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懸疑世界」。

科幻小說善于創(chuàng)造懸念，當科幻所設計的不同規(guī)則，與讀者基于當下現(xiàn)實的認知碰撞時，謎團隨之產(chǎn)生：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真相是什么？主人公帶著有限的視角，不斷摸索、推測、發(fā)現(xiàn)，前往最終的答案。

本篇小說收錄于未來局出品「華夏科幻系列」《龍的呼吸閥》中。

苗寨一個封閉的山中村落里，有著特殊的造紙技藝，這種傳統(tǒng)技藝背后的歷史，居然和外星文明有關？

靚靈 | 科幻作家，科技行業(yè)從業(yè)者。擅長在宏大神奇的設定中表現(xiàn)人類的溫情。代表作品有《緋紅殺手》《落言》等，出版?zhèn)€人選集《月亮銀行》。

紙閉

全文約8300字，預計閱讀時間16分鐘

一

若不是命不久矣，孫裳不會病急亂投醫(yī)。

來時車在山路里開了大半日，信號幾次失效，按理說這個時間走國道都夠出省。一路山高橋多，不知名藤蔓從幾百米谷底沿混凝土蜿蜒至大路，大小路牌形同虛設。孫佳哭累了在一邊睡了，不知道幾時會醒。一展莫愁時，一座八角鼓樓隱約出現(xiàn)在視野極限遠處，近了再看，下半側不知被幾時的崩滑埋進了土里，軸線也歪了。

孫裳歷史不好，看不明朗鼓樓的年代風格。這樓荒廢已久，窗欞紅漆剝落大半，早已看不出原先貼著玻璃還是窗戶紙，木頭腐朽后大概是生過了幾輪蘑菇蟲蟻，蝕出的孔洞黝黑中隱約泛著暗彩色澤。青苔勃勃，沒有野花，估計是角度原因陽光照射不到。爬塔的葉子越向上越從深綠轉紅，最高的爬到中上部也停下來了，留小半截塔頂，讓雨打得褪色。

塔邊落了一叢枯葉，不算起眼，轉頭再看已不見蹤影。找尋半圈，棕色蝴蝶群停在擋風板副駕一側，再一眨眼原來是些秋蟬蛻，風一撩也就消失在轉瞬間，但現(xiàn)在明明是盛夏。遠山崩落。

她知道是到了。

車停在石橋頭，對面貼山有屋，后面的路只能走過去。走到吊橋正中等了一陣，游師傅苗人打扮，從另一頭走來，與孫裳相對站立。吊橋搖晃，繩索扶手上，魚骨刺沿麻繩脈絡繞圈分形延伸，觸碰卻并不扎手。

游師傅先開口?！澳忝嫔缓?。”

“肝病，醫(yī)生說積極治療最多能活兩年，我辦了出院?！睂O裳不瞞。

“外面的傳言有夸張，我非神醫(yī)，只是個造紙的手藝人，你的病我無能為力?！?/p>

“不是看我，”孫裳側身看向橋頭的車，“她叫孫佳，是我妹妹?！?/p>

副駕女孩約莫十歲，剛剛睡醒發(fā)現(xiàn)身處陌生環(huán)境，警惕焦躁。

孫裳視線焦距放遠，看見半人高的身影從游師傅身后遠處的門縫一閃而過?？磥磉@里確實有別的孩子。其他兒童的存在給她增加了一分信心。見男人不言，孫佳奉上備好的禮金?！斑@里是我全部的積蓄，照顧一個孩子綽綽有余，多出來都是您的。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聽說只有這里能治好阿斯伯格綜合征?！彼匆娔腥搜劾镩W過悲憫，聽見一次深呼吸，他說，“進來吧?！?/p>

背過身去走了幾步，游師傅又停下步子轉回來說，“不是治好。我什么都不能保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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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孫裳有時候會認為，妹妹的出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錯。如果自己更按父母的意愿發(fā)展人生，可能他們就不會寄希望于再生一個孩子了。

