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同住在無盡的公寓樓里。

用人們宣傳的話來說，這棟建筑“堪稱完美”——它內(nèi)部擁有從綠地游園、餐館、書店到百貨超市等一切功能分區(qū)，甚至還有電車線和自行車道。足夠滿足一個現(xiàn)代人生活的需要。生活在公寓樓中的人們，我想，除了最低的那三百層，都不會有走出樓層的欲望。

即使在地球深厚的土地上，也是沒有任何值得人留戀的東西的，外面只有荒涼的平原和污濁的空氣，與遮蔽了天空的、一樣無盡的公寓樓，據(jù)說底層人都生活在晚上，只有夏至那幾天才看得見太陽。

公寓樓中的孩子，在出生前就會被納入記分體系，每下一個生活階段，都會由上一個階段的分數(shù)來決定。譬如，在十年義務(wù)學(xué)習(xí)制期間，某某人表現(xiàn)優(yōu)異，接下來便能在幾個高薪崗位中挑選任職，在任職的第一個五年內(nèi)，工作業(yè)績與學(xué)習(xí)期間成績加權(quán)得分位于前列的話，便能再獲得升職或是調(diào)轉(zhuǎn)的機會。

當(dāng)然，這種理想化的制度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據(jù)老一輩的人說，在制度建立初期，由于管理范圍不周全啊、上層官僚腐敗啊、行賄潛規(guī)則現(xiàn)象嚴(yán)重啊之類的，人們都怨聲連天，還為此爆發(fā)過游行啊示威啊一類的事情。不過，由于上層管理一直盡心力地處理、整治，體制的運作已經(jīng)大有改觀，甚至可以說，是基本令人滿意了，雖然，大家也都不明白是何以實現(xiàn)的。

但我同她的相識并不是，或者說我深切地希望，不是因為這些我早已懶得去理解的分數(shù)和計量系統(tǒng)。我只是在一家書店里挑選用來填充假期的書時，偶然同她相遇的。

我記得當(dāng)時書店的音響里播放著一首用煙火采樣聲作背景的鋼琴曲，我們因為一本我已忘了名的書中一個我已忘了的句子相互討論了一陣，我們說了一些理論，說了幾個作家，說了幾個俏皮話——那些曾經(jīng)我們看來閃耀著光，想用來吸引對方的東西，都已經(jīng)黯淡得沒了影子。我們由此而相識、相伴了五年，直至今天。

我們住在一個靠近外墻的地方，每晚下班，我們都會在一家書店里相互等候，之后就去鄰近的一家小吃店吃晚餐，再花上大約二十分鐘散步，直到走到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墻邊上——邊緣是這棟樓唯一能見著陽光的地方。

在對面那棟公寓沒有趕上我們前，那里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人，為了保護觀景人的安全，幕墻前又加裝有兩排纏著鐵絲網(wǎng)的欄桿。曾經(jīng)有個在前排賞景的老頭子犯了心臟病倒在地上，我倆才趁亂跑到欄桿前，那時正值夏季（這個詞只對太陽有意義了），天暗得晚，我們得以生來第一次看到天空和云。記憶會隨著時間偏移，變成自己所愿的景象，所以，每當(dāng)回想起來，我眼前都是粉紅色的夕陽。

后來，對面的公寓樓建起來，把天空遮蔽，玻璃幕墻那里，就很少有人去了，防護欄桿生出銹跡，不久也被拆除了。我們每晚依舊會去那里，去遙望對面的玻璃幕墻。

“你瞧，你瞧，對面也有人看著我們，在朝我們招手呢！”她笑著，把一只手揮舞起來，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拼命地跳躍。

我的視力一只不好，近來也忘了復(fù)查，看到的只是一片閃著白光的玻璃。她說那人有了反應(yīng)，叫我也朝他揮揮手，我只好也把手舉起來，朝一個想象的影子搖了兩下。

“他只一個人吶。”

“真可憐”我不禁就說出了這話。

我原本獨自一人住著，出生的二十多年來，甚至沒有離開過這一層樓。離開父母后的生活，都是在只屬于自己的、陰暗的小室里，通過熒光屏幕和自以為的高雅創(chuàng)作，濕潤干涸的生活。然而，平日的生活愈是枯燥無味，我就愈會失去尋找新意的勇氣，愈情愿蜷縮在自己的房間里，用陰暗和數(shù)據(jù)把自己包裹得更緊，像是擠牙膏一樣，榨取生命，把時間的汁液化作輕浮的快樂，然后感到迷惘、虛無，從而陷進更深的自暴自棄里——人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

