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昨天，文十一不見了。

　　文十一是我鄰居家的狗。時(shí)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品種，但是我住的這一片里，到處都是這種狗。它們生得矮小，然而毛發(fā)特別長，可以一直拖到地上。眼、鼻都被長長的毛蓋住，人一眼看過去如同一只只被遺棄在地上的骯臟拖把頭。但是文十一的毛是雪白的，像是深夜里雪人的身體一樣醒目，自帶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和那些拖把頭不可同日而語。鄰居總是對這種特殊很高興。

　　我搬來的第一天，文十一看見了我。它吠叫了兩聲，又搖搖尾巴。我蹲下身子摸了摸狗的后背，它就又叫了兩聲。緊跟在后的鄰居說：“甜心喜歡你呢?！?/p>

　　我其實(shí)并不清楚文十一喜不喜歡我，就像是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它到底叫文十一還是甜心或者是田心。看見文十一的第一眼我就認(rèn)定這狗的名字是“文十一”，雖然鄰居一直“甜心甜心”地叫，但我猜想這只是一種愛稱。無論如何，從此以后文十一經(jīng)常跟著我到處跑，我本就身姿挺拔氣質(zhì)不群，帶了只純白色的長毛狗散步之后就愈發(fā)和那些牽著拖把頭的大爺大媽劃清界限。文十一可能也喜歡這種感覺，因?yàn)槊刻煳掖蜷_家門，它就站在門口熱情地?fù)鋪頁淙?，露出一副愛我勝過愛主人的樣子。從這一點(diǎn)來看，文十一大概是喜歡我的。

　　但是昨天文十一不見了。昨天晚上來了一場暴風(fēng)雨，從傍晚開始天色就如能擰水一般濃重，一大塊漆黑的抹布于天空上伸展，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太陽急匆匆地逃走，風(fēng)就突然變得猛烈。我在窗前聽到樓下的電動單車一輛接一輛倒在地上的清脆響聲。又過了一會，有人開始瘋狂地?cái)[弄著那塊黑色大抹布，雨水奔瀉而下。起初我很高興，因?yàn)檫@樣就不用刷車了。后來瀉下的水越來越多，路燈砰一下熄滅，電動單車好像漂了起來，四處磕磕碰碰。我只能借著時(shí)不時(shí)破碎開來的閃電看到水已經(jīng)蔓進(jìn)了一樓，接著就被巨大的雷聲震得耳膜生疼。睡一覺就好了，我想。但是在我睡著之前，鄰居爆發(fā)了一聲凄厲的尖叫，這樣的叫聲甚至蓋過了大自然的轟鳴。我敲開鄰居的家門，他滿眼血絲地瞪著我，說：“我的甜心不見了。”

　　聽到他的話，我感到一陣反胃，干嘔了一聲。鄰居披上大衣就要奔出去找文十一，我忍著嘔吐的意愿把他拉住?！澳惘偫?！”我說，“你會被淹死的！”

　　鄰居一把甩開我的胳膊，對準(zhǔn)我的小腹來了一拳，我被打倒在地上。他用通紅的雙眼瞪著我，走廊里的感應(yīng)燈一會亮一會滅，有那么一瞬我以為他要砍死我，然后挖出我的心臟來吃掉。鄰居大口喘著粗氣，我在等著他撲上來。

　　鄰居沒有撲上來。他像是一只臨死的野獸，絕望地對著我咆哮了一聲。然后就一路沖下樓。他的吼叫不斷地傳來。我坐在地上，胃里的不適感越來越難以抑制。我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撐著墻，慢慢地站起來。直到這時(shí)候我才看見自己的衣服上沾滿了血。

