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我】越山青
*和親公主|ooc勿上升全文杜撰|第一次古風|祝閱讀愉快
01
今日大殿上獻舞的舞姬與先皇后長得七分相似,她站立在翠綠色的竹席上,一襲紅袖宛如不知何故下凡的巫山神女。隔著水晶簾,舞姬遙遙一拜,忽如間水袖甩開,長袖舞動,似有無數(shù)細雪飄飄蕩蕩,她的舞姿輕盈曼麗,兩袖飄動如同燕子低飛呢喃,柳絮因風四起。
賀峻霖把玩手中的酒杯,心底暗暗嗤笑,蠢貨,也不知是誰的手筆。他不動聲色隔著珠光玉影打量寶座上的人,那人穩(wěn)坐如鐘,眾人觥籌交錯,好似誰也沒有注意到舞姬驚為天人的舞姿。
驀然樂曲停了,那人慢慢走下丹陛,一步一步踱到舞姬面前。他滿目悲愴說:“你可知云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是何意?”舞姬懵懂搖搖頭,恰到好處揚起水光瀲滟的眼睛。
他抬起手撫摸舞姬滿頭珠翠,“阿初善舞,獨愛蘇軾此詞,因而每每在我面前跳舞,鬢發(fā)間必空無一物。”
他低低地說:“你不知道。”一句話就決定了舞姬的結(jié)局。
舞姬已然癱倒在地,宴席上的官員烏壓壓跪了一片,進獻舞姬的地方官臉上滾落下豆大的汗珠。賀峻霖松了酒杯,臉上仍然掛著無動于衷的漠然,如果忽略瓷杯上雕刻的青花順著紋路搖搖欲墜的話,我愿意相信他是真的置身事外。
傻孩子,我伸手想要扶正他的發(fā)冠,手卻從他的發(fā)髻正中穿過。
差點忘了,我早就死了。
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宋亞軒下令追封我為孝慈恭惠皇后,彼時他登基不過短短十四秋。
宴席結(jié)束后我跟著宋亞軒回到寢殿,宮人捧著鏡臺替他脫冠,細細一看,他的額前竟已有了白發(fā)。宋亞軒顯然也覺著額前那抹白實在礙眼,沉聲傳小李子上前侍候。
小李子將浮塵交給旁邊低頭的徒弟,微微上前將白發(fā)盡數(shù)拔去。宋亞軒望著銅鏡里老去的少年天子若有所思,但他什么都沒說,由著宮人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直到小李子一甩拂塵率眾人退下時才聽聞宋亞軒微微其微喚了一聲“阿初”。小李子身形一顫,卻迅速恢復正常,宮門沉重合上。
我抱膝坐在床榻下感慨萬千,我與宋亞軒隔了一道短短屏風,屏風上繡著萬馬奔騰,是當年和親賀峻霖偷偷塞進我嫁妝的物件。宮檐角鈴撩起琳瑯之聲,屋內(nèi)燭火搖曳,宋亞軒未眠。我透過駿馬的皮毛細細描摹宋亞軒的輪廓,算來和他大漠策馬也是上輩子的事了。
宋亞軒轉(zhuǎn)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我一時竟不知道他眼波含笑是不是燭火太過搖曳看到了我還是我看走了神。他起身走到屏風前,指尖觸在我額頭前的白馬上。
又忘了,我們?nèi)斯硎馔?,他怎么可能看到我??伤蝸嗆幍难酃庥殖錆M了柔情,他一字一句念出聲:
樹立皇帝孝慈恭惠皇后,無姓氏,單名初姆,吐蕃西可汗之女也。生四歲而能拉弓,八歲好騎射。突厥軍時,從其父西可汗擊突厥軍,取旗,顯功名大都下。西可汗拊掌曰:“得此女,甚幸之?!弊源吮樯娌菰会屖?。太宗聞之,冊拜皇太子妃,樹立皇帝即位,立為皇后,年十五。后孝事高祖,盡力彌縫,以存內(nèi)助,帝后情深,選秀停。四年,西可汗崩,兄汗立,稱東可汗,性兇殘。六月,東可汗數(shù)遣將兵出塞,掩擊北陽。樹立皇帝出兵北陽,囚后別院,后聞之抗旨喬裝出宮,鳩殺東可汗,另立新君西可汗第七子,七月己亥,謝罪于午門外,時年十九,帝大慟。其年十一月庚卯,葬于昭陵。自此兩國劃江而治,相安無事。十四年九月,改尊號曰孝慈恭惠皇后。
