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比龍從鴻溝的戰(zhàn)斗中離開，準備向霍拉克提斯號進行傳送。他不怎么著急。盡管他身后的戰(zhàn)斗再次達到了最高的、令人折磨的強度，但他失去了任何緊迫感。沒有他，前線也能守住。塞特克是對的——無論是這場戰(zhàn)役，還是懼亡者的命運，都不會在那座血腥的橋上得到定論。

他沿著補給走廊從山洞往回走，用肩膀在增援的人流中擠開通道，在與孤離者別無二致沉悶的叮當聲中前行。他把他們推到一邊時，他們中甚至沒有一個人轉(zhuǎn)過頭來?？粗麄兒翢o表情的臉，他痛苦地重新意識到了他們是什么。同樣地，他也意識到了自己是什么。

走廊的盡頭是作為遠征軍前線集結(jié)點的墓室。在這里，新的部隊被傳送過來，以替換在鴻溝中損失掉的。光化學綠光在房間里一下一下地閃爍著，每當一個新的方陣通過間隙到達時，都把陰影趕到最遠的角落里。

他一進入房間，一小團圣甲蟲就向他涌來，急切地打算加快修復(fù)他的死靈合金在橋上受到的損傷。通常情況下他都會忍受這些無人機的服務(wù)，但現(xiàn)在他把它們像蒼蠅一樣拍掉。比起它們的糾纏，他更喜歡燒傷的痛苦，而現(xiàn)在，這些東西的觸感讓他感到厭惡。他剛轟走這些冥工構(gòu)造體，一群苛刻的墓穴技師就又圍了上來，揮舞著數(shù)據(jù)板向他兜售后勤報告。要說的話，他們比圣甲蟲還讓人生氣，所以他也揮手讓他們離開，發(fā)出憤怒的咆哮。他早就沒法再躲在戰(zhàn)爭的細枝末節(jié)之中了。

他敦促自己采取行動，這樣他就不會想得更深了。歐比龍站在墓室中心，開始展開傳送儀式。然而間隙低語著的能量剛剛開始在他腳下聚集，他就中斷了施法。不。他做不到，現(xiàn)在還不行。他需要點時間，就一小下，來強化自己。他得自己待會。

帶著核心中深刻的痛楚，歐比龍走到主墓室外的一個小前廳，找了一塊磚石終于坐了下來。當他坐定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無生的金屬身體的全部重量，所以他靠在鐮刀上，好像沒有它他就會摔倒一樣。

歐比龍最大也是僅有的才能就是戰(zhàn)斗和等待，而終于，現(xiàn)在哪個也無法慰藉他了。他必須采取行動，不管他對塞特克有什么想法，他知道這位戴冠將軍是對的。懼亡者征服宇宙靠的并不是忠誠或者愛。他們能贏得恒星，靠的是無情的才智，以及個人在宇宙中開辟自己的野心的純粹意志。

他抬頭看了看房間墻壁上的瘋狂字跡，想到了塞特克說過的話。如果這些瘋狂的印記能引導(dǎo)他們走向所說的那個結(jié)局，就算只是最微小的可能，那也值得一切犧牲。在他的人民命運的天平上，歐比龍要付出的代價是微不足道的——僅僅是剔除一絲軟弱，為堅強讓路。然而對他來說，這就是一切。這感覺就像他正準備走進一個熔爐。不過，他可以走進任何東西，只要這是他的責任所在。歐比龍不可能無視責任，就像不能無視重力一樣。于是，隨著一聲深沉的嘆息，他開始把自己從石頭上撐起來。

“你還好嗎，老伙計？你看起來在發(fā)愁哇?！?/p>

歐比龍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完全的恐慌，因為他顯然已經(jīng)瘋了。終于，戰(zhàn)役的勞頓積攢得太多，加上他下的決心的重壓，他的心智像樹枝一樣斷裂了，所以他現(xiàn)在開始幻聽了。但是不對：這個聲音完全是真實的，說話的人也是如此。在他身后幾庫比特，在前廳的陰影中，站著的是戴冠將軍贊德瑞克，頭上披著一塊粗布。

