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驚夢》，請扮演我黨野戰(zhàn)軍司令的何瑜老師簽名的時候，我忍不住說“戲好感人啊”，沒想到何瑜老師會問我：“你覺得哪里最感人？”

我答：聽到陳強老師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因為我想到了歷史上的魯藝和話劇。以前我們有陳強老師，后來我們有陳佩斯老師，現(xiàn)在陳大愚老師也成長起來，作為觀眾，我很感慨。

我知道這句話說得不算好，對何瑜老師的那個問題，我應(yīng)該說戲、說情節(jié)、說情緒。但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我沒能力組織語言，只能很笨拙地說出了觀劇時我情緒波動最強烈的地方。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會怎么回答？

很難。

《驚夢》好的地方不在于哪個精巧的包袱，哪個搞笑的人物，它是一個戲、一個整體，所有的劇情連串起來，令我的情感受到了強烈沖擊。

觀演時我覺得疲軟的開頭，在后面回味起來，也有無窮滋味。

陳佩斯在《圓桌派》里說現(xiàn)在的很多喜劇是串糖葫蘆，但真正的結(jié)構(gòu)喜劇是疊床架屋，是樓房。

所以，除去陳強老師這個點，我沒辦法從《驚夢》里摘一個點出來反饋給何瑜老師，因為，《驚夢》是一個結(jié)構(gòu)喜劇，是一個樓房。

6月11日看完《驚夢》，我遲遲不能下筆。

它太深沉了，深沉得我很難用一兩篇文字去總結(jié)它。

《驚夢》是一部很中國的戲——這是我能總結(jié)出來的第一句話。

因為是中國的戲，所以《驚夢》里的文化背景、時代背景、人物追求我能看得懂。

《驚夢》是明朝劇作家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昆曲《牡丹亭》里的一折。（之所以本篇把陳佩斯主演的話劇《驚夢》寫為繁體字，一是因為海報、門票上都是繁體寫法，二是為了和2016年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出品的話劇《驚夢》區(qū)別開）

《牡丹亭》很有名，但我沒看過。

我對《驚夢》的感知來自于《紅樓夢》。

黛玉聽“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寶玉央齡官唱“裊晴絲”。

黛玉沒想聽卻聽到了，寶玉想聽卻沒聽到，寶黛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情景因《驚夢》對“情”有了各自的感悟。

在很長時間里，我們的文藝表述內(nèi)核是相同的：在現(xiàn)實的末世里把美好撕碎、再去虛幻的夢境里假裝實現(xiàn)美好。

《紅樓夢》是如此，《驚夢》也是如此。

在《紅樓夢》里，寶玉是作者的視角，他眼里大觀園里的姑娘們美好。

在《驚夢》里，和春社班主童孝璋引領(lǐng)著觀眾的視角，他眼里昆曲是美好。

他們的美好都遇上了末世。

大觀園里的姑娘們死的死散的散，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和春社要放棄“蘇工蘇繡”的行頭，改穿有虱子的貧民衣裳，放棄師父教的昆曲《牡丹亭》，改唱“梆子”《白毛女》。

藝術(shù)是有鄙視鏈的，昆曲高雅過京劇，京劇看不起梆子，梆子好歹算是戲，相聲就只有和半乞半藝的快板一起算窮家門。

更何況，《白毛女》連梆子都算不上。

班主童孝璋當初在上?？戳宋拿鲬颍ㄒ簿褪窃拕。俺鰜砹R了一天的街”，可是為了“一場戲三百斤糧食”，他不僅得以死相逼讓女兒接戲，自己也得去頂替不愿意演“梆子”的文丑。

用陳佩斯老師的話說，《驚夢》里是“一群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

戰(zhàn)亂年代，物質(zhì)世界的末世，藝人無能為力。

接了師父沒教過的《白毛女》，藝人的精神世界亦到了末世。

或者說，在他們接下《白毛女》的那個時刻，他們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到了末世。

我們飽受磨難，但依然心懷美好。

舞劇《紅樓夢》返場，眾神歸位，所有的姑娘都好好地坐在那里，既像歷劫歸來，又像從未離開。

話劇《驚夢》的最后，和春社終究是完完整整地唱出了他們從師父那里接過來的昆曲《牡丹亭》，想演《牡丹亭》的在世人演了，想看《牡丹亭》的已逝人應(yīng)該也看了吧。

《驚夢》是一部很中國的劇，我們認為陰陽相通，我們事死如事生，我們的戲劇起源于酬神娛己，哪怕臺下沒有觀眾，演員也知道自己在演戲，知道有一些超越現(xiàn)實的存在在看戲。

《驚夢》的首演本來定在國家大劇院，因為疫情沒演成，大道把票退了。

然而到了前一天，演員還是去了國家大劇院，演了沒有觀眾的一場。

陳佩斯說“演得很順利，非常順利，那場演完我心里坦坦蕩蕩、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波瀾?！?/p>

《驚夢》原計劃的首演日，也是陳強老爺子的生日。

陳佩斯說“人和事都太短命了，一輪一輪地走，一定沒有作品活得長”。

在《驚夢》里，我們看到了《牡丹亭》，看到了《白毛女》，從陳佩斯飾演的和春社班主童孝璋的身上，我們也看到了當年為了理想穿越封鎖線奔赴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的陳強。

人的肉體是短命的，但精神可以存續(xù)。

一場《驚夢》只有150分鐘的演出時間，但它可以一直映存在人的腦海里，成為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寫到這里，我又不覺得我對何瑜老師的回答不得體了。

雖然讓我流淚的是陳強、陳佩斯、陳大愚的一脈相承，但讓我感動的僅僅是他爺仨嗎？

并不是。真正讓我感動的是中華一代又一代的戲劇人、一代又一代的人民，活過的，死了的，他們用各種方式在歷史上留下印記，成就了我們現(xiàn)在的中國。

《驚夢》是一部很中國的戲，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