我跟著他一起念,直到最后宋亞軒泣不成聲。這是史書上我的短短一生,背棄夫君,鳩殺親兄,不忠不孝的一生。
我想抹去他眼角的淚,卻發(fā)現(xiàn)一切還是徒勞。我觸碰不到他,他也看不見我。我被困在皇城十年,眼看他平叛亂,定四海,威震天下,成為令人敬佩的鐵血帝王。也看他不肯擴充后庭,冷落世家女,在朝堂上同頑固派周旋,日日宿在寢宮讀我的生平。
可是亞軒,這太痛苦了,我一遍又一遍撫摸他的鬢角。
我等不來草原上一場寒霜降,京都也等不到昔日故人歸。
02
我嫁給宋亞軒那一年是草原連續(xù)大旱的第三年,十一月正值秋老虎,驕陽當空,一腔烈火將大地烤出數(shù)道口子,牛羊還沒有足夠的草料,牧民找不到水源。父汗憂心忡忡,幾次怒斥封地藩王。
我揚起手中的鞭子一遍又一遍騎著小紅馬繞著草原漫天跑,直到那天父汗終于召我進帳。父汗負手而立,望著我久久說不出話,我將鞭子別到腰間,捻起一塊馬奶糕放進嘴里,含糊不清說:“阿爹,你曾說我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p>
父汗的眼睛亮了片刻又瞬間熄滅,“初姆,你本該在馬背上熠熠生輝。”
“您也曾說,食人之祿,死人之事。草原是我的家,您的子民視您為神,也尊我敬我?!?/p>
父汗重重嘆息,將懸掛的彎刀取下交到我手上:“按慣例大越皇帝不日即將抵達草原參加狩獵,朝堂上最器重太子宋亞軒,聽聞這次他將帶太子前來。初姆,這是最好的機會?!?/p>
我頷首,接過彎刀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的王已經(jīng)佝僂了腰,滿頭華發(fā),唯有雙眼堅毅。
我掀開帳篷,只覺得今日的陽光似乎格外柔和,如練傾泄,長長圍繞住我。
那一天來得很快,大越皇帝的鸞駕已然停在父汗帳外。我藏身于母妃身后,偷偷掃了大越皇帝陪侍周圍的人,只見大多是年過不惑的官員,未曾見到傳說中的玉面太子。
聽聞這位太子文韜武略斐然,騎射也絲毫不遜于草原上的勇士。父汗要與大越皇帝一醉方休,我踩著母妃親手縫制的鹿皮靴子偷偷溜出人群。我騎著小紅馬立于岐山之巔,夕陽西垂,云騰駕霧,觀天象,明日似也無霜降。我扯著韁繩往回走,雙腿夾緊馬肚,奮力抽打馬背,小紅馬慘叫一聲,四蹄騰空而起,風聲變成一把鋒利彎刀貼著我的兩頰過。
我只覺得好累好累,韁繩倏地勒緊,小紅馬穩(wěn)穩(wěn)停在半山腰。我跳下馬抱住它的鬃毛放聲痛哭,“我已無法!我已無法!”常年打掃馬廄的女奴因為找不到吃的,與馬同吃枯黃的草根,駕車的阿耶數(shù)日無水喝倒在車轍下再也爬不起來。我自出生便享受萬民供奉,用我一樁婚事?lián)Q千千萬萬草原人生,是我與父汗最后的法子。
今年我十六歲,在草原上獵過白眼狼王,剝下黑熊的皮,如果一切順利,過了這場狩獵我就要青瓦紅墻相伴一生了。大越女子不可拋頭露面,大約是連弓都拉不開,若不是有求與人,我何須脫下騎裝,學著大越女子低眉斂目顧盼搖曳,日日癡盼夫君垂憐。
我胡亂抹干凈眼淚,牽著小紅馬慢慢下山。宴席還沒有結(jié)束,帳篷周圍親衛(wèi)散漫,我安頓好小紅馬,徑直走向我的帳篷,侍女阿月端上一壺羊奶,我略微碰了兩口,卻被窗外淡淡一抹花黃吸住了目光。
我驚喜地喊:“阿月!是棠棣!棠棣竟在這時開了!”我赤足跑到窗前,小心翼翼捧起棠棣,喜形于色:“也許明日!也許后日!也許老天爺就要降雨了!”倏爾聞得窗臺一動,我探頭相望,與一白衣男子四目相對。
只見他兩目修長,鼻翼堅挺,面如冠玉,下頜有一顆嫵媚的痣,身長八尺,腰間環(huán)佩,單手執(zhí)劍,飄飄然遺世獨立,竟是個玉面郎君。我呆若木雞,那人輕笑一聲,雙目戲謔:“叨擾小娘子也。”
說完雙手交叉微微施一禮,似是感慨:“怪哉怪哉!古書記載棠棣三月開花,圓若小球,一葉一蕊,繁而不香。如今正值金秋,是為不詳也?”
