qū)按導(dǎo)航尋找古城時,父親開始抱怨:“為什么來這里住,和鄱陽有什么區(qū)別呢?還不如在家門口拍鳥自在?!?/p>

口是心非是他的常態(tài),以此掩飾一些羞于示人的心理,但一句話重復(fù)三次以上,可能就攜帶了部分真實情緒。我瞬間放棄了在黎川過夜的打算。行前在網(wǎng)上搜索酒店時也覺得奇怪,此地所有好點的品牌酒店都爆滿,說明外地來客不少。將就住下來,父親、妹妹一家和小朋友的體驗都不會好。小朋友早過了樂于跟著我們出門的年齡,被脅迫的旅行中唯一的安慰是住好些吃好些。

我承諾連夜趕往資溪的山中度假村住宿后,父親躋身古街人流的腳步才顯得歡快。

正如他所言:每次抉擇是否出門時很焦躁很不安,真的上了車跟著我們到了外面,心情又是愉快的。

這次出門之前,他幾乎一個人在家關(guān)了近兩個月。疫情防控放開前后,他害怕被感染,守身如玉近一個月。菜和米由妹妹送到家門口,妹妹走后,他一件件噴灑酒精才拎回屋。在家獨居二十天后,居然也趕時髦發(fā)燒咳嗽了。同樣神奇的是,他雖然自燃般地感染了,但食欲睡眠均正常,只是轉(zhuǎn)陰前那幾天咳嗽比較厲害,癥狀比大多數(shù)中年人都輕。但他畢竟七十八歲了,我們擔(dān)心受涼引起變數(shù),叮囑他不要急著洗澡。結(jié)果他一個多月沒洗澡沒出門。

他這次出行比過去爽快,可能與兩個月彈簧般的自我壓抑有關(guān)。身體需要恢復(fù)鍛煉,心情也需要舒展。

古街張燈結(jié)彩,在排成方陣的燈籠和花傘下還有刷成金色的人假扮雕塑,父親也像年輕人一樣湊上去跟假雕塑合影。

懊惱的是,我在關(guān)鍵時刻掉了鏈子。

說到底,這次以陪父親拍鳥為主題的集體出行,我做不到完全忘我,希望父親和妹妹開心的同時,也不太委屈我自己。

父親、小朋友和妹妹一家裹在人流里尋找各自感興趣的老宅和小吃時,我落在后面航拍花傘和屋瓦形成的新奇構(gòu)圖。二○二一年下半年以來,我開始用無人機和微單相機記錄自己與自然的關(guān)系,快完成一百個小視頻的創(chuàng)作了,這次出門,也希望能剪出一個短片。

小飛蟹降落時,擔(dān)心槳葉打到潮水般圍攏過來的幾個好奇的小男孩,只好把它懸停在低空單手去接。作為一個飛行了一千多次的飛手,空中接機的動作做過許多遍,從未失手。這次,環(huán)境從安靜的野外切換到了嘈雜的街頭,可能對聽力和視力都有干擾,也可能潛意識里還有盡快趕上父親的急躁,小飛蟹還沒懸停平穩(wěn)右手就伸了過去,飛機是接住了,但是,突然發(fā)現(xiàn)右手的無名指被劃開了兩個口子,手往下垂時,血滴得像是一群四處逃竄的紅色水珠,地面酷似殺雞現(xiàn)場,創(chuàng)可貼根本無法止血。

小飛蟹咬人是常事,過去手指和膝蓋都被它碰撞劃傷過,槳葉側(cè)面其實并不鋒利,如果受力面大,遇上阻力電機會自動停機。這次的不巧,概率小到像是用電腦精心計算出來的,槳葉最鋒利的頂端剛好劃過指端最柔軟脆弱的肚腹,這個部位,芭茅或白紙快速掠過都會割開,何況是合金的薄片。

古街診所的女醫(yī)生查看傷情后,簡單消毒包扎后讓我趕緊去正規(guī)醫(yī)院。

原本可以兵分兩路,小朋友媽開車送我去醫(yī)院,父親和妹妹妹夫他們繼續(xù)在古鎮(zhèn)逛,然后在某個時間點會面。

這是對全體影響最小也最讓我安心的安排,在所有團隊都可如此操作,但我無法說服其他人,首先無法說服父親。

他說沒心思閑逛了,擔(dān)心破傷風(fēng)感染,非要跟著我到醫(yī)院門口,等我縫好針,注射了防破傷風(fēng)針,心才穩(wěn)穩(wěn)地落肚。

打破傷風(fēng)針要做皮試,注射后還要觀察,這個過程要一小時。他們都無心去周邊找餐館吃飯,車停在醫(yī)院門口干等著,只在醫(yī)院門邊的小店買了點小吃填肚子。

黎川的行程因這個小事故提前結(jié)束。

開車去資溪時,我右手的無名指被包扎得像只肥碩的雞腿,它讓我看上去像個殘兵敗將,剛上陣就受傷撤往第二道防線。

資溪地處武夷山余脈,十來萬人口星散在層層疊疊的山嵐中,每個山村都像是世外桃源。近些年,我常去上傅村附近一處生意清淡的溫泉酒店休閑小住,看中的正是它的冷清。我曾連續(xù)兩年和一伙文青來這里種水稻、割水稻。白天下田勞動,晚上圍著篝火清談。我工作里的很多靈感也來自這里。

酒店嵌在毛竹環(huán)繞的山坳里,院落大得像停機坪,任何時間過去都有富余車位和房間。雖然設(shè)施有點老化,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堂寬如溜冰場,房間多似蜜蜂巢,隱私感較好。曾因溫泉火爆過一些年,后因周邊其他旅游目的地興起,生意才漸漸疏淡下來。但優(yōu)質(zhì)溫泉還在,只有溫泉中才能養(yǎng)活的羅非魚(非洲鯽魚)也還在,酒店一直在正常運營,價格比城里同等條件的酒店更便宜,很適合舉辦封閉培訓(xùn),也適合包房長住寫小說。

妹妹也挺開心,因為傳說中的羅非魚,因為資溪也是全國聞名的面包之鄉(xiāng)。這兩點對吃貨而言比風(fēng)景更有吸引力。

她在后面跟車的速度明顯比前面快了。

清晨是拍林鳥的最佳時段,住在山里才可能充分把握時機。疫情發(fā)生前的某年春節(jié),我和弟弟、妹妹三家人一起陪著父親到福建三明的一個自然保護區(qū)邊小住,給他留下了美好回憶。上傅村周邊鳥不少,離資溪馬頭山自然保護區(qū)也只有半小時車程,環(huán)境比較接近那個自然保護區(qū)。

選擇入住資溪山中,確有復(fù)制那段經(jīng)歷的妄念,可惜的是,弟弟一家陪父親過了年,初二就出發(fā)去外省了。

車子披著夕暉在高速上穿山過洞時,父親話又漸漸多起來。

我蹺著雞腿狀無名指扶方向盤的樣子很滑稽,小朋友隨口一句“身殘志堅”,被父親判為當(dāng)日金句,調(diào)侃了我好幾次。

專屬于他的大分貝手機鈴聲響起,他摸索半天,鈴聲快停時才從口袋里費勁地搶出手機?!拔也辉诩?,在大兒子的車上……被他和女兒押解出來玩了,沒辦法呀,脫不了身啊?!彼淇斓卮舐暠г?。電話那頭是他目前還保持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xué)中的某一位。

下高速后夜色翻涌鋪陳為一片汪洋,路兩側(cè)沒有燈,間隔數(shù)里才能望見一兩點山民窗戶里漏出的橘色燈光,航標燈一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道路照明全靠車燈掃來掃去,有種開往深山老林的心慌感。在山路上迂回了十來公里,拐進酒店大院后視線豁然開朗。父親站在大堂門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吔,這深山溝里還有這么大的排場!”

進到房間,打開衛(wèi)生間拖拉機般突突直響的排氣扇,小朋友恍然記起來,前幾年她曾跟著我來這邊住過一次。

“能不能換個酒店?我房間的衛(wèi)生間有點臭。”她走出房門嘟嘟囔囔。

我把她拉到一邊:“這次主要是陪爺爺,山里的酒店這家最好,房間可以換,酒店就換不了啦。”

酒店入住了些專程來泡溫泉的客人,講著周邊縣市的方言。人不算很多,但廚師大多回家過年了,留下值班的兩位廚師要應(yīng)付全部客人很是吃力,餐廳服務(wù)員支支吾吾不怎么愿接單,我點菜后等了一個半小時才吃上晚飯。

幸好,有羅非魚。冬筍臘肉等菜做得也很地道,這頓八點多才吃上的晚餐,每一位都貌似滿意,父親、妹妹、妹夫還連連夸贊廚師手藝不錯。我曾在這里吃過很多次飯,對餐飲并無特別感覺,只對山里的星空印象深刻。

我趁熱打鐵,建議大家一起去院子里走走。父親并不配合,說剛吃飽飯不宜運動,我說就在大堂門口轉(zhuǎn)轉(zhuǎn)。他勉強跟到門口,銀光欲滴的星空對他并無吸引力,他丟下一句:“我還是回房間去休息。”轉(zhuǎn)身就走。

酒店共五層,布局呈回字形,方位感不強的人夜間找準房間并不容易。我準備先送他回房間再出來,妹夫主動跟了過去,他腰不舒服,在車上折騰了一天,可能也想早點休息。

山間夜晚的氣溫比白天低五六度,寒氣從衣領(lǐng)和袖口滲入順著皮膚爬。散步的隊伍還沒走出一百米遠就紛紛駐足,然后像水土流失一樣,一個接一個縮回了大堂。

我像根被遺棄的棍子杵在燦爛的星空下,對著夜空大口呼吸了十幾分鐘。

平日,我的自然醒時間在早晨七點左右,如果前一天勞累,也可能延遲到八點。在鄉(xiāng)野住,一般六點前就會醒,生怕錯過了日出或清晨的云霧。

這一次,可能太想靠清晨的收獲彌補頭一天的失意,凌晨四點就醒了,去廁所打開手機看過時間后,又繼續(xù)睡。再醒,仍是五點多。就再也睡不著了,眼見著厚厚的窗幔由墨黑一點一點漂洗稀釋成半透明狀,我悄悄起床洗漱,背著包和小飛蟹出門。

七點多了,天空仍被青灰的云層覆蓋著,幾道微暖的光在云隙后掙扎了幾次,又漸漸放棄了努力。

小飛蟹懷著一絲幻想飛到五百米高空,仍找不到太陽的影子,也沒云海。只有淡淡的炊煙在遠處的村莊上方搖曳。冬日山野缺少陽光鍍金,會失去立體感和生命感,視覺上會呆滯很多。所幸天氣并不陰沉,空氣透明度尚可,對拍鳥的效果影響相對更小。