歐比龍有很多、很多問題。但它們都在通往他發(fā)聲器的路上堆在了一起，而最后說出口的話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大人，”歐比龍說，“吉德里姆在上，您穿的那是什么？”

“這是一種偽裝，親愛的朋友！”贊德瑞克興致勃勃地宣布，“我把自己偽裝成農(nóng)民中的一員，這樣我到這兒來就不會被打擾了?！?/p>

歐比龍現(xiàn)在完全確定他已經(jīng)瘋了。但既然他的思想已經(jīng)離他而去，他覺得他不妨看看它去了哪里。

“是這些雕刻，你看，”贊德瑞克繼續(xù)說，“我們剛降落的時候它們就一直困擾著我，但我想我終于有點理解它們了。你很清楚的嘛，我一直算個業(yè)余數(shù)學家，而且還是個詩人。而且……嗯，我看我的小愛好終于有了回報了。哈! 誰知道押韻的詩能成這么強大的東西呢，對吧？[^1]”

歐比龍不知道戴冠將軍——或者至少是戴冠將軍的幻覺——在說什么。但現(xiàn)在他對這種事絲毫不關(guān)心。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能聽到老將軍的胡言亂語是如此地快樂，他可以連著聽一千年都一動不動。但是，雖然可能性極小，如果這真的是贊德瑞克，而不是他完全瘋了所以在跟墓穴說話的話，他覺得自己至少應(yīng)該嘗試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但是戴冠將軍……快樂花園……您當時……我以為您完全迷失了，大人。”

“哎呀，我那時候狀態(tài)不是特別好，我承認。這也是事實。我確實感覺很……迷失。有那么一會。但是沒有什么困境是沒辦法解決的，我的好伙計，即使是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所處的困境也是如此。而且你知道嗎，我有一種很大的預(yù)感，我已經(jīng)找到那個解決方案了。我在路上給你解釋吧——畢竟時間很緊?！?/p>

歐比龍的心智正在努力跟上自己的幻覺那不斷升級的瘋狂?！叭?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een-03">哪兒的路上，大人？”

“哎呀，你當然會想去的嘛。咱們大概要去遠足之類的?！?/p>

歐比龍這時候感到一陣擔憂。因為和幻覺聊天是一回事，但是他已經(jīng)在瘋狂的邊緣游離夠久的了，他知道要是聽著幻覺的建議開始辦事的話可能不太明智。

“我知道聽著有點草率，但我非常需要你帶我去前線，然后……哦，該死，根本沒必要在這上面糾結(jié)嘛。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跳進地上那個該死的大洞里?！?/p>

歐比龍讓戴冠將軍的話在他疲憊的心智中回蕩，發(fā)現(xiàn)他沒自己想的那么不安。一方面，建議他跳進一個無底深淵之類的當然是惡性幻覺該干的事。但另一方面，這更像是贊德瑞克能想得出來的那種主意。

不管怎么說，跳進鴻溝的想法比他在出現(xiàn)幻覺之前一直在努力完成的那個任務(wù)要好不少。他現(xiàn)在隱隱意識到，這個任務(wù)已經(jīng)離完成非常非常近了。贊德瑞克現(xiàn)在正站在他戰(zhàn)鐮的攻擊范圍內(nèi)，而它的刀刃將很快區(qū)別開現(xiàn)實與虛構(gòu)。

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歐比龍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最終，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可以決定他到底要如何行動。

“戴冠將軍?！彼f著，與贊德瑞克目鏡相對。他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交流了?！斑@是命令嗎？”

“那當然啦，你個蠢貨。你不是我的王衛(wèi)嗎？那這就他媽[^2]百分百是個命令?！?/p>

那么就是這樣了。歐比龍點了一下頭，幾乎要壓垮他的責任的重量從肩頭卸下，于是他執(zhí)行了他主人的意愿。

在墜落了極長時間后，歐比龍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隨著峭壁以相當快的速度從他身邊沖過，他很容易糾結(jié)于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他可能剛剛在一個幻覺的命令下剝奪了他整個文化獲得救贖的可能性。然后他落地了。