我不服氣,立即反駁道:“《詩經(jīng)》有云:‘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自幼與兄弟姐妹一齊長大,阿娘常念及棠棣開花預示我們手足不分離,此乃祥瑞,再說此時開花不過是近來草原氣候反復,若非如此又何須邀請大.......”
我立刻噤了聲,頗有些心虛盯著面前的男人。男人也不說話,沖我眨眨眼大笑離開。
我有些惱怒,好一個怪人。
03
晚宴設(shè)在篝火邊,大越皇帝與父汗對坐,隨大越皇帝來的親信女眷與草原藩王家眷坐在兩側(cè)。我盯著篝火上滋溜滋溜冒油的烤野豬,一邊掏出隨身攜帶銀制小刀劃開一道小口子,心不在焉劃下一塊烤肉。
大越皇帝似有五分醉意,笑問父汗:“素聞可汗膝下有一女,善騎射,百步可穿楊?”父汗大笑,擊掌傳喚我覲見。我心下一凜,匆匆將小刀交給阿月,信步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
大越皇帝不說話,饒有興趣盯著我,旁邊的侍從遞上我的弓,我緊緊握住弓,也迎上大越皇帝的目光。大越皇帝未曾發(fā)話,他的下首的玉冠男子起身作輯,父皇,兒臣有一法。
這回我倒清楚看見大了越太子的模樣,竟是帳前與我爭辯棠棣的人。
宋亞軒隨手折下幾只地榆,轉(zhuǎn)而看向我:“從鸞車到宴席共一百五十步,小王冒犯,揚花劍發(fā),全中即為勝。”
我笑意盈盈取過五支箭,依言退至鸞車處,涼風至,二三南燕展翅相依。我思忖片刻,遙望玉面小郎君,歪頭輕笑隨即取下發(fā)帶蒙住雙眼,搭弓,五箭齊發(fā)。
我聽見人群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才扯下眼前發(fā)帶,跟著宮人重回宴席。
篝火外,大越皇帝又問:“可有才藝?”
父汗答:“初姆善舞?!?/p>
立即有宮人引我到帳篷換裝,片刻我卸下騎裝,一襲紅袖,踩著半黃的草一步步走到篝火前。長袖翩翩我僅露出半面妝。扎木聶響起,長袖破空,抬腕生風,轉(zhuǎn)合甩擰,似游龍繪丹青。
這是大越的舞名喚驚鴻,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父汗帳中有一女是大越人,善舞,我纏了她許久,她才肯教我。
宋亞軒側(cè)身吩咐小黃門取陶塤來,我展袖見他也低低望我,陶塤聲哀厲而彌長,我踩著樂聲凌空而起,轉(zhuǎn)身跌入他眼波里,天色如墨,唯有他憑虛御風。
一曲畢,大越皇帝大悅,笑問宋亞軒:“我兒何意?”
宋亞軒微微一笑,竟是脫口而出:“我于窗前見阿初,恰如俯身嗅春花?!?/p>
此言一出,滿堂寂靜,我本該學情竇初開的女嬌娥羞紅臉,宋亞軒,你以為我是一朵嬌花嗎?你錯了,我奔騰在草原的時日,光死在我弓下的就有白眼狼王,深林黑熊,還有突厥的藩王,我是草原上展翅高飛的雄鷹。
大越皇帝一笑置之,打破宴席上冰冷的氣氛:“如此大越愿與可汗永結(jié)秦晉之好,日后每年秋獵賜牛羊十萬頭,可引運河水灌溉草原?!?/p>
父汗大喜,立即對大越皇帝重重施禮,立下誓言年年朝貢。
我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達成了,悄悄退了宴席躲到馬廄里喝酒。忽然一聲小娘子,驚得我手中牛角杯滑落。宋亞軒抱手倚靠在柱子上,好整以暇望著我。
我沒好氣出聲:“你來做甚?”