父親這時也起床出門了,雖然對天氣預(yù)報的言而無信頗感失望,但樹叢和溪畔此起彼伏的鳥鳴安慰了他。他雙手持槍一樣端著長焦相機順著院內(nèi)的溪澗搜尋,快門不時響起。

老家湖區(qū)的候鳥大多體型碩大,動作也優(yōu)雅從容,雖然距離遠,只要焦段夠長,就能捕捉到。山區(qū)的林鳥個頭小,動作敏捷,在喬木和灌木之間高低穿梭,快如箭簇和閃電,拍攝難度倍增。

父親腿腳老化僵硬,下蹲不便,起身動作也慢,但眼力尚好,過不了多久就拍到了橙腹葉鵯和灰背燕尾。

我的鳥類知識已遠落后于父親,最熟悉的還是斑鳩、八哥、烏鶇、麻雀、喜鵲等常見留鳥,來資溪許多次,也沒結(jié)識更多野鳥。

我說開車帶他去上傅村轉(zhuǎn)轉(zhuǎn),他滿口贊同。

上傅村離酒店一公里,三十幾棟房屋被茂密的毛竹林夾在中間,村前有古樟和老橋,村后有瀑布和梯田。房子一部分是木板青瓦的贛派欄式舊民居,穿村而過的小溪流淌的是清澈見底的山泉水,可以浣衣洗菜。這樣的山村,一半屬于人類,一半屬于野生動植物。

父親一進村,就在池塘邊拍到了翠鳥吃蝦,一只藍色的翠鳥叼著灰白的蝦站在竹梢上正要吞食,被父親咔嚓一聲定格。

即便是正月初五,村里也沒多少人走動,可能山里人起床晚吧??匆娦聦β?lián)和門前的鞭炮煙花碎屑,才知道哪些屋里住著人,哪些屋子已廢棄。

父親溯溪往村尾走,偶爾遇上去菜園摘菜的老人,他也主動搭訕,問村子的名字,老年山民大多不會說普通話,交流最后變成父親的自言自語:“怎么這么多房子沒人住呢。”

入住率不高的山村鳥不多才怪呢。

三只形似微型喜鵲的白額燕尾在溪水邊跳來跳去,父親逆流而上追著它們拍。實在逼得太近了,白額燕尾就飛到遠處的山林邊,轉(zhuǎn)一圈,又落到溪水邊,尾巴一翹一翹地捕食水生昆蟲。

我拍了些父親的背影,然后和他兵分兩路,他去后山找鳥,我升起小飛蟹航拍。

回酒店已九點多,其他成員也陸續(xù)起床早餐。下一步安排令我糾結(jié)。

很想開一個半小時離開資溪回頭去看那座湖,又擔(dān)心妹妹妹夫開車累,妹妹不愿走回頭路,想邊玩邊往回走。

自資溪往北走,能讓大家都滿意的點實在難選。本想一鼓作氣去馬頭山,先讓父親盡興再說,可他無所謂地說:“今天比昨天有收獲,運動量也足夠了,這樣的烏冬天,去哪里都不舒服。”

這天氣確實任性,昨天太陽熱情過頭,到中午身上都發(fā)燥,今天招呼也不打就爽約了。若是我獨自出行,會打開導(dǎo)航朝著有陽光的地區(qū)狂奔,哪里有陽光去哪里,再遠也不怕,但其他人缺少這種長途奔襲的激情和耐受力。

哪也不去住在酒店睡懶覺散步也是愜意的,但妹妹一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這愜意實在過于奢侈,性價比太低。

既然父親無所謂,我說服妹妹,先開車五十分鐘去資溪的野狼谷,就地午餐后從那邊出發(fā)開五十分鐘小路去那座丹霞地貌的水庫。

分成兩段邊走邊玩,走回頭路的吃虧感會小些。雖然野狼谷圈養(yǎng)的野狼和城市公園里的狼沒多大區(qū)別,聽說那邊新建了可以拍倒影的玻璃平臺,也許外甥和小朋友會有點興趣。

這是貌似能兼顧多數(shù)人訴求的最佳方案。但我從來就不是擅于用折中法解決難題的人。平常跟著自己的直覺走時,總有意外的收獲和獎賞。當(dāng)我試圖整合滿足全家人的需求時,則一錯再錯。

去野狼谷,有一條平坦寬闊的省道可選擇,只是兩側(cè)村莊多,能停車觀鳥拍鳥的路段較少;還有一條山路,雖耗時長,但沿途都是野山,也許能給父親送點驚喜。

父親起初也認定我做了個正確選擇,沒想到盤山路扭曲拖沓得像理不出頭緒的麻繩,一路上除了一幢廢棄的林場值班房,不見村莊和人跡,不時可見山體塌方遺留的黃泥和亂石散布路面。

妹妹有點暈車,中途下車停歇,竟然聽不到幾聲鳥鳴,兩側(cè)山坡上的杉樹林密得像高聳的墻,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父親催促說:“這么陡的山,就是有鳥也拍不到,快走快走?!?/p>

到了野狼谷所在的小鎮(zhèn),妹夫帶著外甥和小朋友去景區(qū)里看野狼,小朋友媽和妹妹陪父親去看修繕一新的知青點遺址,我四處找餐館。

景區(qū)路邊餐館有三家, 每一家都關(guān)門閉鎖,一位戴志愿者袖章的姑娘指引方向說:“往前開一里,大隊食堂有飯吃?!?/p>

找了兩三里遠,才找到那個模仿當(dāng)年的食堂建的帶院子的餐廳。遠遠地見五六人圍在圓桌上吃飯,心中大喜,湊近一看,他們都穿著深紅色的工作服,心里頓時打鼓。一問,果然,因大廚在家過年,餐廳只給工作人員供餐,不對外營業(yè)。

打電話問妹妹能不能開到水庫再找地方吃午飯,“車子只剩下一格油,怕開不到?!彼f。問餐廳的人,最近的加油站在縣城,開車要二十多分鐘,與水庫方向相反。

趕緊去找妹妹,想利用妹夫他們看野狼谷的時間,先開車去縣城加油再折返回來,順便買點面包墊下肚子。

他們?nèi)齻€正從一個瓦屋改建的展覽館里垂頭喪氣走出來,父親說:“餓了,要先找地方吃晝飯?!?/p>

他是個必須按時吃飯的人,年輕時胃不好,還有低血糖,按時吃飯是他幾十年的習(xí)慣,既是生理需要,也是心理需求。

已近下午一點,此時去縣城吃飯,最快也要兩點鐘才能重新出發(fā),趕到水庫就三四點鐘了,恐怕我們剛上船,還沒上島天就會暗下來。

“水庫就有那么好看?”父親反問,他神色倦怠,可能不僅餓,而且疲乏。

我問妹妹:“水庫是不是不去了,今天就在資溪隨便看看算了?”

妹妹一臉茫然:“我又不曉得水庫好不好看,是你說想去我才有點動心的?!?/p>

“這樣的光線,看什么都像黑白片?!备赣H挺不耐煩。

他一提天氣我也掃興,心悅誠服地接受了一個事實:此刻,一頓正常的午餐遠比一座未知的水庫重要。

我像誤食闖入口腔的蚊蟲,吐不出來,只能皺著眉生吞下去。

唉,人確實要時刻提防自己的貪心,哪怕它那么善良。

作為家中長子,我特別渴望把年過成團圓開心的樣子,雖然平日常策劃創(chuàng)意活動,但對于母親早已缺席的這個廢墟般的大家庭,我的能力遠配不上雄心。

妹夫他們出景區(qū)還要挺長時間,我決定先去縣城加油吃飯,回頭再來接人。

不知這兩天是什么好日子,沿途不時遇上接新娘的車隊。資溪城里在營業(yè)的餐館也都大多在承接喜宴。

加好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有空位的臨街小餐館。我毫無胃口,心情不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對這種人頭攢動的窄小公眾場所仍很忌憚。

全家人先后發(fā)燒感染,我一直沒有出現(xiàn)相關(guān)癥狀,起初覺得自己防護有功很幸運,等陽康的人都用一周的痛苦換回一身鎧甲不再畏懼病毒時,我則東躲西藏膽小得像老鼠,不愿開會,更不敢在陌生人面前摘口罩,出門只有住在溫泉酒店這種偏僻空曠的地方才稍稍安心。

“不一起吃飯你跑來做什么?”父親不僅不理解我的心思,看上去還很生氣,似乎只有妹妹和小朋友媽陪同分量不夠。

“我有我的事不可以嗎?”我被他的簡單生硬氣得轉(zhuǎn)身就走。

確實也有事要辦,既然父親這么重視按時吃飯,就必須提前找到晚餐地點并訂好包廂。溫泉酒店的廚房不愿接單,鄉(xiāng)下的餐館又不營業(yè),這個難題必須在縣城找到答案。

我開車在城邊兜了兩圈,找到的餐館都說晚上已無包廂。最后,按照一個寫著“殺豬菜”的牌子的指引,在城郊找到一個位于陡坡上的曲徑通幽的院子,拐了很多彎才找到的。院里種著當(dāng)季蔬菜,竹篙上曬著臘香豬頭,一間平房里隔出四個獨立包間,互不干擾, 看上去是口味正宗的土菜館的架勢。訂好包廂,點好主打的特色菜,才渾身放松去接妹夫。妹夫及兩個小朋友趕到縣城和父親會面吃好午餐,已近下午三點。

這個下午像塊被小孩偷咬了一口又放回櫥窗的資溪面包,丟掉可惜,又派不上用場。

唯一的任務(wù)就是等,等待大家快速消化掉午餐,重新燃起饑餓感。

既然吃一頓好飯這么重要,今天最重大的工作就是把晚飯吃好。明天就是初六,這頓晚餐可能是這次春節(jié)游最后一頓團圓餐了。

下午三點以后,天氣從多云自甘墮落成陰天。我?guī)蓚€小的去大覺溪邊的火車吧玩了半小時,然后全體上車去馬頭山鎮(zhèn)邊一座跨溪古橋拍照片,才四點多,天就暗得不適合在野外活動了。

開車到晚餐地點時,大家都說不餓。外甥和小朋友在包廂里充電玩手機,冰冷的臉遇上空調(diào)熱風(fēng),被激得紅撲撲的。父親在我的車里、妹妹妹夫在自己的車里打盹。

小朋友媽跟著我去周邊瞎轉(zhuǎn)。

下午選中這院子,除了看上它單門獨院的安靜,還喜歡周邊那些八九十年代風(fēng)格的老宿舍和菜園子。

這些年,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縣城城市化,我走遍江西所有縣,很少再見到那種一層或三四層的紅磚老宿舍,居民大多搬進了格局相似的樓盤。資溪縣城的這個角落像是刻意存留用于懷舊的老城遺址。大多數(shù)宿舍已無人居住,邊上的私建房燈火通明。幾乎每家都種了菜,院子大的青菜、包菜、辣椒、韭菜等全部自產(chǎn)自銷,院子小的,就在矮墻上用破搪瓷盆栽著些蔥和蒜。

不時有孩童燃放的小煙花拖著細煙躥起,在夜空中啪地炸出一小團火花。穿行在窄窄的巷道,硝煙和八角茴煮肉的濃香輪番飄過鼻孔。這場景和氣味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年味,讓我想起媽媽,想起外婆和外公健在時的那個家。

夜色中偶有人影閃爍,急匆匆的是走親戚拜年的年輕人,蹣跚挪動的是出門倒垃圾的老者,他們佝僂的身影讓我恍惚,久久不愿移開視線。

如果媽媽健在,我是否還會年年鼓動全家到異鄉(xiāng)過正月呢?