就像今天這樣，孫佳執(zhí)拗暴躁地不肯下車、不接受新的環(huán)境、不和初次見面的游師傅說一句話，都是預料之中的狀況了。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孩子通常都刻板局限、交際困難，對一切陌生的東西感到緊張。

好在孫佳愛畫畫，在游師傅表示能帶她去找畫畫的紙之后，孫佳才勉強愿意跟他去了。孫裳窘迫，覺得給游師傅添了不少麻煩，游師傅倒是不以為意。

安頓好妹妹，孫裳歇一口氣，撐著消耗過度的身體往住所走。雖然是老舊工廠宿舍，但長長走廊上聽不到人聲響動，還是有些陰森。好不容易按號碼找到房間，推門進去是普通的舊賓館擺設，上白下綠的九十年代涂料墻仿佛被時間忘卻。搪瓷臉盆磕碰過幾回，擺在黝黑櫸木架子上，再旁邊是唯一一張書桌，桌上一本紙書，紙張粗糙，封面無字，只有一朵百合花。

走近細看，才發(fā)現(xiàn)了百合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干燥縮水后壓扁的真花，被毫無規(guī)律的紙纖維縱橫包裹在中間。封面并未封邊加工，也沒有夾層，是一張獨立完整的紙。這張紙造出來時花就在里面了，而非后來做上去的。

她觸摸到手工造紙的古樸美妙，想要翻看其中的故事，打開發(fā)現(xiàn)書頁中有圖畫和漢字，但書頁是松散的紙頁，并未裝訂。她也不管那么多，直接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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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面握住公牛的角，對牛表示感謝，而后掛在因雷電而死亡的樹枝上，接受月光的洗禮。一日，他成為一座最小的山丘，牛來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頂，變成青草。

他說，這不夠，而后趕走了牛，再接受月光的洗禮。二日，他成為一座稍大的山嶺，牛來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腰，變成細菌、輝巖和樹木。

他說，這不夠，我們要和這星球變得一樣才能生存，而后趕走了牛，再接受月光的洗禮。三日，他成為一片延綿的山脈，蟲魚牛羊都來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腳，變成河流、云雨和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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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將鳳凰的羽毛留在樹下，滴上自己的血液，羽毛與落葉便化了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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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裳往回捻了捻書角，確認自己并沒有漏頁。也許這些書頁的順序是錯的，或者缺頁了。不過她也不太在乎，撐著眼皮繼續(xù)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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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紙人便試以樹皮或竹這類易獲取的植物纖維代替，工藝相近，都是粉碎原料、過水打漿、于纖維夾層之間滴上血液，如此制出的苗紙可成無筆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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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意蓋過了孫裳對這些碎片故事的淺薄興趣，她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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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即使在石橋村住了幾個星期，孫裳仍然常常迷路。她已經(jīng)辭掉工作住在此處，在灶房幫工。她從沒見過游師傅之外的成年人，倒是有些孩子會趁她不在時到灶房找吃的。那些孩子在夏天也常常穿著完全遮蔽身體的衣服。

孫裳坐在廚房的角落，因為氣溫與胸痛而大汗淋漓。她攔住一個溜進來的男孩，問他是否感到炎熱。

男孩這才發(fā)現(xiàn)灶房有人，拼命搖頭，孫裳看見他的眼睛突出，瞳孔細長鮮艷。他突然向側面伸手抓住了桌腿上歇息的綠蟋蟀快速塞進嘴里，手背翠綠有斑紋。在孫裳恍惚時男孩繞過她向外奔跑，撲通一聲從走廊朝河的一面跳了下去。孫裳吃力地追出去，河里沒有人影，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

孫裳沿著欄桿走到河邊了，正午太陽高，萬物生長。房屋依山而建，好像是山壁的一部分，下面是水，對面是山，背后也靠著山。這里的山好像是會變化的，害得自己總是迷路，網(wǎng)絡信號也完全沒有。如果用石頭在地上做路標，第二天不是消失就是偷換了方向，想必也是這里的孩子們干的，只是自己很少能與他們正面對上，所以也無從詢問。

