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荷塘
*一點點鐵三角大理旅游
*設定小狗有點精神衰弱,ptsd
*嗜睡癥的小梗
*桶點窗戶紙
* OOC大大有
*有點點長,啰嗦一些, 感謝觀看

大理。
洋洋灑灑的月光從云里下來,落在銀白色的池塘里,渲在盛開的蓮花上。搭建起的燒烤架燃著幾簇火焰 。
我們一路從福建下來,從京昆高速直接到了昆明,又轉了火車,遠遠地就看見了蒼山,不一會就看見了洱海。
我們要出發(fā)去昆明前,不知道是哪個堂口的把消息透了出去,道上都在說吳小佛爺又要下斗。
我怎么敢啊,法治社會,這種活動這幾年又抓得緊,我現(xiàn)在去下斗,就等于往槍口撞。
事實上,我們?nèi)齻€,決定往西南方看一看。
其實是我決定的。聽見我要去云南,胖子擺擺手沒有意見,悶油瓶更不必說。
我看著悶油瓶,忽然想到去福建時胖子在雷老頭那里說的,等我們老了,我們想去哪里,悶油瓶也會陪我們?nèi)サ摹?/p>
可是我感覺不久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糟,有些時候感覺心力憔悴,時不時有點夢魘來折磨我,十年以來,我的精神也有些不穩(wěn)定,我覺得我可能有那么一點神經(jīng)衰弱,最糟糕的是,我開始嗜睡。
八個小時,十個小時,甚至有時候睡十二個小時,我都感覺才過了幾十分鐘,而且又是做夢,醒過來一點力氣都沒有,依然困倦。
我去問過張???,問他張家有沒有這樣癥狀的解決方法,他告訴我在南方的族系有過一種巫術的記錄,因為這個人神亂心疾,乘機布術的話,人對自己身體就會產(chǎn)生一種保護機制,就會產(chǎn)生困意,相當于一種蠱,需要解開心結,不然以后會很難真正醒過來。
說不定云南會有機會。
“不是吧吳邪,什么心結讓你醉生夢死的?”他調侃我。
“你別想多了,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蔽液懿幌胱屗?,于是我這樣和他說。
我并沒有立刻去查到底是誰給我下的巫術,因為我感覺沒有意義。
實際上,我的心結已經(jīng)在接到悶油瓶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全部打開了,面對這種嗜睡,我毫無辦法。
不過,這也是我為什么這么快決定出來旅游的原因。
我們認識十多年,那十年熬過去,好不容易他出來了,堂口的事情多,然后就去隱居,沒什么機會,除了那些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旅游過。
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在我徹底睡過去之前,我想帶他去看看。
胖子在大理有朋友,在洱海邊開了個農(nóng)莊,古色古香的,裝修風格偏白族風。白色的墻壁,墨綠色的花紋,柱子上掛著扎染的絲綢和編織的帽子,什么“三滴水門樓”“三坊一照壁”,倒像是把喜洲那邊的建筑搬過來了,在這里都可以看見。
畢竟靠著洱海,就順著堤岸修了深木制的棧橋,為了更好欣賞荷花,不裝柵欄,也不怕有人掉下去,我就坐在邊上烤著火,離那洱海水只有一步之遙。
水清得很,在福建的時候也見過這樣清澈的,但是那是山上清泉墜下來的流水,叮叮咚咚的,在這里卻是更安靜,不是海邊的浪花,水聲一陣一陣的打著節(jié)拍,一些水草纏在一起,就像是某種樂器一般,演奏著動人心弦的曲子。這是獨屬于洱海的聲音。
大理,風花雪月。
我在烤盤上放了幾條用錫紙包著的魚,這魚聽說都是凌晨四點最鮮的時候撈上來的,里面又包著這邊特制的佐料,不知道味道如何。
胖子在房里和他朋友吃酒敘舊,悶油瓶就靠在我身后的門上,看著蒼山那邊,月光也灑在他身上。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黑夜里蒼山被墨色的云環(huán)繞著,隱隱約約透露著深痕的輪廓,山頂?shù)难┻€沒有化,此時看著更加如神般肅穆莊嚴。
這讓我想起了長白山的雪。
他的目光完全沒有看長白山那種嚴肅,只是深沉和悠遠。但是這幾年來,我對任何一座和悶油瓶有關的山都在意得不行,哪怕是一點消息,也讓我食難下咽。他此時的眼神,讓我忽然感覺他想起來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不愿意和我說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不說,我也不會去問。只教我莫名其妙地不安和恐慌。
火舌將魚烤得噴香,我把魚都翻個面,刷了一層油,添了一些柴,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哥,你去叫胖子和老布出來吃烤魚吧?!?/p>
悶油瓶看著我點了點頭,就走進去了。
我看著遠處的蒼山,那種巨物帶給我的影響太大了,我本來出來放松身心的旅游,頓時蒙上了一層無法言說的陰影。
我捏著眉心給店里的王盟打了個電話,讓他幫我查查張家在云南的行動軌跡,特別是大理的。王盟聽了我說的,只感覺我莫名其妙,說明白了是杞人憂天。
“你什么時候廢話這么多了?”我有些不悅。
“老板,聽我一句,你就是在他的事情上太愛鉆牛角尖了。你為他東奔西走大半輩子,我和你說過,他是你的心魔,那是真的。這些事情他不愿意告訴你,就證明這肯定和你沒有關系,那查出來肯定是亂七八糟的……”
他說了一大堆,我其實連一半也沒聽進去,我知道他不想查,這也是為了我好。我又準備給坎肩打過去,但這時候悶油瓶他們進來,我就把電話收起來,招呼他們吃魚。
“喲天真,這魚是你烤的?小哥沒幫忙?”胖子迫不及待地用兩指拿起烤魚兩端卷起的錫紙,也不怕燙,打開就著咬了一口,呼呼著說:“有進步,有進步!手藝不錯!”
“這你不信我?快吃你的吧?!蔽业?。
吃了一會,他就開始大談特談要不要把大理魚引到福建去,在山澗里開一道,給我們喜來眠的菜譜添磚加瓦。我說,這些魚到了那可得成為外來物種,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
老布是個地地道道的大理人,90年代北漂的時候遇上的胖子,后來因為破產(chǎn),又回到大理做旅游生意,做的不錯,然后開了個農(nóng)莊。
他穿著白族的服飾,面部偏黑些,有種云貴高原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熏紅,一看特別樸實無華,聽著我們聊天,也用筷子掐了點魚肉,也說我烤魚有天賦。
我被夸了,有些飄飄然,真的開始考慮起在喜來眠烤魚的可能性。
于是我又看著悶油瓶,悶油瓶沒有吃夜宵的習慣,所以他沒有動筷,也是情理之中,他只是在一邊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到柱子邊靠著,看遠方的山。
我當時除了有點不安,并沒有什么感覺發(fā)生,過了很久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早就痙攣,那種不適和疼痛已經(jīng)漫上了我的大腦。
“天真,你咋了?你該不會在這里高原反應吧?”也許是我的臉上實在蒼白得不行,胖子問我。
我擺了擺手,不想將我們的旅游因為我而毀掉,只是說我困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嘿呀你看看你這小弱缺身體,九成得是高原反應,害沒事,等會去古城里轉轉,吸吸氧,就好了?!?/p>
我們?nèi)齻€就真的去了古城,坐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車,我強撐著不睡覺,怕我會一覺不醒。
因為是淡季,古城人不是很多。我們從東城門進去,一路上都是那些買小玩意兒的小攤小販,一些石頭(大理石,玻璃石頭)和塑料裝飾,還有編織的各色各樣的花環(huán)。
我們這些玩古董的,早就覺得這些小玩意兒不稀奇,買了也只是圖一樂,以后聊起來也只是說在大理買的紀念品,一點有心里安慰罷了。
然后在路上走了一截,一些熱情的大媽就圍上來用不怎么標準的普通話問我們要不要編臟辮,五十塊錢五條。
我本來搖搖手要拒絕,尋思著我這種頭發(fā)怕是編都編不起,況且也不便宜,想不到胖子對這個很感興趣,他迅速地接過話頭,遞了50塊錢。
我無奈,想著他5根臟辮怕是看起來會像不出水的蓬頭一樣,看著就想笑。旁邊的悶油瓶站在一個買石頭的小攤子邊上,似乎在挑選。
等待著胖子編臟辮,我空出手來接了個電話,王盟還是幫我查了,說是發(fā)了郵件給我,讓我注意查收。
我掛了電話,深吸了一口氣,心臟的痙攣感絲毫沒有減輕,似乎還更嚴重了。
我看著悶油瓶的背影,忽然意識到,我還是很怕他的離開。
沿著南門一路進去,左邊是一些珠寶店,右邊是云南普洱茶莊和菌子火鍋,直直地走,就是城隍廟??上КF(xiàn)在快九點,已經(jīng)關門了,不然我還想進去看看。
“天真小同志,咱們出來就是該吃吃,該喝喝,躺好開擺,什么歷史景點就歇一歇吧?!迸肿禹斨鴰讉€臟辮和我說。
我知道他顧慮什么,他一直怕我又沉入那十年的瘋狂里,對我的身心一直很關心。
我看著他的臟辮一直想笑,嘴上說著是是是,實際上早就笑瘋了。
“笑什么?胖爺我老當益壯,風韻猶存,這點臟辮只是錦上添花,你可別羨慕?!?/p>
我說:“誰羨慕你了?羨慕你有這些粘在一起的頭發(fā)?”
“放屁,好歹我還有七情六欲呢,你呢?要和小哥一起孤獨終老了?”