其實,今年春節(jié)很想在鄱陽小住,前兩年因為疫情封控,回鄱陽并不容易,這次本想住在父親家,把冬季的鄱陽湖區(qū)走個遍。奈何年前家人們先后感染,恢復(fù)期大家的體力都大不如前,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一日三餐的烹飪洗涮太費時太辛苦。集體出游成了相對輕松的團圓方式。

我在無序交錯的小巷穿來穿去轉(zhuǎn)了三四遭,才回到晚餐地。

午餐吃得實在太晚,大家的食欲尚未蘇醒。菜一份一份端上桌后,氣氛才略有些活躍。

羅非魚、香豬豬頭肉、羊排、冬筍……都是用柴火灶燒的土菜,我吃了幾口,覺得味道不錯。本來想讓外甥陪我喝一杯酒,想起這兩天在吃阿莫西林消炎,忍住了。

坐等大家點贊,父親當(dāng)頭一句:“口味還不如昨天酒店的菜?!?/p>

“羅非魚差不多,就是羊肉沒爛吃不動。”妹妹說。

我去找老板,老板不在柜臺,彎腰在廚房的白煙里忙碌?!安缓靡馑及。瑥N師回家過年了,我只好自己動手,不周之處請多原諒。”他個頭很小,額頭亮著汗還是油,右眼似乎還有些斜視,讓歉意顯得格外誠懇。

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這時想到,上菜的中年女性也不像服務(wù)員,一問三不知,可能是他夫人吧。

“沒事沒事,讓老板上飯吧?!泵梅虼驁A場。

熱騰騰的飯端上來,米白得流脂,看上去很誘人,妹夫扒了幾口又停住了。小朋友媽盛了一碗吃了幾口也停下:“哎呀,夾生!”

唉!這老板,像我手藝這么差的人都很少把飯煮夾生啊。

父親沒什么牙,只能吃軟食,只得再來一盆面條。

面條上來我也吃了一碗,仍然部分夾生,有的幾縷結(jié)成一坨,結(jié)坨的部分就沒煮軟。這下沒人說什么了,大家埋頭吃那些煮爛的部分。

以前每次集體出游,也會因目標難統(tǒng)一弄得很疲憊,今年這種玩不好吃不好還進醫(yī)院的情況還是首次發(fā)生,有一年全家開車數(shù)千里逛湘西不斷堵車也沒覺得這么難。

上車時我對妹妹說:“明年過年再不一起出門了,各玩各的吧?!?/p>

父親接過話頭:“一家人聚在一起就有意義,你不要太追求完美,要汲取你媽媽的性格教訓(xùn)。我在家里一直不敢洗澡,昨天晚上開著暖風(fēng)扒皮一樣痛痛快快洗了澡,至少花了一噸水。這不也是收獲嗎!”

冬天的樣子(節(jié)選)

郭曉琦

進駐吊葫蘆村的中午,我就注意到了那個有些異樣的男人。

當(dāng)時,我正從村支書家出來,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往村部走。剛到村里,我還沒有安排好吃飯問題,中午便在村支書家應(yīng)付了一頓。

吊葫蘆村不算大,百十戶人家依著山勢呈階梯狀,四平八穩(wěn)地靠在一個向陽的山窩子里,倒也緊湊而坦然。走近了看,每一處農(nóng)家小院的房屋都是統(tǒng)一翻修和改造過的,一溜兒紅瓦白墻,層層疊疊、穿插掩映在綠樹中間,有點兒身處異域風(fēng)情小鎮(zhèn)的感覺。村部就坐落在村子的最頂端,新修的二層樓房,圍一圈柵欄墻。站在村部前面的小廣場邊上俯瞰,整個村子盡收眼底。張嘴喊一嗓子,通知開會或者吆喝張三李四王麻子,各家各戶準能聽得見,就連那些腰彎背駝、眼花耳背的老人也不成問題。

村支書家正好卡在吊葫蘆的細腰處,連接著村子兩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貫通整個村子的一渠溪水和一條柏油馬路,到了支書家門口幾乎擠到了一起。溪水是近幾年才從遠山的雪融河水中“請”來的一條分支。柏油坡路是新拓寬的,從下到上像一棵巨大的古樹,分杈的枝條伸展到每一家的門口。坡路并不怎么陡,但我還是爬得氣喘吁吁。相較我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省城,村子的海拔高出近千米,難怪走起來費勁。就在我望著天空中一只盤旋的鷂子歇緩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后有人說話,聲音硬邦邦的。我側(cè)過身,看見老杏樹下蹲著個枯瘦如猴子般的男人,冷不丁嚇了一跳。已是初夏天氣,男人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黑夾衣,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像一蓬落了霜的茅草。他呆癡地盯著我,眼神冷颼颼的,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我以為他在跟我說話,便主動打招呼。他并沒有理我,只是自顧自地絮叨,像是在罵誰。站了會兒,我確定他不是跟我說話,便轉(zhuǎn)身往回走。到了村部門口,我回頭又看了那男人一會兒,他依然在不停地叨咕,偶爾指指點點。

下午了解完村子情況,和大家閑聊的時候,我提到了中午碰見的男人。村支書哦了聲,說那是錢疙瘩。我沒有明白村支書的意思,問啥錢疙瘩?村支書笑著說,你看見的那個人,叫錢疙瘩。我吃驚不小,還有叫這名字的。我說他好像在和我說什么,但我沒聽懂。村支書說,他在罵冬天。?。慷焓钦l?我又一臉迷惑。村支書解釋說,冬天不是人,冬天就是冬天。錢疙瘩從來都不罵人,不罵春天,不罵夏天,也不罵秋天,他專罵冬天。一年四季地罵,沒完沒了地罵。我的好奇一下子就上來了,問村支書,他罵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村支書說,他由著自己的性子罵哩,都是怪怨冬天不像個冬天的樣子。冬天要怎么樣才像個冬天的樣子呢?村支書點上煙,吸了兩口,說他就那么亂叨咕。今天說冬天一粒子雪都不下,哪像個冬天的樣子,明天又說,雪厚得都沒個下腳的地方,一點冬天的樣子都沒有。反正左一個不要臉,右一個愧先人,遇上他,這冬天也夠倒霉的。我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人是不是受過什么刺激,在冬天的時候?這時村支書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便急匆匆出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挨家挨戶熟悉情況。輪到去錢疙瘩家時,我心里有點兒毛,特意拉上了村支書。錢疙瘩依然蹲在門前的老杏樹下,像一堆刺蓬草,在陽光和風(fēng)中慢慢枯萎。村支書對著他說,這是咱們村新來的包村干部,來看你。錢疙瘩沒說話,只是盯著我們看,目光乏力而空洞。村支書說,你個死賴皮,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錢疙瘩沒反應(yīng)。冬天惹你了,可這是夏天啊,你總該稍微動彈動彈,別捂臭了。村支書嘴里罵叨著,帶我進了錢疙瘩家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了錢疙瘩出出進進踩出的一條小路外,基本被瘋長的野草占領(lǐng)。三間房屋倒是嶄新,紅瓦白墻,鋁合金門窗,和村子的格調(diào)一致。村支書手一指,說這房子是脫貧攻堅的關(guān)鍵時期,干部群眾下手給翻修的,連鍋臺和土炕也是大家伙幫助盤起來的。我順手推開一間房門,探進半個身子,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我揉了揉眼睛,連打兩個噴嚏,適應(yīng)了好半天。房子里確實不忍直視,地上、鍋臺上一片狼藉,靠窗的墻邊支著一張油漆斑駁的小地桌,桌下橫七豎八堆著些啤酒瓶子。村支書罵道,這狗日的讓人頭疼,手里一分錢都捏不住,光好酒。我驚奇,他有病還敢喝酒?村支書說,別人喝酒暈乎,他一喝酒就清醒了。

出了門,錢疙瘩依然蹲在老杏樹下,像一尊泥塑,姿勢都未曾改變。村支書對著他喊,錢疙瘩,限你兩天,把屋里給我整理利索了,院里的荒草也鏟掉。如果再這樣拖后腿,就少來要錢。錢疙瘩還是沒吭聲,只是扭頭瞪了一眼村支書。

過了兩天,我特意溜到錢疙瘩家瞅了眼,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雜草被鏟過,屋里也沒那么亂了。雖然弄得潦草了些,但至少動過了。我給村支書說起這事,支書說,村里一切順當(dāng),就這個錢疙瘩破罐子破摔,沒別的辦法,只能用錢管著。我問什么錢。村支書說臨時救助款,當(dāng)然主要是他閨女寄來的生活費,不替他管著,三天不到就糟蹋光了。他有女兒?我驚訝地問。村支書說,有。職高畢業(yè)后外出打工,錢沒掙上,人也沒回來。出事了?我突然感到莫名地緊張。村支書說,那倒沒有,聽說跟一個大她十幾歲的南方生意人私奔了。我問他還有什么親人沒。支書說,沒有了。我哦了聲。這女兒也夠狠心的,丟下一個精神失常的父親,自己跑南方享清福去了。村支書聽我數(shù)落,說,其實在女兒私奔之前他好好的,人也本分勤快,可能就是因為女兒一走,刺激了他。刺激?你是說他受了刺激?我正在興頭上,村支書卻嘆息一聲,嘴里念叨,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

