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會想起自己離開已久的故鄉(xiāng)，在許多微小而細(xì)膩，自己也不知為何感傷的時刻。此刻出租屋里凝結(jié)著雨的氣味。我躺在床上，將雙手交叉墊在后腦勺。床單皺了，而且濕潤，讓人感到骯臟。我赤身裸體，不時會在腰部或者大腿處感到一些細(xì)小的顆粒物抵觸著，突兀又堅硬，不知從何而來。褶皺和臟東西在我身下鋪出一張新的床。我輕輕地嗅著，雨的氣味正從這不堪中傳來，讓我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

? “怎么了？”楊梓翻過身來看向我，用一種慵懶的聲音問道：“看你若有所思的樣子。”

? 我不知如何開口，于是沉默不語。

? 她的頭發(fā)很長，披散在枕頭上，有幾根伸到我這邊來，讓人感到更加雜亂。她打了個哈欠，將身體挪近幾分，雙手環(huán)繞我的脖子。我聞不到她的味道，寒冷封凍了她帶有挑逗意味的體香，只留沉重的雨的氣味。

? “想家了？”

? “算是吧?！?/p>

? “你老是這么多愁善感。”她輕輕地笑了，吐出的氣息吹在我脖子上，癢癢的。

? “不算多愁善感吧，看到一些東西，會想起與其有聯(lián)系的東西，不是很正常嘛?！?/p>

? “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我，想起了你在家里的女朋友？”這個玩笑并不如何有意思。她說完也沒有笑。我感到她環(huán)繞著我的雙手很冷，而且有些顫抖。于是我摸索著在床頭拿起空調(diào)遙控器，按一下，可空調(diào)沒有反應(yīng)。其實(shí)我知道它早就不會有反應(yīng)了。但我還是做出了這個動作。

? “算啦，它不是壞了很久了嗎？我去泡杯咖啡喝吧?！?/p>

? 楊梓站起身來，哆嗦著穿衣服，沒有穿內(nèi)衣，直接地裹上了厚厚的大衣，模樣有些滑稽。我也覺得有些冷，便也穿上了衣服。我突然發(fā)現(xiàn)穿上衣服有一種好處，那就是能將我與身下這張骯臟的床隔上一層距離。

? “你也不來幫忙！”楊梓喊道。

? 我躺在床上，還是沒有動。于是她更大聲地喊了：“懶死你得了！至少也把床單整理一下吧！我睡著難受死了。”

? 我嘿嘿地笑，說：“穿衣服睡就不難受了。”

? “行，你真行。你怎么不說干脆不睡了?！?/p>

? 楊梓與我的爭吵總是不停，總是瑣碎而無意義?；蛟S說，我們之間總是有瑣碎而無意義的問題出現(xiàn)。這些極其細(xì)小卻又堅定的差異存在于我和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幾乎無窮無盡。我很厭煩，可又總是不自覺地陷入爭吵。我想楊梓是不厭煩的，因為她總是挑起爭吵的那一方。她不覺得和我吵架是不好的事情，相反，她樂在其中。

? 咖啡很快就泡好了，我喝了一口，很甜，是她偏愛的獨(dú)特口味，我也不討厭。一杯熱咖啡的確有用，我感到她身上的氣味又開始流動，摻入雨的味道中，進(jìn)入我的鼻腔。

? “你很香”

? 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吃吃笑道：“哪有這樣夸女孩子的。像個流氓?！?/p>

? “你還是女孩子嗎？我以為我已經(jīng)不是男孩子了?！?/p>

? “當(dāng)然，女孩子嘛一直都是女孩子。不過女孩子都比較喜歡成熟的男人噢?！?/p>

? 我不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表達(dá)，不想接話。雨的氣味變了，因為她的氣味也融入進(jìn)去。我覺得這樣的氣味更加貼近我記憶中的氣味，因為記憶中的雨也有這樣一抹少女的氣息。

? “幾點(diǎn)了？”

? 我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手表，說：“還很早?！?/p>

? 楊梓走到窗前，掀開窗簾隨意地看了一眼窗外，說：“雨好大喔，真黑，都不知道會不會遲到。”

? 我感到很不耐煩，因為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還很早。她明明也知道，我相當(dāng)討厭這種為了說而說的言語?？晌矣窒氲剿皇窍牒臀艺f話才這樣，又平靜下來，溫和地說：“才六點(diǎn)半，很早的。就算過一個小時再走也來得及?！?/p>

