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錄(四十七)
176,瘋道人
有位瘋道人,身上一件破皮襖,冬夏都穿它,忽哭忽笑。有人問他:“什么悲傷的事讓你哭呢?”他說:“沒什么可悲的?!薄澳怯质鞘裁礃肥伦屇阈δ兀俊彼f:“沒什么可樂的?!庇鲆娙司桶?,也沒什么事情相求。語無倫次,行蹤如風(fēng)雨那樣迷離,來去如雷電那樣突然。往來于河北山東一帶,人們都稱他為瘋道人。
有個叫傅菊衣的,曾經(jīng)赴某大戶家宴請,瘋道人也在場,喝酒吃菜一人頂好幾人,桌上的杯盤都被他劃拉得干干凈凈。眾人都很鄙視他,而唯獨只有傅菊衣為他的酒量飯量感到驚奇。某一天,傅菊衣專門請道人喝酒,道人很高興地來了。傅菊衣為他準(zhǔn)備了豬肘羊胛各十大碗,雞鴨之類樣樣豐足,大塊燉肉小塊炒,端菜的人忙乎一整天,菜一上來就光。酒也沒法計算多少杯,始終也沒見他醉飽,直到天黑才撤席。傅菊衣問他:“道人你一天能吃多少?不會總感覺餓吧?”道人說:“我吃也不飽,不吃也不餓。只有那一次在東海,羅氏姑送了二十缸酒,非常甘美,連喝三天,不知不覺竟然喝醉了。那酒還沒喝完呢,明天請你去嘗嘗。”于是告別離去。
第二天都中午了,道人才來,笑道:“昨晚回去后碰上一個朋友,約我下棋,竟然忘了與你的約定。下完棋,才想起來,真是倉促了主人你,現(xiàn)在可以去了。”將傅菊衣帶到一座荒廢了的花園,坐進一個空亭里,亭子內(nèi)除了幾案床鋪之外,別無所有。傅菊衣覺得道人沒有請人喝酒的意思,打算告辭,但話沒出口。頃刻之間,見一雙白鷺在天空中飛翔,道人招呼它們說:“快來,客人不耐煩了!”白鷺落下地,化為兩個童子,一個捧酒壺,一個拿酒杯。道人倒上酒遞給傅菊衣說:“先潤潤嘴?!备稻找潞荏@奇地喝下,果然是佳釀。接著珍貴的菜肴奇異的食品連番送到,所有倒酒的、上菜的、分切熟肉的、送果品的、倒水的,都是些美麗的少女,酒宴的豐盛和氣派,人間不曾有過。
到了天黑時,傅菊衣起身辭行,道人挽留他說:“嘉賓既然來了,更當(dāng)不分晝夜地飲酒作樂,但沒有燈燭怎么辦呢?”于是讓少女中最漂亮的一個去請明月來。不一會兒,小姑娘回報:“來了!”只見東南方泛起一道白光,如一座懸在空中的晶瑩剔透的山巒。遙遙泛空而來。到了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個仙人,周身通透明亮,憑空而至。仙風(fēng)道骨,氣度軒昂,但似乎殘醉未醒,衣服撩動之間還有酒氣。跟從數(shù)十位女侍,個個都生就一副仙女之貌。此時云氣蔽天,萬星俱滅,唯獨這花園中的花草樹石,盡在月光照耀之中。傅菊衣恭敬而惶恐地下拜。仙人也行禮入座,連喝幾十大杯,仙人舌燦蓮花,妙語連珠,間或單獨與道人對話,內(nèi)容大多玄妙無法理解。將近半夜,道人說:“世上近千年沒這樣快樂過了,何不來點歌舞以盡歡呢?”仙人說:“好的?!币粋€歌女走上席前,捧著一只玉盤,里面裝著數(shù)十只紅籌,每只上面刻有兩個篆字,如:縈塵、集羽、雙拂、合蟬、陽阿、結(jié)風(fēng)、虛影、海眼、橫影等名堂,原來都是舞籌。讓傅菊衣摸一只,所抽到的是“虛影”,于是有幾位美人,衣袂飄飄,飛翔于半空。亭中美麗的身影翩翩起舞,如錦水生波,輕云幻彩,一時間讓人覺得風(fēng)露蒼涼,松竹搖動。
仙人說:“舞蹈很美妙了!誰來唱支歌?”一位歌女應(yīng)命發(fā)聲,唱道:“春風(fēng)東來忽相過,金樽緣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比缰槭瘢瑯O盡悠揚婉轉(zhuǎn)。另一歌妓接著唱道:“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毕扇诵Φ溃骸板e了錯了!應(yīng)該是今人不見古時月?!备杓苏f:“今人不見古時月,那古人又有誰見過今時月呢?”