歐比龍起初很疑惑，因為他完全沒有受傷。雖然他的身體比許多低等物種的虛空戰(zhàn)艦都結(jié)實，但它仍然極其地重，所以他本以為在那樣的墜落之后他至少會被部分肢解。但是，真要說有什么感覺的話，他的落地似乎就像只是摔出去幾庫比特那樣溫和。而且他落在了一個金屬表面上，這也跟他想的不一樣。

他開始重新調(diào)整目鏡以適應(yīng)黑暗，但沒有必要，因為在他的臉前綻開了一團綠色的光。歐比龍立即認出了這個圖案；他落在了一艘墓穴指揮艇的新月形船翼上——這是贊德瑞克自己的一艘——它的船體還帶著虛空中來的冰霜，并且正在因快速傳送的殘余能量而發(fā)出噼啪聲。

“這準頭怎么樣??？”贊德瑞克打趣道，目鏡從船只的另一翼向他發(fā)出光芒，并自豪地指著他們的戰(zhàn)車。歐比龍無言以對。難道贊德瑞克剛才把指揮艇傳送到了它們正下方，而同時他自己還在下落？多厄哈特的干擾力場現(xiàn)在仍然牢牢掌握著超過橋梁中點的一切，但就算沒有干擾力場，試圖進行把指揮艇直接傳送到腳下這么精準的操作——而且還要有相應(yīng)的下落速度——也是瘋狂的。或者說是法術(shù)。至少，這樣的壯舉不可能由拒絕接受自己是一臺機器的人實現(xiàn)。是這么回事嗎？難道贊德瑞克剛剛愉快地接受了不死的噩夢，就像它只是一筆不幸的賭債而已？

“哈！”贊德瑞克吹噓起來“完全不知道我怎么做到的，但我就是感覺行得通。這些笨蛋完全沒想到要堵住前線下面的傳送吧？”

這一點是無可爭辯的。盡管多厄哈特現(xiàn)在能迅速適應(yīng)入侵，但它不可能預(yù)測到這種完全是怪誕的事情。所以他們就在那里，在這個世界無光的地下空間里，只有一艘指揮艇，周圍除了石頭和風什么都沒有。

“去哪兒？”歐比龍問道，在指揮艇的一個駕駛位上坐穩(wěn)。

“往下，我的好王衛(wèi)，”贊德瑞克說著，靠到船上的王座上，“往下，到世界的中心?！?/p>

歐比龍駕駛著駁船繼續(xù)前進，向下，穿過多厄哈特內(nèi)部蜂窩狀的廣闊空間。這就好像他們正在探索一片寒冷無光的海洋深處，在石頭的天空下深不見底。像大多數(shù)主要的墓穴世界一樣，多厄哈特在很久以前就被挖空了，它的地幔被成群的采礦構(gòu)造體咬穿，以便為其艦隊和軍隊提供原材料。為了防止上面的地殼坍塌，挖掘者們留下了厚達數(shù)里格的石柱，但它們之間的空間足以讓虛空飛行器組成的艦隊通過。

在這個拱形的廣袤空間里，戴冠將軍的指揮艇小得令人難以置信，就像一粒飄過巨人的墓穴的塵埃。然而，他們并不孤單。他們不時看到遠處有紅光飄過——孤離的冥工構(gòu)造體，在沿著亙古的維修路線巡邏——但這些構(gòu)造體從未改變路線來攔截他們，甚至它們看起來壓根就沒注意到它們的存在。顯然，他們的入侵如此魯莽地偏離了其對戰(zhàn)爭的理解，以至于多厄哈特的機魂沒有對此做任何準備，因此它的傳感節(jié)點并不會在己方陣地幾里格下尋找叛逆的戴冠將軍和他的保鏢。從實際情況來說，他們是隱形的。

因此，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檢查他們的進展，他們就繼續(xù)飛行著，只不過是一個感知橫跨星球的心智中的一個異常數(shù)據(jù)點而已。既然他們很明顯不會受到威脅了，他們緊繃的注意力就轉(zhuǎn)變成了一種友善的沉默。歐比龍一直忙著讓指揮艇平穩(wěn)下降，而贊德瑞克則仰望著地下世界那陰影籠罩的穹頂，偶爾在思考中發(fā)出一些自言自語。風輕輕地呻吟著穿過星球的殘骸，在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剎那，一切都很寧靜。但盡管非常非常想延長這一刻，歐比龍卻知道他做不到。他一輩子都在希望他的戴冠將軍能閉嘴，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想聽到老將軍的想法，再也等不及了。