我想過養(yǎng)只寵物，或者是種些花朵，如果有一個親近而依傍我的生命，或許我能活得更有生氣些——這樣簡單的事，我也能一拖再拖。所幸，我還是同她相識了。不久后她也搬過來隨我住，搬家當(dāng)天，面對一堆紙箱，她拿著手中的名單一一清點，還和搬家公司的人爭吵了一個小時。

事后她才哭著告訴我，她有健忘的毛病，并不會忘記名字住址這樣的大事，只是許多瑣碎，一旦經(jīng)過她大腦處理，歸類到“不論怎樣都不會改變生活軌跡”的一欄里，它們就會被傾倒進深不見底的記憶之湖中了。

所以下班之后，我才會在書店等候她——于她而言，每天的下班路，總有一段會是不認識的。我想起在同居前，有時我也會在散步路上撞見她，她一般站在電車站的路線牌旁，出神地仰望街對面閃爍的廣告牌，我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就回過頭來朝我一笑，然后牽著我的手，跟隨我走了。

她來之后，我的生活繁忙了許多，但總的來講，還是變得充實、健康了。我們養(yǎng)了一只烏鴉，叫八哥，還有一條狗，叫烏鴉——我本想叫它天文學(xué)家的，但她嫌這名字太長，還三局兩勝贏了猜拳?？蛷d的一角也豎起了盆栽架，她卻說我笨，不懂花草的脾氣，一直不讓我打理?？粗@個小家漸漸添上色彩，也是很溫馨的，

雖然為了避免麻煩，我們一般都會去小餐館吃飯，有時放假了，她也會去超市里買些食材親自下廚，她的手藝很好（但比餐館差許多）。

結(jié)果有一天，她帶了一頭麋鹿回家。

進門之后，那麋鹿旁若無人地四處嗅嗅聞聞，打翻了電視柜上的一只花瓶、餐桌上的一瓶牛肉醬——還好盆栽們放在一個角落，我及時用身體擋住，沒讓那家伙接近。烏鴉害怕得不得了，但看見女主人和那家伙一塊兒，就弄不清狀況了，只好蜷縮在我腿邊，嗚嗚地低吼。

“你先別生氣，你先聽我講。”我那“女主人”，擺出一副大小姐的姿態(tài)，像是要宣布什么英勇的事跡。

“好好，請您說吧?！?/p>

她說她在去商場的路上，就看見這匹鹿從樓梯口一路跑上來，等到她出來時，那鹿依舊在花壇里啃草坪。沒人去管，因為大家都相信會有人去管。

“我把剛買的胡蘿卜喂給它，它吃得可歡了，之后它就跟著我，我跺腳嚇?biāo)膊蛔?。之后我跑到街角去，想把它甩開，然后偷偷地回望過去，它就站在街邊，可憐巴巴地看著對面在變化的廣告牌，所以……”

她一邊說，一邊從紙袋里拿出一顆包菜，遞到它嘴邊，“能養(yǎng)嗎？”

“應(yīng)該是低層的動物園跑出來的，過幾天就會有人來找的。還有，這家伙這么大的塊頭，很危險的。之前就有新聞?wù)f，有個富人家養(yǎng)的馬被老鼠嚇到，差點把在一邊玩的孩子傷了?！?/p>

“我的意思就是，直到工作人員來找它之前，我們把它養(yǎng)起來吧，正好我們有個小院子，它在這公寓樓里也沒合適的地方去，放任它在外面的話，不僅沒吃的，還可能會被電車撞到?！?/p>

“那要先說好，平日里打掃喂食什么的都由我來，你也不要閑下來就去招惹她，你這記性，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的，我是真擔(dān)心出事情?！?/p>

“好啦，好啦，真是感謝你哦?！?/p>

“真要感謝的話，就拿出點實意來啊——要做什么吃，炸蝦、雞蛋炒木耳？”