仙人嘆息一聲,于是舉杯對傅菊衣說:“你聽到這句話,還不痛飲一杯嗎?”傅菊衣本來沒有酒量,為此滿滿喝了一大杯。仙人拔過侍者的佩劍,在亭中舞起來,舞完后倚劍郎聲而吟,讓侍女記錄在紙上,送給傅菊衣。傅菊衣讀過并記住了,詩曰:
海風(fēng)蕩八表,云氣低漫漫。仰首睇飛鴻,宇宙何其寬。
磨劍蓬萊頂,芙蓉開紫瀾。俠累何足仇,壯氣鳴心肝。
談笑殺兩蛟,翻身跨孤鸞。道逢赤松子,飲我瓊漿寒。
一醉五百年,仍臥三神山。當(dāng)時相識人,輪轉(zhuǎn)沙塵間。
十萬紫宮女,大半非朱顏。雙淚不可涸,下救溟渤者。
卻聽云和笙,還求神鼎丹。朗然化片月,流光照人寰。
仙人吟完詩,又暢飲十幾大杯,大醉告辭而去。夜空又恢復(fù)了黑暗,道人燃起了松明子以繼續(xù)照明,對傅菊衣說:“剛才那是李青蓮先生。”傅菊衣奇怪地問道:“剛才不是說‘明月’嗎?”道人說:“你不知道嗎?月是才人的化身,一個月一個周期輪回。盈虧、出沒,其氣數(shù)使然。但自古至今,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在循環(huán)相照,本月當(dāng)值的是青蓮居士李白。我與他有舊交,所以才請他來。”傅菊衣說:“世傳青蓮先生為太白星,又說是東華上清監(jiān)的清逸真人,又說是在嵩山掌箋奏,今又成了‘明月’,這不是不一致了嗎?”道人曰:“神仙星月,本無定位。不值得懷疑。”說完話,東方已白,傅菊衣告別回家。道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177,惡蠅
從前有個非常憎恨蒼蠅的人,每天拿著洗衣服的棒槌打蒼蠅。一天,一群蒼蠅落到他老爹的頭上,他大怒之下,掄起棒槌砸去,老爹腦漿迸裂而死,而蒼蠅都飛走了。官府以殺父論罪,處以極刑??杀?!他并不是不愛他父親,因厭惡之心過重而阻礙了仁愛之心的存在,君子都會認(rèn)為這是極其愚蠢的。
178,宋先生
江寧藩司署,是明代中山王徐達(dá)的故第。官署后有一座小樓,鎖得很嚴(yán),沒有人敢上。
乾隆十五年,布政司德磬在官位上時,乘著酒興上了此樓。只見樓板上積塵尺把厚,但幾案坐榻都很干凈,一點灰塵也沒有。德感到奇怪而退出,在門前,撿到一個用紙做的裝頭巾的箱子,大小只有一寸見方,里面裝著一頂帽子,很像戲班子用的烏紗帽,于是將它攜帶下樓,放在自己的書案上。當(dāng)天夜里夢見中山王徐達(dá)來了。徐達(dá)面色白皙有長髯,金冠蟒玉,很生氣地對他說:“有賓客來我的府第,卻因你的打攪而散去。宋先生丟了帽子,你撿到了,應(yīng)趕快送還。否則會為你造成災(zāi)禍!”說完就走。德磬也立即驚醒。
一清早出廳辦完公事,準(zhǔn)備去謁見長官。將要上轎,見一個青衣人上前稟告道:“我奉主君的命令前來取帽子?!钡马嘁幌旅靼琢?,急忙令人取來頭巾箱子給了他。青衣人收到東西后就消失不見。德磬深深為此事感到驚奇而害怕,猜想夢中徐達(dá)所說的丟帽子的宋先生,必定是宋濂。立即備好祭品,前往祭祀謝罪。并像原先那樣封鎖好小樓,沒人再敢上。此后也沒出現(xiàn)其他災(zāi)禍。【與《柳崖外編·小帽盒》是同一事】
179,金陵樵者
靖安有個人叫舒四,很喜歡拳腳武功,已經(jīng)跟從過多位教師,但都認(rèn)為不是最好的師傅。來到金陵,拜在某甲的門下。甲的勇武全國出名,徒弟非常多。舒四在這里學(xué)武好幾年,差不多已經(jīng)掌握了他的技能。
有一天,師徒們逛市場,遇上一位賣柴的挑著柴禾快速經(jīng)過,不小心刮破了師傅甲的衣服。賣柴的人十分惶恐連忙俯身行禮道歉。師傅甲很生氣地扇了賣柴人一個大耳光。賣柴人有些不高興地說:“不小心刮的也正在賠禮,這也說得過去了,何故動手就打我?”師傅甲心想平素用力扇人耳光,從沒有不被打躺下的,賣柴人竟然沒有躺下,還能犟嘴,怒氣更大,于是一拳捅了過去。但手還沒挨上賣柴人,師傅甲自己反而摔倒在地。他的徒弟們都很吃驚,互相看著沒人敢上前。市場上的人沒有不笑的。賣柴人責(zé)備了幾句,不慌不忙地挑起柴禾走了。