他話鋒轉的快,我一時語塞,看了看走在我旁邊的悶油瓶,悶油瓶也看著我。
我不知道說什么,忽然很想問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蒼山有什么東西,你想起來什么了嗎。可是話到嘴邊,又怕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也就此作罷。
胖子又領著我們?nèi)コ援數(shù)氐目救樯龋@是大理的烤牛奶,我看著挺不錯,聞著挺香的,就是味道有點難說。悶油瓶也拿了一串,認真地一口一口地吃著,是不想浪費。
我覺得嘴里太淡了,去另一個攤子買了拌洋芋,辣椒太多,吃得我渾身發(fā)熱,就著一邊的老撾咖啡下肚,這才好一些。
悶油瓶用牙簽戳起一塊土豆來,我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吃下去,還好他很適應這種辣度,又想起來似乎他可以吃辣,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之后他又把牙簽伸過來,又戳起一塊。
我松了一口氣,好像還不錯。
我也沒想到,一種困倦在這個時候襲來,我不知道怎么會突然就這樣,明明辣椒面的味道還在喉嚨里下不去。
我有些頭暈地扶著悶油瓶的肩膀,緩了好久也緩不過來,我掐了一把我大腿側,暈眩感才慢慢消失。
悶油瓶絕對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了,他本來想扶一下我,被我扒拉開,我和他說沒事,也不知道他信了沒有。
這時胖子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約到了一個酒吧的位置,有一些民族歌手會來唱歌,讓我緩解一下高原反應的壓力。
我點了點頭,我們就跟著一個穿著白族服飾的女孩走,路邊燈紅酒綠的,那些七彩的光映在周圍的植物以及潺潺流過的水面上,我看著悶油瓶,又感覺特別不真實。
他屬于雪山,屬于那片我永遠無法觸及的神圣的雪域。神壇上的圣子還是走下來,現(xiàn)在就站在我們身邊。
我有時會想,我是不是還在費洛蒙給予我的幻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這是那些人想讓我看到的結局。
我忽然又想,那么以后呢?我和胖子死了以后,他是不是還會去完成屬于他張家族長的使命。那么現(xiàn)在我阻攔著他,是不是有點多管閑事了?
古城雖然人不多,但是這間酒吧人卻很多。那個穿白族服飾的女孩說下一場還有十幾分鐘開始,讓我們先點點東西,并且極力推薦了叫一款做“風花雪月”的酒,說來大理不“風花雪月”相當于白來。
這種高原酒由純天然麥芽釀制而成。酒香純粹,不摻雜質,米黃色的液體上泛著點小泡沫,雪白雪白的,想必會像一瓣一瓣靜靜綻放的橘子花。
于是我們?nèi)齻€人坐下來點了扎“風花雪月”,又點了一些小吃作酒,一邊聊一邊等待著表演開始。
聊著聊著,就有人上來搭訕,可能是悶油瓶長的太出眾了,一直有年輕人來要悶油瓶微信。一個兩個就罷了,一來還抱團來,真當我們這兒是旅游景點了?
我肯定沒有什么好臉色,隨口說他沒有微信把人給打發(fā)了。一些人不信,非要,動輒就是上手。我怕悶油瓶把他們手折了,就和悶油瓶換了個位置,然后一律說不行。
“別小氣嘛,這位帥哥的微信不行,那你的微信總可以吧?”那人說。
萬般無奈之下,我把我的微信給了他們,然后打發(fā)他們走。
不一會,我們點的東西上了,表演也開始了。
經(jīng)典的葫蘆絲和孔雀舞,還有一些經(jīng)典的民歌唱法,什么小河淌水,月光下的鳳尾竹。很容易引人入勝,讓人身臨洱海月光下的竹林一般。
才喝了半杯“風花雪月”,我那暈眩的感覺又上來了,表現(xiàn)為困倦和累氣。
酒的味道一般,可能是沾了大理的光才買這么好。
胖子看著開心,別人起來跳舞,他也跟著去了,座位上只有我和悶油瓶。
我用手肘撐著,手掌托著沉重的腦袋,發(fā)誓絕對不是我喝高了,我只知道我快要暈過去,悶油瓶看著前面跳舞的胖子,但是我很想和他說話。
我想讓他活的輕松點,起碼在我活著的時候,不要讓自己那么痛苦。蒼山也好,長白山也罷,無論是什么山,我只希望他做自己,不是祭壇上的圣嬰,不是張家的族長,甚至也不需要是我們的悶油瓶。
他只要是自己就好。
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農(nóng)莊的,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悶油瓶來喊我吃飯。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喘著氣,全身酸痛,要不是秋末,我懷疑我的汗都可以把衣服浸濕,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我感覺到悶油瓶坐下來遞給我一杯水,等我緩過來,頓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心里有點慌。
“小哥……不是吃飯了?”我不自在地說。
他看著我,目光似乎一直在我的脖子上,那里有一道很長的疤,現(xiàn)在上面汗涔涔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吳邪。”他喊我的名字,我卻感到一陣寒冷,就像十幾年前長白山上的風一樣,就好像,他下一刻就要和我告別,拋下我,走到那座門里去。
我的呼吸似乎停住了,那是一種緊繃到極致的恐懼。
我忽然不敢聽下去,我害怕他接下來就要說離開。
也許是因為昨天那半杯酒,我的胃翻騰著,神經(jīng)壓迫,感受到一種由食道傳上來的,前所未有的辛辣和難受,讓我想起了蛇毒流過鼻腔時的那種感覺。
我一下翻身起來向廁所跑去,路上碰掉了不知道誰前一天晚上放在洗漱臺上的沐浴露,發(fā)出有些大的動靜,我立刻就朦朦朧朧地聽見胖子問悶油瓶我怎么了。
我吐的一塌糊涂,干脆是把昨天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了,那種灼燒刺痛感順著呼吸道和食道爬滿我全身,跗骨之蛆般讓我不斷反胃。
我吐了一會,感覺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吐了,才發(fā)現(xiàn)悶油瓶正在拍著我的背,手上拿著塊溫熱的毛巾。
應該不嫌棄我,不然他早走了。我想。
他伸手過來擦了一下我的眼角,上面瞬間沾了水漬。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淚水已經(jīng)流了出來。
我接過毛巾,將臉埋進那塊溫熱的地方,感覺到我有點發(fā)抖。
“謝謝你啊小哥……”我嗓子啞得不像話,像被火燒過似的,又辛又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悶油瓶說:“吳邪,你好像很累。”
我心里一陣發(fā)緊,我不知道我的心結是什么,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很累。我不覺得這是什么高原反應,我也不相信那種像蠱一樣的東西會讓人這般難受。
窗外就可以看見古城上的蒼山,墨色的古樸而深遠,刻在山巒上的寂靜和悠揚。
我將毛巾攥在手里,看著遠方的山,說,“高原反應而已。沒事的,小哥。”
下午的時候,我就感覺我好多了,只是沒吃飯以及有些累,胖子打算帶我去雞足山吃點新鮮的水產(chǎn)。
雞足山有一座寺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旅游景點,一些待宰的游客坐上碼頭的船,就會被帶上雞足山,小孩被領到商場,大人老人則被領到寺廟里求簽,一個簽四百塊錢。
靠岸的時候,我往蒼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洱海在藍天下像塊明鏡,茸云和岸邊的飛檐融在一起,風拂過來,吹得水面發(fā)皺。
我們乘的是老布的私人游船,所以避免了被導游宰的結果。
但是雞足山還是可以去去的。
寺廟人不多,有幾個和尚在祈福和賣符的地方守著,生怕坑不到我們似的。
我們?nèi)齻€跟在后面,看那老和尚朝我們行禮。我忽然就想起了墨脫的吉拉寺,那個將我徹底粉碎的地方。
“這位施主不能進去?!?/p>
我們剛要跨進去,老和尚忽然攔住了悶油瓶。
“為什么?”我問。
老和尚朝我搖了搖頭,我猜是天機不可泄露的意思。我就有些不開心,心想這些人又在裝什么神弄什么鬼,悶油瓶怎么你們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我們也不進去,老和尚,”胖子也說,“墨脫比你們牛逼的寺廟也不見不讓人進去啊。”
老和尚不和他說話,就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我,他也看得出來我是我們?nèi)齻€當中說話的那一個,于是和我說:“您有心結所擾,不進去,是虧欠。”
這是打定主意要我進去的意思。
我這個人有臭毛病,我對一件事情感興趣的時候就會主動去了解這件事,甚至是可以為了看看這件事的所以然,就把自己的弱點剖析出來,展開在這件事的面前。
我一聽就來了興趣,所以我問他:“那你說說我的心結是什么?”
他一揚手,意思是讓我進去,我看了一眼悶油瓶,他沒有什么表示,胖子看著我,知道我想試探試探,說跟著我進去。
寺廟的布置很是難以言說,不像墨脫那種莊嚴,經(jīng)幡如海般波動,倒是金碧輝煌的,一看就感覺佛祖很有錢的樣子。
周圍是幾個柱子,大殿中間是一座金色的佛像,然后前面都是紅色的祈愿欄,上面要么是符,要么是牌,參差不齊的,很不是美觀。
“施主請坐?!蹦莻€老和尚引我在一個墊子上坐下,我右手邊胖子,左手邊就是那個佛像。
胖子看著這些裝飾,不屑地咂了咂嘴,和我嘀咕道:“誒天真,佛祖真靠這些普度眾生了?那怎么不來多普普咱們啊。”
佛像下面坐著一個很像在吉拉寺的德仁喇嘛一樣的角色的老和尚,看起來是里面話語權最重的人。他雙目緊閉,聽見我們的動靜,眉頭皺得更深了。
“貴客,來了。”他忽然悠悠開口說。
“有話就說?!蔽矣行┎荒蜔?,剛剛他們攔著悶油瓶的時候我就很不待見他們,然后只能讓悶油瓶去那邊的商城給我買些特產(chǎn)和美食。
“你有心結?!?/p>
“我知道,剛剛你那個徒弟已經(jīng)說了。說點其他的?!蔽艺f。
“你不知道你的心結是什么。而且,時間要到了?!?/p>
時間?什么時間?我死掉的時間嗎?
我盯著他,但是他依然閉著眼睛,我無法找到一些我能找到的破綻。
我不動聲色地說:“請大師提點。”
“你一生顛沛,有過一段極其痛苦的時間,身上帶了很多疤痕,幾乎都來自那個時期。財緣,業(yè)緣,親緣,都不足以成為你的心結?!?/p>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摸著我大腿側的大白狗腿刀。那十年的經(jīng)歷,除了我手下的一些人和小花他們,是沒人知道的,就算是胖子和悶油瓶也只是略知一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汪家人?還是“它們”?
但是他下一句我就愣了:“但是情緣,是你一生的牽絆,是你的心魔。”
心魔,又是這個詞。
“大師你可別亂說,咱們天真確實看著年輕,實際上都快奔五了,你的意思是他要中年得愛了?”胖子在一邊說。
我撇了他一眼,又和那個老和尚說:“我并沒有情愛,怎么會有情緣?”
“你有?!彼f。
我一愣,又說:“我沒有所愛啊?!?/p>
“你有。”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
從廟里出來,我躲著胖子抽了根煙。
實話實說,我從高中之后,就從來沒有碰過愛這個字,別說接吻做愛了,我連牽手都沒牽過幾次。
后來到了那個階段,情啊愛啊那些,就離得我更遠了。
我抽著煙,看著洱海倒映的蒼山,有些感慨。
我追著悶油瓶跑了大半輩子,如果真的要說心魔,那只有他一個人。但這怎么會是情緣呢?就算我真的對他有非分之想,那悶油瓶呢?他會怎么想我?到頭來把我當粽子扭了?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嗆了一下,煙都嗆進我的氣管里,難受得要死,瘋狂咳嗽著。
“誒,怎么還抽起來了?”胖子掛完符過來看見我在抽煙,罵我道:“真嫌活太長了?”