“放心啦，都是你喜歡的……”她說著就走進廚房了，手中的紙袋在空中劃出弧線。

我從柜子里翻出一根麻繩，小心地在麋鹿脖子上纏了個圈，然后把它引到院子里，其間它一直用湛藍色的雙眼凝視著我——我至今還記得那沾著黃色污垢的眼眶，以及之中潭水一般寧靜的眼神。腳踏在草坪上，它還是靜靜地站著，可惜周圍都是人造燈光，我沒能看見老式照片里常有的景象——一只鹿站在夕輝中，轉(zhuǎn)頭看向相片外，皮毛上空飛舞著閃爍的蠓蟲。它鼻中緩緩?fù)鲁鰵?，仿佛是在等我給它下達命令。知道看見我走了，把門關(guān)上，它才垂下頭，啃了口腳邊的草。

“為什么要想著養(yǎng)它呢？”飯桌上，我忍不住笑著問她。

“你也明白的吧，對于這種珍惜的東西，見到以后，就總是會掛念，掛念它的今天有沒有吃飽，掛念它有沒有工作得累了，如果說，它在自己相遇之后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就不禁要把這歸咎于自己了，所以，還不如就把它留在身邊?！?/p>

“當(dāng)初對我不會也是這么想的吧，嗯？”

“才沒有……想什么啊，你，人這種生命，可是要復(fù)雜得多的……”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來，還把早餐給我做好了。我問她今天怎么這樣反常，她說她昨晚做了個夢，夢見那麋鹿偷偷跑了順著樓梯一路往上爬，爬到最頂端。樓頂是一片鋼筋水泥組成的廢墟，那鹿望了眼紅色的夕陽，就跳進廢墟里，消失不見了。她的夢卻沒因此結(jié)束，只是停滯在那個場景里，廢墟中有什么在挪動，但是她看不清，遠端的云似乎在浮動，天似乎在黯淡，一切久遠、平靜得讓她害怕。連夢中那個靈魂似漂浮著的她，也意識到自己做過的所有夢里，都應(yīng)該是有人存在的，所以她掙扎起來，想找到自己的形體……

“然后我就這樣醒了。醒來以后我就去看麋鹿——它就站在玻璃門前，也看著我，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感覺這夢不是好兆頭，我感覺……”

“別再去像這樣的事啦?！?/p>

“說來，夢見過以后，我還真想去樓頂上看看吶，你說，會不會真的就是電影里的那種景色？站在天臺上看夕陽的話，和許多年前沒建起公寓樓時，人們站在土地上看，是一種感覺吧？”

“誰知道呢……”

“唉，我好傷心?！?/p>

“為什么？”

“我記性一直不好，我擔(dān)心，哪天自己會把那天看過的夕陽的景給忘了……”

那麋鹿來到我家的第四天，我在公司接到了動物園方的電話，我告訴它們麋鹿身體狀況良好，也沒有使我家造成什么損失。動物園那邊就向我道了謝，然后向我詢問何時方便帶回麋鹿。

當(dāng)時正是周五，她是休息時間，一人在家的，這時候，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我本應(yīng)是等到下班以后和她一起時再讓他們來的，但是我忙活了大半天，心里有些煩躁，剛才去飲水機旁接水的時候，一個打扮花哨的女同事還把咖啡灑在了我褲子上，我實在不想再增添生活里的麻煩，就跟那些人說，我朋友現(xiàn)在在家，他們可以直接過去。

晚上回到家，我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并沒開燈，她抱膝坐在沙發(fā)上，身邊放著一碗打翻了的火龍果切片。

“怎么了？”

“他們把麋鹿帶走了?！彼f話帶著哭腔。

“嗯，是的，下午時候還給我打了電話的?！?/p>

“麋鹿打開門時，見到那些人，立刻就嚇著了一樣，直接跳出圍墻了，然后他們就跑出去，在麋鹿后面追，有人拿著網(wǎng)，有人拿著麻醉槍。然后，然后麋鹿跑過一個十字路的時候，被一輛電車撞了?！?/p>

“當(dāng)時那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動物園的人就開來一輛小車，把它給抬走了。我剛才給他們打過電話，據(jù)說情況還是不樂觀的——多好的一頭麋鹿啊……”

在我把她的頭抱在懷里，想著安慰她的方法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把眼淚用很干脆的動作把眼淚擦干。

“不哭了？”

“不哭了?！彼眉埥磉┻┍翘椋f，“你答應(yīng)我件事情?！?/p>

“你說。”

“你帶我天臺上看看?！蔽抑溃@是她不甘心了，所以心里想著要完成另一件平常難辦的事情，彌補失去麋鹿的遺憾。

“不行，想點別的？聽說樓上的園林修繕了，明天正好休假，我們?nèi)ズ煤猛嫱?？?/p>

她做了個撇開的動作，“為什么不能去樓頂呢？”