舒四感覺賣柴人很不一般,偷偷地尾隨在他后面,出城數(shù)里地,有一個幾間茅屋的小村,賣柴人進屋了。舒四在門外下拜,求賣柴人收為弟子。賣柴人回頭一看,很驚訝地說:“你干什么來了?”舒四說:“剛剛被你摔倒的那人,是我的師傅。我知道您身負(fù)絕技,故而舍去他而拜您為師,請收我為您終身的弟子!”賣柴人以沒本事為由予以推脫,徑直進屋不再出來。舒四在門外徘徊了很長時間,就去詢問他的鄰居:“那個賣柴的是什么人?”鄰人說:“從外地搬來的,沒人知道他的姓名。有老母親在,年紀(jì)大了。日常生活全靠他打柴賣,對母親很孝順?!笔嫠漠?dāng)天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舒四又來到小村。等賣柴人出門后,直接進屋拜見他的老母親,并拿出百金送給老太太作為見面壽金。老太太也很詫異不肯接受。舒四詳盡地說明了自己的意思,想通過老太太說服兒子,讓他收自己為弟子。老太太答應(yīng)了他。
樵夫回來,領(lǐng)了母親之命,并且也感激舒四的誠意,對舒說:“我如果真有什么長處的話,能不傳授給你嗎,但是請把我看成哥哥就行,不要拜我為師傅?!笔嫠淖駨牧怂囊庖?。樵夫領(lǐng)舒四來到屋后,有一面很陡的石坡,石坡上有一道道車輪軋過的痕跡,坡下有一只石磨,重約三四百斤,樵夫讓舒四將它端起來,舒四也僅僅是只能端得起來而已。樵夫用腳將石磨向上一挑就挑到了坡頂,隨即轱轆而下。又用腳挑起,如此十幾次,一點吃力的樣子都沒有,說道:“功夫荒廢很久了,權(quán)且拿它當(dāng)作鍛煉而已?!本徒o舒四吃了一些藥物,讓他照這樣練習(xí),時間一長舒四也能辦得到了。于是再教他煉形攝氣的方法,渾身如鐵一般堅硬,旁人用巨棍擊打時,都會被反彈回去。用胸腹貼著墻壁可以上到屋梁,可以橫向移動而不會掉下來。
舒四在樵夫家學(xué)了十多年的功夫,于是告辭回江西,在南昌城里賣水過活。待人十分謙遜謹(jǐn)慎,看起來像一個沒什么能耐的人。有人說他其實是天下無敵手的高人,但人們大多不相信。一幫不逞之徒前來挑釁他,要與他比試。舒四推辭說:“諸位都是壯士,我有什么本事?”對方堅持不已,這才說:“雖然曾經(jīng)學(xué)過,但技能很低劣,我也很想瞻仰一下諸位的技勇,讓自己通過學(xué)習(xí)而進步。好得很!”眾人都表示同意。
他們相約來到野外,各顯本事。舒四觀看他們的表演并笑著說:“很好!”那些人接下來想試試舒四。舒四說:“若想試我,可以直接攻擊我?!币簧倌陸?yīng)聲上前就打,拳頭剛出,自己卻反而仆倒。少年惱羞成怒,抄起鐵棒,全力擊出。舒四挾住了他的鐵杵,很生氣地說道:“太惡作劇了,這是想要我死嗎?”于是脫掉上衣裸身站立,說:“來來來,一起來攻我,我不怕!”一時間手足器械,如雨點般攻到,舒四屹然承受,眾人反而紛紛摔倒。有個陰險的人乘他不注意猛擊他的腰部,卻如同擊在巖石上一樣。眾人這才感到害怕,圍成一圈下拜,請求舒四為他們這幫人留點面子,不要將今天的事向別人宣揚,使得他們聲譽掃地。舒四笑道:“我只不過是自己娛樂娛樂而已,哪會真的與諸位較長短呢?不必多慮!”眾人更佩服他的度量。
從此舒四名噪一城。接見朋友,有時胳膊從背后伸過來握手,也會讓被握的人很疼痛,器具進入他的手里,往往被他捏碎。其力氣大約如此。如今舒四已經(jīng)死了。人們傳說:他死的時候,吐了很多紫血,很慘,是服藥的緣故。他曾說過:“我只能達(dá)到‘氣行’而已,樵夫則能‘神行’,我做不到!”樵夫本是秦人,曾做過強盜,后來改變了自己的行為,換了姓名,到金陵隱居,事俸母親到老。
耳食錄二編·卷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