“胖子,我問你,如果我有情緣,你覺得會是誰?”我把煙掐了,對胖子說。
胖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不好說?!?/p>
我轉過頭來看著他:“什么叫不好說?”
他“嘖”了一聲,“天真,在雨村這么多天了,你這是在努力抑制自己還是腦殼有問題?”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像你這么木頭的,還是得慢慢悟。”他拍了我一下,然后就說:“走走走,別想了,找小哥去。”
我有些蒙,他這什么意思?在雨村?木頭?怎么回事?
我操,他不會以為我喜歡悶油瓶吧??!
“死胖子,你在想些什么呢?!”我怒道。
“是是是,沒想沒想,當局者迷嘛,快快快,等會那些導購去忽悠小哥了,我們還可以碰瓷一下他們敲詐百歲老人?!彼樧齑蚬?。
我一時無語,只好跟著他向商城那邊去。
我沒有預料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會讓我如此瘋狂。
商城熱鬧得很,看來雞足山上的游客最終都被弄到這里來了。
都是些從水里撈出來的水產(chǎn),做成干巴魚條,放上秘制的辣椒,撒上一些芝麻,有點腥氣,但是總體來說是香的。
給悶油瓶打了電話,他正在一個買玉石的地方,我們走過去,他居然在認真挑里面的玉石。
大理的玉石比起那些名貴些的玉,除了價格,其實是沒有能比的地方的。他現(xiàn)在站在這里看玉,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
他要買什么玉?要做什么?
胖子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我靠天真,我沒看錯吧,小哥居然要買這些東西?你說他有要買給誰?”
我用眼神表示:我知道,我不瞎。
“你怎么知道他拿來送人的?”我有些不服地問。
“你看看價錢,這么貴,不然還得是小哥突然想買來收藏了?”
聽胖子說著,我看見那里標著的價格,確實不便宜。
給誰呢
我走過去,悶油瓶剛好挑了一塊光澤極好的玉盤,足有我掌心這么大,準備拿去付錢。
小哥的錢都是我管著的,出來旅游的時候給他了五千塊錢讓他想買什么就買,想不到他把錢都花在買玉上。
不會是張??桶??
不可能,他們倆上次見面是在開年的時候,還是我批的條子,干嘛要買這個玉給他?
胖子?
不能吧,他知道胖子一點也不喜歡玉器,他更喜歡瓷器,更能換錢。
難不成是給我的?
這個想法才冒出個頭來,悶油瓶已經(jīng)把錢付完,把玉遞到我手里了。我動作僵硬,有些不知道要說什么。
“小哥……”
悶油瓶看著我,點了點頭。
草,真是給我的。
我有些感動,這么多年來,悶油瓶遞到我手上的有很多東西,一瓶水,一把刀,半個饅頭,一把斧頭……這是第一次他這么正式地給我送禮物。
我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收了。
胖子在一邊起哄,說悶油瓶區(qū)別對待,下一秒他就收到了悶油瓶從另一個攤上買的翡翠。
他也感動得說不上話來。
我們拿著好幾斤水產(chǎn),坐上了回農(nóng)莊的船。天氣極好,快到傍晚了,夕陽就同駁船一樣,停在橘色的碼頭上,幾只鳥飛來飛去,擾亂了一潭霞光。
洱海的水溫柔至極,連浪花都是可以看出形狀來的晶瑩剔透,被晚霞鍍上一層金色。連蒼山此時看起來都是那么慈祥溫和。
我們?nèi)齻€站在船頭,看著這樣的景色,我忽然覺得我這嗜睡的巫術也不必解了,什么心結心魔,我通通不想管。就這樣和胖子還有悶油瓶一起到每一個擁有山川歲月和記憶的地方,就這樣死去,也沒有什么不可。
意外是悄無聲息發(fā)生的,因為悶油瓶離開得悄無聲息,讓我一時有些迷茫,有些不相信,也有些接受不了。
盡管收到了他今天走明天回來的訊息,我依然覺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離奇的恐懼和惱怒,縈繞在我的耳朵旁,一陣轟鳴。
也許是看我緊繃的樣子太夸張了,胖子和我說:“得了,這不是和以前一樣嘛,小哥又不是不回來了,咱們在這里多吃點魚,等兩天就行?!?/p>
我按壓著太陽穴,我能感覺那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著,讓我眼前發(fā)黑。我捏著手里的玉盤,看向蒼山。
我閉門不出,翻出王盟給我發(fā)的資料,開始看張家南方族系的分布。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張家在云南大理這塊確實有過活動,族系扎根主要是在楚雄州的山里,資料很少。
但是資料上確實說明了,南方族系的張家,有十年一次的大規(guī)模祭祀。下一次祭祀的時間,恰好是今年十一月。
我現(xiàn)在不得不懷疑,蒼山底下也有一個和長白山一樣的青銅門。
夜晚,荷塘的荷花敗了,變成了枯褐的顏色,浮萍似的漂在水面上,被薰黃的燈光一照,滄桑無比。
我拿了一把椅子,就坐在水邊,看著黑幕下的蒼山洱海,看著月亮從囫圇中升起。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忽然意識到我是那么怕悶油瓶去接受屬于張起靈的天命。悶油瓶不能去,即使他是張家族長,他不能去。
我思考著,這會不會是一個局?有人要把悶油瓶和我拉入這個局里,會不會是想讓我死?
從雨村到昆明,再到大理,整條路線上發(fā)生的事情,遇到的人,逐漸在腦海里清晰起來。
我為什么偏偏在十一月,而不是早一點的十月或者晚一點的十二月出發(fā)?為什么張海客恰好知道這種巫術來自南方的張家?為什么雞足山的老和尚知道我的事情?為什么我會突然中嗜睡的巫術?為什么悶油瓶要給我這塊玉盤后突然離開?
他會不會不回來了?
“我仔細想了想我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似乎只有你了?!?/p>
“十年后,如果你還記得我,帶著鬼璽,來長白山接替我?!?/p>
關于山的記憶說不上美好,甚至能說是折磨,因為它鮮血淋漓地刻在我的每一個疤上,讓我每一次撫摸的時候都能食髓知味,品嘗到那凌冽的痛苦。
但是它讓我更加清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意識到,我想通了。我不解決這件事情,他就會一直困擾我,直到我解決他。
我在黑夜中點了一支煙,分別給小花和坎肩打了過去。
我要上蒼山一趟。
我一整夜沒有睡著,我必須清醒,我這個嗜睡癥讓我無比勞累,但是在今天,我一定不能讓它發(fā)作。
胖子和悶油瓶不讓我抽煙,因為在那十年里,我的肺已經(jīng)爛了,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不能再吸納任何一點尼古丁。所以這支煙是我藏了很久的,我不得不靠它來讓我的思緒通徹。
蒼山并不像我所預料的那么復雜,我沒有讓胖子陪我,我一個人到山上,看見了通往山林深處的古棧道。
早上大霧彌漫著,我不確定那些張家人或者悶油瓶走的是這條路,上面的青苔和藤蔓已經(jīng)遍布,我看不出來任何走過的腳印。
如果那個人要引我和悶油瓶上山,那他應該不會選擇游客走的路。他有本事穿插我在大理所有的行蹤,甚至在我決定來大理之前,他就能把那詭異的巫術用在我身上,他把悶油瓶引到蒼山面前,把我摁在雞足山的廟里。
那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我猛吸了一口煙,看著腳下的洗馬潭,它此時如一塊翡翠般嵌在山里,薄霧籠罩在空氣中。
張家人不可能來這里。
這里并不是冬眠的火山,沒有屬于那里的巖石構造,沒有合適的地理條件,張家人沒有理由把青銅門建在這里。
我為何會如此畏懼蒼山?
因為移情,我將在長白山上的離別和重逢刻在血肉里,任何一座巨山都能讓我陷入那種恐慌和憤怒中。
為什么會這樣?
我思索了很久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因為張起靈。
他早就是我的心魔,我害怕他承受那些本來不屬于他的責任,把他自己壓得比山高,我害怕失去他。
是愛嗎?是情緣嗎?
我有了一個答案。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透過云端的丁達爾效應停在半空,看得見飛揚的金絲絨般的塵屑和微粒。
胖子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最后和我說小花和坎肩他們到了,我和他說了安排,胖子認真聽著,聽我說完了又頓了一下,又說:“天真,你做什么,兄弟都支持你。但是不要瞞著兄弟我,也不要瞞著小哥。那十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不是只有你自己?!?/p>
我眼睛有點干澀,早上吹了冷風,現(xiàn)在頭有點疼。
“知道了?!?/p>
晚上,悶油瓶沒有回來。
小花和坎肩他們到了,正在農(nóng)莊里和胖子吃魚。我掐著表,坐在荷塘邊,搖搖欲墜的殘荷染上慘白的燈光,遠方的蒼山投下巨大的陰影,洱海波濤蕩漾。
那種聲音讓我易怒,暴躁,狠厲。
“吳老板。你不去陪陪你的朋友嗎?”老布走到我身后,聲音如同破舊的手風琴般嘶啞。
我將摩挲著我包里的玉盤,深吸了一口氣,“不去了。老布兄,你過來看看,那座山,有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走到我身邊,看著我的手指指向的位置,他說:“蒼山一直都是這樣,神秘,優(yōu)雅,迷人得不可救藥?!?/p>
我轉頭看著他,我相信我現(xiàn)在的表情不是那么友好,我看到他的表情都涼了一下,我問他:“蒼山里有什么?”
“蒼山?能有什么?山啊樹啊,還有洗馬潭,還能有什么嗎?”他聲音一頓。
“老布兄,”我站起來說,“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我相信道上的人都知道那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是那么好欺負的瘋子。”我和他說:“如果你再不說實話,我會用無數(shù)種方法讓你不得安寧?!?/p>
他臉色一變,說道:“吳老板,我聽不懂你是什么意思?!?/p>
我一手捏住他的腕骨,他的腳踝被我一拽,整個人翻過來,他的臉被我死死按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玻璃水瓶被撂倒,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你沒有不懂,老布兄,你做了這么多事情,當真以為一點痕跡都留不下嗎?那你太小看我吳邪了?!蔽遗溃骸澳惆褟埰痨`弄哪里去了?!”
聽見聲響,胖子和小花就跑進來,看著我將他按在地上。
“吳邪!”
“天真!你干什么呢!”