即便如此也很難知道該從哪里開始。歐比龍花了好一陣子來對付他的頭一個問題的措辭——即使考慮到他沒有靈魂，歐比龍也沒什么語言技巧——但最終他失去了耐心，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

“贊德瑞克大人。”

“嗯？哦——什么事，親愛的仆人？”

“您……覺得……自己……是什么做的？”他說出來了才發(fā)現(xiàn)這聽起來多可笑，而贊德瑞克確實以大笑回應(yīng)，大得他擔心地下每個構(gòu)造體的傳感器都會被驚醒。

“肯定是比你更硬的東西[^3]，聽聽這聲音！”在他的爆發(fā)的回聲中，戴冠將軍自夸道。“多荒唐的問題。怎么啦，我是肉與血與古老的戰(zhàn)爭故事做的，就和你一樣?？蓱z的王衛(wèi)，這場戰(zhàn)爭終于把你的腦袋煮壞了嗎？”

歐比龍也很懷疑他腦袋確實壞了，但他也同樣對贊德瑞克樂天派的回答很感興趣。說出這種答案的人肯定沒能最終意識到自己的心智已經(jīng)永遠和靈魂分割開了，被囚禁在機器的冰冷外殼中。不過，還得再多問一點，只是為了確認。

“請原諒我，大人。我這么問只是因為……唉。你看到敵人的時候很不安，是嗎？”

“是的，真的很不安，”贊德瑞克的聲音現(xiàn)在嚴肅了起來，“我承認，就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發(fā)覺我們的敵人的本性對我來說是黑暗的時刻。很奇怪，即使現(xiàn)在我也很難理解它。當時我就是……想不明白，歐比龍。他們和我們?nèi)绱讼嗨?，但有什么東西……不對。錯得連只是考慮都覺得疼。我頭疼得太厲害了，有段時間我疼得完全失去了自我?！?/p>

歐比龍聽著，感到一絲寬慰。贊德瑞克的心靈之河看起來已經(jīng)疏通了。

“我完全無法判斷這些生物是什么。但在那個絕望的泥潭里，我抓住了一個能理解的東西。是那些雕文，歐比龍。我發(fā)現(xiàn)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大門就被迷住了，那時候咱們的冥王都還沒有開始突破。那些奇怪的文字里有什么東西，我知道我必須得循著這條線索走下去。所以我……哦，不，歐比龍，我要是繼續(xù)說下去的話你肯定會認為我瘋了。”

“不，大人，”歐比龍說，對他來說瘋狂這個概念已經(jīng)開始變得沒什么意義了，“請您繼續(xù)?！?/p>

“哎，我開始……做夢，我猜是。做夢的時候，我能用地下士兵的眼睛看東西——甚至能用你的，親愛的朋友。我可以通過圣甲蟲的眼睛看到東西，就像看間隙投影一樣清楚。我是他們的眼睛后面的乘客，在大廳里游蕩，把寫在那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后來我把蟲子送到更深的地方，在縫隙里面跑，去找更多的東西。我醒了之后——就當是醒著吧——就把這些全都寫下來。最后，歐比龍，我找到這些符號的含義了，所以籠罩在我身上的陰云也被燒掉了?！?/p>

*這是太空死靈里上位個體的基本能力，只是贊德瑞克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太空死靈了，所以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歐比龍等著他的主人告訴他剩下的部分，直到一聲意味深長的咳嗽告訴他現(xiàn)在該他接話了。

“那些符號的含義是什么，大人？”他問道，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不那么急躁。

“它們是一種魔法咒語，歐比龍，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那是一種代數(shù)和詩歌的高級混合體，顯然是一個最邪惡的法師編制的，為了實現(xiàn)一個最可怕的目的。把整個世界的懼亡者變成可怕的機器人！”

