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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那么亮

2023-02-16 13:45 作者:我不生產(chǎn)文章  | 我要投稿

知乎搬運工











私下看看就好






嫁給宋隨的第四年,他的白月光離婚回國了。

更糟糕的是,我得了癌癥,快要死了。

在剩下不到半年的生命里,我始終扮演著宋隨的好妻子。

一直到我去世。

而宋隨,在看完我留下的日記后,徹底崩潰。

1

拿到那張薄薄的診斷書,我站在醫(yī)院的門口,想給宋隨打電話。

聯(lián)系人的界面,被我點進去又退出來。

他的電話先跳了出來。

對面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清,喚我名字時卻放柔了些:

「念念,我今天晚上有點事,不回來吃飯了,可能晚上回來也晚,你早點睡?!?/p>

所有的話被堵在喉嚨里。

「……好?!?/p>

一如既往的簡短,那邊傳來忙音,我卻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

天邊殘陽如血。

2

我和宋隨結婚四年了。

而我喜歡他,有快十年了。

我運氣好,宋隨被家里催得緊,到處相親,正好遇上我,外形條件都還行,就商量著直接把證領了。

宋隨需要一個妻子,我正好合適。

他是個性子很冷的人,不愛說話,情緒不外露,也總沒什么表情。

我捂了這塊冰兩年,終于等到冰雪為我消融。

我們開始變得像一對正常夫妻,生活在柴米油鹽里,一點點變成我理想中的樣子。

只是現(xiàn)在,這個還沒持續(xù)多久的美夢,就要被打破了。

就在今天,醫(yī)生說我確診了胰腺癌。

我還知道,今天是他的白月光蘇唐回來的日子。

所以他忙著掛掉我的電話,去見他心心念念的人。

3

我沒有吃飯,在客廳等了他很久。

一直等到夜色漸深,客廳的門開了,我也從昏沉睡意中被驚醒。

宋隨小心地關上了門,腳步也放輕,客廳燈打開的那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

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微蹙:「怎么還沒睡?」

「在客廳不小心睡著了?!?/p>

我看著他笑,「剛剛聽見聲音就醒了?!?/p>

宋隨「嗯」了一聲,面色平靜。

我上前去接過他的外套,檀香混雜著梔子花的香味,直鉆入我的鼻子,令人作嘔。

這是蘇唐最喜歡的花香味。

在我確診絕癥的這一天,我的老公,開車去接了他回國的白月光。

4

我應該要開口問他的,可我只是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

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第二天我仍舊起得早,像往常一樣去給宋隨做早餐。

宋隨有胃病。

嚴重的時候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我就一直陪著他。

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都說他找了個好老婆。

宋隨坐在病床上,容色倦怠,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并無波瀾。

病房里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他又開口:「找個護工也是一樣的。」

我削水果的動作一滯,本來完整的果皮斷開,他似是察覺,又補上一句:「你也不必這么辛苦?!?/p>

「不一樣。」

其實也沒什么不一樣。

可人總會覺得,親力親為,會好過假他人之手。

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比別人上心。

「哪里不一樣?」

我看著他笑,沒頭沒腦地給出一個不相關的回答:

「你是我的丈夫。」

他的胃病沒根治,出院后我總想著給他養(yǎng)胃。

宋隨是工作狂,經(jīng)常忙起來就忘記吃飯。

我早上起來就給他做早餐,有時候得空了,就去他公司給他送飯。

偶爾忙,我就在飯點的時候提醒他。

一晃兩三年,好多事就成了習慣,比如早起。

今天宋隨起得比平日早,我沒來得及給他整領帶,就見他拿著桌上的飯盒急急往外趕。

出門時,他腳步頓了頓,回頭看著站在客廳里的我,面無表情的臉上落了一點暖意,像新雪初霽。

「我出門了,念念?!?/p>

「路上小心。」

像之前無數(shù)個早晨。

4

中午去給宋隨送飯,也不過是我臨時起意。

我沒和宋隨說,公司前臺的小妹也認識我,打了個招呼就讓我上去了。

我來過宋隨公司很多次。

他也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紹給所有人,「這位是我夫人?!?/p>

這個稱呼帶著點上個世紀的古老氣息,卻又讓人無端聯(lián)想起那時候不渝的情意。

我也恍惚以為,我們能夠一輩子這樣走下去。

可生活總是愛開玩笑的。

先賜你美夢,再把它打碎。

讓你在一地狼藉中,窺見它本來猙獰的面目。

比如現(xiàn)在。

我看見,我的丈夫,正在和他久別重逢的白月光交談。

她手里,拿著的是我給宋隨放早餐的飯盒。

蘇唐好像一直沒變,還是以前大學時的模樣,長發(fā)披在肩頭,笑起來時就像無害又狡黠的貓。

「謝謝啦宋總,早餐很好吃?!?/p>

「沒事?!顾坞S接過飯盒。

蘇唐還想再說什么,目光卻忽然瞟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我。

她一下子變得驚喜,眼睛彎得像月牙兒:「念念!?好久不見!」

她沖著我快步過來,想抓我的手,卻在發(fā)現(xiàn)我手里的飯盒后愣了一下:

「你來給宋隨送飯?……早上的早飯也是你做給他的吧?」

「抱歉呀,我實在是有點低血糖,宋隨就讓我吃了。早知道原來是你給宋隨準備的,我就不吃了?!?/p>

蘇唐不好意思地沖著我笑,「不過,我還想夸一句,念念你的手藝真好。」

當然好。

宋隨胃不好,嘴巴也刁。

我的廚藝是為他一點點練出來的。

他知道的。

我也像她一樣笑,只是后背藏起那只手,指甲快要刺進肉里。

那一刻,除了憤怒,我突然覺得好不甘心。

報復的計劃,也在那一刻,一點點清晰起來。

5

宋隨不會出軌。

哪怕我仍舊對蘇唐的出現(xiàn)感到恐慌。

我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妻子角色。

道德感與責任的枷鎖會架在宋隨身上,我不知道,最后先扛不住的,會是他,還是我。

晚上回來時,他給我?guī)Я硕Y物。

粉色的鉆石在燈光下璀璨奪目,精巧的設計一看就價值不菲。

很漂亮。

但我并不喜歡。

我很少戴首飾,只有陪著宋隨去參加晚宴的時候,才會打扮得隆重。

宋隨不善言辭,我知道這個禮物,無非是他對今早發(fā)生的事情的道歉與彌補。

我還是笑著收下了。

宋隨神色稍有緩和,我不知道他是為我不計較,還是為我不生蘇唐的氣。

我把盒子隨手放進抽屜里,自己先他上了床,卻一直沒有睡著。

等到他回到房間,在我身邊躺下,熟悉的檀香味侵襲而來,男人從身后小心翼翼地擁我入懷。

屬于他人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向我傾斜,我閉上眼,呼吸均勻。

一直到身后的人熟睡,我卻全無睡意。

上腹部的不適感愈發(fā)重了。

我睜開眼。

月光透過窗戶落了一地銀白。

我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世界寂靜得像只剩我一個人。

我似乎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

我快要死了。

6

早上送宋隨出門,手機的日歷推送了一條消息。

我匆匆瞥了一眼,才記起今天是去看媽媽的日子。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不愛我媽,早就和別人暗通款曲,生下來的女兒比我還大。

我媽一個人帶著我,養(yǎng)家糊口,所以我發(fā)誓要好好讀書。

只是我運氣不好,成了小團體霸凌的目標。

哪怕我其實什么都沒有做,或許只是我的穿著讓他們看不順眼了,又或許只是我某天說的一句話讓他們記恨了。

我不敢和我媽說,老師也管不住他們,我越反抗,他們越是變本加厲。

被好多人圍住的那天,我其實存了些玉石俱焚的心思,包里磚頭粗糙的觸感讓我心頭稍安。

為首的女生輕蔑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下一秒就要宣布對我的審判。

然后宋隨出現(xiàn)了。

他很聰明,知道事情不會只發(fā)生一次。

他有意識的維護,幫我擋下了那些人卷土重來的心思,我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三年的初中時光。

所以才讓我義無反顧地追在他身后,考上了和他一樣的大學,成為了更好的人。

可是我晚了一步。

就像宋隨是我的光一樣,他也曾遇到過他的光。

蘇唐。

也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7

我給我媽帶了點東西,如今她有了新的家庭,我在這里坐了十幾分鐘,跟她簡單聊了幾句,禮貌地道了別。

打車回去,走到小區(qū)門口,離得遠遠的,我就又看見他們了。

蘇唐和宋隨并肩而行,不知道講到了什么,我瞧見我素來冷淡的老公彎了唇角,眼角的笑意柔軟。

我愣在原地。

見他們說笑,草叢后面忽然躥出來一只臟臟的小狗,對著蘇唐叫了兩聲。

兩人了停下來,蘇唐想去摸它,小狗吼叫著往她腿上撲,嚇得她直往宋隨懷里鉆。

宋隨扶了她一把,手落在她腰間又快速松開。

側頭時,恰好瞧見站在那里我的我,蘇唐的反應比他還快:「念念!」

我木木地走過來,蘇唐剛要說些什么,我先她一步彎腰,抱起地上那只臟臟的狗。

小狗好像也被嚇到了,往我懷里鉆,但也不掙扎。

「宋隨。」我看著他笑,「我要養(yǎng)它。」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

我只是笑著,重復了一遍:「我要養(yǎng)它?!?/p>

8

宋隨陪我去了寵物醫(yī)院,給狗狗做了檢查,才發(fā)現(xiàn)它身上的毛病很多。

骨頭裂了,腹部有劃痕,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毛病。

但它很乖,讓醫(yī)生檢查也不吵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趴著。

宋隨看著我,欲言又止。

一直到檢查完回家,他也什么都沒說。

狗狗放在醫(yī)院住院了,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年年」。

到家時我們之間的氣氛驟然僵硬。

宋隨不開口,我也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我們倆都進了臥室,橙色的暖光燈一下子將房間變得很溫馨。