“你們別說話!我要聽他說。”我一壓他的脊背,他就痛苦地蜷著,聲音嘶啞。
他痛苦地哼了幾聲,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動手,“吳老板,有話好好說,別動手行不行?我是真不知道那位小哥去哪里了?!?/p>
“你的農(nóng)莊背后有張家的資產(chǎn)。你在我們來這里的幾天前給胖子寄過東西。你故意引我們到這里,是想延續(xù)南方張家的祭祀。沒有張起靈你們就活不了了是嗎?”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很生氣,我看著一邊的胖子和小花臉色都變了,“祭祀已經(jīng)不可能了,十年前就結束了!你說張起靈是我的心魔,這又怎么不是你的?!我相信你比我清楚,快說,我沒有那么多時間陪你玩。”
他安靜了一會,忽然開始發(fā)抖,像是在笑,但是笑得極為勉強,極為難看,“吳小佛爺,你將汪家剿滅得一干二凈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天!”
我心說總算是承認了,一擺手讓坎肩帶人上來看著這個孽障,走到荷塘邊上,看著那寂靜到極致的蒼山。
“小佛爺,你剿滅了汪家,是我們謝謝你。我們這支張家人,沒有什么東西能給你,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失去的了。祭祀確實已經(jīng)不可能了,這次你們來,只是想試試……但是現(xiàn)在族長回來了,我們有了翻盤的機會,你不應該阻止我們!”
“放屁!你們族長連人帶戶口都在我吳山居,你有什么資格說翻盤?”
“那你問過嗎?問過族長愿不愿意和你去養(yǎng)老,你問過他究竟想要什么樣子的生活嗎?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拿族長的身份禁錮他,那你呢?你不是也在拿你們所謂的兄弟情義壓著他嗎?!”
我忽然一滯,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問題,頭疼在此時如帶電般爬上我的大腦,我看著遠方的古城,心里堵得厲害。
“我不知道族長去哪里了。我沒有對族長說過任何事情,說不定族長只是和你們在一起太累了,暫時離開了而已?!?/p>
我心中一怔,只感覺怒氣直沖我的頭腦,壓抑得我腦子里發(fā)昏,我對他說:“我只和活人說話,剩下的,你去和你老祖宗說吧,我不奉陪了,坎肩,把他帶下去?!蔽夷罅四竺夹?,往前走了幾步。
也許悶油瓶真的是厭煩了呢?我這樣小題大做,也許真的沒有什么必要。
我摩挲著那塊玉盤,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我有什么重要的?我是一個悶油瓶生命中總有一天要告別的人,是一個耽誤胖子發(fā)財和結婚的人,我讓小花傾家蕩產(chǎn),讓秀秀至親分離,讓我父母終日生活在我要走上三叔老路的恐懼中,我遠配不上我爺爺給我的無邪二字。
我有什么重要的?
“吳邪,”小花皺著眉走上來,“你沒有和我說這里還有其他的張家人……”
我沉吟片刻,轉過身,正想和他解釋,忽然一陣爆破音,耳朵轟鳴得厲害,我感到我的腰上劇痛,一陣巨大的沖力將我擊倒,然后我整個人向后栽去,我跌下荷塘,洱海水寒冷,瞬間將我淹沒。
是槍聲。
水一直是沉默無言的。
當它是液態(tài)的時候,如同被蛻下的蛇皮般黏膩光滑,攀附在獵物的尸體上,將其包裹。
當它是固態(tài)的時候,寒涼似骨,像漫天的鹽絮交雜著佐食的腥肉,剔骨難咽。
水帶給溺水者的窒息感并沒有像預料的那樣接踵而來,我居然感受到的是無窮無盡的解脫。
我向下緩緩墜去,模糊的眼前是一個個凋敗的荷花,像一簇簇枯骨。
黑暗淹沒了我。
夢中的二道白河一點也不真實,當年我到的時候,是沒有這個地方的??墒撬陀小?/p>
站在火車站里,八月的風讓我看見了人群中的張起靈。
他穿著那身深色連衣帽,背著一個背包,與人群擦肩而過,慢慢向前走著,那是一種出世的淡然和不屑一顧。
他是替我去守門的。
“張起靈!”
明知是夢,我還是追上去了,我看不得他再走進那座山里。
他能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摔斷手骨,只因為聽見我的聲音??墒乾F(xiàn)在我依然不能觸及他半分,他的年輪還在滾動著,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我扒開人群艱難地向前移動著,我的聲音很快被淹沒,他很快就要消失了,我抓不住他。
人群忽然消失了,風聲很大,一陣刺耳的聲音過后,我又獨自一人站在站臺上,悶油瓶站在對面的站臺上,我們隔著一個軌道,卻仿若千山。
他停下來看著我,我有些艱難地呼吸著,將寒冽的空氣都吞拆入腹。
“張起靈?!?/p>
列車來了,呼嘯而來,碾碎了我身體的一切,骨頭,血肉都粘在一起,鮮紅灑滿二道白河。
我醒來是在清晨,陽光灑進來,灼燒著我的手。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我沒有聽見浪花的聲音,耳邊異常安靜,一剎那間我聽見的是我的呼吸聲。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戴著氧氣面罩,手上還有留置針和葡萄糖輸液管,胖子趴在我床邊睡覺,口水流了一地。
我的腹部右側有明顯的疼痛,那個子彈并沒有把我打穿,它擊碎了悶油瓶給我的那塊玉盤,緩沖了子彈的沖擊力,我沒有死去。
我感覺我睡了很久。
我剛想動一動全身酸痛的身體,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個推著車的小護士,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是悶油瓶。
他看見我醒了,越過了準備給我換藥的護士,喊我了一聲:“吳邪?!?/p>
我該死的嗜睡癥過后都會有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現(xiàn)在頭疼得厲害,渾身沒有力氣,我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悶油瓶坐到我身邊,用手背貼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渾身一僵,不知道要做什么,脖頸都開始發(fā)燙。
護士給我換完藥,胖子才醒過來,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見我醒了,一下激動得跳起來:“臥槽你個狗天真,是真要嚇死我們啊?!?/p>
我用腳輕輕踢了他一下,“老了就不要蹦來蹦去的?!?/p>
“放屁,你才老了,健忘成這樣,讓你不要瞞著兄弟,轉眼你就把我和你說的全忘了,天真,你知不知道你躺了多久?”他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倒水。
我接了水,有氣無力地問:“多久?”
“三天。你那個傷口沒有出太多血,就是和冬眠似的,撈起來的時候,體溫低得不行,要不是小哥給你處理得及時,小花還買了葡萄糖給你吊著,怕你撅了?!迸肿硬敛潦?,繼續(xù)說,“說說吧,你這下沒有什么可以瞞著我們的理由了?”
我看了一眼悶油瓶,心中鈍痛,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我和他們說了我中的巫術,說了老布的計劃,前前后后十幾分鐘,提到情緣那個心結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我靠,這意思是你不談戀愛還會死?。俊迸肿诱f,“真有這么離譜的事情?”
我剛想回答,小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不但有,它還能讓你痛不欲生,死在遺憾之中。吳邪,你知道你的心結是什么嗎?”
我看著我這個發(fā)小,有些說不出話,他算是除了悶油瓶和胖子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之一,所以他一旦問了這句話,就表明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站在我的床鋪前,和我說:“我都已經(jīng)告訴啞巴張了。”
我一愣,看著悶油瓶,他只是點頭,我有些蒙,小花告訴了他什么?
“吳邪,就算是我不想承認,但是你不應該自己騙自己,你這條命不是你自己的,你爸媽,胖子啞巴張,我和秀秀,哪個不是你生命里算得上分量的人?別太狠了?!毙』ㄕf的時候是動了真感情的,他的眼睛有淚光,他也不想看我這么苦。
我也低著眼睛點了點頭,瞟到了我手上的十七條疤,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彼麢M目看著我,又道:“胖子,瞎子有事找你?!?/p>
我看著胖子和他出去,轉眼房里就只剩我和悶油瓶兩個人。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我沒想到自己會中槍,最終這次旅行還是因為我毀了,無論是心結還是情緣,看起來我都沒有資格得到,和以前一樣就好了。
“吳邪?!?/p>
悶油瓶的聲音很輕,從來沒聽見過他這種語氣,我想我還是讓他和胖子擔心了。
“不好意思啊小哥,讓你們擔心了?!蔽艺f著,即使喝了水,感覺我嗓子也是在冒煙,“情緣的事情,你也別太在意。如果接吻談戀愛就能治好我,我也不至于活這么累?!?/p>
想不到悶油瓶只是認真地看著我,他那種眼神,讓我不禁懷疑小花和他說了什么。
“你想說什么嗎?”我問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吳邪,你可以治好?!彼f著,坐到我的身邊來。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小花和你說了什么?”
“巫術和心結,關于你的?!彼臀艺f,“你可以治好。”
他就差沒把“我可以幫你”寫臉上了,我忽然一激靈,“等等等等,小哥?”
他忽然伸手捏我的下頜骨,俯身下來,我可以看清楚他微微翕動的睫毛,清晨的光在他如墨的眉峰上躍動著。
他是我的心魔,是我的心結,是被供奉著的神,是我永遠觸不可及的月光。要我怎么不心動呢,他愿意走下來,和我并肩,我就感覺我付出了所有的運氣了。
他愿意遷就我,遷就我一起到雨村,遷就我走到任何我們能夠丈量的地方。
我們倆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眼眸深沉,我卻看不清漩渦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真的愿意嗎?
要是說以前,我在用所謂的情義壓他,禁錮他,現(xiàn)在我在用這殘缺不堪的身體困住他嗎?他真的愿意嗎?
快碰到了。我卻一把推開他的手。
“不行,小哥……”我的汗順著我的脊背溝滑下來,手上也幾乎都濕了個遍。他明顯頓了一下,這個動作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猶豫了一下,又說:“小哥,你不必為了我這樣做?!?/p>
他坐在床邊,愣愣地看著我,我覺得他可能有些被我傷到了,我有點心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說。
說我擔心你因為我又被牽絆住,說我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這樣做,說我害怕你不喜歡我。
我要怎么說呢?
我有些不敢看他,呼吸沉重起來。
“為什么?”這是一個問句,他張起靈第一次問我的問題,平淡得如同天池的湖水,波瀾不驚。
我鼻子一酸,不知道是因為什么。
是因為我無疾而終的愛,還是我和他難以測度的命運,我不知道。
見我不說話,他又問了一遍,“為什么?吳邪?”