“自然是與小娘子共賞明月?!?/p>
我抬頭一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我微微嘆了口氣,仰頭猛灌一大口酒,“這樣的月亮不知還能看幾次?”
宋亞軒劈手奪過我的牛角杯也猛灌一大口酒。
“京都設(shè)有觀月臺,手可摘星辰,必不會叫小娘子無處賞月。”我心疼他猛灌的美酒,皺著眉頭開口:“你們大越人說話真奇怪,叫我阿初便可還要一口一個小娘子。”
宋亞軒背著月光,臉上無可奈何“這是大越人對未出閣的小姑娘的稱謂,我記得可汗姓賀,按理我該叫你一聲賀小娘子?!?/p>
我搖搖頭:“不可。在草原上只有父汗兒子才能姓賀,女子無姓,只有名。”
宋亞軒一愣,隨即解開小紅馬的韁繩,牽了我朝岐山方向走去。我不解,又掙不開只得跟著宋亞軒大步走。他在大越皇帝隨行的馬隊前停下,將韁繩交予我手上:“我?guī)О⒊跞€好地方?!?/p>
說罷翻身上馬,高高揚起馬鞭,我也不甘示弱,扯著韁繩搶在他之前絕塵而去。
宋亞軒很快追上來,兩馬齊驅(qū),月掛高懸,我與他一同行至天光。
宋亞軒帶我來到兩國邊界大運河邊,滔滔運河水,浪花淘盡千帆客。我深吸一口氣,水汽撲面。
宋亞軒說:“以前這里山嶺丘壑,太宗皇帝力排眾議修建運河,確保子孫后代高枕無憂。滄海桑田,唯有一塊碑文立于天地,記載太宗功績?!?/p>
天地悠悠,白云蒼狗,明月絲竹,我忽然悟了,宋亞軒與我原是一樣的人,食人之俸,死人之事,他想做一回太宗皇帝,寄蜉蝣于天地。泛泛星野,東方既白,平原有一天也會成為江水汨汨。
我望岐山傲然屹立,陰霾籠罩山頂,我斟酌片刻道:“平陸成江,我祝你萬壽無疆。”我押上后半生信他,信他會勤政愛民,信他絕不會將刀對準吐蕃。
宋亞軒仿若駕車而來的神明,雙眼波瀾不驚飽含柔情:“愿與小娘子千秋萬歲?!?/p>
他朝我伸出手:嫁我,阿初。
我定定望著他,鬼使神差說好。
04
我叫初姆,吐蕃話是仙女的意思。出嫁那日,母妃掩面不敢看我,父汗目光緊鎖大越皇家宮車,終于不忍發(fā)出嘆息般的指令:“去也。”冬日待潮,匪我離別意,我拜別雙親,回頭望生我養(yǎng)我的草原,我想此生也許再無法歸家。
此時,只聞得兵甲相撞,一人闖入儀仗,父汗面露不悅,來人正是叔父遺腹子,同我在草原上一齊撒歡的七弟賀峻霖。
他單膝跪地,沉聲請命:“愿為先路鋒,護送公主至京?!?/p>
越國使臣犯了難,拱手向我父汗求助:“自古送嫁唯有兄長擔任,這.......”兄長冷哼一聲,留下一句隨他去便拂袖離開。
見如此,父汗也不再說什么,只是替賀峻霖扶正發(fā)冠:“記住,你背后是吐蕃,一言一行不可失了禮數(shù)。”
說給賀峻霖,也說給我。
馬車行駛得很快,黃沙漫黃沙漫漫,牧民十里相送,口中為我唱誦吐蕃民歌,我是草原的女兒,也是草原的守護神。
賀峻霖的斗篷蒙上一層細細沙塵,我掀起簾子將我珍愛的牛角杯遞出去:“兄長性殘,和親只可保一時無虞,你在父汗身邊需多多提點,必要時韜光養(yǎng)晦,以待來日?!?/p>
賀峻霖一怔,接過牛角杯揚起頭問:“那你呢?”