誰看了都不會說歐比龍是那種愛笑的類型，但他現(xiàn)在得拼命才能忍住不爆發(fā)出一陣粗俗的狂笑。在贊德瑞克看到了這一切、以及他所有的精神混亂之后，這就是戴冠將軍得出的結(jié)論。一個法師把多厄哈特的居民變成了機器人。當然，最有趣的部分是，他至少還對了一半。

就在這時，指揮艇從拱頂?shù)囊桓薮蟮闹沃拥年幱昂竺娲┻^，進入了一片暗紅色的光芒里。光芒來自另一根柱子，或許三里格遠的地方，被螺旋狀的血紅色光帶纏繞著。歐比龍一開始以為這是一條巖漿河，直到他注意到這條河是繞著柱子向上流的。他聚焦目鏡，這才看到那道光的真面目——目鏡的光芒和數(shù)百萬個孤離者胸前的符文，以完全一致的步調(diào)擠在一起前進。一片生銹且遲鈍的狂怒的海洋從柱子的內(nèi)部被調(diào)集出來，并邁著不可阻擋的步伐走向地殼。

這一幕比鴻溝中的任何一次失敗的攻擊都更清楚了：他們的入侵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能成功。那根柱子上正在前進的戰(zhàn)士可能比整個遠征軍的武士還要多。當歐比龍進一步觀察遠處的陰影時，他數(shù)出來了四根被孤離者點燃的柱子。雖然老贊德瑞克的回歸這樣的事確實非常讓人安心，但除非他還保留著他最匪夷所思的才華，能夠應(yīng)對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否則這只不過是結(jié)束前片刻的輕松而已?？吹綌橙说臄?shù)量，歐比龍感到自己迫切需要得到保證，就是贊德瑞克真的是有計劃的。

“咱們跳下去之前，戴冠將軍，您說研究這些雕文給了您一個解決……咒語的方法。我能問問是什么方法嗎？”

“我沒說過這種話！”贊德瑞克責備道，搖了搖手指，“我說我有一種預(yù)感。這可差遠了。不過別發(fā)愁，我的仆人——發(fā)愁的樣子不適合你。我很確定，等時候到了，我就會知道了?！?/p>

“當然了，戴冠將軍?！睔W比龍說。

過了很久——久到歐比龍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停止下降——他們抵達了一個走不下去的地方。在這下面，世界的支柱像巨樹的樹根一樣伸展開來，形成加固的斜坡。多厄哈特稀薄的大氣在巨大的壓力下凝結(jié)，變得像水一樣粘稠。戴冠將軍的指揮艇在這種不真實的景觀中游弋了很長時間，尋找著最低點，直到最后，在四根柱子根部中間的一個寬闊峽谷里，地板的巖石開始讓位給一片片平整的、沒有反光的黑暗。

“就是那兒。”贊德瑞克說道。他們飄到黑石平原上空，贊德瑞克指著一個瑪瑙的高臺，邊緣有著紅色的光環(huán)?！拔腋掖蛸€，到那兒我們就能進去那個法師的老巢。咱們下去，開始行動吧?！?/p>

歐比龍把指揮艇停了下來，在把他的主人從船上扶下來之后，他們向光環(huán)走去，腳步在寂靜中發(fā)出叮當聲。他們靠近之后，歐比龍可以看到那紅色的環(huán)狀物實際上是三條符文帶，彼此逆向旋轉(zhuǎn)，光亮漸明漸暗。

“你知道這在我眼里像什么嗎？”贊德瑞克憧憬地說。

“一組旋轉(zhuǎn)帶？”歐比龍說了一個，他并沒有什么想法。

“不，親愛的傻瓜呀，這看起來像一個謎題。而我喜歡謎題。現(xiàn)在……我的筆記呢？”

贊德瑞克趕緊走到臺子邊趴到地上，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沓羊皮紙，然后在身邊把它們攤開。歐比龍在花園里看到這些羊皮紙的時候，他以為這是戴冠將軍的詩，但沒準那是數(shù)學符號。或者可能它們其實還是詩。也許它們兩者都是——就算最好懂的法術(shù)也令人困惑。最終他得出結(jié)論，他沒興趣搞明白，只要贊德瑞克認為這一切有意義就好。