他每次喊我名字,我都感覺心上蒙了層鼓皮,被我的神經(jīng)錘得咚咚作響,我快呼吸不過來了。
我感覺喉嚨里堵著什么東西,深呼吸了一口氣,“小哥,我不能……用這樣的方式把你留在我身邊……你有你的想法,你有你的自由,我不能只給你我這種困住你的選擇。我不能……”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有些說不下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追了大半輩子,在杭州初見,在長白山別離,在墨脫看見他的曾經(jīng),在沙海落下懸崖?lián)Q來傷口。
十年一瞬,要我怎么回答你,回答我那十年的顛沛流離。
我沉重地呼吸著,試圖撿起我碎落的語言文字和即將破碎的情緒。
時間一時被拉的很長,就像是一塊黏膩的麥芽糖那樣,只是它一點也不甜,全是苦澀。
他忽然說:“對不起?!彼穆曇舻蛦。芫貌耪f了這么一句話。
我愣了,然后看著他,淚水就開始聚在我的眼眶里,澀得我發(fā)疼。
他居然和我道歉。
我渾身發(fā)著抖,只感覺刻骨的冰涼和辛酸,我問:“張起靈,你為什么道歉?”
在我守在隕玉前等他的時候,在我和他說“至少我會發(fā)現(xiàn)”的時候,在我跑到長白山去留他的時候,在我接他出來的時候,他留下紙條忽然消失的時候,我都沒有聽過他說這話。
他現(xiàn)在在和我道歉。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哽咽得厲害,“為什么你非要現(xiàn)在和我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很可憐?我知道我浪費了你很多時間,是我虧欠你,我知道我只能陪你十幾年甚至馬上就要死去,我知道我不能陪你太久,你為什么要在我快死了的時候和我說這些話?!”
我的情緒瞬間崩潰,我只感覺腦子里都是漿糊,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張起靈,你真的挺狠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明明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
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只感覺一種滔天的壓抑在爆發(fā),一直無處安放的情緒得到了宣泄。
一剎那后我就意識到我在干什么,宣泄過后,我忽然感到無限的懊悔,我不應該對悶油瓶大吼大叫。
可是淚水涌動著,腹部的疼痛讓我頭皮發(fā)麻,壓根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只是聽見我在艱難的呼吸聲中說,“對不起小哥,我太激動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對不起……對不起……”
我抹著淚水,將那些冰冰涼涼的液體全都抹在手心,一些浸在醫(yī)院白色的床單上。
也許,我真的把自己活得太累了。
悶油瓶也好,胖子他們也罷。小花說的對,我才是我們之中對自己最狠的那個人。
我一點也不重要,我把青春,金錢,天真,健康都丟棄在了那十年里,留下一個千瘡百孔殘缺不全的我來到悶油瓶的身邊。
他怎么不明白呢?我做這么多事情,只是希望他好好的,他能好好做自己就夠了。
這就夠了。
我有些呼吸不上來,情緒激動過后,就很容易喘不過氣,淚水嗆進我的氣管里,我猛地開始咳嗽。
透過朦朧的眼前,我感覺他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我是真的后悔,我到底為什么要吼他,他也許已經(jīng)很累了。
情緒無法平靜下來,他看起來有些擔心,靜靜地給我順著背,我卻氣血上涌,感覺眼睛都在發(fā)燙。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甚至感覺我會窒息過去。也許是無奈之下,他將手伸向我的后頸,在我的脖頸一陣疼痛后,眼前瞬間黑了下來。
將近一個月,我都躺在床上沒有醒過來。
無限的夢魘和神經(jīng)的壓迫,讓我感覺難以呼吸,尤同寒冷的碎雪融進骨髓中,沁死在一方泉水中。
這種折磨讓我顫抖著期待什么時候可以解脫。
我醒過來時躺在一個看起來是民宿的床上,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小花在洱海邊的財產(chǎn),他把我安置到這里,也許是想讓我安靜地渡過人生最后一段時期。
那天后我就沒有和悶油瓶說過一句話。提起這個來我就懊悔不已,我在他面前又哭又笑的,就像個神經(jīng)病,如果不是我逼他逼得太緊,也許我還能安穩(wěn)一些,然后在少有的遺憾中死去。
但是現(xiàn)在我可能要死在無限的悔意和折磨里了。
我靠在床頭,體溫回暖,血液流通,看著胖子有些憔悴地看著我。
我很想和他說對不起,我耽誤他和悶油瓶這么久,他們從來沒有放棄我。
我卻要放棄自己了。
我閉了閉眼,看著天花板,忽然說:“胖子,給我拿筆和紙來?!?/p>
胖子沒有動,他嘆了口氣,把藥從床頭柜上拿下來端手里,舀起一勺吹兩口氣:“消停點吧你,你怎么想的?你這么舍得放手?”
我愣了一下,手歇在白色的床單上,感覺有些冷。
我當然舍不得,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除了放手,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胖爺就知道你舍不得。來,張嘴?!比缓笏o我喂了一勺極其苦澀的藥。
我痛苦地咂嘴,“什么藥?苦死了。”
“小哥到蒼山上給你找的,你看看,咱哥倆因為你多久沒有合眼了?!迸肿诱f道:“你好了得好好補償我們啊。前四天是小哥來守你,今天他回張家了,看看有沒有治你的東西?!?/p>
我心里又是酸楚,又是蟄疼,鼻子又是一酸。
胖子看著我,又說道:“別怪我啰嗦,天真,你明明就是放不下,不相信人家小哥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小哥活了這么多年,遇上了這么多人,而且會忘記一些事情,忘記他的曾經(jīng),但是就是沒忘了你,懂嗎?”
“你怎么就這么確定這是不可能的呢?換個方式說,這么多年,你我都看在眼里的,小哥不是沒有心的人,那三天給他的東西還在跳動,你說你怎么就這么木?”
我靜靜聽著,我知道他為我付出了很多,走下神壇來,對抗失憶,他就是活的長了一點,他也會疼,會難過。
怎么會舍得呢?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放松下去,我嘆了一口氣,說:“也許吧……胖子,我又想睡了?!?/p>
他沒有說話,我只感覺黑暗如水般涌來,包裹住我這樣一個奔向死亡的人。
張起靈是第一次看見吳邪這樣的眼淚。
所以當他的淚水決堤的時候,張起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要先去擦他的淚水,還是和他說話。
在他想和吳邪交流前,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因為自己的離開不安到了極點,吳邪的推拒和崩潰,不是一日而促的。
即使這些事情是他必須要做的,此時此刻那顆跳動的心里更多的卻是后悔,他不應該錯過那成為吳邪夢魘,難以告別的十年。
張起靈坐在木制雕花的板凳上,床上躺著的人微蜷手指,表情似乎是有些痛苦,卻靜靜躺在那里,無聲無息。
就連他被槍擊中后落水時,張起靈也沒看見他的表情有這么痛苦。
張起靈拿起被濡濕的冒著熱氣的毛巾,輕輕擦拭著吳邪白皙的手臂,那里橫亙著十七道傷疤,刀刀是這個人親手刻下的,他不愿意提起的經(jīng)歷。
“啞巴張,吳邪馬上要死了?!苯庥瓿祭淅涞卣f,“你怎么想的?”
第一次聽見吳邪的病情,張起靈聽著,微擰眉頭,似乎有些不相信。
于是他知道了那個巫術,也知道了吳邪愛他,雖然這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情。
“你要么現(xiàn)在愛上他,要么讓他換一個人愛,他才能活下來。兩種方法,你來抉擇?!苯庥瓿寄榱艘粋€荷苞來,歇在茶桌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張起靈,你活得夠久了,但是吳邪還沒到那個時候,你還有很多時間去完成你張家族長的使命,吳邪等不了那么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三天給了他一顆會跳動的心,吳邪教會了他什么是愛。
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對于吳邪來說愛是什么,可是對于他自己,他無法概括。
是在七星魯王宮的一盤炒豬肝,是在塔里木盆地篝火邊的長談,是隕玉前無聲的等候,是二道白河無言的陪伴和道別。
這么多記憶,連同那天真無邪的臉,在那道寒冷枯澀的門里,他一刻也不愿意忘記。
哪怕記住一瞬間也好。
可是看到他的淚水的時候,張起靈感到吳邪很痛苦,他好像很難過。他不相信張起靈會愛一個人,他不相信張起靈會愛他。他的淚水如同堅冰,擊碎了所有能夠觸及的底線。
張起靈聽著冬初素雪降臨的聲音,在遙遠的山頂上詠誦的經(jīng)文,仿佛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他一生經(jīng)歷過許多,見過無數(shù)人,但是吳邪,是他這一百多年歲月以來,唯一想要守護的,陪伴的人。
這就是他的選擇。
如果這就是愛的話。張起靈想,那他也是愛著吳邪的。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蒼山上已經(jīng)下了三次雪了。
洱海不會被凍住,它依然如同搖籃一樣,碧波蕩漾著,孕育著滿天繁星和茸云。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看外面的變化,起碼有一個月以上。我睜開眼睛望去,悶油瓶站在不遠處的陽臺上吹風,靠近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一個人。
他本來在無所事事地低著頭玩手機,抬頭看見我醒了,驚叫一聲:“吳邪!你醒了?”
我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個臭小孩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在上大學嗎?
我撐起來,他立刻給我調整好靠背,我問:“黎簇?你怎么來了?”
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的悶油瓶,沒好氣地小聲說:“來看看你死沒死,你睡這么久,道上的人都在說你要一覺不醒了?!?/p>
我樂了,說:“怎么?你舍不得我?。俊?/p>
“才……才不是!你……你還欠我錢呢!少血口噴人!”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眼神躲閃著,我看著非常好笑。
“不就是十萬塊錢嗎?放心,我死了以后,去杭州堂口,少不了你的?!蔽艺f著,示意他給我倒杯水,我現(xiàn)在虛得很,看著手上的營養(yǎng)劑針管,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倒了水,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仿佛想說什么,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你到底來干嘛的?旅游還是看你偶像?”我用下巴點了點外面的悶油瓶,又說:“有話快說,我這邊還有事呢?!?/p>
“其實也沒啥事,就是來……來看看你?!彼f。
我一點不相信這小兔崽子良心這么好,道,“少裝蒜,你千里迢迢大學不讀來大理看張起靈的可能性都比看我高,快點,說些你要說的事?!?/p>
“真沒有,嘖,吳邪,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癥???”
我被他逗樂了,道:“你不也斯德哥爾摩嗎,咱倆彼此彼此?!?/p>
“誰和你彼此彼此了!”他吚吚嗚嗚半天,忍了片刻,最后道:“那我要問了啊……你可不許打我。”
我點了點頭,想著他還能問什么話。
“你和張哥吵架了?”