“太遠了，據(jù)說越往上的樓層，條件就越簡陋，連電梯也沒有，去年我一個朋友說他要去上面的一個部門辦事情，花了一個月才走到，還不是樓頂?！?/p>

“不就一個月的時間嗎，連這也不愿意拿出來嗎？”

“如果我無故曠職一個月的話，工作評分會掉的?！?/p>

“你平常不是說不在意這個的，怎么一到關(guān)頭上，還反過來了?！?/p>

“這不是要考慮兩個人的生活的嗎……”眼見到爭吵的氛圍起來，我只好顯出弱勢的樣子，先是道歉，然后把兩手一攤——無論她怎樣都可以。

當(dāng)晚我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把家里整理了一番，她把烏鴉和八哥托付給了一個同樣喜歡寵物的朋友，盆栽也發(fā)散給了鄰里。

第二天我們各自去公司里請了一個月的假期，我把請假單遞交上去后，上司和我談了一陣子，然后擺出一副“后果自負”的表情，就叫我出去了，看樣子，之后還是能在公司工作的，但我沒能不能保住目前的職位。

走在燈火璀璨的街上，我卻覺得輕松、歡欣，我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我還沒意識到這世界不過是一張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之前，在還沒意識到死亡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終點之前，每一天都是用來探索這個新奇的世界的，即使揮霍了時間也毫不在意——這些大人們用數(shù)字、用沙礫用金錢計量的東西，在孩子看來卻是發(fā)掘無盡的。

我陷在打破現(xiàn)實后的一股無憂慮的狀態(tài)里，仿佛隔著夢似的薄紗，同那久遠、幼小的手掌相牽著。她在街的那頭，站在路燈下看著我——我覺得自己能理解她了。

我們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搭乘電梯一直到電梯斷絕的樓層。我們不過在人類的生活領(lǐng)域中旅行，超市、餐廳、旅館隨處可見，旅途還是很舒適的。但是基本每天都被關(guān)在一個怪味的小鐵匣子里，經(jīng)受反復(fù)的失重、加速，我的腦袋也開始昏亂了，不禁要懷疑這樓層是否有個盡頭。

越往上走，樓層的裝修情況就越落后，住民愈發(fā)稀疏，通往上下層的電梯設(shè)施，間隔也變大了，途中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最后我們來到一個沒有鋪地板的樓層，經(jīng)過多方打聽終于找到了這層電梯的位置——這里只有一條空蕩的軌道和一面“施工中”的告示牌。

“上不去了。”她說。

“那就走樓梯吧?！?/p>

“如果有電梯的部分和沒電梯的一樣高，那可就好玩了，哈哈哈?！?/p>

“上去看看吧?！?/p>

我常羨慕過去人小說來描繪的旅行，比如斯威夫特的格里夫游記，凡爾納的八十八天環(huán)游地球，主人公前往未知的地方，領(lǐng)略風(fēng)土人情，體味好奇心同現(xiàn)實的影子相匯時引起的感動與震顫，或是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解決路上所遇的危機，顯出同朋友、同所遇之人間，那份溫暖的聯(lián)系。

我們的行程自此，也終于有了那般味道?；蛟S是因為曾經(jīng)的人們估算錯了未來經(jīng)濟效益，不止息地向上筑造，直到出現(xiàn)利益損失的端倪，便拋下這些空蕩的怪物，回到樓下了，然而，總會有某些人出于生活中的某些原因，要來到這艱苦但廉價的樓層生活。愈往上，樓層就愈漸破敗，人群也愈稀疏。寬廣的樓層上，水泥建筑和木板搭筑的棚窩相互摻雜，一條陰暗的街巷，兩旁的墻壁上貼滿廣告，紙張上破碎的身形被其后帶有紋路的灰色墻磚填補，富有故障視覺的美感，這道路可能通向一片迷宮似的平民區(qū)，或是一座陰濕的垃圾場，自從有一晚，她說自己在一堆廢棄的車輛邊看見了一條眼睛閃著詭異綠光的僵尸狗，不管我怎么勸，她遇見那樣的地方就一定要繞遠了走。