? “那我們來聊會兒天吧”，她一蹦一跳跳回我身邊，問：“繼續(xù)剛剛的話題，你看到什么了？”

? ?我有些猶豫，過了半晌才說：“雨?！?/p>

? ?“騙人吧，在床上哪里看得到下雨。”

? ? 我又感到不耐煩，因為這“看到”指的明顯不僅僅是用眼睛看，可她卻偏偏要做出這樣的反駁。我突然十分懷疑她是故意裝蠢，但是我沒有將這話說出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對楊梓的不耐煩大多都是神經(jīng)質(zhì)的。這對她來說很不公平。她其實(shí)已經(jīng)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我不能要求她既十分聰明又天真可愛，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這個人十分虛假擅長偽裝。

? ? 于是我溫和地說：“但是我聞到了雨的味道。”

??

?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會聞雨。下雨前會有漸漸變濃的味道，下雨時會充斥雨的味道，而當(dāng)這味道變淡的時候，則意味著雨要停了。我嗅得相當(dāng)準(zhǔn)，幾乎從未失手過。仰仗這種感知，我能判斷每一次出門是否會下雨，體育課究竟要不要上。學(xué)生時代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嗅出能造成停課的超大暴雨，然后提前告訴關(guān)系近的朋友，暴雨傾盆時我就將成為英雄。

? ?“真的？三天后大暴雨停課？不騙我？”江磊農(nóng)瞪大眼睛，一只食指抵著我胸口，動作如表演般夸張。

?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相信我的鼻子，三天后肯定下雨！”

? “牛逼好吧，要停課了我叫你聲爹都行，太牛逼了哥?！彼荒樑d奮，顯然已經(jīng)完全相信了我。

? 我感到很興奮，但同時我又覺得很無趣。顯然，我只是一個傳話的，這場雨并不是因為我說了才下，也不是因為我說了學(xué)校才停課。這一切和我無關(guān)，我只是稱述要發(fā)生的事實(shí)罷了。我承受著虛假的榮譽(yù)，對此我實(shí)在無法真心實(shí)意地高興起來?？山谵r(nóng)很高興，我也就陪著他高興，至少我還可以高興一下即將到來的假期。

? 上課鈴很快就響了，我們回到座位上。是一節(jié)無聊的地理課，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高中的生活基本上如此，我從來都聽不進(jìn)去課，只能偶爾自學(xué)。這間教室太雜亂，虛榮心和功利主義是這個房間的骨架，而充斥其中的則是荷爾蒙和享樂者。我呼吸著焦灼的空氣，無心體會任何事情。

? 醒來時已經(jīng)下課了，我抬頭，只見江磊農(nóng)在不遠(yuǎn)處，對著一群人手舞足蹈。我揉揉眼睛。他一只手指向我，嘴巴大張，兩眼發(fā)光。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什么情況，就已被人群團(tuán)團(tuán)圍住。

? “三天后要下大暴雨是真的啊？你怎么知道??？”

? “真的假的，江磊農(nóng)說你能聞出來，超能力是吧？”

? “要停課??？要停課?。俊?/p>

? 我一下明白過來是江磊農(nóng)把消息走漏出去，巨大的尷尬與不自在瞬間爬滿全身。我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從睡意中完全清醒過來。環(huán)視這群人的臉，幾乎沒有一個是自己平時說過話的，我十分不愿跟他們說這種幾乎如同神棍般的預(yù)言?？墒乱阎链耍瑳]有辦法，我只好尷尬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的確能聞到雨的味道，我...我感覺三天后會有一場很大的暴雨，按以往......應(yīng)該是會停課的?！?/p>

? 人群爆發(fā)出歡呼，雀躍著作鳥獸散。我長舒一口氣，慶幸他們沒有過多糾纏。哪怕有一個人質(zhì)疑我是不是在胡說八道，我都會尷尬得幾乎要死去。我轉(zhuǎn)過頭對江磊農(nóng)怒目而視：“你！什么意思??？”

? 他嬉皮笑臉道：“借您的光，跟美女們吹個牛逼嘛。大家都高興，多好！”我泄了氣，覺得自己跟這種人沒什么可計較的，可悲哀的是，他卻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朋友。這說明我也只是一個軟弱的人，依賴著一切可以依賴的東西。

??