我愣了一下,幾秒后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張哥是誰,我無語道:“你小子什么時候這么八卦了……”
“說說啊,可能我就只能最后來見你這一面了,和我多說說話,腦子活躍了,說不定還能活久些?!彼f話是真的欠揍,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
“如果單方面吵架算是吵的話,確實是這樣。”我喝了點水,聲音也低了一些。
他支吾半天了才說:“那聽蘇萬那小子說……你還寫了遺囑要把吳山居給張哥?”
這倒是吳家堂口已經(jīng)說好的事情,只要我一死,所有我設下的布置就會同時啟動。無論是張家人的天授還是悶油瓶的失憶,我都安排好了。
把吳山居留給悶油瓶,只是想讓他有個歸宿,只是想給他一個家,無論他以后成為什么,改變什么,這棟房子都會在他手里,他改名成張家口我都不介意。
當然,如果他要回張家,我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怎么?你還想要吳山居?”我皺著眉,忍不住想揍他。
他無所謂地搖頭,“你的鋪子不值錢,不稀罕,不要?!?/p>
“那你問這個干什么?”我怒從心起,質問這個死小孩道。
他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又搬過來一點,悄咪咪地問,“既然都這樣了,那你和張哥鬧什么別扭?你又在矯情了?”
我心里一驚心道我什么時候矯情過,然后細想來,我醒來的時間里我?guī)缀醵荚诿ξ业牟贾茫紱]和悶油瓶說上幾句話,確實有點矯情的嫌疑。
不過我能和他說什么呢?上次的不歡而散仿若還在昨天,歷歷在目,我要和他說的話注定無法傳達,能傳達的,就只有我最后的布置,以及一些遺言。
我感覺他不太想聽我的遺言,因為他已經(jīng)聽到過很多類似的話了,我的遺言對于他來說,會是什么呢?
黎簇“嘖”了一聲,又說道,“你怎么這么矛盾呢?”
我頓了一下,含著笑意看著他,“我怎么又矛盾了?”
他瞪了我一會,說道:“你在古潼京可不是這樣的。你能眼睛都不眨就把所有人拉進來,還能費盡心思完成你的計劃,費盡心思把人接出來,現(xiàn)在你要干嘛?難不成你要費盡心思和他撇清關系???”
我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說,反應了一下,確實,這幾年有點越活越回去了的感覺,連道上的人都說我好像變了一個人,和悶油瓶胖子一起,確實讓我感覺更年輕了許多。
可是我還真不想和悶油瓶撇清關系。
我還更想我能多陪他一天,哪怕是一刻鐘一秒,我都不愿意放棄。
怎么能說是撇清關系呢?我看著黎簇,百思不得其解。
我道:“你繼續(xù)說唄,到底什么意思?”
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聲音陡然拔高,“吳邪,你真是老了,糊涂了!他又不是這么隨便的人?!崩璐卣f。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忽然讓我有些想通了什么。他說:“嘖,我的意思是你們關系這么好,經(jīng)歷了這么多,他是怎樣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你現(xiàn)在又不是記不起來了,你們倆吵架,注定吵不過兩小時……”
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是早就意識到了,但是一直在避開這個想法,所以一切讓我痛苦不堪。
張起靈并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決定。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要去做的,除了自己其他人做不了的。
沒有人能強迫他張起靈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無論是作為族長還是進入長白山的青銅門,無論是留在雨村還是留在我身邊。
他愿意一直陪著我。
我被小孩劈頭蓋臉教訓一頓,臉上很掛不住,想起來踹他一腳,又沒有什么力氣,只好呸了他一下:“想不到黎小七爺也能做點人生導師,和你胖叔叔學的?”
他一臉像是被侮辱了樣子,“呸,你吳小佛爺還為愛折腰呢!有什么好說的?”
我笑著道:“折個屁的腰,滾滾滾,去把我那伙計喊過來?!?/p>
他不耐煩地咂了咂嘴,說了一句,“真是多事。”然后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忍不住想笑,這個小屁孩,說不定真的能把我氣的活久一些。
悶油瓶確實和我吵架吵不過兩個小時,要么是我迅速調整好心態(tài),要么是他一直不說話。
我們倆愿意一直這樣陪著對方,其實這就夠了。
我站在靠著窗邊的茶桌旁,往外一看就是碧波蕩漾的洱海,桌上有一整套書法工具,毛筆,墨硯,宣紙,想必是小花看我無聊,給我打發(fā)時間的。
我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這些東西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用不著,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想不到死也是件麻煩事。
寥寥幾天里,我們并沒有說太多話,但是十幾年的情義,讓我們都有了很好的默契,我想要什么,見什么人,悶油瓶都會站在我的身后,看完我做完這一切安排。
我并沒有讓我的父母知道我的情況,當然也沒有讓我堂口的伙計們知道,就連王盟也還在鼓里。
無所謂了,現(xiàn)在什么都結束了,誰知道或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呢?
看著滿桌的書法工具,我今天突然有了些興趣,就像忽然回光返照的瀕臨死亡的人身上有了力氣,我就站在木桌旁,呼出了一口氣,心情有些好。
但是這種好心情似乎沒有那么持久。
我在寫字的時候,悶油瓶進來了,他一聲不響地將一杯水輕輕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就在一邊抱著手默默站著。
盡管他把手藏得挺好,我還是看見了他左手纏在掌心上的繃帶。
我心里又揪了起來,嘆了一口氣,手一抖,毛筆上的墨水就在宣紙上暈開了。
他可能是以為我頭暈,立刻就上來扶住我,“吳邪?”
我趁現(xiàn)在抓住他的兩只手,把它們撈到我面前,右手沒有受傷,上面有薄薄的繭,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左手的繃帶還在滲血,包扎得很好,但是我還是心疼。
“你又去蒼山給我找藥了?”我問。
他乖乖給我端著手,點了點頭。
我輕輕摩挲著他的掌心,他的手比常人涼很多,我是真的想把它捂熱。
在我死之前,能捂多久捂多久吧。
悶油瓶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看著我的動作,又停下來。
我很想和他說不要再受傷,你的血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應該對自己好點,不要為我做這些事情了,可是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了。
我還能這樣多久呢。
這種巫術讓我嗜睡,身體新陳代謝都幾近停止。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悶油瓶會怎樣?我現(xiàn)在給予他的溫暖,還有誰會給他呢?
我又嘆了一口氣,剛要把他的手松開的時候,他忽然緊緊牽住了我。
我一愣,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一秒,他就抱了上來。
“吳邪……不要松手……”他的聲音很啞,就在我的耳根,他的下巴抵著我的肩窩,很輕的聲音,居然有些發(fā)抖。
我忽然就胸口一酸。
這么多天來,我都在處理我死后要交代的事情,財產(chǎn),人際關系,遺書,只要我醒過來,他和胖子都會在一邊看著我,等我忙完了,他們又和我說上幾句話,然后我又會睡去。
也許他們每天都在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生命流逝,卻毫無辦法。他是真的不愿意看我就這樣死去。
他不會拯救選擇死亡的人,也不愿意聽任何沒有必要的遺言,但是他愿意挽留這么一個殘缺不堪的我。
所以他說,不要放手。
我心里動得真切,干干地低笑了兩聲,環(huán)上了他的脖子,我感到他也僵了一下,我說道:“我怎么舍得呢?小哥?!?/p>
我是真的舍不得。
我不知道這種巫術到底怎么治,于是在我告訴胖子和悶油瓶我決定試試的時候,他們倆也懵得很,不知道我的試試是什么意思。
胖子瞇著眼睛,往我和悶油瓶身上不斷投來懷疑并且難以置信的目光。
我被他看得不耐煩了,一巴掌拍上他油膩的胖臉,“看夠了啵?快點進入正題?!?/p>
“不是……談戀愛還要胖爺教你們,你們倆不要太過分吧?”胖子話里都是無所畏懼,“不就是個巫術嗎?不然去問問你大伯,這種巫術要談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解開……”
我被他口中的“談戀愛”“大伯”等詞匯創(chuàng)得頭腦發(fā)暈,連忙叫停他,“死胖子,沒有讓你教談戀愛!這是建議,建議懂嗎?”
“建議……怎么開始談戀愛?”
“……算了,和你說不清楚。”
“嘿這么就說不清楚了呢?”他轉了轉眼珠,道:“胖我的建議是不要建議。既然肯治了,知道這破巫術的源頭,那就先把這源頭給拔了,其他的慢慢來就好啦?!彼粦押靡獾嘏牧伺奈业募绨颍疤煺?,你懂的?!?/p>
我被他看得不寒而栗,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悶油瓶,決定還是讓胖子閉嘴不說話比較好。
聊了幾句,我又開始困覺,今天是這幾個月來我醒著時候最多的一天,胖子心情極好,說等我好了帶我去吃他自己發(fā)明的蟹黃醬魚,保證我喜歡。
我連聲答應了,回到那個又些冰冷的床上。
我不知道我的嗜睡以及生命的流逝能不能因為這些改變而停止,但是既然決定做了,那就先這樣吧。
反正我已經(jīng)拿到想要的了。
我躺在床上,強撐著困意,看著悶油瓶坐在旁邊給我削蘋果,他的手指本來就修長,水果刀被他捏在手上像是美工刀似的,果皮一點一點被削下來,一點都沒斷。
我勉強吃了一兩塊,就有點撐不住了,渾身開始無力,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他將蘋果放下,站起來給我掖好被子,又把窗戶打開,窗簾關上,一下子屋內(nèi)就只有薰黃的燈光。
我看著他在我床邊彎下腰來,手摸上我額頭的碎發(fā)。
都這樣了,做點以前不敢做的事情不過分吧?我想。
于是我喊他:“小哥……你過來點,我有話對你說……”
他緩緩將身子伏下來,一手撐在我的耳邊,側臉面對著我,我看得見他脖頸上的血管,也看得見他鬢角微微的絨毛。他俯身,表示他在聽。
我內(nèi)心開心了一下,然后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臉上啄了一口:“晚安?!?/p>
我睡眠一向是倒頭就睡,來不及看悶油瓶的反應,我就睡了過去,自然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暗自竊喜,總算是給我親到了。
這次的休眠并沒有像以前那樣,一睡就是半個月,只持續(xù)了五天,我就醒過來了。
但是我依然睡得特別累,在夢里疲憊不堪,導致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在夢里,我稍稍抬頭就看見了悶油瓶低垂的眼眸,好像離我很遠,我就伸手想去摸他的臉。
其實一點也不遠,他就坐在我旁邊,我一伸手就夠到了他的指尖。
“吳邪?”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特別是喊我名字的時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想撒嬌。
操,我活了這么多年,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再對我媽撒嬌了,現(xiàn)在年紀大了居然還想和悶油瓶撒嬌,有點丟人。
丟人就丟人吧。
我應了一聲,就想往他那個方向動,結果就是我一翻身抱住了他的腰,他僵了片刻,又將手護在我后腦勺上,手指撫摸著我的后頸,輕輕抱著我。
他這個反應我很意外,畢竟我倆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第一次談戀愛,還是得把握好尺度。
我看他好像還挺享受的,然后我就埋在他腰窩那拱了拱。
他似乎很敏感,我還沒怎么動,他就悶哼一聲,又喊我了一句,“吳邪?!?/p>
“嗯?”我停下我作惡的腦袋,然后我就聽見有人說話。
“喲,徒弟,玩這么開?圍觀play???”草,是黑眼鏡。
然后我抬頭一看,不僅僅是他,小花和秀秀也在。
我一下臉就通紅。他媽的大意了。
這些人怎么一聲不吭的就來了啊?這么半天了,悶油瓶也不提醒我。
我有氣無力地掙扎了一下,“你們怎么來了也不告訴一聲?”