不知道妹妹是否交到了朋友，孫裳想。

孫佳比孫裳想象的更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這對自閉的孩子來說是極為難得的，僅僅數(shù)周以后，孫佳已經(jīng)能夠獨自每天跑到河流邊固定的地方畫畫，安靜一天不哭鬧，到了晚間再回到住宿地進食。

孫裳專心聆聽河水聲，忘記了時間。

那男孩讓孫裳想起孫佳從學校帶一只青蛙回家，卻被父母大罵。

妹妹生下來就有自閉癥，五歲確診、八歲差點被父母送進自閉癥兒童療養(yǎng)機構，是孫裳攔下來了。

但孫裳自己也泥菩薩過江，肝病纏身，無力轉圜。石橋村已經(jīng)是孫裳跑遍所有地方求醫(yī)之余最后的希望。很多個身心疲憊的夜晚，她在內(nèi)心不斷叩問自己，父母都不管孫佳，我為什么要管？但又總覺得內(nèi)心深處放心不下，并對自己這種念頭羞愧不已。

出神之間，孫裳已經(jīng)找到獨自坐在河邊的孫佳，后者正捧著一張紙。孫佳的頭發(fā)好像長長了，孫裳一時眼花，覺得那發(fā)尾好像長進了草地里。

孫裳看著妹妹薄衣服下瘦弱的肩膀線條，覺得她好像又瘦了，而且更加安靜，連以前在人群中不安時的哭泣聲也少了。像一張單薄的落葉。

小女孩手里捧著一張紙，紙上的顏色還在暈染變化，尚未干透。但是孫佳身邊，卻沒有任何涂料筆墨。妹妹知道姐姐來了，并不張嘴打招呼，而是把手里的畫遞給孫裳。孫裳早已習慣這種無聲的交流，也自然去接畫紙。

就在她拿到畫紙的時候，顏料干了。

與此同時，妹妹尚未收回的手臂上，皮膚像干燥的泥土一樣碎落，露出里面白色的交錯纖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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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數(shù)百年后，黃帝征戰(zhàn)，苗人不及藏避，難逃一戰(zhàn)。

苗人蚩尤，以戰(zhàn)神稱號聞名，以非人相貌面見黃帝，未帶一兵一刃，只帶了一張苗紙。

黃帝從未見過紙，以其遠見深知‘紙’的作用巨大，可將信息散布于遠處、可藏密文于人前，而且苗紙使用起來輕巧方便，不需要錐錘雕刻、也不需要涂抹給色，只需以指尖觸碰，腦中畫面則自然呈現(xiàn)，三歲小兒可繪日月爹娘、三十熟者可臨山河社稷。這等寶具黃帝當然想據(jù)為己用。

蚩尤代表族人拒絕了為黃帝造紙的要求，坦言族人只想耕田養(yǎng)雞、安居樂業(yè)、衣食著落、家人團聚，沒有發(fā)展壯大或為人打工的需求，如果黃帝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們可以留下一些苗紙。這等一錘子買賣黃帝當然不答應，他斬殺了蚩尤，為了苗紙，繼而又將苗人舉族追殺至西南無毛之地。無奈之下，苗人退讓一步，派出一位時年五百歲的造紙大師面談黃帝，指著一處崩落的山石，解釋山石的自然崩解，又調(diào)轉手指指向一處凸出山巖，與黃帝簽下一石契約：那塊山石自然崩落時，苗族人安然無恙、未被黃帝及其追兵所滅，則苗族人派出一人，在其子孫中散布造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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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石橋村的隧道山路常把孫裳引到意料之外的地方去，這對于一個時間不太充裕的人來說尤其殘酷。有些時候她想去找孫佳，卻只能在無盡山洞里一直行走，繞到天黑又回到原處；有些時候她想去找廚房里見過的男孩，或者別的孩子，卻在各種各樣的石橋上來回穿行。也有些時候，她不想尋找什么了，卻意外會碰見。

她站在造紙房門前。

“你在找我？”游師傅不回頭，對背后的人說。

“你對孫佳做了什么？”孫裳對正在撈紙的游師傅說?！八郎喩砻撈ぃ挥X得痛，呼吸也虛弱。她比以前更沉默了，而且脫皮后的皮膚上開始浮現(xiàn)一些……痕跡?！?/p>