? 楊梓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江磊農(nóng)好像確實(shí)不是什么好人，跟你比差遠(yuǎn)了?！?/p>

? 我勉強(qiáng)地笑一笑，說：“我也不是什么好人?！?/p>

? “你是的，”她說：“你只是想得多，不會做，不是嗎？”

? 我發(fā)覺她竟然是以一種很認(rèn)真的語氣在說這句話，或許這就是可愛的人對情人的維護(hù)吧，對于我這樣的人，她也認(rèn)為是個好人。我有些嫉妒她的純粹，我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單純喜愛一個人的可能，我做不到喜愛她的一切了，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對她感到不耐煩。我甚至不能喜愛自己的一切，或者應(yīng)該說，自己的大部分。

? “聽起來顯得我更不好了?！?/p>

? 楊梓嘿嘿地笑了，笑聲從鼻子里鉆出，聽起來憨憨的，很符合她給人的感覺。

? “江磊農(nóng)是不是喜歡你們班的某個女生啊？他這樣肯定是要吸引某個人的注意力吧?！?/p>

? “沒有吧，我不太清楚。”

? “那他真是個傻瓜蛋?！?/p>

??

? 其實(shí)據(jù)江磊農(nóng)自己所說，他喜歡過很多人。不過在我看來那些大概都不算喜歡，只是一種極其短暫的好色罷了。

? 在那次幾乎是對全班的預(yù)言之后，我成為了聚光燈下的人物。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于是下課后總是躲躲藏藏，極少在班上出現(xiàn)。這是一種孤傲的形象，讓我產(chǎn)生一種反叛者的清高，換言之，自我感覺良好。人總是這樣，期待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但絕不嘗試去改變自己，而是嘗試偽裝出一副貌似神離的樣子。畢竟，只要看起來是某種人，實(shí)際上是不是并不重要。

? 第二天午間我照例躲在花園里吃午飯，那天天氣挺好，空氣里雨的味道被陽光曬過，聞起來心情舒暢。我快速地吃著，突然，一個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一名少女，不高，皮膚白凈。我抬頭看，她一頭過耳短發(fā)，面目清冷，默默地注視著我。我感到相當(dāng)被冒犯，因為我并不認(rèn)識她。于是我收起飯盒，問道：“有什么事嗎？”

? 她簡短清晰地反問：“后天的大暴雨是真的嗎？”

? 她既不說自己是誰，也不說任何客套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匕l(fā)問?？晌也⒉挥X得無禮，甚至連之前的一絲被冒犯的感覺也消散了。我感到她很特殊，有著特殊的坦誠。她不在乎我到底是誰，也不在乎我吃得好不好，最近如何之類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問題，她只需要這個答案。所以她直接地發(fā)問。這種直接反而讓我感到分外親近，因為自己好像很久沒有見過這么不加掩飾的人了。于是我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

?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信?！痹掃€沒說完就轉(zhuǎn)身離去，干脆的聲音如被摔下般傳來。我楞楞地看著她的背影，短發(fā)利落卻又柔順，潔白的脖頸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很美。她很快地離去了，出于某種自尊心理，我故意扭過頭去不看她，拿起飯盒接著吃飯。食物入口的溫度依舊，但卻沒有了什么味道。我這時又覺得自己的別扭實(shí)在是很虛偽，又抬頭想找到她的身影?？蛇@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陽光灑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仿佛這個世界在為她留出一片空白。

? 我沒有跟誰談到過這個少女，即使是江磊農(nóng)。我猜她或許是其他班的，或許是班上某些女生的朋友，從這里聽到了消息?？晌铱傆X得她不是會和這些女生交上朋友的人，甚至說，不會是期待停課的那種人。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

? 整個下午我胡思亂想，擅自描繪著她的性格，想法，像臨摹自己的夢境。可這實(shí)在是很可笑，我對她絲毫不知，在妄想中卻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只是在追逐一個念頭，一幕自己獻(xiàn)給自己的絕景。放學(xué)時我終于認(rèn)識到這是自我欺騙，想找人問到那名少女的姓名。我甚至想知道她的身高體重，身上的氣味和更深的地方?？蛇@樣我簡直和那些如同發(fā)情般的公狗一樣了，我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這樣做。因為我覺得自己是不同的，正如那名少女和其他少女之間那樣不同。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憂郁的人，憂郁的地方就在于自己覺得自己很憂郁。

??