“這不是擔心你嘛?”秀秀笑著走上來,趴在床邊上擠眉弄眼地問我,“哥,你感覺好些了沒?”
我點頭,實際上還是沒有力氣,就從被子里爬出來,扶著悶油瓶靠在床頭,悶油瓶也很配合我,給我的腰后加了個墊子。
小花看著我,似乎有些無語,嘆了口氣道:“知道你想治的那天就想帶瞎子來的,想不到你睡過去了,就這樣等了幾天?!?/p>
“哥,你再不醒過來,洱海的魚都要被我們吃完了?!毙阈阏f。
我也想笑,“這不是醒來了嗎?等著你們請我吃魚呢?!?/p>
我忽然想起來,既然他們都過來了,那我的事情在我二叔那,可能已經(jīng)瞞不住了。甚至我爸我媽也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事。
小花知道我擔心什么,就說:“放心,叔叔阿姨還不知道。但是吳二白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你最好快點好起來,不然他要干什么,我也沒辦法。”
我點了點頭。我二叔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他知道我中了這種奇怪的巫術,是一定會傾盡全力找到治好我的辦法的。
我不想再麻煩他老人家,也不想再有吳家堂口的任何人因為我失去生命了。
瞎子搭著小花的肩膀走了兩步,說:“徒弟,花兒和我說了,這種東西其實不嚴重的,不要慌張,只要啞巴行,那就一定行?!?/p>
我無語,什么叫悶油瓶行就一定行?我扯了扯嘴角,心想這人在國外練過rap嗎。
小花踹了他一腳,秀秀也瞪著他,說道:“哥,你別管那瞎子亂說,他有辦法的?!?/p>
黑眼鏡一臉無辜,擺了擺手,“這就是我的辦法呀,有沒有用,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又不虧。張家記錄里記載過的,什么偶遇情緣與之交媾……臥槽!徒弟!”
“哥!”
我剛醒來,正還有些頭暈的,一手扶著額頭,聽著黑瞎子說話,忽然聽見秀秀喊我了一聲,抬眼就看見他們臉色變了。
我有些懵地看向悶油瓶,問他:“怎么了?”
然后我就聞見一陣血腥味嗆進我的鼻腔里,我低頭看去,滾燙殷紅的血從我的鼻子里淌出來,一滴滴地滴在白色的床單上。
悶油瓶反應很快,幾乎是一瞬間就站起來,臉上居然是少有的焦慮的神色,他一只手過來抹我的血,另一只手迅速地從一邊抽了幾張紙巾攥在手里,給我處理我已經(jīng)有些痛感的鼻腔。
結果就是我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fā)上,周圍的一群人如臨大敵似的看著我,悶油瓶站在我的旁邊,給我遞了杯水。
我嘆了一口氣,干澀地抿了一口,說道:“都什么表情?還死不了呢,就要給我送終了?”
眾人都沉默,就連瞎子也沒有說話。
實際上,這是我預料之中的。
我的身體即使沒有這種該死的巫術,也不能支撐得太久。早年費洛蒙的過度吸入,讓我的鼻腔粘膜和肺變得越來越糟糕,就連那些舊疾在一些陰雨連綿的日子也會隱隱作痛。
所以就連我的那些死后布置,都是我除了巫術這件事外,重新計劃的。
胖子急匆匆地進來,穿著沖鋒衣,上面沾了好多泥土,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從山上回來的。
他疲憊的神色告訴我,他回來得非常匆忙,他和瞎子聊過幾句,我猜又是因為我的原因。
“天真,看過醫(yī)生了沒?醫(yī)生怎么說?”他問我,聲音有些抖。
我看著他頭上的泥土和白發(fā),心里一陣泛酸,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們一起這么多年,他一直看著我墜入深淵再從黑暗里爬出來,他說的對,無論我做什么,他都會支持我,有時候不用說話,我們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承受一個兄弟的離開。
我捏著眉心,搖了搖頭,想把從深處滋養(yǎng)出來的酸意捏下去,卻只是讓我徒然痛苦。
“不然去古城吃點東西?那里的菌子火鍋還不錯?!蔽铱嘈χf道,“吃點吧,就當是我請你們。”
四周忽然安靜了一會。
只聽見小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去備車?!?/p>
秀秀苦著臉,想過來和我說說話,腳步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跟著小花走了。
瞎子走過來,拍了拍悶油瓶肩膀,
他們倆似乎有一點點無聲的交流,可惜當時他們倆在我身后,我看不見。
然后就剩下我們?nèi)齻€。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我忽然意識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整個九門歷史上,我占的那部分,幾乎是少之又少。
又好像到了我們?nèi)バ略嘛埖甑哪翘欤菚r候我意氣風發(fā),初生牛犢,恨不得把天都翻給那些人看。
現(xiàn)在過去了,追憶起來也挺感慨的。
胖子走過來抱了抱我,馬上就到陽臺抽煙去了。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也許也很愁。
我仰著頭,將后腦勺靠在沙發(fā)上,剛醒來就有些疲憊了,頭開始犯痛,轉頭就看見悶油瓶在看著我。
他伸過手來,給我按著太陽穴,力道很好,我舒服地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快傍晚的時候,我們?nèi)チ斯懦恰?/p>
古城人依然不是很多,將近二月份的天,卻是不見馬上要過年的氣氛,店鋪倒是關門了一些,好歹那家菌子火鍋還開著。
我坐著小花搞來的輪椅,悶油瓶推著我,和胖子一起,走在那青石相接的路上,屬于大理的風吹過來,整個人都輕飄飄的,舒服極了。
在餐桌上,比起以前,幾個人沉默了不少,是胖子和黑瞎子一直在講話,小花和秀秀時不時附和幾句,后來就沒人說話了。
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起,就讓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在長白山腳下,在盲冢墓里,在杭州游船上,似乎哪里都有我們幾個的身影。
我稀里糊涂的前半生里,過得無比精彩,我看到過人間無數(shù)的奇景,我有著世界上最神奇最有故事的伙伴,我們在峭壁高歌,在雪山誦經(jīng),在戈壁對酒,在海上看月。
我這輩子已經(jīng)夠了。
人生確實難啊,需要我強到什么程度,老天才肯放過我呢。
古城有個區(qū)域,是有一些民族風情的活動街,什么喝酒,演奏樂器,拍寫真,甚至還有一些比較正規(guī)的射擊比賽。
只不過這種射擊比賽,是射箭,毛羽服飾都很正規(guī),這是少數(shù)民族的射擊活動,我有點好奇,即使很疲憊了,我還是想看一看。
小花就抱著手陪我在旁邊看著,胖子和秀秀去買老撾咖啡,給我從人家店里帶了熱水。
這里的人很多,想必都是來感受民族風情的。我坐在輪椅上不得勁,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剛剛接過胖子遞過來的熱水,回頭就看見黑瞎子和悶油瓶換了白族的服飾,英姿颯爽地,拿著弓箭站在場上,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掌聲和起哄聲。
我卻頓時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時不知道是先夸悶油瓶帥還是什么,反正就是把我驚在原地無法動彈。
這種活動,悶油瓶應該是不屑于參加的,因為他太強了,上場就是贏,他覺得沒意思,就一直避免和普通人一起玩這種競技類游戲。
但他知道我想看,還是上場了。
悶油瓶真愛我。我心里樂滋滋地想。
夜晚的風稍有點涼,可是看得我熱血沸騰,好像是在看什么老年熱血番一樣,我有點激動,脊背上都是汗水。
在悶油瓶和黑瞎子連中好幾個靶子正心之后,當?shù)氐墓炙坪跻瞾砹伺d趣,提出要比試,如果悶油瓶他們贏了,就請他們做客吃飯。
其實我對吃飯沒有什么興趣,但是能看這么熱血沸騰的比賽,還是悶油瓶親自上場,讓我激動不已。
比賽的內(nèi)容就不贅述了,因為悶油瓶他們贏得太快,我熱水都還沒冷下來,一切就塵埃落定,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到是誰贏了。
那還用說嗎?肯定是悶油瓶。
然后悶油瓶換好衣服來到我身邊,手自自然然垂下搭在我肩膀上,我以為他要喝水,我就一邊把水遞給他,一邊向他豎大拇指。
經(jīng)過這些運動,他居然臉不紅,心不跳的,老悶果然是寶刀未老。
黑瞎子沒有喝到秀秀買的老撾咖啡,正在和胖子義正言辭地控訴小花的包庇和區(qū)別對待等行為,還沒來得及吐槽胖子非常敷衍的回應,回頭看見悶油瓶就著我喝過的水杯喝水,臉上一陣扭曲,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小花。
我心里想笑,朝他那邊做了個鬼臉。
我看著他感覺他后槽牙快咬碎了。
這個時候那些當?shù)厝诉^來,說很佩服悶油瓶的射箭技術,他們那邊烤了羊肉,介不介意我們一起過去吃。
悶油瓶沒有回答他們,只是轉過頭看我的眼睛,是在問我想不想去。
他這樣有種說不出的……乖。
我感覺我是被他迷糊住了,要不然怎么說是頭暈呢?從他穿上那身服飾射箭開始,我的心思就不知道飄到哪里,或者說,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飄忽不定了。
莫名其妙的,我現(xiàn)在內(nèi)心有點想法,就是“再不瘋狂我就老了。”
于是我拉住悶油瓶的手,慢慢站起來。
那些人見悶油瓶沒有反應,就走過去找小花他們了。他們也是有眼力見的人,知道小花看起來不是普通人,徑直和他說話,都不看黑瞎子一眼。
小花在和他們交談,胖子和秀秀在一邊研究開弓的道理,黑瞎子在一邊不耐煩地抱手看著,人群來來去去,熱鬧起來。
然而此時,滿街的燈光里,朦朧滿面,薰黃的燈光透過燃燒的火把,橘色染黃地面,渲染光輝,我和他的鞋尖靠在一起。
我們在人聲鼎沸中接吻,將滿腔愛意融入對方的骨髓,不管那些不屬于我或者屬于我卻即將逝去的人生。
回去之后,我的力氣是一點也沒有了。他們幾個在樓下的客廳說事,不讓我旁聽,就把我攆上來泡腳。
其實我除了沒有力氣,其他半點不舒服都沒有的,我的身體成這樣,都是預料之中,甚至在我吸入費洛蒙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會有今天。
但是現(xiàn)在還是舍不得了。
水是悶油瓶給我倒的,我半躺在沙發(fā)上,面前是洱海的風。
我的手機一直揣在我兜里,它震動起來,我就知道要么是我二叔,要么是我二叔讓坎肩來找我。
“東家,二爺他……他來問我為什么要轉讓這個……您的鋪子。”坎肩支支吾吾地說道。
我揉著眼睛,知道已經(jīng)瞞不住我二叔了,就和他說:“你如實答就行,不用瞞著他了。”我說完了就準備掛,坎肩和我匯報事務的時候,我們向來都是沒有事就掛的。
“那個……東家,還有件事……”他這種語氣,要么是事情很糟糕,要么是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會很糟糕。
幾乎是一剎那,我的語氣就冷了下來,“什么事?”