“她在選擇?！庇螏煾捣畔履究?，在紙漿里擺上斗雞羽毛和褪色繡片?！白蚤]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難以和平常人處在相同的頻率之中。她蛻掉的是舊束縛，是世界強加給她的負擔。如果她長出人皮，就是選擇了回到社會。祖先保佑她?！?/p>

“還可能會長出別的？”孫裳氣若游絲。

游師傅停下手，木框里的紙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干了，羽毛藏在白霧之中失去細節(jié)。

孫裳從懷里取出孫佳的畫?！斑@畫會變化?！彼f。

“萬物都會變化?！庇螏煾灯届o地說。

“我是指那種，不是一張畫應該有的變化。一張畫應該是靜止的，這張畫在孫佳手上時，圖形會彎曲。我親眼看見她拿著白紙，沒有用筆，紙上就有了她以前房間里的家具圖案。線條顏色都抽象，但我能認出來。”孫裳盡力不被咳嗽的沖動打斷。“而且我做不到。這張紙在我手上，就是一張紙。”

游氏盯著紙漿漂浮的水槽想了一會兒，讓孫裳到桌邊等待，自己則把剛做好的紙從撈網(wǎng)上撕下來。

新紙水汽剛盡、尚未裁剪，正好鋪滿一張桌面。他氣定沉思，未執(zhí)筆墨，半晌伸手觸及紙沿，一抹靛藍從紙下蔓延開來，涂滿全紙，好像給木桌鋪了藍黑的蠟染布。游氏移動手指至苗紙中央，一座八角鼓樓般的建筑從指間處在紙面里緩緩生長，樓中上下層疊探頭出來許多怪異之物，有的無頭、有的無腳，有的擁有過多手腳、頭頂牛角或長著鐮刀般的復肢，有的身著錦雞飛舞的紅衣，半個身子探出樓外好似要御空飛翔。這些人的動作栩栩如生，但一個個鉆出畫面后就不再動彈，整個繪畫過程好像平面動畫播放一般。

整個過程都在苗紙上自然完成，游氏所觸之處皆出現(xiàn)新的圖案以覆蓋舊的。尚未能一一把怪人看個仔細，孫裳注意到這些人的面目又模糊起來了，原來是八角樓和眾人的表面覆上了一層青苔，青苔漸漸腫脹攀爬變成大樹，很快樓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一座懸在藍色星空中央郁郁蔥蔥的大山了，那山和塔的形狀與來石橋村路上所見很是相似。

游氏作畫完成后，向目瞪口呆的孫裳解釋苗紙的指觸成畫。孫佳每日在河邊就是手捧這樣的紙畫畫，只要運用得當，繪者心中所想可以毫無阻礙地鋪陳在畫紙之上，因此十歲孩童才能夠超越手上技藝創(chuàng)作圖畫。孫裳打心底里不信這世上有這樣的東西，所以才用不了，而孫佳雖然對其他人類封閉，卻對著自然世界打開自己，所以能接受和運用紙的變化。自閉者來到石橋村，也正是這樣創(chuàng)造自己熟悉的東西，來加快接受陌生環(huán)境。

孫裳姑且相信游師傅話，問他為什么將這份技術藏于深山，不廣而告之天下。后者坦然表示，苗紙的秘密一旦傳出，這片地方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人群踏平，到那時姐妹倆就只能再尋別處了。他望著輪轉房間一圈的蠟染苗族遷徙圖說，苗人不想再走了。

至于孫佳，游師傅說，不用擔心她，她能聽到祖先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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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苗人在西南遠土，以勤勞對抗著土地貧瘠與自然災害艱難生存下來了，他們逐漸變成山川、河流、生物，也有的擬態(tài)成人類。除了極少的造紙手藝人，其他人已經(jīng)不再知道自己的外星身世，當年的飛船也被忘卻在一處山谷，逐漸成了山的一部分。