? 楊梓被我對自己的描述逗笑了，插話道；“這話真有意思。哼哼，說是看到雨才想到家的，明明就是想到自己以前的小女友了吧?！?/p>

? 她并不吃醋，看起來還很得意。我大概能理解原因，因為不管如何，我最后還是和她走到了一起。

? “不是小女友，我和你是初戀。”

? 她臉一紅，嗔道：“騙鬼?！?/p>

? 我覺得我說這話時很正經(jīng)。我和那個少女的確沒有任何關(guān)系，雖然我確實(shí)很想認(rèn)識她，我對那種直白與冷靜感到無比的好奇。她和楊梓就像相反的兩面，我從未接觸過的反面。可直到最后，我也沒能夠認(rèn)識她。

? “你說實(shí)話，你是不是喜歡她......喜歡過她?！睏铊鲀芍皇忠积R捏住我右手虎口，眨著眼睛問道。

? “我不知道?！?/p>

? “還敢說不知道！你好大的狗膽！”她一只手抓住我的右手，另一只手狠拍。她的手還是很冷，拍在我手上很疼。我齜牙咧嘴，連忙改口：“不喜歡不喜歡，沒喜歡過！”

? “又騙鬼了！”她使勁捏了捏我的手，又用力把我的手甩開?？伤⒉簧鷼?，臉上反而還帶著笑意。她總是這樣，生活著，與一種表演的欲望一起?？偸怯每鋸埡桶胝姘爰傺谏w著真實(shí)的想法。這常常是一種可愛的把戲，讓人心生憐愛?？晌覅s覺得難以忍受。我不想繞著彎子去猜她的心思，即使這十分簡單且富有情趣。我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虛偽，而虛偽的都是不好的。但楊梓的虛偽背后從來不藏壞心，她總是想著讓我開心，于是我也不對她發(fā)火。我的確愛她，所以我能做到不把自己的不滿表露出來，可我還是感到很不耐煩，這是真的。

? 話題還在繼續(xù)，可我已經(jīng)不大愿意再說下去。于是我思索著說道：“我以前有意思的故事大概就只有這么多了?！?/p>

? “不可能吧，那個女生呢？之后沒見過了？還有大暴雨呢？停課了嗎？”

? “沒什么有意思的部分了?！?/p>

??

? 其實(shí)我還是去找那個少女了，就在暴雨的前一天。那天雨的味道濃烈到我?guī)缀鯖]法聞到任何其他事物。我每個課間都去不同的教室，試圖看見那張并不十分熟悉的面孔。可這并不容易，下課后人們都不在教室，想要確定一個班到底有沒有某個人幾乎是無法做到的。我不斷地想辦法，去每個有可能有人的地方，根據(jù)自己的猜測去搜尋她可能在的地方，花一整個一整個課間在某個教室門口蹲守?？蔁o論我如何尋找也找不到那個少女的蹤跡，連她存在過的痕跡都找不到。于是我硬著頭皮去問班上的女生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短發(fā)，很冷淡的女生，她們好奇地看著我，都搖著頭。我又去找了教導(dǎo)主任，詢問關(guān)于這個女生的事情。教導(dǎo)主任是一個禿頭男人，粗魯?shù)匕盐亿s了出來，斥責(zé)我不要早戀。最后我還是無計可施了，她是那樣虛幻，好像從沒在除了那個午后的花園之外的任何地方存在過。

? 晚上放學(xué)時我已精疲力盡，可卻不如何沮喪，至少我努力過了。也許本該如此，她這樣特殊的女孩，或許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歡她。我想了解她，就像想了解自己一樣。我想知道這樣特殊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因為我也想要成為那樣特殊的人。這算是喜歡嗎？我想了解她的每一寸，這種欲望暗示著的身體接觸意味算是喜歡的一部分嗎？如果我用自己的雙手握緊她的雙手，這代表的是愛情嗎？我總覺得不是的，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是會被愛欲驅(qū)使的人，可萬一這就是的呢？我突然覺得自己也很虛偽，虛偽到讓自己厭惡，可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的這份感情究竟是喜歡，偽裝的不喜歡，還是真正的好奇心。也許很多虛偽的人都是這樣吧，他們貌似口是心非，實(shí)際上他們真實(shí)的一面就是自己也無法看穿的虛偽。

? 雨的味道實(shí)在是太濃烈，厚重到幾乎要凝結(jié)，直沖鼻腔。我小心地呼吸著，盡量讓自己不被嗆到，快步走回家。

?

