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圍帶著華先生到了颯先生病房前，病房前站著兩個日本士兵看管，防止再次發(fā)生意外。周一圍和日本人交談了幾句，大致是詢問颯先生的身體情況和是否有人進來看望過他。

“只有一個舞廳的賬房先生來過，說是代替舞廳老板來看望颯先生，送了點水果就走了。”

“聊了些什么？”

“就問問身體情況，沒什么異常。”

“他身體怎么樣？”周一圍的語氣很是平淡，卻讓華先生的神經(jīng)狠狠一繃。

“中途醒了一次，發(fā)了高燒，又昏睡過去了，醫(y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身子虛的很，再也經(jīng)不住什么折騰?！?/p>

周一圍點頭“嗯”了一聲，又交代了些明日送人啟程到香港的事宜。

華先生沉默地站在他們身后，等著周一圍放他進去。如今，竟是想見最為親密的人，都要受制于人，像只哈巴狗一般跟在人身后，等著別人的施舍。

到底也是他活該。

周姝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靠著墻看華先生，嘴里還哼著小曲。大小姐好奇他們的情誼，又難免輕蔑兩個男子的感情，看華先生的眼神，疑惑有之，好奇有之，輕佻有之。哥哥寵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也縱得她沒有半分規(guī)矩，不知共情。

華先生并不看她，只是低頭等著。周一圍又交代了幾句，才側(cè)過身子，讓華先生進去。華先生也不吭聲，轉(zhuǎn)開門把手，推門進去，剛要關(guān)門，卻見周一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整個人立在門口，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周姝笑嘻嘻地從周一圍身后冒出腦袋。

“笨蛋，我哥是要盯著你呢！”

華先生的眉頭皺起，又不著痕跡地抹平。他不愿把時間浪費在計較這些事情上，他轉(zhuǎn)身快步走向病房里床上那人。

步子邁得越近，心跳越是快，隆隆地幾乎震破自己的耳膜。

他看見了，看見了。

看見了颯先生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如一張輕飄飄的白紙，沒有半點生氣。平日里那雙最為溫和堅定的眼眸，此時也緊緊地闔著，長長的睫毛遮住眼下的皮膚，留下一塊陰影，顯得更沒有血色，真真是讓人覺得躺在床上的不過一具尸體。

尸體……

被自己的想法悚地渾身冰涼，華先生幾乎是踉蹌著跑過去，到了床前，卻猶豫了一下，才敢顫抖著手去觸摸颯先生的臉。

比尋常人涼些，卻還是存著溫度，也有淺淺的鼻息。華先生松了口氣，憋了許久的胸悶也散去許多，終算是拾回了幾分從容。

他收回了停留在颯先生臉上的手指，在病床邊坐下，一寸一寸，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颯先生的臉。

這張臉，初見時，只是覺得比尋常人好看罷了。眉眼清冷了些，唇色淺淡了些，在朦朧的舞廳燈光下，看不真切，卻實實在在留在了記憶里。

在記憶里輾轉(zhuǎn)反復(fù)，不知停歇。

再見時是在舞廳的休息室，颯先生喝醉了酒，眼眸里含了幾分醉意，人卻強硬，雖刻意保持著禮貌和溫和，舉止間卻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后來，為了調(diào)查他，刻意接近他，扮作一個追求美色的富家紈绔。卻在朝夕相處里，在他不經(jīng)意的言語和舉止中，自己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悸動。

左右不是春日，這臘月寒冬的，何來這種想與他單獨相處的，靠近他的，凝望他的，親近他的……欲望。

何來？何來……

沒有答案，只是因緣種下了種子。

所以，才會毫不理智地在颯先生家里發(fā)現(xiàn)騰先生的書信時，羞辱了他，弄傷了他，誤會了他。

本以為颯先生不會再搭理自己，可是這人卻出了意外地好哄，甚至沒有過問自己為什么翻家里的東西，沒有過問為什么他一個富家少爺會時不時不見蹤影，回來時就帶了傷。

颯先生從來沒有過問自己的事情，只是簡簡單單地陪著他，照顧他，對他好。

若非颯先生眼里偶爾流露出的情誼，他真會以為颯先生只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客人。

可是誰會為客人身陷囹圄？誰會為客人咬牙忍受酷刑，始終不說出一個不利于他的字？

他竟還是沒有真的懂颯先生……他終究是配不上。

他從來就不配。

眼眶裝不住眼淚的重量，華先生硬生生忍著，忍得眼睛生疼，紅了一片。他倔強地擦掉掛在眼邊的淚，把花生糖放在床頭。

“走吧?！彼麑χ芤粐f，沒有回頭。

愿你余生平安，切莫掛念。

華先生起身離開病房，周一圍淡漠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跟著華先生離開了病房。

他們都沒有看到，病床上本該沒有意識的颯先生，蒼白如紙的嘴唇動了動，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淚。