在大約兩千三百層之后，就沒有多少光了，只有建樓時留下的照明燈，把角落象征性地照亮，由于時間久了，燈光也變黯淡，整個樓層像是地下的鐘乳石洞一般。有一晚，我們在暗中走了許久，也沒能找到人群，只好在一座房間空殼里住下。為了鋪開睡袋，我們打開了一盞大功率的探照燈。收拾好一切后，我們看見大批飛蟲在光柱中旋轉(zhuǎn)。

“好多蟲子，好多蟲子！”

“或許附近有一片土壤地吧，被燈光吸引過來了……還挺漂亮的。”蟲兒們的影子映在墻壁上，像一片林蔭。

“你能認出幾種來？”

“認不出來?！?/p>

“真沒用，你高中不是學(xué)過嗎？”

“日常里不用的知識，誰也記不住呀?！?/p>

“那你還好意思平常笑話我。”

“啊，是蝴蝶，這個我知道，好漂亮，抓住它，抓住它！”說罷，她就拿出一只玻璃瓶，沖進蟲群的里了。

“你看看這個叫什么？”她捉到一只，就放進玻璃瓶里面，然后跑到我身邊，拿起速寫本，靠著墻把它的形態(tài)抄錄下來。

“像是夜蛾。”

“那這個甲蟲呢？”

“金龜子吧……我猜的?！?/p>

待我們玩得累了，我就走過去把燈關(guān)上。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些暗中生活的小家伙，身上都帶著奇異熒光，它們在房間里跌跌撞撞，給人一種照亮了的幻覺，玻璃瓶中的那蝴蝶，翅膀上有藍色條紋，我在我們樓層的一個游泳館招牌上見過類似的形狀，它由翅根出發(fā)，逐漸彎曲、彎曲，一直到最末端去，沿著邊緣和末端的兩個銳角，卷起兩個小巧的螺旋。我曾在書上讀過一個故事，說上帝曾將一個有關(guān)創(chuàng)世的秘密隱藏在美洲豹的斑紋里，這輕盈的翅上，又記載著怎樣的傳說呢？想到這兒，我也不禁拿起筆，把那圖案畫在日記本上了，可惜自己的畫技遠不足完美地復(fù)制它。

一路上遇見有意思的事實在太多了，如果把那些奇遇都記錄下來，或許能出版一本暢銷書吧，但旅途中我暫且沒有時間做這件事，只能等到回去再說了（這篇文章就是在歸途中寫成的）。

我們還發(fā)現(xiàn)過一座廢棄的工廠，里面偶爾幾間控制室的燈仍是亮著的，走進去，一般都是一張小桌一張床鋪，像是不久前還有人住過，但就是找不見她們。有時桌上還擺工作日志，上面最近的日期卻是幾十年前了，旁邊一面墻上，紅綠兩色的按鈕閃爍不停，人們大概是最后留下一堆循環(huán)的指令就離開了，工廠內(nèi)的機器至今仍在運作，不時發(fā)出聲響，回蕩許久才止息。我們尋著聲去看，發(fā)現(xiàn)傳送帶上都是空蕩的箱子，無從推尋它們的功用。

“喂——前面的——是誰？”有人在遠處呼喊，是看到我們搖晃的手電了。

“普通的、旅游的?！蔽疫@么回答。

“我們也是！”那邊的聲音逐漸靠近，“請問，你們能幫幫忙嗎？”

那原來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她們把行李放在一間控制室里，出來調(diào)查周圍的情況，卻因為在管道和傳送帶之間穿來穿去，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時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旅途里見到同樣興趣的人，這叫她很開心，用她的話說，就像是“牽起了曾經(jīng)在對面樓幕墻那邊打招呼的人的手”。在空曠而黑暗的世界里，人與人間的聯(lián)系愈發(fā)珍貴，沒過上一會兒，三個女孩就相牽著手走在一起。那兩個女孩顯然是觸到她這家伙的喜好，被她兩邊貼著臉找話說，弄得都不好意思了。

“走吧，出發(fā)，去幫她們找行李去！”她捏起拳頭舉向空中，便躊躇滿志地推著我出發(fā)了。

“真沒想到還能遇見旅行的人呀，先生，你們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層?！?/p>

“啊，我們原要住得高些呢。”另一個女孩說。

“為什么要來旅行呢？”

“我們想去樓頂，去樓頂看看夕陽！你們呢？”

“我們……單純的因為不想在家里生活罷了。”

“在外生活多久了？”我問。

“大概……五年了吧。”