? ?下雨時我盤腿坐在床上，隨手翻著一本看過很多次的小說。窗簾敞開著，我時不時往外瞟一眼。這的確是壯觀的暴雨，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水龍卷中，無處不是如線般沖刷的雨滴與飛濺的水珠。烏云密布，遮蔽了肉眼所及的所有天空。這陰暗與如江流般在道路上滾動的雨讓人感到仿佛身處異世。雨的味道不斷沖擊著我的鼻子，讓它幾乎要麻木。自從我聞雨以來，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

? 我突然又想到那個少女，她曾詢問我暴雨的真假，不知道她此時此刻正在這場暴雨中做什么。

? “轟！”一聲巨響，我向窗外看去，一根電線桿倒在暴雨的沖刷中。一瞬間我感到要停電了，可是并沒有。放眼望去，世界還是跟先前一樣陰暗，并不見哪里因此更暗幾分。電線桿倒在泥土中，暴雨還在沖刷著它的尸體，這一幕猶如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的戰(zhàn)場一般，悲壯無望。我百無聊賴地盯著那電線桿和扯斷的電線看。突然，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出現(xiàn)在我視線中。

? 我感到難以置信，睜大了眼睛去看，那少女的短發(fā)已經(jīng)被雨完全打濕，順著發(fā)絲流下的水珠與暴雨幾乎融為一體。她抬著頭，默默地看著天空，大雨傾倒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順著那姣好的曲線滑落。

?是她嗎？我不敢確定。那少女走了起來，向著電線桿倒下的地方走去，她走得緩慢，卻堅定不移。我敏銳地感覺到她的處境之危險，拋開大雨不說，就算那電線桿都能置她于死地。于是我把書一丟猛地站起身沖出門去。暴雨幾乎要令我窒息，可我不在乎。我朝著少女原先所在的地方奔去，我跑得盡可能快，走盡可能短的路線?？僧?dāng)我趕到時，少女卻已經(jīng)消失了。又消失了，仿佛她從沒存在過，仿佛她被這暴雨所吞沒。

? 我朝前看，電線桿倒在地上，裸露的電線如一條死蛇。

? “??？就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啊?！睏铊髅黠@感到很不滿。

? “有意思的部分確實(shí)只有這么多，下雨的時候沒有什么有意思的。”

? 我沒有跟她說雨中的少女，也沒有跟她說少女的消失。這或許是我的虛偽，可我坦然接受了這虛偽。

? 楊梓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把大衣脫下，又重新開始穿內(nèi)衣。我看看表，時間不早了，該去上班了。

? “我還是沒有明白下雨跟你家有什么關(guān)系?！彼贿叴┮路贿呎f。我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不再在乎我的故事，只是為了有話說而隨口一問。

? “噢，因為那一次暴雨之后，我的故鄉(xiāng)就總是在下雨?！蔽乙舱酒鹕韥?，思索著要拿上哪些東西

? 楊梓噗嗤一聲地笑了：“又騙鬼，哪有這樣的地方，還總是在下雨，真有的話不是煩死了?！?

? ?楊梓很快就收拾好了一切，拽著我的手出門。雨還是很大，她把傘遞給我。我左手撐起傘，右手把楊梓攬在懷中，我們就以這種笨拙的姿勢走向遙遠(yuǎn)的公交車站。因為下雨的緣故，外面非常冷，我凍得打顫。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便感到她在努力地往我懷里靠近。我不想要這種關(guān)懷，便以輕微的姿勢反抗著?？伤琅f堅持著靠近。突然她抬起頭說：“下雨真討厭，這里還是比你家好一些吧？至少不是總在下雨?！?/p>

? 我輕嘆道：“其實(shí)我家也沒有總是在下雨。我剛剛只是隨口一說。”

? 沒有地方會總是在下雨。不過我常常夢到一座城市，那里日日夜夜都下著巨大的暴雨，如果人們不打傘出門，走不了多久就會消散，如煙般融入雨中。久而久之，那雨里就摻雜了消散的人的氣味。我在那里聞不出雨的味道，只能聞到一抹強(qiáng)烈的少女芳香。大概在那座城市，只有少女才會淋著雨出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