他看起來確實這么認為。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這位戴冠將軍一會嘖嘖稱奇，一會哼哼唧唧，一會喃喃自語，完全沉浸其中。偶爾他會用他的杖尖碰碰其中一個環(huán)，環(huán)會發(fā)出低沉的響聲。他把將符號從一個環(huán)推到另一個環(huán)，發(fā)出一陣勝利的笑聲。那是和他站在戰(zhàn)役地圖前時同樣的那種書呆子的快樂——歐比龍曾以為他再也不會經(jīng)歷這種快樂了——這種時候他就會深感慶幸自己沒有把時間感知加快太多。

但是，雖然歐比龍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他們共享的最后一刻安寧，他也知道他必須打破它。他這一天里發(fā)起的談話已經(jīng)比過去四個世紀加起來都多了，但他還有一件必須提起的事，而且這是最可怕的一件。在他作為士兵的整個生涯之中，歐比龍一次都沒有起頭開始過關(guān)于自己感情的對話。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即便對不朽之人也是一樣。而如果他現(xiàn)在不做，就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所以他走到他的主人身邊跪下來，開口說話。

“贊德瑞克?！?/p>

“你應(yīng)該叫戴冠將軍贊德瑞克，”老將軍說，還在繼續(xù)工作，沒有轉(zhuǎn)過頭，“但是接著說吧?！?/p>

“在花園里，您寫這些筆記的時候……您問我是什么人。您沒認出我嗎，大人？”

贊德瑞克嘆了口氣，對這種打擾稍微有些惱怒，但他隨后轉(zhuǎn)向歐比龍，王衛(wèi)只能將那種表情理解為懊悔。

“我很清楚地認出了你，歐比龍。但在那一刻——我現(xiàn)在說出來感覺很丟人——我懷疑過你?！?/p>

“懷疑我，戴冠將軍？”歐比龍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反應(yīng)堆泄漏了；好像他的胸口在排放氣體。他讓他的主人不高興了嗎？

“我很混亂，我忠誠的王衛(wèi)。而且我承認，我很受傷。我越來越確定塞特克在盤算著做點什么來對付我，你知道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讓我很動搖?！?/p>

“但塞特克和您親如兄弟?！睔W比龍反對道，努力假裝自己對此深信不疑。

“可能曾經(jīng)是，歐比龍。但現(xiàn)在，說真心的，我覺得他沒安好心。我認為他把咱們引到這里來是為了把那個魔咒據(jù)為己有?，F(xiàn)在我明白了，所以我在擔心最糟糕的情況——他打算用來組建一支卑鄙的機器軍隊來對抗伊莫泰克大人?！?/p>

盡管贊德瑞克的理解可能發(fā)生了扭曲，但他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現(xiàn)在歐比龍回想起他與塞特克的談話，他開始懷疑這位蒼白的領(lǐng)主在堅持他希望將多厄哈特的寶藏帶到伊莫泰克的腳下時說了幾分真話。如果他真的掌握了生體轉(zhuǎn)化的答案——或者說，無論他們腳下的什么東西——他有什么理由跟別人分享？畢竟，他還從來沒有分享過他在食尸鬼群星掠奪的其他奇跡呢。歐比龍正考慮要不要告訴贊德瑞克關(guān)于亞馬上的刺殺企圖，戴冠將軍卻氣呼呼地一把把整個話題揮開。

“嗐[^4]! 別再什么塞特克了，他在這兒算不上什么問題。我應(yīng)付得了他的背叛——說到底他一直有這種苗頭。麻煩的是他好像在謀求你的協(xié)助。我擔心的是你會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背叛我。”

歐比龍僵住了。贊德瑞克說他能在“夢”里用歐比龍的眼睛看東西——他是不是看到了塞特克在宴會后和他的會面？

“在花園里拒絕了你之后，我對自己非常生氣。我一直在生悶氣，歐比龍。而且每天破曉的時候，我都堅信這會是我的最后一天。我堅信你會來篡位，因為塞特克跟你保證這是必要的。我怎么能這么蠢呢？那個混蛋可能巧舌如簧，歐比龍，但簧片是撥不動鋼鐵的[^5]，而你就是那塊鋼鐵。我應(yīng)該多相信你一點的。等到我終于有心力評估地面戰(zhàn)場的情況的時候，我沒法告訴你我的靈魂充滿了怎樣的自豪。我發(fā)現(xiàn)你還在前線等我，而沒有為他的誘勸折腰。你仍然相信著我，所以我一定要回報你?！?/p>