“我的命在我手上?!?/p>
運河翻涌,宋亞軒負手立于岸頭,他的身后是越國,三月?lián)P州煙花,八月姑蘇月明。宋亞軒親手扶我下轎,在我鬢間別上一支白玉鳳頭簪,而我一生宮墻起,也不過是從簪成到簪斷。
05
我跟著嬤嬤一腳踏入正午門,煙羅裙掃過玉階,從宮門到寢殿我想了很久,比如小時愛吃的馬奶糕,比如吐蕃與越國,比如宋亞軒。
隔著紅蓋頭我細數(shù)一路上燈籠幾盞、火炬幾束。女官隨從,前列儀仗,內(nèi)務(wù)府總管、護軍參領(lǐng)分別率屬官與護軍前后女官隨轎到太子府。嬤嬤引我入府,宋亞軒將紅花交到我手上,我與宋亞軒舉行合巹儀式,三拜九叩后,我作了宋亞軒的妻。他附耳過來,說:“執(zhí)子之手,與卿朝暮?!睖責岬臍庀姙⒃谖翌i間。
至此,我入越國皇家玉碟,與宋亞軒受萬民朝拜。
與宋亞軒成婚不到一年,變故橫生,大越皇帝駕崩,宋亞軒登基,改國號為樹立。這兩年草原偶降甘霖,憑借越國賞賜牛羊,牧民終于挺過難關(guān),前幾日父汗也熬不住撒手人寰離去,長兄即位,稱東可汗。
聽聞此訊時,我正在佛堂抄錄佛經(jīng),阿月面色悲戚匆匆闖入佛堂,朱砂筆應(yīng)聲斷裂,濃墨將宣紙透過,我雙手合十,兩行清淚滾滾而落。
終究只剩下了我一人。
大門被人推開,宋亞軒連朝服也來不及換大步走進內(nèi)堂,他緊緊抱住我,喃喃道:“阿初,我們還有我們,我們只有我們了?!?/p>
夜里我睡得淺,總愛回憶起在草原上騎馬射箭的日子,宋亞軒翻身擁我入懷,我靠在他的胸膛,聽他心臟怦怦跳,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從夢魘出來。
我悄悄起身,手執(zhí)宮燈素衣立于海棠樹下,天邊烏云詭譎,一團黑霧遮住月牙,仿佛就要變天了。
昨夜受了涼,今早起身我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朦朧間見到阿爹坐我窗前似有話要與我說,畫面一轉(zhuǎn),我又回到十三那年,那年秋獵我獵得白狐,阿爹驕傲牽起我的手宣告王公貴族,唯有初姆最肖本汗。
我頭痛得很,思念阿爹之情愈加濃烈,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恍惚阿爹又將小瓷瓶交予我,月光碎,刀光寒,巍巍山峨狀若猛虎,吾兒可自己定奪,阿爹雄渾的聲音響在耳畔,蒼涼又悲壯。
半夢半醒間,一片冰涼的寒意附到我唇畔,然后就是大口大口苦澀藥汁,我被嗆醒,睜眼就看見宋亞軒通紅雙眼。
我伸手撫摸他面頰道:“棠棣開否?”
宋亞軒捏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哈氣替我暖手:“我?guī)闳ァ!弊蛞褂晔栾L驟,棠棣凋敗,我伏在宋亞軒肩頭,鼻尖酸楚,心下了然有些事情終究是沒有辦法躲過的。宋亞軒衣不解帶侍候我三日,握住我的手反復呢喃:“這里就是你的家。”
廊檐雨珠滑落,蕩漾秋波,我舀一勺燕窩,生殺由命。
和親那日宋亞軒與我同乘曾問我會不會難過從小無姓。我答從未。草原上的人都敬我愛我,父汗器重我,我從不被宗室血緣束縛,我只是我,只會為愛我的人籌謀。
銀匙入碗,我打開梳妝奩,白瓷雕花,無妨,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兄長果真按捺不住,即位不到十日立即揮師南下連占越國兩座城池,大軍現(xiàn)已駐扎在越國北陽郡下,琵琶戰(zhàn)鼓,他放話要宋亞軒割地求和,不然吐蕃的鐵騎就要踏平京都。
我氣得抽出鞭子狠狠抽打繡墩,我看見壁龕上的彎刀,心里已有了主意,偷偷藏起彎刀想溜出宮。不料宮門竟多了兩倍守衛(wèi),其中一個攔住我說宋亞軒禁了我的足。
我氣急,遣了阿月去宋亞軒下朝之路堵他,宋亞軒拒不見我,我?guī)讎@息,手輕叩白玉欄。兩國開戰(zhàn)和親公主必自裁保全顏面,他不愿我死,也不愿兩敗俱傷。
何必!何必!