不出我所料,錢疙瘩的女兒是冬天走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錢疙瘩的老婆也是冬天跑的。我在逐家逐戶摸排收入、了解家庭人員結(jié)構(gòu)和脫貧成果鞏固等情況的時候,順便了解了一下錢疙瘩的經(jīng)歷。還別說,那些豁著牙,在晨昏時絮絮叨叨、恍恍惚惚的老人們,對錢疙瘩的身世和遭遇倒是如數(shù)家珍。

錢疙瘩之所以叫錢疙瘩,是因為他是獨子,更是父母知天命之年才得來的寶貝疙瘩。起這樣的名字,溺愛是肯定的,當(dāng)然還有習(xí)俗一說。在這邊山區(qū),生活緊張年代,父母都會給孩子起些土得掉渣的名字,像蠻牛、球娃、狗剩、碎蛋、拴鎖、轆轤什么的,圖個好養(yǎng)活。

錢疙瘩的成長和村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吊兒郎當(dāng)?shù)鼗斓叫W(xué)畢業(yè),然后輟學(xué)勞動,然后娶媳婦過日子。錢疙瘩的媳婦娶得倒是容易,不是有錢,是因為他有個結(jié)實的身體,能吃苦。那年代,山里人能吃苦力就不怕餓著肚子,就不怕日子過不好。

錢疙瘩娶了媳婦后,村里人都豎著大拇指頭夸贊,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以“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口吻,說錢疙瘩還是個“福疙瘩”,娶了個俊俏媳婦,娶了個勤快媳婦,娶了個麻利媳婦,看來家里的門樓子要轉(zhuǎn)勢了。沒想到那些老古董們一個個都看走了眼。錢疙瘩的媳婦嘴皮子確實麻溜,跑得更麻溜。

時間應(yīng)該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天,臨近春節(jié)的日子,錢疙瘩正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幸福生活之中。他憧憬著日后要生二胎,要抱大胖兒子的時候,錢疙瘩的媳婦卻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跟人跑了。準確地說,是跟著一個騎摩托車走鄉(xiāng)串村的南方貨郎客跑了。跑得干凈利落,跑得無牽無掛。待錢疙瘩從一個囫圇午覺中醒來,走出院門的時候,大雪正飄得隨心所欲,早已將山川大地包裹得嚴嚴實實,他連一只腳印都沒捉住。

家里的女人跑了,還丟下一個襁褓中的孩子,日子有多恓惶,不用想都明白。錢疙瘩是既當(dāng)爸來又當(dāng)媽,一把屎來一把尿,好不容易把女兒錢多多拉扯大。結(jié)果呢,結(jié)果錢多多打工期間不偏不倚,又談了個南方大叔。錢疙瘩知道后直接就歇斯底里了,放話說要敢嫁,他會打斷女兒的腿。錢多多和錢疙瘩為此事沒少鬧矛盾,后來女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南方大叔生米做成了熟飯。相依為命的女兒,鐵了心嫁那么遠,還不是等于又跟人跑了。

這種情況,換誰也受不了。

時間正是二〇一九年的冬天。二十年后的這個冬天,白天黑夜地刮白毛子風(fēng),一粒雪都不曾飄過,干燥得讓整個大西北都在咳嗽。錢疙瘩就是在這個冬天坍塌的,他像掛在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在白毛子風(fēng)的呼嘯聲中轟隆一聲,塌成了一片廢墟。

錢疙瘩一個人的時候,嘴里經(jīng)常會念念叨叨、嘟嘟囔囔,偶爾還會指指畫畫。按村支書的話說,他在罵冬天。

我一直不大相信一個人會罵一個季節(jié),換誰都覺得是個笑話。出于好奇,我想坐下來,認真聽聽錢疙瘩是怎么罵冬天的。所以,每天只要有空閑時間,我都會去他旁邊坐會兒。但每次當(dāng)我悄悄坐到錢疙瘩旁邊時,他就變成了一尊真正的泥塑,木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問他什么,也不答應(yīng)。我只好陪著他,就那樣干蹲著。

后來,去陪的次數(shù)多了,干蹲著著急,我就試探著跟錢疙瘩說話。

我說,冬天不是個人,更不是個畜生,你罵它也聽不見,有啥意思?

我說,你看咱這村莊,現(xiàn)在是山青樹綠,房新路展……就連祖祖輩輩愁腸百結(jié)的水,都自覺地流到咱門前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我說,你有啥事跟我說,我是上級專門派來給你解決問題的。

我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年輕人嘛,總要出去闖闖的。

……

我說,我說話呢,你能聽懂嗎?

每次,我一個人東拉西扯,會說一大串。錢疙瘩呢,依然像一尊泥塑一樣,木呆呆的,不理我。我只好壓著指頭跟他擺弄。你看看,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是兄弟四個,親兄弟。你經(jīng)常當(dāng)著老大的面、當(dāng)著老二的面、當(dāng)著老三的面罵老四,這樣不好,你明白嗎?以后你別罵冬天了,你罵我。

我說“你罵我”的時候,錢疙瘩迅速瞟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的兩只眼睛深邃、空洞、冷峻,讓人心里頓時生出一種寒涼的感覺。

由此,我捕捉到一個信息,錢疙瘩是能聽明白別人說話的,只是他不愿意和你溝通罷了。這個情況,我和村支書做了交流,看法基本一致。所以,從那以后,我會不擇時機地給他講些山外面的事情,想到哪兒講到哪兒,加鹽調(diào)醋地講,搜腸刮肚地講……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靠近錢疙瘩并不是出于好奇。我和他一樣,內(nèi)心是孤獨的。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跟錢疙瘩講述了我自己的故事。

我說,我是從省城“逃”到村里來的。到這里,除了要干好一個駐村干部本分的工作之外,我還圖一份清靜。事實如此,和錢疙瘩比,除了在省城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一個在微信里心疼我的女兒,我并沒有比他優(yōu)越多少。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與錢疙瘩一樣,都是在艱苦的農(nóng)村度過的。記憶中,父親母親每天都早出晚歸,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掙扎……為了逃離苦海,我發(fā)奮讀書,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了省城一所一流大學(xué)。四年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分配到省直某部門工作。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位漂亮女同學(xué)的愛意和傾慕。我以為我的人生自此會五彩繽紛、光鮮照人。哪想到,我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年的婚姻和家庭,隨著孩子一紙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到來而迅速土崩瓦解。在我那個驕橫無比的教授前妻和她優(yōu)越的干部家庭面前,我堅決不承認我是一個被解聘的長工,而是咬牙爭取到了解放??傊?,我凈身出戶,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時候的樣子,我還是那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學(xué)子,扛著鋪蓋卷,在繁華的城市街頭尋找一間屬于自己的能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銳氣,一丁點兒也找不回來了。我的銳氣讓我在二十幾年前眼花繚亂,以至于得意忘形,疏忽了“門當(dāng)戶對”這個被無數(shù)次驗證過的道理。

灰暗了半年多時間(其實已經(jīng)灰暗了二十年),正好單位要輪換包村干部,會后我毫不猶豫就去報了名。工作一樣干,我想換個環(huán)境,也換一份心情。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能理解也能讀懂錢疙瘩。村莊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肯定看在眼里,但他的灰暗是情感上的灰暗。他的灰暗還是雙重的,比我更灰更暗,而絕非像村民們說的那樣是瘋了傻了、皮了懶了。他心里結(jié)了個實實在在的大疙瘩,如果能撬開他的嘴巴,把他心里的疙瘩給“掏”出來,不愁他錢疙瘩不會過日子。

貼上錢疙瘩也就一個來月的時間,就有些不怎么順耳的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貍鞯搅宋业亩淅?。這倒也正常,哪個村子還沒幾個“熱心腸”。我剛到村里不幾天,就受到了幾位 “熱心腸”大爺大媽的熱烈歡迎。平時,他們老遠看見我就笑瞇瞇的,提前打招呼,噓寒問暖,像親兒子親孫子回來了一樣。但一轉(zhuǎn)身,又看見他們一個個眉來眼去、指指點點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這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大爺大媽總有自己關(guān)心的理由。說什么新來的包村干部咋天天陪著個瘋子曬太陽呢。說這你還看不明白嗎,誰愿意天天守著個瘋子,又不沾親不帶故的。說哦哦哦,一個瘋子就夠人擔(dān)心的了,又來一個……聽到這些,換誰心里都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村莊終歸是村莊,你得學(xué)會懂它。

一天中午,我剛邁腳出門,就和村支書撞了個滿懷,撞得村支書手里的煙頭火星四濺。支書瞇著眼笑,說年輕人,你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要干啥去?我說我年輕嗎?也就比你小五六歲。村支書盯著我認真瞅了瞅,說看上去小十五六歲呢。重新點上煙,支書改口說,老弟,我知道你要去錢疙瘩那兒,你還是別太費心了,多抽空休息休息,最近咱們的工作忙。我知道村支書是有意提醒我。想了想,我說,錢疙瘩心里的疙瘩應(yīng)該能解開的。村支書說,我和他打小一塊兒和尿泥玩大的,我能不了解嗎?以前他是個十足的榆木疙瘩,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石頭疙瘩了,又冷又硬,怎么解?我說,兩種方法:一是讓他張口說話;二呢,就是把他女兒錢多多找回來。村支書沉吟了一會兒,說,就算把他女兒叫回來,三兩天也解決不了問題,長期住呢,不現(xiàn)實?,F(xiàn)在的年輕人,哪個能在村子里待得住?我說,那就想辦法撬開他的嘴,先讓他愿意說話。村支書又沉吟一會兒,然后詭秘一笑,說,有個東西,肯定能行。

當(dāng)下,我就按照村支書的點撥,去村小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三小瓶江小白,還有油炸花生米、大豆和麻花什么的。當(dāng)我在錢疙瘩面前亮出小酒瓶時,錢疙瘩的表情頃刻間就亮了,嘴角也抽動了兩下。以前,不管我說什么,他一概不理會,不是勾著頭嗚嗚哇哇地罵冬天,就是空洞的眼神一直望著遠處綿延無盡的山巒。我將酒瓶遞到錢疙瘩面前,他瞅了瞅我,看上去有些發(fā)怵。你個蠻牛,還不識抬舉。村支書嚷嚷著,從我手里接過一瓶江小白遞過去。拿著,人家黃主任為了感謝你陪他說話才買的。聽明白了嗎?是為了感謝你。村支書的話,讓我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沒想到他平時老實巴交,倒很會說話。我不知道錢疙瘩到底聽明白村支書的意思沒有,他瞅瞅我,又瞅瞅支書,伸手接了酒瓶。那一刻,我感覺他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一人一小瓶,為了讓錢疙瘩放松,我和村支書兩人率先喝。村支書說錢疙瘩好酒,但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還是有些怯,像個被人欺負的孩子。村支書往嘴里丟了幾顆花生米,邊嚼邊說,錢疙瘩,以后不能光讓人家黃主任一個人說話,你也得說。咱管不起好飯管不起好酒,陪著說個話總行吧,???錢疙瘩似乎明白了,扭頭又看了看我。我趕緊對著他舉起小酒瓶,擠出一臉的笑。