　　我不知道這些血是從哪里來的。

　　有那么一回，我?guī)е氖怀鋈ド⒉降臅r(shí)候，一只拖把頭突然沖上來對著我狂吠。假如不是它的主人死死拉住繩子，可能我的褲腿會被咬碎。那只拖把頭眼前的毛被剃得很短，所以我能看見它充滿仇恨的血紅眼睛。當(dāng)時(shí)我很奇怪它為什么用那種眼神瞪著我，后來我意識到拖把頭根本就沒有看我，它仇恨的對象是文十一。文十一沒有回應(yīng)那只突然發(fā)瘋的拖把頭，拉著我往前走。拖把頭的主人一個(gè)勁地道歉，隨后一腳把狗踹走。拖把頭瘸了一條腿，不甘心地踉蹌著離開。文十一在這時(shí)候終于回過頭，透過自己的長毛看了一眼。我看不見它的眼睛。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鄰居遲遲沒有回來，他可能已經(jīng)淹死了。我回到家里，拉開冰箱門，一束慘白的燈照出來，而里面只有幾個(gè)牛奶盒。我拿出一盒奶，撕開一個(gè)小口，驚魂未定地喝下去。我的肚子還在翻江倒海。

　　小區(qū)外面是一片荒原，一片巨大的荒原。而小區(qū)像是生長在荒原上的不合情理的雜物，在空曠的世界里顯得突兀生硬。四周的野草經(jīng)常不安地拱動，像是一層層洶涌的波浪企圖吞沒違建的小區(qū)。在夜里，它們交頭接耳地哭泣，質(zhì)問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群高聳的建筑兀然出現(xiàn)。建筑里面的人可能也在哭泣，我經(jīng)常聽見嗚咽的聲音，可是第二天大家都神色如常。我曾看見過，一個(gè)大媽踢翻了老大爺?shù)乃麛?，一對情侶在墻的拐角處拳腳相向，四五歲的小孩子在路邊嚎啕大哭，他哭的比大多數(shù)人都要真實(shí)易懂。

　　昨天下午，我把文十一塞在懷里，走到小區(qū)的門口，又走進(jìn)那片寂寥的荒原。我撫摸著它的長毛，用手指向遠(yuǎn)方野草的波浪。那些草木都驚恐疑惑地盯著我們。我摸到文十一的身體正在戰(zhàn)栗，它開始流淚，祈求我?guī)厝?。我突然生出一陣暴怒，恰好旁邊有一塊大石。我搬起它，砸碎了文十一的腦殼。鮮紅的血和乳白色的腦漿飛濺出來，落了我滿頭滿臉，也落在文十一一身雪白的長毛上。我跪在地上，用舌頭舔過文十一的腦漿，冷風(fēng)讓我也開始痛哭。文十一的腦漿泛著一股淡淡的腥味，被我舔到嘴里之后迅速地融化了，我于是知道腦漿的寡淡。我用手捏住文十一的大腦，它軟濡濡地皺成一團(tuán)。我咬下去，像是咬果凍一樣無味，滑膩膩地流進(jìn)我的喉嚨。我哭得更加猛烈，眼淚流進(jìn)文十一破碎的顱骨。

　　“文十一，不要怪我啊?！蔽宜粏〉卣f，“甜心，不要怪我啊。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好不好啊，我是不小心的啊，讓我贖罪吧，好不好啊?！?/p>

　　我摸到腰間隨身帶著的刀，用它割開了文十一的胸口。我在文十一的胸腔里一陣翻找，抓住那顆溫?zé)岬男呐K。我把頭埋進(jìn)去，咬住它的心臟，撕下來很大一塊，一邊抽泣著一邊用力往下咽。心臟和大腦一起卡在我的食道里，幾乎讓我不能呼吸。我嗆了一下，從鼻子里流出一股血。文十一潔白的身體在我的身下變冷，我突然想要嘔吐。

　　第二天早上，水退了，鄰居濕淋淋地回來，他的手是空空的。我守在門口。

　　“我殺了文十一。我用一塊石頭砸碎了它的頭，喝了它的腦漿，吃了它的心臟，我的身上到處都是文十一的體液。這一切只是因?yàn)樗辉敢夂臀乙黄鹱?。所以我殺掉了它，自己回來了?！?/p>

　　鄰居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大笑。他笑得越來越厲害，甚至開始不停地咳嗽，笑出來的眼淚洋溢在他的眼角。整棟樓里都充斥著他瘋狂的大笑聲，四下里嗡嗡作響。

　　我的眼前一陣發(fā)黑，黃黃綠綠的嘔吐物從我的嘴里涌出來，淋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