一天山石崩落，苗人如約準備派造紙師傅游氏去中原領土廣授造紙術。但這時苗人才發(fā)現(xiàn)，造紙術中于紙纖維夾層之間滴上血液提取物這一步，在地球人身上是不適用的：苗星人體內(nèi)解構傳遞信號的物質，在自詡萬物之首的地球人身上是沒有的，地球人中的大多數(shù)不屑于與他者溝通。

如果此時公布真正的造紙術，則勢必要提及血液提取物，數(shù)千年來苗人為隱藏身份、融入地球所做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而且苗族很可能會重新成為別族征戰(zhàn)與侵略的對象。但如果不傳造紙術于天下，又違背了當年與黃帝簽下的石約，部族的領袖斷然不會接受，這兩項里無論哪一個對苗人來說都是致命的。

為了不泄露血液與種族的秘密，游氏去掉添加血液提取物這一環(huán)節(jié)，離開村落去往中原，在民間散布了今后數(shù)千年逐漸廣為人知的造紙術：取植物纖維粉碎、入水、打漿、撈紙、陰干，如此造出的紙雖然只能以筆沾墨一點一劃書寫，但也比此前的竹簡、皮革、布料、甲骨，都要方便好用太多。他滿心以為紙術的流傳將對人類文化的發(fā)展起到巨大的作用，也許人類會進入文明社會，從此不再戰(zhàn)爭。

苗人仍然還造苗紙，但為避免向外流傳，數(shù)量上也逐漸少了。手藝人們先后壽終，他們之中唯一長壽的那一位，沒過多久就成了最后一位知道指觸成畫秘密的人。

而這位造紙手藝人，他的擬態(tài)功夫已經(jīng)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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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孫裳幾天沒有見到孫佳了，再見時她正坐在石橋上，衣服與身體都泛出牙白色，薄布料下的背部浮現(xiàn)若隱若現(xiàn)凸起。孫裳在她身后，聽她吃力又微弱地呼吸聲，想要擁抱她或者帶她去山下的醫(yī)院，但身體接觸對自閉的孩子來說過于困難。

孫裳想要上前去幫她時，多日未見的細瞳男孩突然跳出來擋在她面前，對她搖頭，然后又兀自走到孫佳身邊。本以為妹妹會受到驚嚇，沒想到孫佳只是把尚未完成上色的紙遞給男孩，兩個孩子一人牽著紙的一角，色彩繼續(xù)在紙上滾動變化。

他們在用一張畫交流嗎？孫裳渾身顫栗，這是自己幾年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她蹲在地上，悲喜交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孫佳正在打開自己。

平復心情以后，孫裳再去尋游師傅。

“桌上的書你讀了?！?/p>

“那書殘缺了?！睂O裳調(diào)整氣息?！拔颐妹谩谧兓??！?/p>

游師傅將尚濕的手指伸進紙漿之中，撫摸纖維，說，“還有幾頁在我這里，你讀完了就明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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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氏廣布造紙術于天下的百年里，族內(nèi)的苗星人新近出現(xiàn)了變化：彼時苗星人中選擇擬態(tài)人類的那些，大部分已經(jīng)身心都很像地球人，他們以地球人的形態(tài)和建立在人類發(fā)音基礎上自創(chuàng)的苗語生活，也可以毫不引人懷疑地與地球商賈易貨，但有少數(shù)新生的孩子卻突然出現(xiàn)了擬態(tài)人類失敗的情況。有些孩子用盡全力也無法學習人類語言的發(fā)音和寫法，有些出現(xiàn)了身體器官數(shù)量上的錯誤，有些雖形似常人，但從生下來就無法接受任何人形生物靠近自己。

“這批孩童的降生，苗史稱返祖潮。苗族中有學識的人說，只要苗星人的物種尚未改變，這種低概率偶發(fā)的擬態(tài)失敗狀況就永遠不會消失；但是除了一小部分功能不太像人類的以外，返祖者的其他仿人能力大抵仍然健全自洽，個別功能偶見超越平均水平。比如不能說話的返祖者中，有數(shù)者用苗紙繪圖，其成圖藝術性比完全人化的苗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比如不愿意靠近人形生物的返祖者中有數(shù)者，只要讓他們完全獨處，就能以幾倍于常人的效率耕田喂雞、織布蠟染。