一連幾天,我都會揣著江小白去找錢疙瘩“說話”。還別說,錢疙瘩真的張口了,雖然他只是偶爾對著我嗚啦幾句,怯怯的樣子,我也基本聽不明白,但這已經(jīng)很好了。我正得意,村里又有了傳言,大概意思是,那個包村干部不知道咋想的,天天忽悠一個瘋子酗酒,體面不體面不說,瘋子喝大滾溝了咋辦?傷了學(xué)生娃娃咋辦?……村支書明明白白安慰我的時候,我知道傳言已經(jīng)滿天飛了。我索性將我和錢疙瘩的“說話”地點轉(zhuǎn)移到了錢疙瘩的屋里,正好我也可以現(xiàn)場指導(dǎo)他做些簡單的家務(wù)活兒,清理好衛(wèi)生。我也趁機給錢疙瘩講一些有趣的事兒,實在沒什么講了,我就講新聞、講段子、講古經(jīng),也講花花綠綠的傳聞,我相信他能聽明白。一天中午,我正在房檐下給錢疙瘩講《懶漢王老三》的故事,電話鈴響了。自從到村里,我?guī)缀鹾苌偻媸謾C微信什么的,除了工作。我說過我想圖一份清靜。

電話是單位辦公室主任打來的。主任可能有事,急吼吼地詢問了一下我駐村工作的情況,然后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知道你平時愛喝一口,在村里可得注意形象。有人都反映到單位了。我哦了聲,心里也咯噔響了一下,主任后邊說了什么,我都沒聽進去。誰這么缺德!我在心里罵了句臟話。愣怔了大半天,正想起身回去,電話鈴聲又響了。我掃了眼,是單位一把手。一把手能親自打電話過來,說明反映的問題嚴重。

我感覺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我們一把手向來嚴厲,說話辦事雷厲風(fēng)行,平時我是有幾分懼怕的。干咳兩聲,整理好嗓子,接通后,領(lǐng)導(dǎo)的聲音卻一反常態(tài),軟綿綿的,想必是從一個深遠而踏實的午覺中剛剛醒過來。領(lǐng)導(dǎo)先是關(guān)心了我一番,接著問了些駐村工作中的瑣碎事,最后提了些具體要求。領(lǐng)導(dǎo)說,你去基層開展駐村工作,代表的是咱們單位,所以在工作和生活中一定要注意形象。還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虛心向基層的各級領(lǐng)導(dǎo)和工作人員學(xué)習(xí),按照他們的安排,把工作做細做實。特別是要入鄉(xiāng)隨俗,遵守村規(guī)村約,給村民留下好的印象……

一把手說得語重心長,我捧著電話,一個勁地點頭。

回了一趟省城,整理換洗衣服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錢疙瘩大夏天還穿的夾衣,于是挑出幾件適合錢疙瘩的舊衣服,認認真真洗了一遍,打了包。理發(fā)完出來,我又想起錢疙瘩那頭亂糟糟的“刺蓬草”,猶豫再三,還是買了把電推子。我覺得先把錢疙瘩的面貌整亮堂了,別人可能會理解我對一個“瘋子”的用心。

第二天晚上,兩個要好的朋友給我接風(fēng),也是送行。兩個月前,我剛報名進村那會兒走得倉促,都沒有跟他們打招呼。晚餐吃的是“一加一”涮肉,在村里清湯寡水干靠著,確實饞透了,以至于我感覺那頓涮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吃飯期間,我給朋友細說了一下錢疙瘩的遭遇和現(xiàn)狀。我說,不管別人怎么看,我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朋友壞笑,說你這是在幫自己,我們都表示支持。我有些疑惑。朋友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錢疙瘩,和你是同一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呢?去年以來,你不也沉默寡言的嗎?不也逃到偏僻的山村里靜心去了嗎?我想了想,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至少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大致相同的故事。作為男人的錢疙瘩,一定明白別人在笑話他,所以他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意交流,可以理解為是一種逃避?我呢,除了三兩要好的朋友,不也選擇了沉默嗎?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回村的當(dāng)晚就喊上村支書去了錢疙瘩家。在昏暗的燈泡下,我和村支書配合,剃掉了錢疙瘩那頭亂糟糟的“刺蓬草”,刮洗了臉,換上了干凈的舊衣服。有村支書在,錢疙瘩倒是很配合,折騰一番后,他的精氣神一下子就出來了,看上去年輕了至少二十歲。

從錢疙瘩家出來后,天已經(jīng)黑透,村里的夜晚寂靜得讓人心慌。只有滿天的繁星閃爍,一個勁地對我眨巴眼睛。那一刻,我感覺有一道亮光劃過夜空,直抵身體,心里也頓時亮堂了許多。

轉(zhuǎn)眼進入了秋天,我們除了抓中心工作之外,還得去田間地頭,督促秋收。尤其是藥材的收獲、晾曬、分揀、收購和銷路的拓展,直接影響著我們村能不能有效地鞏固脫貧成果,逐步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工作,屬于重中之重。所以,村里的干部每一天都連軸轉(zhuǎn),在幾個村組間來回奔波。晚上收工回來,困乏得連飯都不想做,但我還是堅持要去錢疙瘩家,哪怕待一兩分鐘、說一兩句話也行。錢疙瘩確實有了新的起色,進了門,他會跟你打招呼,給你倒一杯水。你問話,他會咕噥幾句。你安排的簡單活計,他也會配合著去做。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還是會嘟嘟囔囔、反反復(fù)復(fù)地“咒罵冬天”。這冬天要是個人的話,很有可能被他罵死過一千回一萬回了。

有天晚上,我剛躺下,省城的哥們兒打視頻過來,說要看看我“改造”得咋樣了。因為山里信號不怎么好,視頻卡,話也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索性直接打電話過去,說笑一通后,我順便說了一下錢疙瘩的近況。哥們兒說,你急個屁,他那是典型的心理障礙,需要看心理醫(yī)生慢慢去疏通,懂不懂?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手從他喉嚨里伸進去,把心里那塊黑疙瘩揪下來扔掉,馬上就會好。哥們兒的話提醒了我,我立刻熱蒸現(xiàn)賣,揪住哥們兒讓他幫我聯(lián)系一個心理醫(yī)生。哥們兒在電話那頭嗷嗷叫,說這電話打得倒霉,真是沒事找事。

秋天涼下來的時候,雨水也旺了。秋雨綿綿纏纏了幾乎一個禮拜?;钣嫊簳r擱置,我決定趁機回趟省城,順便帶上錢疙瘩看看心理醫(yī)生。要將錢疙瘩帶到省城,我心里確實不怎么踏實。思來想去,我認為只要揪住村支書,一切都好辦。在我與錢疙瘩接觸的這段時間,村支書看似漫不經(jīng)心,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其實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暗地里用勁。

去省城的頭天晚上,我和村支書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給錢疙瘩洗了澡,準備了干凈的衣服,甚至還到村衛(wèi)生所弄了兩粒暈車藥、兩粒安眠藥。一個一年多沒有走出過村子,看上去精神又不是太整齊的人,我們怕他在路上會出什么亂子。

第二天早晨,陰沉沉的天空出奇地放晴了。太陽倏忽間從東山口彈起來,將萬丈霞光灑在大地上,讓人精神一振、心情爽朗。路上,除了在幾處疫情防控檢查站做了信息登記外,一切都很順利。到了省城,哥們兒開車到車站接上我們,直接拉到了一家網(wǎng)紅打卡的牛肉面館。肉蛋添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下肚,大家的臉都紅潤起來。錢疙瘩的狀態(tài)更是前所未有地好,只是走在城市的街頭,他縮手縮腳、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副膽怯害怕的樣子。

心理醫(yī)生是我哥們兒媳婦的同學(xué)的同學(xué),提前約好的。在我看來,天下最實惠的當(dāng)數(shù)同學(xué)關(guān)系,基于此,一切都進行得挺順利。我和村支書把錢疙瘩的遭遇和現(xiàn)狀簡單地跟心理醫(yī)生做了介紹,然后陪著錢疙瘩,按照心理醫(yī)生的引導(dǎo),大家一起聊了會兒。待錢疙瘩漸漸適應(yīng)了之后,我和村支書悄悄退到了外間。

那天的心理干預(yù)接近一個半小時,按照心理醫(yī)生的原話,很成功,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但畢竟是第一次接觸。之后,我們又帶錢疙瘩去了趟人民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jié)果出來,幾乎沒什么大毛病,這讓我們感到驚喜。為了更好地恢復(fù),我們還是讓醫(yī)生配了些療程藥物。

為此,晚上我們慶賀了一番,吃的手抓肉,省城特色。飯局是我那倆哥們兒安排的,說接待我們村領(lǐng)導(dǎo),面子得給我撐足。白酒喝了兩斤,第三瓶拿上桌被我強行沒收。飯局上,錢疙瘩是重點關(guān)照對象,大家很熱情,給他夾肉夾菜,一點兒不當(dāng)外人。他悶著頭,吃得整個下巴油汪汪的,看上去很滿足,沒有了剛來時局促膽怯的樣子。酒我們給他限了量。就是在村里,我用酒有意接近錢疙瘩時,也是限量的,不能讓他隨著性子喝。飯后,哥們兒興頭正足,又開車帶我們?nèi)S河邊看夜景。六十里黃河風(fēng)情線在燈光的映襯下更是魅力無限,美不勝收。我們在白塔山公園和中山橋上拍了很多照片,直到燈光秀結(jié)束,萬家燈火漸漸稀疏,我們才回到我那個空蕩蕩的家里。

回村后,又是一通忙活。秋天就快要結(jié)束了,村文化廣場和村道上的路燈安裝、廁所改造等項目,還有經(jīng)濟作物、瓜菜干果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收獲及打通銷售渠道等工作,樣樣都得跟進。帶錢疙瘩再去看心理醫(yī)生的事,只得往后推一推??上驳氖?,從第一次看完醫(yī)生回來,不知道是藥物還是心理疏導(dǎo)起了作用,錢疙瘩的變化十分明顯。村民們知道錢疙瘩逛了趟省城,都熱心地問這問那,錢疙瘩竟然愿意和他們進行簡單的交流,不再是人們眼中那個傻子呆子,那個冷冰冰硬邦邦的石頭疙瘩。還有,按照我和村支書的交代,錢疙瘩開始愿意做一些簡單的活計,這著實讓我們開心。