只聽見他磕磕絆絆地說:“二爺說……過幾天他來接您……呃還有,吳山居,轉讓手續(xù)暫時就暫停了……我……”
“吳山居是我的鋪子,我為什么不能轉讓?”我一聽就來氣了,我忍住那些會被家法伺候的不當言論,說道:“吳二白和你說什么了?你和他說,不讓轉我就不和他回去……”
“不不不不,東家您消消氣,不是二爺,是堂口的揚志剛,他說您鋪子里有他的東西……可能需要您出面解決一下?!彼臀医忉尅?/p>
我聽完一陣沉默,不知道說什么好。
揚志剛這個人,是一枚曾經(jīng)我計劃中設計的還算是有用的棋子,那些算天算地昏天黑地的日子,我的布局在這些人的構網(wǎng)下,成功地實施。
我承認他們是幫我不少,但是他們在吳家堂口的日子里,我沒有半分虧待他們,揚家之所以有今天,是我?guī)铝藥状味?,他隨我拿到的東西,我一點也沒要。
現(xiàn)在,我的鋪子即使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東西,在道上確實算是個值錢貨,它陳列了不少我?guī)е麄儚亩防锬贸鰜淼臇|西,都算是一些戰(zhàn)利品,是一種地位的象征。
他這是把這些東西也當成我和他們的共同財產(chǎn)了,想在我這個人死前,摸些東西。我知道是樹倒猢猻散。但是也不至于這樣,把這件事鬧到我頭上來。
我半晌沒說話,把對面的坎肩嚇得連忙喊我。
我從熱水里站起來,摸著我的口袋,走到陽臺吹風,想熄滅我內(nèi)心開始著燃的怒火。我辦事的時候,就喜歡嘴里叼著些什么。
現(xiàn)在沒有煙。真的煩。
我齒根泛酸,說道:“坎肩,你去我鋪子里,把所有和揚家合作拿上來的明器古董,拖到他負責的堂口,”我聽見我自己冷冷地說:“在他面前,砸了?!?/p>
我的聲音絕對可以說得上是毛骨悚然,坎肩不敢多說什么,他安靜了片刻,又問:“那他……”
“老規(guī)矩?!蔽业?。
掛斷電話的聲音在夜晚格外突兀,我吹著冷風,看著有些嗚咽的漆黑的洱海,將我的手袖掀起來,手臂上面的十七道傷痕,都是極端的痛苦,都是我難以接受的失敗。
我甚至能細數(shù)每一條傷疤的故事,他們讓我警醒,也讓我憤怒和悲哀。
我呼吸著,一次比一次沉重,往昔的那種疼痛忽然如海一般洶涌而來,如同死亡般的沉寂,將我拉進過去的漩渦之中,溺死在那暗無天日只有傷痕的十年。
此時我不介意再在上面劃一刀。
“吳邪!”有人攥住了我的手腕,扳過我的肩膀,將我從深淵里拉回來。
我左手握著電話,回頭就看見悶油瓶皺著眉頭拉住我,疤痕橫亙在他攥著的手腕上,丑陋不堪。
“吳邪!”悶油瓶又喊我了一聲。
我焦躁不堪,那種滔天的怒意讓我有些煩,我將他的手輕輕拍開,壓抑著想抽煙的念頭,將手袖拉下來,說:“沒事,小哥……你先別碰我……”
我的脾氣一年不如一年,此時此刻,我在這滔天的怒意下,想到唯一遏止我發(fā)狂的方法,就是自殘。
我的怒意沒有來得及消下去,頭就已經(jīng)開始暈了,我發(fā)現(xiàn)我荒唐至極,將手機當做了板刀,試圖在我手腕上劃出新的傷口。
熾熱的炎火點燃,直至我看見悶油瓶的眼睛,如墨般漆黑的眼眸深邃,就像是神圣的雪山,含著晶瑩剔透的雪蓮花,讓一切都沉寂。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安安靜靜地看著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說:“我想知道。”他抱住我,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的后頸,“吳邪,讓我知道?!?/p>
我一向是沒有辦法拒絕悶油瓶的,幾乎是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悶油瓶提出要做什么,我都會無條件答應。
但是處理關于堂口的事情我向來避著他,他不問,我也不會說,如今他問了,我本來是要告訴他的。
但是我不想讓他在今天知道。
看著他,我的氣消了一大半,我輕輕親了一口他的唇角,說:“好。不過今天不行?!?/p>
他點了點頭,將我抱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穿鞋子,地板涼得不行,忽然失重,我連忙環(huán)住他的脖子。
我覺得我不算重,可是在將我放下來的時候,似乎是因為重力的原因,我整個人陷進床里,他順勢壓在我身上,膝蓋頂開了我的雙腿,卡在兩腿之間,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忽然覺得,悶油瓶他是愛極了我的。
于是我看著他的眼睛,鬼迷心竅地說道:“小哥,要嗎?”
夜晚確實是旋旎又夢幻的,我仿佛是一只小船,搖搖晃晃地航行在名為張起靈的海上,海水將我洗凈,將我淹沒,白色的浪花一圈圈地打在船底。
他溫柔至極,就連波濤也是溫順的,緩慢卻沉重地將我灌滿,讓我沉沒在悅樂的海洋當中。
那黑色的麒麟攀附在他身上,燒到脖頸,薰黃的燈光下,我去貪婪地吻麒麟的眼睛
他如同餓狼,舔舐著我的耳廓和鎖骨,像要把我這只羔羊吞進去。
黑夜漫長。
我不知道悶油瓶多久,他結束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盡管他的動作十分溫柔,但是第二天我奇跡般醒來的時候,還是腰酸背痛,特別是那個位置,簡直是像連續(xù)吃了十天重慶火鍋一樣難受。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窩在悶油瓶懷里,他一只手給我當枕頭,另一只手摟著我,將我這個人圈起來,特別有安全感。
他閉著眼睛,安靜的呼吸著,我聽見他的呼吸聲,動人心弦。
我們倆都沒穿衣服,我一低頭,就看見我身上大大小小的青青紫紫,悶油瓶的技術確實好,我感嘆道。
怎么好像怎么有經(jīng)驗?
貼在他的胸膛上,他結實白皙的肌肉就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埋他的胸口,弄出一小片紅彤彤的印記來。
他不出聲音,我一直以為他還在睡,直到我結束我的工程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醒了,并且在看著我,以及他胸口一片光亮的水漬。
他嘴角似乎上揚了0.01個像素點。
我的嗜睡在那天晚上結束了。
這在我的意料之外,太突然了,我昏睡這么久,想破頭皮也沒想到,我就這樣好了。
這種巫術創(chuàng)造出來的原因是什么。當媒婆還是當鵲橋?
不過也沒有什么意義了,我現(xiàn)在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坐在回福建的火車上,我路過那片我墜入其間的荷塘,荷花敗了,卻長出不少翠綠的荷葉來,隱隱約約有著幾朵花骨朵,含苞欲放,在這片清澈的洱海上,嫵媚至極。
我的人生也是一樣的,一些事情是我注定要失去的,我無法挽留,任何東西都挽留不住清荷枯萎,落入終章。
但是我的池塘里,長出了鮮嫩的水草,墨綠的荷葉,還有向我奔赴而來的溪流和山泉,將我的生命渲染得濃郁而青蒼。
我牽著悶油瓶的手,和大理告別,和洱海,和蒼山,和我過去的日子告別,和過去的我自己告別。
我的肺和我的身體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
那又有什么關系?
在此之前,我的親人,我的朋友,以及我的愛人,都不必為此產(chǎn)生負擔和憂慮。
至此,我希望所有人幸福,快樂,健康,有所愛,有所期待。
后記:
“我就說吧,沒騙你們,啞巴怎么可能不行,你說對吧徒弟?!焙谙棺铀Τ鲆粋€黑桃四炸彈,和我說道。
我實在不想接他的話,將大小鬼收收,靠在悶油瓶身上,說了一句:“要不起?!?/p>
“嘶,天真,你他娘的談了個戀愛連腦子都不好使了是吧?咱倆才是農(nóng)民!”胖子叫起來,“小哥,你管管他!他狗仗人勢,狐假虎威!”
我不以為然地笑著哼哼,在黑瞎子還有最后一張牌的時候,打出了我的最后兩張王炸,贏得了這場斗地主的大勝利。
胖子直呼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提起褲子就去衛(wèi)生間,秀秀和小花在車廂外面聊天,見證我的勝利的,只有悶油瓶一個人。
可惜了。
“給錢給錢,不要啰嗦。”我咧著嘴角,開心地伸手道。
“吳邪,做狗還是你在行。”黑瞎子將牌一扔,笑罵道,然后又說:“要我說,錢就不必了,談錢,傷感情。啞巴,我這有一筆買賣,你做不做?”
他忽然提起悶油瓶,我剛剛把眉頭皺起來,他又說:“買不了吃虧,和小三爺?shù)牟∮嘘P呢,怎么樣?”
車廂徹底安靜了,我并不想他再去參與任何危險的活動,我按按他的手,表示讓他不要答應。
誰知道他破天荒開口說道:“好?!?/p>
火車隆隆地向前,滾進一團深山里,挾著裹在身上的青松,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