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錘百煉 重鑄神兵 追憶繪卷

斷刃
何為天下至強之刃?
是應(yīng)當(dāng)削鐵如泥,斬鬼無數(shù)?還是應(yīng)當(dāng)千金難買,光華萬丈?
有刀出匣如明月,鋒銳俊美,卻被束于壁上供人現(xiàn)瞻,雖受眾人稱贊,卻連刀都稱不上。
有刀雖殘破鈍滯,徒留半截斷刃,然而被世人奉為重寶,只因于千軍萬馬前斬了敵首,逆轉(zhuǎn)戰(zhàn)局。
可見刀之好壞不在于刃鋒,而在于堪破生死、可鑒善惡的刃心。
一旦有此心,便能置生死而不顧,不念勝敗是非。
唯此心具足千刀萬劍。
彌留之際萬籟俱寂,海水的浪聲縈繞在耳畔,沉悶而悠長,仿佛瞬間就經(jīng)歷了無盡的潮起潮落,這把堪破生死的斷刃在水中不斷下沉。鬼切這才突然想到,原來他終究和那些葬身于他刀下的惡鬼一樣,再有華美的鋒芒,本心依舊遵從欲念,心中想的是若能做那把天下至強之刃,是應(yīng)當(dāng)想斬什么,揮刀就能斬斷什么。
然而妖海的潮汐聲之中他回顧一生,已將攔于他刀前的阻礙盡數(shù)斬斷??晌ㄓ心菆錾乐畱?zhàn),卻未能赴約。即使到了最后將死之際,也依舊沒能與那人一戰(zhàn)。
在海水中下沉的時間無比漫長,恍惚之中,他被人捧了起來,重見天日的同時,星星點點的火光接踵而至,他順著星火一路走去,卻見一爐烈火燒得正旺。
而爐中燒灼著的,正是他的往昔。
淬刃
刀庫昏暗,年邁的刀匠守著一簇將要熄滅的鍛刀爐火出神,身形萎靡,院內(nèi)之中四處是散落的碎刀,仿佛是鍛刀入魔的光景。
突然院落之門被推開,推門的少年飛揚跋扈,比他腰間的長刀高不了多少,徑直朝刀匠走來。
「請先生授我開刃之術(shù)。」
刀匠問他,「何故?」
少年解下佩刀,雙手奉刀,舉于身前。
「我要為我源氏守護刀開刃。」
刀匠手握刀柄出鞘,刀鋒寒光一瞬間照亮了室內(nèi),轉(zhuǎn)瞬合回鞘中,搖了搖頭。
「這把被封于源氏兵庫中的神兵,我曾有所耳聞,堅鋼所鍛,至剛至烈,無人敢駕馭。若是開刃,這刀將無所不能斬,甚至反噬其主,卻也因此易折……」
少年昂起頭來,
「此刀伴我多年,那場京都烈火中,唯獨這刀不曾離過我身,為我斬?zé)o數(shù)妖魔,它在我在,它折我折,將來也定不會有折在我手中的一日?!?/p>
刀匠擺了擺手,「何必將無價的性命拴在有價的刀上,你尚年輕,請回吧?!?/p>
說著就又要朝著鍛刀爐走去,爐中火焰跳躍,屋中的人影也跟著閃爍,仿佛有著蠱惑人心的魔力,突然間墻上寒光一閃,刀匠回過頭去,卻見少年拔刀出鞘,直直朝著自己劈來,一時驚得忘了躲閃,跌坐在地。
刀光一落,卻是朝著鍛刀爐而去。石爐被一刀斬斷,原本茍延殘喘的爐火竟突然燃成丈高的烈焰,烈焰中顯出一只面目猙獰的爐鬼,瞬間被這把尚未開刃的刀攔腰斬斷,凄厲地嚎叫一聲后,噴濺出一肚黑血,濺了刀匠一臉,徒留被斬為兩段的石爐,和一地忽明忽滅的焦炭。
少年居高臨下地看向刀匠,揮刀甩了一墻的血漬。
「這把利刃在我手中,定會鋒芒畢露,他將身系千萬人性命,當(dāng)是世間無價之寶?!?/p>
「請先生授我開刃之術(shù)?!?/p>
授刃
不曾料想,那一夜山中突變,光起雷降,天卷血云,以禁術(shù)和血液為引,血肉之軀與源氏之刀相融,救下了那本應(yīng)熄滅的生命,也鍛出了那把斬殺一切妖魔的武器。
「你名為鬼切,是為斬盡天下惡鬼而打磨出的利刃。」
初化形的鬼切總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源賴光身后,年輕的陰陽師手把手地教他刀法,又教他人類的術(shù)法、如何退治妖鬼。兩人時常切磋、互相磨合,終于有一日能并肩上陣,配合無間得仿佛是同一個人。然而鬼切與主人對戰(zhàn)之時,卻總是出招遲疑片刻,最終敗下陣來。