西北的冬天總是來得迅猛而又氣勢洶洶。一夜睡醒,山川大地就已被雪覆蓋得嚴嚴實實。早晨推開門,白茫茫的一片,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中。我正準備掃雪,就聽見村里有人吵吵嚷嚷,聲音硬邦邦的,像是錢疙瘩。我丟下工具,踩著沒腳的積雪出了村部院子,果然是錢疙瘩。他正在自家門前的雪地里轉(zhuǎn)圈兒,指手畫腳地亂嚷嚷。已經(jīng)看過三次心理醫(yī)生了,加之藥物治療,我覺得他比之前好多了,生活基本能自理。又犯病了?是在罵冬天?罵冬天的第一場雪?我走近的時候,只隱隱聽明白了一句:“俄(我)殺你的心都有,你個不要皮臉的……”

看我過來,錢疙瘩閉了嘴,雙手捅在袖筒里,定定地盯著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的眼神和我第一次看到時已大不一樣,灰暗中有了更多的溫潤,帶給人的不再是荒涼感。我笑著問錢疙瘩,你要殺誰?他不作聲。殺冬天啊?他不作聲。我說,我?guī)湍銡?,把冬天殺了,把場院里這刺眼的雪也殺了。他還是那樣看著我,一直沒作聲。我拽著錢疙瘩進了屋子,給他加了件厚點兒的衣服,然后找來工具。我說,走,帶你殺雪去。

我在前面鏟,錢疙瘩悶著頭,在后面用掃帚掃。他把掃帚使喚得虎虎生風(fēng),像是提著一把大刀,在戰(zhàn)場上左沖右突。從錢疙瘩家掃到村部,從村部掃到村道,各家各戶的大門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打開了,大家看我?guī)еX疙瘩掃雪,很是吃驚,遂執(zhí)著鐵锨、提著掃把加入了進來,大家齊上陣,村道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晚上,我特意炒了兩個小菜,買了瓶酒,請村支書坐了會兒。一年的工作基本有了頭緒,群眾的收入較上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村里幾個重要項目推進順利,年度工作任務(wù)也能順利完成,這無疑讓我們心里踏實許多。聊到錢疙瘩時,村支書嘆息說,脫貧攻堅最后時刻,時間緊任務(wù)重,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把錢疙瘩列為特殊人員?,F(xiàn)在看,這狗日的還真算得上個“福疙瘩”,遇上你這個貴人了。說著向我舉起酒杯。謝謝黃主任啊,要不是你,差一步,這狗日的就又一次被放棄了。哪里哪里,全靠支書的支持。說著我也向支書舉起酒杯。你都看到了,錢疙瘩心里的疙瘩已經(jīng)小了好多……村支書吱溜一聲咂了下酒,說,該做的我們盡量去做,看這家伙的造化了。

節(jié)能燈泡似乎越來越亮,鉚足了勁,把整個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我和村支書圍著火爐,繼續(xù)一杯一杯地喝酒。冷不丁被嗆了一下,咳嗽兩聲,我感覺嗓子里卡著的那把老刀子被拔掉了,一團辣辣的火焰滾過。我說,這藥呢,得服,心理醫(yī)生得看,但還差最重要的一樣。村支書疑惑地瞥我一眼,目光軟和。我說,親情療法。你說呢?村支書沒搭話,只是又一次對著我舉起了酒杯。他的沉穩(wěn)確實讓我佩服。

我和錢多多美美地吵了一架。

其實也不算吵架,是我把錢多多狠狠地收拾了一頓。加了錢多多的微信之后,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也談了下她父親錢疙瘩的境況,還給她發(fā)了一些錢疙瘩治療前后的對比照片,希望她能主動配合我們做好下一步的幫扶工作,讓她父親盡快好起來。一開始,錢多多倒是十分熱情,感謝感激加感恩,還發(fā)一些磕頭作揖的表情。但過了兩三個月,她就開始應(yīng)付了,對我的信息愛答不理,有時候干脆不回復(fù)。

那天下午,送走縣里的年終考核工作組,大家都松了口氣,便各自回家休息。我到房間洗了把臉,看看時間,做晚飯還早,遂打開手機給錢多多發(fā)信息。一年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不管父女倆隔閡有多大,我都希望錢多多這個春節(jié)能回來一趟,主動給錢疙瘩認個錯,陪他過個年。我從仁義禮智信出發(fā),左講孝道,右講義務(wù),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打字把指頭都打僵直了。錢多多只是偶爾回復(fù)一句半句,或者發(fā)個表情包。

當(dāng)我看見錢多多回復(fù)說自己每個月都打錢回來的,拿錢搪塞,我一下子就火了,氣不打一處來。我撥打微信電話,對方不接。我干脆發(fā)語音:錢錢錢!你錢多多是從錢眼里蹦出來的嗎?錢重要還是人重要?錢能買來親情嗎?錢能撫慰你爸心里的傷痕嗎?能化掉你爸心里那塊黑疙瘩嗎?……我口氣嚴厲,正斥責(zé)得歡,錢多多卻把我拉黑了。

臘八節(jié)那天晚上,吃過飯,我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村里的燈火明顯稠密了。每年進入臘月,外出做生意的人、打工的人拖兒帶女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外出求學(xué)的學(xué)生也放寒假了,村莊才真正像個村莊。我突然覺得,我們的工作任重而道遠。雖然從脫貧攻堅到鄉(xiāng)村振興,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有少數(shù)青壯年村民已經(jīng)返回了村子,參與到合作社、民宿、農(nóng)家樂的創(chuàng)建工作中,參與到科學(xué)種植養(yǎng)殖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網(wǎng)絡(luò)宣傳銷售工作中,但還遠遠不夠。我們還得創(chuàng)設(shè)更好的條件,吸引每一個外出務(wù)工的人返回村莊創(chuàng)業(yè),讓山灣里的每一個白天都人聲鼎沸、歡聲笑語,每一個夜晚都燈火璀璨、溫馨溫暖才夠。

只身回到屋里,可能是因為心里有個美好的愿景,寒氣也不那么逼人了。我簡單洗漱了一下,鉆進被窩。一時難以入睡,只好翻手機。打開后,我發(fā)現(xiàn)錢多多重新添加了我的微信,還密密麻麻地發(fā)了二十多條信息。她第一次叫我叔,給我道歉,說不該沖動刪除我微信。錢多多講了好多,說自小她就跟著父親生活,父親的辛苦和心酸她都理解。但父親是個固執(zhí)又暴躁的人,不會溝通,導(dǎo)致他們父女之間確實有很多隔閡。尤其是在她談對象和結(jié)婚的問題上,父親死活不同意,還要打斷她的腿,她沒辦法只好逃避。她說,最近一兩個月,您天天發(fā)信息說我爸的事,倒不是我不上心,是我最近確實力不從心。那天您批評我的時候,正碰上我去醫(yī)院做產(chǎn)前檢查,因為疫情,光辦理個住院手續(xù)就折騰得筋疲力盡,加之醫(yī)生告知我子宮內(nèi)有異常,老公生意忙,不在身邊,我一下子就崩潰了……還好,就在上周,我順利產(chǎn)下了我的二胎寶寶,是個可愛的男孩……看到這兒,我對錢多多的誤會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是的,這年月在外面打拼,混一口飯吃,誰都不容易。我趕緊給錢多多發(fā)去了祝福,就我那天口氣不好,向她表達了歉意。

第二天,在我的撮合下,錢多多打了一次視頻通話。我特意把錢疙瘩“打扮”了一番,修了頭發(fā),刮了胡須,洗了臉,換了件干凈的衣服。我想讓錢多多看見錢疙瘩的時候,心里能好受點兒。視頻接通后,我先和錢多多打了招呼。坐月子的錢多多斜靠著床頭,穿得很厚實,還戴著頂藍色的針織保暖帽,看上去臉色蒼白,很虛弱的樣子。我把視頻拿到錢疙瘩面前,讓他認。錢疙瘩癡癡地看著,有些愣怔。錢多多叫了聲爸。錢疙瘩依然愣著。錢多多又叫了聲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接著,錢多多連忙把在地上玩的小女孩叫過來,讓問姥爺好。小女孩一點兒不怯生,對著鏡頭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姥爺好,聲音拖得老長,萌萌的,讓人疼愛。錢多多又把鏡頭轉(zhuǎn)向了她旁邊熟睡的嬰兒,嘴里念叨著,姥爺看寶寶呢,快問姥爺好……錢疙瘩終于認出了錢多多,他咧開嘴,哇一聲干號起來。

我趕緊對錢多多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掛了視頻。

年的氛圍越來越濃。

每一個坐落在川道里的村子、山根下的村子、半山灣里的村子,都已打破了往日的寧靜。車輛進進出出,人們說說笑笑,一派熱鬧的景象。離年關(guān)只剩下兩三個集日了,村民們都在抓緊置辦年貨,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我心里也隱隱著急,急什么?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明白。

鄉(xiāng)上終于召開了春節(jié)期間治安安全和疫情防控工作會議,一年的工作就算徹底結(jié)束。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一些土特產(chǎn),攔都攔不住。村支書也準備了蜂蜜、花椒、木耳什么的,讓我?guī)?,早點回省城過年。辛苦一年了,也沒啥好東西,就這。支書指了指堆在地上的東西。就這,都是群眾在土里刨的、山里撿的、自家樹上摘的,你也別笑話。我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眼睛里也潮潮的。

錢多多和錢疙瘩又視頻了一次。這次,錢多多非常主動,問這問那,像個母親叮囑孩子一樣叮囑錢疙瘩。錢疙瘩也木訥地說了幾聲好,這讓我非常興奮。也許是因為這個視頻,也許不是,我決定過年不回省城了。當(dāng)然不是草率,也不是我有多敬業(yè)。錢疙瘩父女有了很好的交流,作為紐帶的我,分享些許也是快樂的。

另外,我也認真想過:我鄉(xiāng)下的父母親已經(jīng)過世,我沒了老家,省城水泥格子里的家也散了。唯一牽掛的女兒,寒假留在外省的大學(xué),說是做什么社會實踐活動,我猜想孩子也是在逃避,不想面對兩個原本就不該走到一起的人。所以,我與其回省城找不自在,還不如待在村里,蹭一份難得的恬淡和安寧,也蹭一份真實的熱鬧和快樂。