我在庭院心急如焚,又聽聞宋亞軒要御駕親征。不得已我買通角門小太監(jiān)喬裝成宮女逃出宮闈。我命阿月悄悄給賀峻霖遞信接應(yīng)我,賀峻霖動作極快,不足三日,我已然到了當年和親拜別父母處。黑云壓城,戰(zhàn)火覆境,運河漂浮幾具死尸,百草枯,水波暗紅,不復當年繁華模樣。
我閉目不忍細看,父汗說得不錯。
一路上賀峻霖都不吱聲,這些年他做得很好,聽我的話韜光養(yǎng)晦,叫兄長根本想不起還有他這個人。
在賀峻霖安排下,我混入兄長軍中,他的部下皆是父汗舊人,自然也認得我,如今吐蕃百姓安居樂業(yè),根本無人想開戰(zhàn),我的計劃暢通無阻,午時三刻,我已站在兄長大帳里。
兄長眼里滿是不可置信,微微顫抖手指著我:“你......你如何在這里?”
我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小瓷瓶:“阿兄你不該有別的心思?!?/p>
兄長驚恐退后,想要拔出佩劍,一邊大喊:“護駕,護駕!”
賀峻霖應(yīng)聲而入,施禮于阿兄:“兄長有何吩咐?”
兄長強笑兩聲,雙手緊握長劍:“我是父汗唯一兒子,你不敢殺我,草原是賀家的天下。”
我拿起桌案上的酒杯,將瓷瓶里的液體傾泄而下:“你錯了,叔父遺腹子,自幼與我們一同長大,父汗視他若親生。”
阿兄倒下,眼睛瞪大似有不甘,風動,棠棣落,彌漫在草原與越國上空的陰云盡數(shù)散去。
我扔掉酒杯,扶起跪倒在地的賀峻霖:“七弟,吐蕃命數(shù)此刻盡在你手上,我要你立誓吐蕃鐵騎百年不得踏入越國半步?!?/p>
賀峻霖立刻賭咒發(fā)誓,我心冷倦,生出一股悲勉之意,撫了撫他的發(fā)頂決心離開。
他拉住我的衣袖問:“阿姐,你要去何處?”
我說:“保重,七弟?!?/p>
出了大帳,我即刻快馬加鞭,連夜趕往京都。宋亞軒得了消息早早攀上玉欄遠眺,午門與君兩相顧,我勒住韁繩,吸吸鼻子慢慢走過去。
城門巍峨,宋亞軒眼底復雜,卻仍然像策馬那日同我伸出手。
他要帶我回家。
我停在與宋亞軒十步之遙的地方,貪戀看著他的面容:“嫁你為婦,不以大局為重私自出宮,是為不忠,長兄如父,我擅自出手鳩殺兄長,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我還有何顏面存活世上?!?/p>
宋亞軒嘴唇嚅動,急切想要辯駁,我抬手止住他要說出口的話。
回不去了。
我仰頭看落日渾圓,眉目婉欒,隨手一指未曾熄滅的狼煙:“亞軒,你當勝過太宗皇帝?!?/p>
宋亞軒順著我的指尖也昂首看孤煙,我閉上眼,抽出彎刀送進胸口。
驚雷驟起,大滴大滴雨珠滑落城墻。宋亞軒肝膽俱裂,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擁我入懷,想堵住汨汨流血的傷口,血跡打濕了他的白衣,我想觸摸他的臉,可我實在太累了,身上似是灌滿鉛。
那天大雨千嶂落,我看著宋亞軒傷心欲絕的側(cè)顏,他眼窩深陷,眼眶蒙起一層霧,我心里也好痛好痛,他的身后是越國都城,是鐵馬冰河。夫婦一體,他必明白我的心意,我以死換吐蕃與越國和平百年。
阿爹說食人之俸,死人之事,十五為君妻,受越人朝拜四載,亦不可棄之不顧。
越國是家,吐蕃是國,家國不可兩負。
歲聿云暮,我與你一同行之天空。
喪鐘二十七響,樹立皇帝原配皇后薨。
06
此后我化作一屢鬼魂,日日陪伴在宋亞軒身旁,也許從此刻開始,我們才開始相愛。我在寢殿里看他燃一對龍鳳燭至天明,紅紙一寸一裁剪出我的小像,我也曾伏在他膝上,細細雕琢他的面容一夜未眠。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我。
越國史書記載:樹立皇帝為太子,失愛于成誼,其危而復安。即位以后,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yè),與吐蕃締結(jié)友好之意,世代相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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