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 又是一場唱罷，卸了妝，猛聽得師父尋我。待叨賠鯉對畢，從內(nèi)室出來，正對上脈然。與他相識不過月余，卻感覺好像過了很久。那日下場，撞見他尋來，自稱循江自楚下吳，久仰余名，今得一睹，三生有幸。前生皆流離孤苦，又同與戲結(jié)緣，與他相談甚歡間，一種奇異的情感也生發(fā)出來。這情感本不該有，我記他一輩子罷。

? “師父讓我且敬重你些，你去求了他？”我看著脈然的臉，不可名狀的情愫瘋長，像練功房外的藤蔓、鞭刑凳旁的野草?！班牛缘牟槐愕烂?，只言久仰閣下二弟子唱腔與臺步，予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他，唯作詞賦話本戲文換錢耳，不消報酬，只消在彼登臺時為予留茶盞一及靜座一相抵。師父正襟危坐慣了，今日倒爽快的緊，便答應(yīng)了?！泵}然語氣過于平靜，皮里陽秋，卻讓我想起很多事情來。“楊先生……”我剛張口卻被他打斷，“以后……喚我的……字罷?！甭曇艏?xì)如蚊蠅，我卻聽個真切，鼻頭一紅。“好。”“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幼時很懼怕師父，因為師父規(guī)矩森嚴(yán)，要求極高；一旦偷懶或者犯錯，輕則挨打，重則罰飯。堂前的那張凳子，是給犯下大錯的人鞭打準(zhǔn)備的。師父開第一鞭，其余的人都必須打上一鞭。我打過別人也被人打過?，F(xiàn)在想想，心緒被磨得只剩感激，畢竟和師兄師弟，都成了角兒。要想人前顯貴，必須人后受罪。若師父不收留我，打我罵我，我早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脈然哭了？別，我怕看見你這樣，”我慌忙抬起袖子，拭去脈然眼角一滴清淚，旋即卻改了疏離的口吻，“哭？有什么用？眼淚有什么用？我江水寒的眼淚只為字覺值得的人而流，為自己，那是奢侈?，F(xiàn)在的江水寒，無情到也多情，一顆心冰冷倒也溫暖。我能感覺出來，心中不知何時寸草不生的土地居然開始有風(fēng)聲了。江水寒是我，終究也不是我。藝名只作正經(jīng)時用，你喚我阿白罷。”

? “……好?！泵}然顯然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之后眼眶的霞色比之前更盛，霧氣也更濃。他稍作鎮(zhèn)定，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冷漠而其中卻跳動著一團火，在夜晚的風(fēng)中顫抖：“其實，我如此的性格很大一部分也要尋到大抵相似的幼時經(jīng)歷上去，就不必贅述了，不過是些老生常談的苦日子，如人飲水耳，無他?！彼剖窍铝舜鬀Q心，吐出一連串從我有過的直白話語，仿佛用盡生平力氣：“我本以為自己早已失去欣賞一物、心悅一人的能力，未曾想，它竟然回來得這般迅速，教我如久旱逢甘霖。我的性子，冷漠疏離慣了，卻也開始學(xué)著重視一人之言，珍藏一人之感，努力偽著一掃頹敗舊貌，盡展雅柔歡顏。微命書生，酸臭迂腐，文弱纖細(xì)，憂郁伶仃；既不得志，終無積財，命謬數(shù)奇，承蒙不棄。阿白，天色已暗，夜晚漸涼，且回去罷。新戲首折將成，你且學(xué)學(xué)，擇日與你講講。”

? “嗯”有什么東西，刀割一般，自眼角至唇邊順勢滑落——午間筵席的酒烈極了。

Chapter 5

? 今日早醒。自己幾乎日日如此，但這次卻是入冬以來最甚。阿白尚在熟睡，光從半掩的簾子里漏進來，歷歷疏疏，像江北峽谷底部的殘雪。秭鴂聲慢，拂墀聲珊，高唐云夢，須臾闌干。但阿白美得恰到好處的側(cè)臉真實如是，不禁伸手欲得一觸，可彼定會因此驚醒。心中不忍。于是極力不看阿白，起身洗漱，青菜白粥一二碗，墨字黃紙七八張。方食，解戲。

?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楓葉生秋，芭蕉點愁……一朝山，一暮景，一片園，一處情。清溪蜿蜒畫棟倚，濁酒醇醄嘉人移……修影沃原勢，朗神吳楚姿。瓷膚瑰眼花顏映，素手削肩烏瀑淋。性均品淑游絲氣，形傲神孤浮云思……振繡衣，被袿裳，盼靈目，恬笑旁。姣服裔步曜鶻舫……” ?阿白頗為仔細(xì)地學(xué)著唱段，不出一個時辰，便盡數(shù)掌握。只是對于唱詞的理解，還需我費些心神。也怪自己寫得太過含蓄，帶他懂了此中情感，到底不枉臺上一番真摯，直教人戲難分，幻景難辭。

? “開篇八字本是三變筆下的余杭美景，如今我化用在北杜城上，倒也相宜……不要看我，看這戲本。這句寫的是美人在船上唱戲的動人情狀。這個＇袿＇字，是作……＇衣袖＇解?！蔽翌D了頓，終是撒謊，取了另外一種意思。本該作“婦女華美衣服”解的含義，始終懼于說出口。阿白是旦角，又多敏感，平日吞咽多少折辱苦楚自不必說，如今我若作這般解，教他記了去，如何是好。我是斷斷沒有如此輕薄想法的，只是選定這字時用的屈宋手法，和楚地墳典中“美人”之深刻含義，若道與阿白，竟是無從說起?！班?，大抵明白了。”阿白滿臉認(rèn)真，似是信了。

? 雪后初晴，午天既明，興致起，小徑行。拄長杖一，披厚褂一，相攜徐行?！鞍樍⒀?，智者見白?！睕]有白鷺，白雪卻是大片，只余我二人平分此世界。轉(zhuǎn)頭看向阿白，一時竟熱血上涌，正欲開口，猛聽得：“我喜歡你?！笔前“椎穆曇??！澳阏f什么？”“就當(dāng)是伶人念唱詞，當(dāng)不得真。”“我也喜歡你。”“什么？”“只做是書生背話本，亦當(dāng)真不得。”“真作假時假亦真?！焙鋈粦浧鹩讜r夜間溜出房門見到的曇花，倘若如此，這也就夠了。

? 徐行山頂，見一破落寺廟，于心不忍，遂進。頗生發(fā)些“倚馬客臨碑上字，斗雞人撥佛前燈”凄冷之感。拜一拜罷。

? “……不欺不瞞，不罔不晦。天穹云山，地壤河川?！?/p>

“你果真這樣為誓么？”“有何不可？”“凡人指天為誓，神明山河為誓?！薄斑@樣啊……脈然心中，何人可為神明？”“救國救民之流?！薄按说刃麻资羌溃喙菫榛?？”

“如此，不必馮虛御風(fēng)，遺世獨立。待身軀烈火，熔鑄勝利；鮮血疾雨，澆灌輝煌之時，彼等便是吾屬目中的立在路旁敬仰之位，指著河川為誓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