“藏身于地球人之中的苗星人一旦暴露身份，按照人類對待異類的慣有態(tài)度，失去當時的寧靜生活就只是時間問題。在這時手藝人返回村落，領導者又從其的轉述中見到了人類領土擴張、人口增加的能力，和在此之上的文明發(fā)展速度，他們預見到了一個外憂內(nèi)患的未來?？墒敲缛艘呀?jīng)無處可去，苗星飛船只?？湛展羌苈裨谏街?，人類的車馬船只卻一天比一天結實了。

“領導者向全族做出決策，決不能暴露外星身份：收留疑似返祖者的人類，讓他們在石橋村被祖先包圍時，自己選擇以人類或苗星人的身份活下去。

“既然要放出消息接收病人，就勢必要與人類有接觸，苗紙的存在仍然是暴露的隱患，因此焚毀當時所有現(xiàn)存的指觸苗紙畫，以后苗紙再產(chǎn)，只給返祖者用，其他苗人只能與外族人類一樣，用一筆一劃手書的紙。萬千苗紙畫卷在石橋村最高的山頂燒了七天七夜才被大雨撲滅，山雨過后山崩泥滑，又過整整一季人們才重新找到上山的路，苗紙的灰燼早已經(jīng)沖刷入山川河流，從此再無跡可循。苗族人生活中所有的工具，也再與其他地球人無異了。

“文化的斷層看似山河阻斷，但通常都會在巖縫處淌出細流。苗人不習漢字，以形思考，舊時擅繪無筆之畫，新日里比起識字書寫也更愿意用圖形記錄或創(chuàng)作。

“他們的歌謠和歷史故事常常逐漸在口口相傳中失去本來面目，但雕刻刺繡的圖形卻時有在相隔百里的不同村子里相似相同的情況。苗人對圖形的記憶與構筑能力沒有跟著苗紙一起消失，后代的百世千秋苗人在蠟染、紡織甚至構造木屋梯田這類活動中都能窺見其歷史習慣之一二。

“幾千年來，苗星人中雖然常有完全融入人類社會、不再返回苗族村落的完全擬態(tài)者，但他們的后代還是有幾率出現(xiàn)與平常人類溝通不暢的返祖現(xiàn)象。雖尚不能調(diào)查，但游氏猜測這人世間與他人格格不入者，大抵都是有苗星人基因的孩子出現(xiàn)了返祖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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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裳放下書頁，游師傅明白她開始相信了。

“我的妹妹是苗星人嗎？”孫裳問?！八€能治嗎？”

“為何一定要治呢？”游師傅反問，“你希望孫佳開口說話，是想要她融入社會。語言是人類的出口，文字、音樂、圖像、動作、眼神、體征等千百互動方式，皆是不同頻段的人類語言，但人類個體常忽視的是，他們要在相同的頻率波段內(nèi)才能接受到別人的信號、順暢交流。萬物皆語言，有人看見一塊石頭想到重三百斤，有人看見同一塊石頭想到三百萬年的形成歷史，這都是石頭的語言，只是人腦內(nèi)匹配的翻譯機制和頻道不同，接受到的信息才有了區(qū)別。自閉癥的孩子在人群之外才能安靜下來并非是智力不足，而是難以與世人調(diào)頻到同一個頻率上。這世上的人大多染了一種名為‘正?！牟。荒芙邮芘c大眾不同之人。這種病所到之處尸橫遍野，與集體不同之人，要么受洗一段時間也染上同樣的病，成為‘正常人’的一員，要么在孤獨之中無處可去、徘徊痛苦，自閉者就是先天如此。苗星人用盡全力擬態(tài)人類，就是因為深知人類對異族的態(tài)度。話說回來，苗星人對人類而言實為異族，但人類自己又什么時候成為過同類呢？讓孫佳百般辛苦披上人類的皮囊回到氣氛即等于規(guī)則之處八方碰壁，真的比讓她關上耳朵和嘴巴獨自畫畫更好嗎？一種人生比另一種人生好這種判斷，應該誰來定論？說到底，什么才是病呢？”