「這世上只有刀被主人折斷, 沒有反過來傷主的道理?!?/p>
一日,兩人出戰(zhàn),遭遇成群惡鬼圍攻,默契配合下斬殺了眾多惡鬼,戰(zhàn)至酣時,最后一只惡鬼變成了源賴光的樣子,逼得鬼切節(jié)節(jié)敗退。
危機之際,源賴光出手制服了惡鬼,卻并不殺他,反對鬼切說。
「我也曾因惡鬼化作親人模樣而遲疑,代價卻要賠上無辜武士的性命?!?/p>
「你比器物的刀多生出一顆心,它至誠至烈,來之不易,是你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地方,不應(yīng)重蹈覆轍?!?/p>
鬼切聽完。當(dāng)即拔刀斬殺了惡鬼,妖血噴濺一地,收回刀來,又怕主人沾上血中瘴毒,上前為他清理過戰(zhàn)甲后,這才起誓道。
「同樣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第二次。」
「有朝一日,你將是天下至強之刃,我等著那一天。」
源賴光說完就將腰間的佩刀解下,雙手捧給了面前的人。
「將來的天下至強之刃, 今日,我就將他授予你?!?/p>
鬼切伸手接過那把黑柄金月之刃,殘陽紅如血,抬頭時映照在他一雙眼睛里。那一雙目光灼熱如同鍛刀爐的烈火,可以熔鑄鋼鐵,塑一顆心。
源賴光不由伸出當(dāng)年施展禁術(shù)的手,點了點那只左眼。
「你我之間的羈絆,可遠不止于此。」
化刃
逢魔之時,無盡海面上驟然浮出一座巍峨高樓,蜃氣樓出海掀起滔天巨浪,浪聲震天,兩只紙鶴循浪聲而來,盤旋在海樓幻象之上。高樓逐漸靠近京都港,竟吞吃起了港口附近的漁民船只。
被稱為「海上堡壘」的蜃氣樓,外殼堅硬如銅墻鐵壁,堅不可摧,又會反彈咒術(shù),令京都陰陽師們束手無策。
彼時,鬼切因源氏長老干涉退治蜃氣樓之事而憤憤不平,只有日日練刀發(fā)泄不滿,然而源賴光卻收了他的刀,領(lǐng)他到書房里,丟給他一疊白紙。
「太過急躁,不如學(xué)學(xué)疊紙鳶。」
直到鬼切疊的紙鳶也終于有些模樣,兩人來到京都港。
終于得償所愿,鬼切忍不住笑了一聲,當(dāng)即又板起臉,源賴光則從他疊的紙鳶里挑出一只最像樣的,丟在地上,當(dāng)即就化作了一只可乘人的紙鶴。
「既然堅不可摧,剛好就去磨磨你這焦躁的性子。」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蜃氣樓又再次浮出水面,源賴光以咒符試探著蜃氣樓外殼的弱點,然而咒符被不斷反彈,鬼切心生一計,用刀劈向蜃氣樓的骨節(jié)之處,果然要比別處脆弱幾分,急忙示意主人乘勝追擊,誰料蜃氣樓突然暴起,一口將鬼切連人帶紙鶴吞進肚子。
然而,落入蜃氣樓腹中的鬼切卻并未驚慌,蜃氣樓體內(nèi)異常柔軟,鬼切剎那現(xiàn)出刀形本體,化為一柄長刀在蜃氣樓體內(nèi)橫沖直闖,一路從頭頂劈到尾梢,是要將蜃氣樓直接殺死在那層堅硬外殼之內(nèi),蜃氣樓瀕死不斷掙扎,然而骨殼卻并未開裂,困在他體內(nèi)根本無法招架,鬼切正躊躇之時,外殼終于順著骨縫裂開,骨節(jié)層層炸裂,皮肉四散落入海水,連帶鬼切也一并要落入海中。
然而片刻之后天旋地轉(zhuǎn),鬼切被一只巨大的紙鶴接住了,源賴光一手扶著他一手握著咒符,顯然是為引爆外殼受了一番磨難,卻笑得志在必得。
「不愧是我的寶刀?!?/p>
鍛刃
然而所有曾交付生死的信任、背水一戰(zhàn)的榮耀、謊言扭曲的痛苦……這些強烈的愛恨,在此刻被熊熊業(yè)火包圍,盡數(shù)融匯交織,隨著他碎裂的刀身,一同被烈焰灼燒、被鐵錘不停鍛打,化為一川火紅的鋼水。
鬼切望向鋼水融匯的盡頭,忍不住猜測,對面便是真正能斬斷一切的冥界忘川,世間有形之物都可斬斷,唯獨水卻不然,所以若想剛強,必先化為最柔韌的鋼水,方能塑出一顆不再脆弱的心。