做了決定后,我搭上村民的拖拉機去鄉(xiāng)上趕了一趟集。臘月二十八的集市,擠得水泄不通。我被人流裹挾來裹挾去的時候,突然找到了一種久違的輕松和愉悅。我想到了小時候跟著父母趕集的情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五分錢一根麻花或者一根冰棍,都是我們的奢望和快樂,不像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集市,應(yīng)有盡有。折騰了老半天,我簡單買了點兒青菜和牛羊肉,一個人,最多加上錢疙瘩,也吃不了多少。村支書看我來真的,一個勁勸我回去,說好歹過個年,回去陪陪老婆孩子,別讓家人誤會。我騙他說孩子寒假沒回來,老婆去陪了,回去也是一個人。你這吊葫蘆村,過年容不下我這個外人啊?支書被我說得不好意思,連忙擺手。

除夕那天,天幕垂得很低,陰沉沉的,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但這絲毫不影響過年的熱鬧氛圍。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掛起了紅燈籠,貼了窗花和紅對聯(lián);家家戶戶的屋頂上炊煙裊裊,香氣飄溢。我安排錢疙瘩剝蔥搗蒜,自己卷起袖子,準備開始折騰年夜飯。兩個老男人,不講究做得好看不好看、味道鮮不鮮、花樣多不多,弄熟就行。這時村支書找了過來,他看我兩手糊在面團里,連鼻疙瘩、額頭上也頂著面粉,就嘿嘿直笑。笑完了,村支書說,我就怕你提前動手,別折騰了,今晚去我家熱鬧。我說,那哪行,好歹過個年,你們?nèi)覉F圓,就不去掃興了。村支書說,咋了?拿我當(dāng)外人,還是嫌棄你嫂子的茶飯粗糙?不敢不敢。我連忙客氣,順勢努了下嘴,意思是還有錢疙瘩。村支書說,當(dāng)然一起啊,就是你不在村里,也少不了他??靸赡炅?,這狗日的吃的是百家飯。我哦哦哦幾聲,錢疙瘩咧著嘴,一臉的不好意思。

送村支書出了門,雪花已經(jīng)大如鵝毛,紛紛揚揚地飄舞著。整個山川大地已被白雪覆蓋,遼遠、寧靜而又模糊,唯有眼前的村莊熱氣騰騰。瑞雪兆豐年?。?/p>

快到掌燈時分,我給女兒打視頻。女兒正和留校的同學(xué)在食堂里聯(lián)歡,桌子接成一長溜,擺上了飯菜、糕點、水果和飲料,花花綠綠的。學(xué)生們圍坐在兩邊,又跳又唱,活像苗寨里的長桌宴。女兒見我留在村里,一個勁地責(zé)怪,聲音濕漉,眼淚汪汪。我怕影響女兒情緒,應(yīng)付幾句后趕緊關(guān)了視頻,順手給女兒發(fā)了個壓歲紅包。

接著,我給錢多多打了視頻??赡苁悄戏降亩旄鼮闈窭洌伦永锏腻X多多依然包得嚴實,但臉色紅潤,氣色明顯比上兩次好很多。對于我留在村里過年,錢多多比我女兒還驚訝,連連感謝,好像我真是因為她父親才留下的,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把鏡頭轉(zhuǎn)向錢疙瘩,和上幾次比,他們父女的交流更為和諧順暢了。錢多多安排這叮嚀那,錢疙瘩咧著嘴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錢疙瘩笑,那笑是從心里生起的,飽滿而真實。錢多多說想吃啥就買,別舍不得。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說等二寶滿一歲了,她就回去。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把大寶拉過來,兩歲的小女孩對著鏡頭,甜甜地問了聲,姥爺過年好!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見錢疙瘩咧嘴笑,自己也咧著嘴笑。笑著笑著,錢多多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了起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錢疙瘩的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了起來。我作為他們之間的紐帶,又是一番說道和安慰,正好村支書在大門口喊吃飯,我們才結(jié)束通話。

幾乎大半個正月,我和錢疙瘩都是在村民家吃飯。一家挨一家,他們爭著叫,好像誰家落后了,沒邀請我們吃一頓年飯,年就過不去一樣。讓村民們吃驚的是錢疙瘩的變化。錢疙瘩說話雖然還不是很溜撒,但是已經(jīng)能和大家正常交流,村里的爺孫叔侄、兄弟妯娌都認得清楚,偶爾還能開個玩笑。

趁正月空閑一些,我?guī)еX疙瘩又去了趟省城。一則是新的一年開始,這一年,既要鞏固脫貧成果,又要逐步推進鄉(xiāng)村振興項目,不能有半點兒懈怠。我和單位就駐村工作做了一下銜接,明確了自己的工作職責(zé)。二則是趁熱打鐵,讓錢疙瘩多做幾次心理溝通。接觸后,心理醫(yī)生都有些吃驚,反過來問我,過了個年,錢疙瘩咋變了個人似的?心理醫(yī)生的話,讓我感覺有股暖融融的春風(fēng)拂面而來。

春天真的來了。

“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出墻的不僅僅是紅杏,桃之夭夭,梨花細雨……村莊悄無聲息地沉浸在一片花海中。慕名到村里賞花的游客漸漸多起來。村委會的工作緊上加緊,每天除了督促整理村容村貌、監(jiān)督民宿菜品質(zhì)量和食品衛(wèi)生等工作外,還得組織植樹造林、大棚育苗栽培、紅牛飼養(yǎng)以及各種農(nóng)技人才培訓(xùn)等工作??粗迕駛兏蓜攀?,我感覺渾身也有了使不完的勁。

一天晚上,我從山背后的六社回來,跑得腿腳生疼,剛弄了熱水泡上,錢疙瘩悶吞吞地進來。以前是我抽空去找錢疙瘩,現(xiàn)在工作忙了些,錢疙瘩便盯空來找我。我說,來了?錢疙瘩嗯了聲。我說,坐。錢疙瘩嗯了聲。我說,吃過了?錢疙瘩又嗯了聲。我問,有啥事?錢疙瘩沉吟了半天,搓著手吞吞吐吐地說,俄想在嶺上的洼地里種洋芋。我抬起頭,認真看了看擱在凳子邊沿上這個黑乎乎的人,沒錯,就是錢疙瘩。我問,你能行?錢疙瘩說,俄能行。我說,你確定?錢疙瘩不甘示弱地說,莊稼漢,能不會種地?我說,好好好,順手指了下桌上的酒瓶。錢疙瘩起身,倒了杯酒放在我面前。咋啦?你不喝?我問錢疙瘩。他又搓了搓手,給自己倒了杯。我說,嶺上的洼地統(tǒng)一規(guī)劃成為林地和草地了,已種樹種草種花,種洋芋肯定不行。錢疙瘩說,種草種花干撒(啥)?又不能吃。我說,恢復(fù)生態(tài)啊!錢疙瘩不管不顧地說,田里的花花草草鋤都鋤不完,咋還種?我一時跟他解釋不清楚,干脆直奔主題。我說,你要真想干,我給你找個合適的活兒,村上每月給你發(fā)工資。錢疙瘩一副急切的表情,趕忙問干啥。我說,環(huán)衛(wèi)工。你看看,因為咱們村地理條件特殊,風(fēng)景特別,村里正在逐步推進鄉(xiāng)村旅游項目。以后,春天賞花的,夏天避暑的,秋天采摘的,冬天觀雪的,會來不少城里人。隨著項目的豐富和民宿的提升,游客會越來越多,環(huán)境衛(wèi)生就得跟上去。錢疙瘩遲疑地問,真的發(fā)錢?我說,當(dāng)然真的。錢疙瘩高興了,高興得兩只手沒處放,合起來一個勁地干搓。我看著好笑,故意板著臉說,你先別著急,還有個條件。錢疙瘩又泄了氣似的。我說,咱們吊葫蘆村的環(huán)衛(wèi)工,就相當(dāng)于村里的形象大使,個人的精神面貌要跟上去。錢疙瘩問,撒是形象大使?啥是大使呢,我只好說,就是你每天要把衣服洗干凈、穿整齊,整得利利索索。錢疙瘩又一臉的遲疑,嘴里嘟囔,俄是個莊稼人,能穿個撒整齊。

做上環(huán)衛(wèi)工后,錢疙瘩成了吊葫蘆村起得最早的人。不管天晴還是天陰,每一個早晨,他都會準時穿上紅馬甲出現(xiàn)在村街上,待人們起床喝早茶,吆喝著干活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村街清掃得干干凈凈,垃圾桶也被擦得锃亮锃亮的。從葫蘆頭到葫蘆尾,整個吊葫蘆村的人都有些驚訝,誰都沒想到,錢疙瘩竟然還能有這么一天。

事實上,我也沒有想到。

錢多多寄來了一部舊手機,拜托我?guī)退洲k理一下手續(xù),說聯(lián)系起來方便。這樣更好。他們父女之間的交流越來越頻繁,每次視頻,錢多多都打我手機,有時候我不在村里,有時候忙工作,有時候休息,多少有些麻煩。錢疙瘩有了自己的手機,他們父女之間就可以隨時聯(lián)系,也會有個更私密的交流空間。

一天正午,日頭正經(jīng)過頭頂,將火辣辣的光線直射下來,曬得整個山灣懶洋洋的。人們都躲在屋子里午睡,連貓呀狗呀雞呀都躲到了陰涼處。唯有那渠清涼的渠水歡快地流淌,潺潺歌吟。我沿村街而上,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被野性的山風(fēng)推送過來,忽高忽低。是錢疙瘩,這老家伙又犯病了?又罵冬天了?我心頭一緊,腳步也緊湊起來。到了錢疙瘩家門前,只見他正坐在老杏樹下,背對著我。那件橘紅色的馬甲像樹葉間漏下來的一片陽光,顯得格外鮮亮。我悄悄走近,發(fā)現(xiàn)錢疙瘩正在和錢多多視頻。錢多多正在逗惹懷里的二寶給父親看,五個來月大的嬰兒已經(jīng)生得白白胖胖,蹬腿抓手,煞是可愛。錢疙瘩咧著嘴笑,偶爾高喉嚨大嗓子地回應(yīng)一兩聲。

我心里突然一沉,想起了在外省上大學(xué)的女兒。有兩三周沒聯(lián)系了吧?兩三周,再加上兩三周,再加上兩個省的距離,再加上北方小山村和南方大都市的差距,會不會等于疏離?想著這個現(xiàn)實而又深奧的問題,我悄悄退了回去。