游氏見一番話說得孫裳啞口無言，便取出一張苗紙遞給她。孫裳拿到苗紙，前半生的痛苦與不甘沿著指尖流淌到紙上，她自己也有不被理解的童年，也被要求丟掉畫筆背誦數(shù)學公式、做些正常人應該做的事情，可自己就是辦不到，現(xiàn)在又輪到妹妹來吃這份名為“別人都”的詛咒。苗紙上色彩旋轉定型，畫中央是長大成人的孫佳，坐在孫裳的辦公室里做著孫裳辭職之前的平面設計工作，她的身邊漂浮著鮮花與認可的聲音。孫裳的眼淚淌出來浸濕苗紙，她終于明白一直以來希望的，其實是妹妹能夠去享受自己無力享受的、幻想中的美好未來人生，去得到自己從未得到過的肯定與認可。這種強迫式的愿望與放棄了姐妹倆的父母又有什么本質區(qū)別呢？都是自己做不到就強加給更年輕的孩子罷了。

孫裳撫過紙沿，銳利的苗紙劃破了她的手指，鮮紅色的疼痛在指肚上滲出來。成為痛苦的人類和快樂的非人哪一個更好？妹妹的命運應該誰來選擇呢，不像人類的她自己？像人類的姐姐？還是更像人類的父母？

十指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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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孫裳感到自己時間不多了，日夜在石橋村中失魂游蕩。她開始看見一些以前絕不會相信的景象。他看見初來時崩落的山石已經(jīng)長回去了，溪水在無人的洞穴壁上橫流，她看見雨水落在槐樹與柳樹樁上，生出魚尾的蝴蝶與斑紋樹皮，她看見月光下的山頂上有光怪陸離的剪影舞蹈，悠長苗歌敲打無星黑夜。石橋村好像自己會生長，纖維狀的山水和祖先記憶混亂交疊在一起，修復新時間的傷。

最后一次看到孫佳的時候，孫裳幾乎沒有認出她來。這個仍舊瘦如柴火的女孩正在游氏曾展示過苗紙的造紙房中，動作生疏地用綁了紗布的木框練習造苗紙。她的手與小臂覆蓋著有光澤的鱗片，從紙漿中出來時不沾一滴水，上臂和背部則生出鮮艷斑斕的紅羽毛，一直向下披滿全身。有些羽毛末端還掛著干涸未落的紙殼，好像是沒有完全踢開蛋殼的雛雞。她一遍又一遍尋找合適的撈紙厚度，有時候撈得太慢堆了過厚的紙漿，她就撿起來重做。她像所有自閉癥的孩子一樣享受著重復單調(diào)的動作，臉上別的五官都變得有些模糊融合了，唯獨眼睛澄澈如舊。她看上去平靜又快樂。

孫佳對環(huán)境變化的感知敏銳，早知道姐姐來了，只是不回頭去看。孫裳也知道妹妹知道自己來了，只是不開口去問。她們看著同一池紙漿，相對無言，如同一對互相糾纏又互不搭理的量子，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繌椭苹蜷L出的樹皮離開樹，暫時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紙，又被用來復制人的話語念想。承載歷史的碳基物質是紙也好腦也罷，暫時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灰碳，又被用來復制山水間的生靈。千萬的植物纖維和萬千的片語只言，不知哪一個交織堆疊得更復雜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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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為了治好妹妹的自閉癥，姐姐帶著妹妹，來到了傳說中的苗寨山村，見到了這里特殊的造紙技藝，也明白了妹妹的病，源頭在哪里。她們所獲知的真相，遠遠超越了自己之前的預想，歷史被重新認識，未來新的生活，打開了大門。靚靈的這篇小說，將貴州當?shù)氐拿耖g技藝、歷史傳說與科幻想象交織在一切，為中國科幻的本土創(chuàng)作，探尋了一條新的路徑。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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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題圖 《狼行者》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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