沒多久，颯先生被帶離了上海。隨身行李，幾塊銀兩，一件白衣，一包花生糖。

國內(nèi)局勢愈發(fā)動蕩起來，幾乎是颯先生離開沒幾天，上海就爆發(fā)了戰(zhàn)爭。九一八后，中國愛國青年不斷發(fā)動游行運動以示救亡圖存之心，日方又因侵略東三省事實廣受國際詬病，為轉(zhuǎn)移國際注意，又為逼迫當(dāng)局承認(rèn)日方對東北的權(quán)力，日方多次在上海挑起爭端，即便當(dāng)局一退再退，但國力衰微注定任人宰割，最后日方不宣而戰(zhàn)，1932年1月28日，日方對上海發(fā)動進攻，十九路軍違背當(dāng)局意愿，堅持抵抗，社會各界也大力支持，最后卻被當(dāng)局的消極抵抗與妥協(xié)停戰(zhàn)葬送了成果，淪為日軍砧板上的魚肉。

當(dāng)局也有當(dāng)局的考量，退讓或許是當(dāng)時損失最小的選擇。只是一個個喪權(quán)辱國的投降條約簽訂下來，本已風(fēng)雨飄搖的中國更是危在旦夕。

華先生因參與了停戰(zhàn)的交涉而被日方信任，又供出了幾個簽了生死狀的特務(wù)，逐步接觸到日方高層。只是華先生的名聲愈發(fā)難聽，常常當(dāng)街走著，就有爛蔬菜丟到他的身上，對著他指指點點地罵。

颯先生被送到香港后，被幾個日本人嚴(yán)加看守。周一圍原本安排颯先生在一所男子學(xué)校邊上的房子里，結(jié)果送來看管的幾個日本人都是打仗打不好的，紀(jì)律又差，屬于部隊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士兵。

他們不滿自己被派了這么個苦差事，便偷摸著賣掉了周一圍安排的房子，拿著這筆錢四處尋歡作樂。為了尋歡方便，還把颯先生關(guān)在了煙花柳巷之地的臟亂弄堂里。

颯先生的身體一直沒有恢復(fù)好，臉色蒼白如紙，一到深夜就渾身酸疼直冒冷汗，咳嗽咳得不停。

看管他的幾個日本人皆是下三濫的貨色，嫌他咳嗽吵他們休息，竟是拿麻布捂他的嘴?？此纯嗵撊醯臉幼佑稚拇笃穑f他以前就是個混跡欲望污泥里的歌伶，還不如好好伺候他們，他們心情好了，或許也能給他個好臉色。

這幾個日本人里還有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日本少年，這幫人便開著粗俗的玩笑，說帶他開開葷。那少年顯然也是嫌惡他們的樣子，卻又不敢說話，只是別過了臉去不看這場人間丑惡。

颯先生掙扎不過，從床上跌落下來，喘著氣呼吸方才被麻布剝奪的空氣，咬著牙看著他們，用日語狠言道：“你們敢動我，讓周先生知道了，后果你們承擔(dān)不起?！?/p>

為首的日本人還算有點理智，也知道颯先生的生死牽扯到很多相關(guān)利益，只得吐了口口水，憤憤地帶著他們走了，去找?guī)讉€舞女泄火。

只有那個孩子留在颯先生屋子里，冷淡地看了颯先生一眼，站在門口去睡覺。

只是這天還冷得很，冬日寒氣未盡，春寒又接踵而來，那日本孩子也是個被隊里人欺負(fù)慣的，因為年紀(jì)小沒少挨打，只分到一條單薄的被子，凍的直打噴嚏。

颯先生借著月光看到了那孩子瑟縮的身子，拖著無力的身體，去拿了床被子給他。

孩子皺著眉看了他一眼，扭過頭去，并不接。

“聽得懂國語嗎？”颯先生輕咳一聲，用國語問他，看到那孩子臉上一掃而過的疑惑，心里大概知道了他并不懂中文，只得換了日語和他交流。

“我這里有多的被子，你蓋著吧?！?/p>

孩子有些驚訝，但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接被子。颯先生也不和他倔，把被子放他身邊，回到房內(nèi)休息。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被子還是原封不動地放著。颯先生收回了被子，煮了壺?zé)崴?，拿筆寫信，度過漫長而痛苦的時光。

時間一天天過去，日本人的看管愈發(fā)松弛，夜里只留那個小孩一個人管著了，一整天都在外尋歡作樂，偶爾才來看看，用言語羞辱颯先生幾句。

颯先生也慢慢知道了那小孩的名字，他叫麻生時文，算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不知怎的來了中國，入了日本的軍隊。

麻生時文對颯先生的反感也隨著時間逐漸淡了，那天颯先生還是同往常一樣，把被子給他。

麻生突然問了他一句話。

“為什么給我被子，你不討厭日本人嗎？”

颯先生愣了愣，這也算是麻生第一次和他說話。

愣過后他笑了笑：“這又不是你的錯?！?/p>

麻生也愣了愣，看著身旁的被子，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