“為什么不愿回去呢？”她明顯是興奮得過頭了，我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反應(yīng)過來可能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因為那里的體制呀，一旦出發(fā)點比別人低了，就像用小于一的數(shù)字相乘，今后就只有一味向下走的可能了，再加上我們思維都有些……過敏吧，總會在意他人的成就和眼光。這會催生出很恐怖的病，焦慮每天纏繞在心，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輾轉(zhuǎn)難眠。我們活著唯一的意義只剩下懷疑自己為何活著，就像這些空蕩蕩的、等待生產(chǎn)原料的機器一樣。”

“我們都忍受不了那樣的生活，索性一了百了，什么都不要，就到上面來生活了。”

“我看你們穿的像是軍服?！?/p>

“啊，是的，是在途中買的，這種地方旅行，還是穿耐磨的衣服好?！彼ζ鹦靥排牧伺?，“哎呀，這么一說，好久沒穿過柔軟舒服的衣服了呀，什么時候我們?nèi)ハ旅尜I幾件吧?！?/p>

“錢不夠這樣花的吧?！?/p>

“我們可以！我們可以借給你們一些的，不用客氣！”她說著就拿出錢包，找了一疊紙鈔票給她們，“不用說什么！想報答的話，就跟我們講講，你們有沒有去過樓頂，上面的風(fēng)景是怎樣的？”

“樓頂啊，我們只有去年冬天上去過一回，離這里很近的，大約三四天的路程了。”

“當(dāng)時我們走上去，外面正好在下雪哩——雪啊，我還是小時候被爸媽抱著，在玻璃墻前見過一回，大雪積滿了樓頂，眼里只有白色——柔軟、寧靜的白色，天上還不斷有雪花飄下來，手電筒照了，全世界都像是星星……”

等到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行李，時間已晚了，我們四人索性就擠在一間房里睡下。

半夜不知什么時候，有人拍打我的肩頭，把我弄醒了。我以為是她，剛想打開燈，卻聽見有個女孩貼近我耳邊說：

“先生，小聲！我不想其他人也醒過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你說吧?！?/p>

“您同您愛人之后是要回家的吧，能不能順路把這封信帶給我父母呢？”一片狹長的信封觸在我手背上，我接下，放進貼身口袋里。

“信封上寫了地址……就是，過了這么多年，她們也可能換了住所所以……”

“好的，我明白的，我們會親自送到她們手上?！?/p>

“謝謝，謝謝您。”

“是想家了？”

“不太想?！彼妙澏兜穆曇粽f，“還有，這件事千萬、千萬不能讓我朋友知道?！?/p>

“嗯，我明白了……”

她輕輕吻了我的手——她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呢？她又是懷著對同伴多么深厚的愛呀……

到了白天，我們便分別了，踏上各自的道路。

依照女孩們指示的路線，我們果然在三天之后抵達了頂層之下。

樓梯間很狹小，從朝東開的小窗，能看見對面樓頂?shù)乃骄€和其上一抹蔚藍色的天，這些景色，又被生銹的鐵欄桿禁錮著，催促我們上前。

“你瞧這里，墻面上寫著字?！彼附o我看。

那是兩個陌生的名字，其下用一條橫線相連，接著是一行日期，以及簡短的說明：“登頂于黎明到來前。”

“也是來看風(fēng)景的啊。”

“跟我們正好是反著來了……現(xiàn)在是幾點？”

我看了眼表，“四點三十六，離日落還早。”

“那也得成個對仗，如果曾經(jīng)來此的，也是對相愛的人……”她拿出小刀，在相對的地方刻下了我倆的名字。

然而，我們繼續(xù)往上走，卻發(fā)現(xiàn)通往樓頂?shù)蔫F門卻被鎖住了。

“上鎖了?！?/p>

“為什么要上鎖？”

“我也不知道的呀?！蔽以囍Я艘幌骆i，知道用蠻力是打不開的，“去別的地方看看，這地方才建不久，說不定能找到?jīng)]鎖的門?！?/p>

我們只好走下去，在附近轉(zhuǎn)悠。她不停地問我時間，擔(dān)心看不見今天的落日。

“沒關(guān)系，今天看不到，就等到明天來。”

“意義啊，時間這種東西，初次這種東西，是富著意義的呀，你懂不懂……”

有個門衛(wèi)打扮的老頭這時候騎著摩托過來了，車上放了一只黃色的麻袋——用來收垃圾的吧。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呢，這里都還沒建成，很危險的?！?/p>