所有的苦難,皆是塑造這顆心的烈火與錘擊,他們不斷錘打,將他折斷,讓他經(jīng)受痛告,卻使他愈漸堅韌。
鬼切想到,刀本無心,指向何方,從來是聽?wèi){其主之心。源氏少主源賴光有一顆無人能撼動的心,以凡人之軀討伐惡鬼,人心沾染怨恨則易墮鬼,而那位少主自恐懼和仇恨中所化的卻是常人不能及的堅定,鬼切為之傾心仰慕,只盼自己能追隨那顆心,為主人斬殺一切阻礙。
然而血流成河的故土,死去的百鬼,在大江山被戰(zhàn)火映紅的夜色中,那落下的一刀之后他嘗盡了仇恨的滋味,那人說的不錯,他徒有一顆得來不易的心,卻不曾為自己的本心揮過刀。
如今他曾擁有的一切皆被業(yè)火燒盡,渾身上下除了對本心的執(zhí)念別無他物,才明白原來在京都大火中失去一切的主人,是如何承受痛苦的錘煉化出那顆心,踏上他追尋的路,原來世間比生死更為熾熱的,是執(zhí)念。
此時此刻,他們何其相像。
那熾熱的,重塑了他的執(zhí)念,在海國水牢結(jié)界破碎的那一瞬,在一片波濤搖曳聲里,也不曾熄滅,彌蒙之中他聽到血液中涌起不甘的聲音,回聲一般左右回蕩,卻不知道究竟是來自哪方,轉(zhuǎn)而他又被丟進新的烈火之中,在燒灼與捶打之下再次逐漸變得鮮活。
循著刀錘的聲響,他踏入滾燙的鋼水之中,沿著火焰朝著聲音的源頭走去,烈火爬上他全身,每一聲落錘聲,他就多走一步,烈焰就多燒一分,刀身也就多融化一分,然而他死死攥緊了這顆得來不易的心,不肯讓烈焰燒融了它,烈火焚身的滋味苦不堪言,他強睜開雙眼,為的是這一回能把前路看得清楚。
這顆心堪破生死,可鑒善惡,那便以這同樣堅定之心,去直面那造就他執(zhí)念之人,以手中之刃改變其所作所為,他終會尋得自己想走的路。
礪刃
他自昔日記憶的碎片之中醒來,越過一片紛繁復(fù)雜的火光,睜開雙眼,仿佛做了一個長夢。醒來時源氏宅邸中的一花一木都仍與夢中別無二致。
源賴光正坐在他對面,與他隔著那把新鍛之刀對視,鬼切伸手握刀,突然直指對面之人。
「即便你出手搭救……源賴光,我也不會放過你!」
「那你現(xiàn)在握此刀,可是要斬我?」
「以你我之仇,我定會斬你,但并非世間危亡的現(xiàn)在……」鬼切說道,「我為鬼切,自當(dāng)斬天下惡念?!?/p>
「哦,何為惡念?」
「惡自心而生,是以常伴身側(cè)。」 鬼切收回了手,挺直了身體,一柄剛直的刀端橫在二人之間,「其相各異,其形詭譎,其名萬千,其數(shù)斬之不盡,若想尋惡念,唯有觀之以心。」
「世間萬事并非非善即惡,若你分辨不出呢?」源賴光問道。
「自當(dāng)以心落斬?!?/p>
「凡事有得必有失,若你行善卻不得不先從惡呢?」
「行事無愧本心?!?/p>
源賴光沉默了片刻,笑道,
「若我偏要做你口中的惡事?」
鬼切并不說話,卻也并不退怯,寸步不讓地端坐,與他對視的目光堅定不移,像極了過去大敵當(dāng)前,又志在必得的樣子,許久才一字一頓地開口說道。
「那么你手中所握之刀,我將件件斬斷?!?/p>
源賴光一愣,隨即笑道。
「我親手所鍛之刃,飲了我不知多少血,怕是兩刃相撞比硬氣誰也贏不過你,只可惜尚且鋒利不足,你的刀自鍛刀爐中新出, 尚未開刃?!?/p>
鬼切一頓,接著說,「就以此地磨刀開刃,以我如鏡刀鋒,明鑒善惡。」
二人四目相接,那柄新鍛之刃橫在二人之間,鬼切伸手脫去刀鞘,刀鞘落地時發(fā)出一聲鈍響,刀刃映照出鬼切如今嶄新的相貌,而刀背則映照出源賴光一如既往仿佛掌控一切般的笑容。
「你新傷未愈,我身形也尚未復(fù)原,待到我力量恢復(fù),將與你生死一戰(zhàn)!」
「定當(dāng)奉陪。」 源賴光點頭,
「將來的天下至強之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