“四季樂”山莊內(nèi)部裝修一新,準備試運營。

“四季樂”山莊是劉四季在一處老農(nóng)場的舊址上翻修改建的,集民宿、餐飲、休閑娛樂為一體。房子的設(shè)計和外部裝飾簡潔而浪漫。尤其是將草甸上的三座圓形尖頂?shù)耐僚骷Z倉進行了改造,還裝上了紅白相間的風(fēng)車模型,風(fēng)格別致,煞是壯觀?!八募緲贰睆囊?guī)模到設(shè)施,是村里最大最豪華的一家。最重要的是“四季樂”還附帶了“兩園”——蔬菜種植體驗園、果樹認領(lǐng)采摘園。兩園內(nèi)建有幾處古色古香、別有特色的二層木頭小屋,供游客入園體驗種菜收菜、護果摘果時喝茶休息、打牌娛樂。

這些好點子是集大家的智慧,根據(jù)吊葫蘆村的獨特地理位置和資源想出來的。劉四季負責(zé)投資。

劉四季和錢疙瘩是發(fā)小,但倆人性格完全不同。錢疙瘩笨拙、真實,劉四季花哨、靈動。據(jù)說劉四季長了一條巧舌頭,能把樹上的鳥兒哄唱歌,把水里的魚兒哄得吹泡泡……這些我沒有親眼見過,只能當(dāng)傳說聽。但劉四季在市里絕對算個人物,手頭穩(wěn)穩(wěn)地捏著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藥材收購和粗加工公司。二〇二〇年,吊葫蘆村脫貧驗收,劉四季沒少出力,成立了“四季福”中藥材收購合作社,解決了藥農(nóng)的后顧之憂,也解決了村里部分剩余勞力問題。脫貧驗收后,村里搶住機遇、整合資源,根據(jù)吊葫蘆村特殊的地理位置,發(fā)展鄉(xiāng)村特色旅游。一些外出打工的人看到家門口也能賺錢了,積極響應(yīng)參與。劉四季當(dāng)然不落人后,率先投資興建了“四季樂”休閑山莊。

“四季樂”的宣傳口號通過抖音、快手等手機短視頻平臺一打出去,便見了效果。時值炎炎夏日,陸陸續(xù)續(xù)有城里人慕名而來,避暑散心,體驗生活。我電話約了省城的哥們兒,一來是給試運營的“四季樂”添添人氣,做點兒宣傳,二來是我想表達一下心意。三番五次地帶錢疙瘩回省城看心理醫(yī)生,沒少麻煩他們。當(dāng)然,我也不免矯情一下,心里確實想他們了。春節(jié)沒回省城,工作一忙碌起來,好久電話都忘了打,倒是他們幾個經(jīng)常對我噓寒問暖、捎煙寄酒。

周末,朋友駕車從省城過來,一進村就和吊葫蘆村的環(huán)衛(wèi)工錢疙瘩碰了個正著。你們這么缺勞力?讓一個“病人”干活?他們悄悄數(shù)落我。我提醒他們夾上嘴巴,別一進村就胡說八道。錢疙瘩也認出了曾帶我們吃手抓肉、逛黃河鐵橋的朋友,一時不知所措,搓著手一個勁地憨笑。

在“四季樂”山莊喝茶寒暄,哥們兒順著小二樓的窗戶看出去。遠處有影影綽綽的雪山,向下有青色的雪線,再向下有綠油油的高山草甸,有羊群牛群,有樹木和民居。近處,吊葫蘆村紅白相間的小樓房錯落有致,掩映在綠樹中間。園子里,青色的果子已經(jīng)掛滿枝頭,伸手可及;過道旁,各色花兒競相開放,蜂鳴蝶舞……哥們兒一迭聲地贊嘆,怪不得你過年都不回來,這是住在世外桃源?。?/p>

晚上接待,除了邀請村支書和老板劉四季參加,我還特意叫上錢疙瘩。我想讓他也敬幾杯酒,表達感謝。錢疙瘩話少,但真實、質(zhì)樸、憨厚,和他們前幾次見到的那個呆癡、木訥、羞怯的錢疙瘩完全不一樣。變化之大,讓我省城的幾個哥們兒內(nèi)心波瀾起伏。喝了酒,他們紅著臉,頻頻伸出大拇指給我點贊,弄得我也臉紅耳赤起來……

又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

到村里一年多時間,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人充實了,天短了。懶得做飯,我泡了桶方便面,正吸溜,錢疙瘩進來了。我說,來了?錢疙瘩嗯了聲,見我吃飯,他沉默著蹲在門檻上。等我吃完他才說,你咋吃這個?你不也經(jīng)常吃這個嗎?話一吐出口,我突然意識到回?得太直接,但已經(jīng)收不回了。錢疙瘩倒沒什么反應(yīng),說,你和俄不一樣。啊?不一樣,哪兒不一樣了?我追著問。錢疙瘩說,你是省城的人,是領(lǐng)導(dǎo)。我被錢疙瘩的話惹笑了。

房子里沉悶,我捏了盒煙出了大門。錢疙瘩緊跟著我,在村委會前面的廣場石凳上坐下。夜空遙遠深邃,村莊恬淡安靜,涼風(fēng)將渠水潺潺流動的聲音、草叢里蟲鳴的聲音吹送過來,讓人身心舒坦。

點上煙,我問錢疙瘩有啥事。錢疙瘩盯著我看,夜色朦朧,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我說,有事你直說。錢疙瘩結(jié)結(jié)巴巴,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怯怯地說,劉四季山莊里的菜,不地道。此前,我那幾個哥們兒酒足飯飽回到房間閑聊時,私下提醒過我,說山莊的環(huán)境不錯,就是飯菜沒特色。我當(dāng)時并沒放在心上,但這話從錢疙瘩嘴里說出來,我還是像被針扎了一下,急忙問,怎么不地道了?錢疙瘩說,口味不地道,尤其是鐵鍋燉土雞。我說挺好吃的,你是不是……我的話還沒有完,錢疙瘩就說,俄干過鄉(xiāng)村廚師,俄會做席。這一次,我像是被錐子刺了一下。錢疙瘩見我不相信,很認真地說,俄跟著俄媽學(xué)的,俄媽的茶飯好。那時候周圍的七村八社,誰家要有個紅白喜事,就叫俄媽去做席。俄媽就帶著俄去混肚子。每次混吃混喝混個肚子圓,俄就覺得俄媽這手藝是天下最好的手藝,能掙錢,還能吃好吃的。所以,俄就跟著俄媽學(xué)。后來,俄媽老了干不動了,有活兒就俄接。再后來,俄還經(jīng)常帶著俄女子錢多多去混肚子呢。直到前些年,世事變了,鄉(xiāng)里人過事也圖個方便,都去鄉(xiāng)鎮(zhèn)飯店里承包酒席,沒活兒了,俄才閑的手。領(lǐng)導(dǎo),真真的。那天晚上,吃了劉四季家的家常菜,口味上都欠著,俄能吃出來。錢疙瘩說話慢騰騰的,像一架老牛車。這下我不是被錐子刺著了,而是像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錢疙瘩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俄覺得在村里辦飯館子,口味不地道,沒有農(nóng)家特色,來的人吃一次,就沒下一次了。好啊,錢疙瘩,你這意見提得好。我不由自主地高喉嚨大嗓子起來。錢疙瘩怕別人聽見似的,急忙解釋,俄不是提意見,俄不敢提意見,俄是想……是想讓你介紹一下,俄去給他們幫廚做菜。啊,你能行?俄能行。錢疙瘩見我在遲疑,又急忙說,領(lǐng)導(dǎo)你放心,有客人的時候,俄去幫廚做飯,沒客人的時候,俄還打掃村街,你放心。

乍一聽,話說得清清楚楚、實實在在。這家伙,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完全變成了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猛吸了兩口煙,說,錢疙瘩,我小看你了。

劉四季的車剛回到“四季樂”的時候,錢疙瘩就發(fā)來了語音信息。這個錢疙瘩,夠上心的。

村支書和我按住劉四季,談錢疙瘩的事時,劉四季嘻嘻哈哈,一臉的不屑。二位領(lǐng)導(dǎo),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劉四季說著甩過煙來。村支書點上,深吸一口,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哪有時間跟你閑扯淡。劉四季瞥了眼支書,說,錢疙瘩嘛,以前確實是方圓幾十里手藝不錯的鄉(xiāng)村廚師,這個咱都清楚。這不正好瞌睡遇到枕頭了嗎,你還難為啥?我緊趕著問。領(lǐng)導(dǎo)??!劉四季長嘆一聲,那都是以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變成錢死狗了!錢死狗腦子都不整齊,還能做菜嗎?就算能,還能做出以前的口味?劉四季口舌如簧,鼻子里噴出兩股子青煙。村支書瞪了劉四季一眼,說你別一口一個錢死狗,人家哪里死狗了?劉四季說,好好好,那就錢抑郁吧!劉四季唾沫星子一濺,嘴里又蹦出個“錢抑郁”來。你看,最近一年多,錢抑郁天天罵冬天,你說是不是也在罵我,???至少罵了我四分之一。我們都被惹笑了。村支書感嘆說,劉四季啊劉四季,你狗日的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錢掙歡了,但這心眼啊,小得跟我的指甲蓋蓋一般!村支書數(shù)落著,伸出小拇指頭,故意在劉四季面前晃了晃。劉四季連忙擺手,說,玩笑,開個玩笑。實話說,我心里確實有顧忌。劉四季收了臉上的嬉笑。二位領(lǐng)導(dǎo)都清楚,我投資這山莊花了一大筆,檔次不比縣城的飯店低,要聘個瘋子做廚師,別人咋看?傳出去還有人敢來嗎?哦,不對,是抑郁,錢抑郁。你看我這嘴。劉四季裝腔作勢地照自己的嘴巴扇了一下。萬一客人坐在桌子上,正等菜的時候,錢抑郁犯了病,在后廚跳起大神咋辦?萬一炒菜的時候,錢抑郁把味精當(dāng)鹽,把花椒當(dāng)八角,把醬油當(dāng)醋,吃出個食物中毒或者人命案咋辦?這出了事,誰也負擔(dān)不起。

劉四季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村支書沉默了好半天,對劉四季說,你怕他犯病,這個我倒不擔(dān)心。錢疙瘩是跟咱們一塊兒長大的,你我都知根知底,就最近一兩年不怎么對勁,也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以我的了解,不會的。我也隨聲附和,說,錢疙瘩心里的疙瘩是徹徹底底解開了,應(yīng)該不會有啥問題。還有,就是咱要用錢疙瘩,也得提前帶他去做健康體檢,還得簽合同。村支書又沉吟了會兒,說,是這個理兒,哪天得空了,咱先讓錢疙瘩試做一下鐵鍋柴火雞這道招牌菜,如果他確實還能做出老味道,咱再考慮,咋樣?反正你劉四季是個生意精,肯定懂。招牌菜要打出去了,這“四季樂”,四季不愁沒有回頭客,你說是不是?村支書說得句句有力量,我趕緊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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