“老師傅，我們想到樓頂去，這邊有門鎖，請問您知道去哪里要鑰匙嗎？”

他搖搖頭，“不知道，上樓頂做什么?！?/p>

“看看太陽，如果這邊走不了……還有其他能上去的門嗎，畢竟這里還沒修繕好，總能找到一處沒上鎖的地方?！?/p>

“我不知道，但是下扇門離這里好遠的?！?/p>

“那，老師傅，您的摩托車借我們用用吧，油夠用嗎？這個就當(dāng)做我們的心意了，不知道你們這里是否能用上。”我拿出幾張鈔票遞給他——這一路上都沒機會用多少，老人似乎是想說什么，見到錢，也憋住了。

“嗯，我中午才去站里加過油的，就是車子舊了，開的時候小心點就行。我就在這兒等你們?！彼伊藟K平滑的石頭坐下，開始用皮筋把錢困成束，裝進口袋。

我騎著摩托車，朝下一個出口的方向駛?cè)?，樓是空蕩的，只有承重的水泥柱，我能把速度打到很快。她坐在我的身后，顯然害怕這機械的轟鳴和速度，用雙手抱著我，緊緊靠在我背上。摩托車奔馳一陣，遇見了邊緣的墻面，做窗戶用的方格，從我眼角飛速劃過，像是老式電影的膠卷帶在轉(zhuǎn)動。忽然她捶了捶我的后背。

“紅色的，夕陽啊，是夕陽啊。”為了不淹沒在引擎聲里，她大喊道。

“我要看路況，不能轉(zhuǎn)頭，你先看看吧，我們趕快上去?！?/p>

我騎了一陣，她又問我，

“還沒到嗎？”

“不知道?！?/p>

“那就先停下吧，停下吧，天已經(jīng)暗了，太陽只有最后一點光了，再不看就來不及了。”

于是我停下，用兩只腳支撐住摩托車，側(cè)過頭望向窗外。對面的樓層外，是一片枯黃、毫無遮擋的土地，從那里一只能望見太陽與濃厚的云層相匯——此時只有淺淺的一道紅弧了。我們拉著手，一言不發(fā)，像是在舉行什么儀式。大約過了半分鐘，太陽最后一絲色彩也隱沒了，我便擰動油門，繼續(xù)向前騎去。

另一處門果真是沒鎖的，我們奔跑上去，奔跑上一片敞開的天地。

天色暗了，西邊是粉色的霞，東邊是灰色云。四周放眼去，盡是倒塌的水泥塊和蔓延的鋼筋，與其說是樓頂，不如說是一片被遺棄的建筑工地。

“完全，完全跟我夢里的是一個樣子?！?/p>

她環(huán)繞了一圈，然后舉起手，指向遠處的一座小山丘——

“你瞧，你瞧！是那麋鹿??！”她高興得聲音都顫了。

“它早就跑出來，在樓頂?shù)任覀兞耍　?/p>

有那么一瞬，我還以為是她出幻覺了，直到我也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形。

那鹿站在夕輝之下，朝我們望了一眼，就靈巧地跳下山丘了。

“我們散步去吧，你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p>

她跑進灰色的破碎的森林里，輕輕哼唱小曲，換下的臟衣服，搭在裸露出的鋼筋上，我站在森林的入口等她，天邊有一條黑色的線掠過去了，不知是垃圾袋還是野鳥。

她走出來，穿著簡單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她頭上戴著一頂草帽，頂檐上系著藍色的絲帶，長發(fā)散開了，披在肩上。

她笑著跑近我跟前。

我們就在這黯淡的頂上漫步、漫步。遙遠的天際，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我們追逐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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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那天我去書店……”她把我的手抓住。

“怎么？”

“那天我去書店，是因為我喜歡看書，我喜歡看書，是因為我從小接受評分體系下的教育，然后，你去書店，是因為在網(wǎng)上偶然看到了新作品的廣告，這后面又潛著一大串原因，這么看來，我們的相遇，是不是就是被這個評分體系限定好的呢，是不是可以說，是可以計算出來的結(jié)果呢？說到底‘自由’又能算什么呢？”

“曾經(jīng)有個哲學(xué)家說過……”

“停——停哦，我只是感慨一下，沒有別的意思了，你嘴上說這東西，我一句都沒聽懂過。”

“那不說了，就看看天吧。”

“那云后面躲著的，是月亮啊，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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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