那時歐比龍內(nèi)心涌起了羞恥感，他曾經(jīng)離放棄他的主人只差那么一點點了。他差一點點就將把他擊倒。如果贊德瑞克沒有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話，那在鴻溝的戰(zhàn)斗之后，他是不是就真的會去把計劃執(zhí)行到底了？

“不，”贊德瑞克說，把一只手放在他傷痕累累的肩甲上，“就算我別的什么都理解不了了，我也還會一直理解我的歐比龍。說真的，有時我懷疑我是不是已經(jīng)失去了一些理智——是不是可能我看到的世界和真實的情況不一樣。但是，只要有你在我身邊，那就永遠不會有問題。從很多角度來說，你是我更堅強的那一半。更好的那一半。就算你是個傻頭傻腦的、沙子里生的[^6]呆瓜。”說到這兒，贊德瑞克輕聲笑了起來，拍了拍歐比龍的后背。

“行啦，你肯定受夠了這些無病呻吟的廢話了。讓我處理完這個玩意兒，然后咱們?nèi)⒁粋€法師，趁著咱們還比塞特克領(lǐng)先兩步?！?/p>

“就這么辦?！睔W比龍說。有什么東西的余燼在他的胸膛深處閃爍著，他以為那些東西已經(jīng)隨生體轉(zhuǎn)化而去了。

贊德瑞克之后又做了一些嘀嘀咕咕的事情，直到他翻著他的羊皮紙，大聲地罵了起來。

“這兒他媽[^2]缺了一頁！'

歐比龍沒明白贊德瑞克在說什么，直到他突然想起來了。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在花園里那時候，歐比龍從那些紙里拿走了一頁，他以為那是贊德瑞克的詩。他一直覺著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主人了，或者他們還會再見，但他不會想再回憶他們最后的相遇。所以他把這張紙塞進了一個口袋維度，作為一種紀念品。把它召喚回來用不了多久，他希望在贊德瑞克注意到這東西在他手里之前把它偷偷塞到老戴冠將軍身邊。但是，它剛一出現(xiàn)在他手里，贊德瑞克自己的手就伸過來搶走了。

“你這個老賊，歐比龍！”贊德瑞克高興地叫道?！澳銈€無賴! 啊，不過我一直知道你是個多愁善感的傻瓜嘛。而且我也很感謝你……要是那頁紙丟了，唉，告訴你也沒事，那咱們想從這堆破事里出去可就難了。但是既然現(xiàn)在……就是它。”在對著最后一頁又是抓耳撓腮又是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后，贊德瑞克把所有的文件放在一起收了起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杖放到最內(nèi)側(cè)的環(huán)上，帶著得意洋洋的準頭敲擊了三個符號，接著等著。什么也沒發(fā)生。

“哦。”贊德瑞克說道，垂頭喪氣。然后，一瞬間之后，他就消失了。

歐比龍剛開始奇怪他去了哪里，然后他也消失了。

注釋

[^1]: 老將軍說話風格比較特殊，比如有在句子末尾加上“, eh?”形成疑問句的口癖。我查到的說法是這種用法在加拿大方言里比較常見，因此我咨詢了一下我的加拿大朋友@不是小馬哥的JoeOtaku ，得到的回答是有這回事。我暫且將這個口癖翻譯成“，對吧？”，但是我也不確定這么翻譯能適應(yīng)所有情況。總之大家明白“銀河東部的戰(zhàn)爭天才”講話有種奇怪的“銀東腔”就行。

[^2]: bloody，英國特色臟話。

[^3]: “用更硬的東西做的”（made of sterner stuff），英語俗語，形容人堅強。

[^4]: 原文是ach，是個蘇格蘭方言嘆詞。

[^5]: 原文化用了英國俗語“銀子做的舌頭”（silver tongue）。

[^6]: “沙子里生的”（sandborn）是懼亡者對平民的一種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