我坐在床上,看見宋隨穿著睡衣進來。

暖洋洋的光落在他身上,將凌冽的眉眼都柔和了幾分。

他情緒不外露,偶爾我見他笑,也只是唇角微微揚起,像曇花一現(xiàn),很快又消失。

我不知宋隨對我有多少感情,這么些年,我以為他多少也有些心動。

只是這些想法,在蘇唐回來后立馬顯得很可笑。

「宋隨?!刮液鋈粏舅?。

他抬眸看我,神色無辜又冷漠。

「你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什么話?」

「你說——」

「我是你的妻子?!?/p>

「你會一輩子對我好?!?/p>

我看著他笑。

宋隨卻忽然斂眸,聲音淡淡:「怎么忽然問這個?!?/p>

「沒什么,忽然想起來?!?/p>

上腹部隱隱約約的疼痛襲來,腰間的痛感在夜晚加劇,腦中神經(jīng)一跳一跳,像是被擰緊的繩。

「會的。」

他回答的那瞬間,房間的燈一下子熄滅。

男人熾熱的氣息隨即落在我的臉頰,輕輕落下一吻。

「晚安,念念。」

身后人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緩,我小心地從他懷里掙脫,翻身與他面對面。

然后借著月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容顏,從眉骨到下巴。

宋隨不會出軌。

但他處處都會念著蘇唐。

我忽然就想知道,我死之后,宋隨如果回想起現(xiàn)在。

他會是什么心情?

9

從醫(yī)院出來那天,我想了好多好多,最后又全部在腦海里打結成一團亂糟糟的毛線球。

最先冒出來的一個想法是,我死了,宋隨要怎么辦。

他總要再娶的。

我那時候想,蘇唐離婚了,他死了老婆,兩個人走到一起。

也沒關系。

可絕對不是現(xiàn)在。

所以,我反悔了。

第一次遇見蘇唐,是在十歲生日那年。

我媽難得空出一天,陪我去餐廳吃飯。

那家餐廳很高檔,里面的菜品都價格不菲,媽媽只點了幾樣。

坐在我們不遠處的是一家人,三個人歡聲笑語,而我和我媽則顯得有些沉默。

那個桌上的女孩子一直在笑,穿著漂亮的公主裙,還戴著一個會發(fā)光的皇冠。

她的爸爸坐在她對面,一直不停地給她拍照。

直到她爸爸起身去廁所,熟悉的側臉讓我手中的叉子直接砸落在桌上。

我媽注意到了我的異樣,順著眼神看過去,又平淡地回眸。

「要過去打個招呼嗎?」她平靜地問我,「怎么說他也是你爸爸。」

爸爸回座位的時候,小女孩笑著跑過去接他,被他一下抱住,舉起來,兩人臉上的笑容都異常燦爛。

我搖了搖頭。

我記憶里的爸爸很模糊,因為他從來不曾親近我,偶爾我想和他撒嬌,也被他冷冰冰地訓斥。

割裂的父親形象,曾經(jīng)讓我困惑過很長一段時間。

后來我才明白,他只是不愛我而已。

所有那些在我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對蘇唐來說,都是唾手可得之物。

10

我還是假裝一無所知地對宋隨好,偶爾聞到他衣服上的梔子花香味。

有時看到蘇念的朋友圈,拍的圖片里總有宋隨的一點影子。

隱晦又明顯。

我每條都停留很久,然后再給她點個愛心。

但我從不說。

就像以前一樣,維持著表面的平和。

卻隱隱約約地,透出幾分山雨欲來的意思。

只是比起之前,我辭了職,家里多了個年年,還有,我又撿起了寫日記的習慣。

每天寫,記錄每天無聊的日常,和自己的身體狀況。

我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腹部總是鈍鈍地痛。

每天給宋隨做飯,只是到自己吃飯時,我盯著桌上的菜看很久,卻沒有了吃下去的欲望。

再去看我媽時,我們照舊只是聊了十幾分鐘的天。

臨走時乘著她不注意,我將貼著密碼的銀行卡塞進桌上的一本書里。

里面是我大半的積蓄。

這是最后一次來看她了。

她送我到家門口,目光落在我臉上,又添上一句:「注意身體。」

「謝謝,您也是?!?/p>

我媽會過得很好。

她不愛爸爸,也不愛我,但她還是負起了母親的責任,將我健康地撫養(yǎng)長大。

后來大抵是報應,我爸破產(chǎn)了。

但是我媽的福氣來了,她嫁給了她喜歡的人,生下了弟弟,一家三口很和睦。

11

宋隨晚上回來得早,我做好飯時他正好回來。

菜肴在桌上冒著熱氣。

我們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吃飯了。

從蘇唐回來,他就變得越來越忙。

宋隨教養(yǎng)很好,食不言寢不語。

從前我覺得,兩個人就這樣坐著,不說話就很美好。

宋隨慢條斯理地夾著菜,我簡單吃了兩口,就再沒有胃口,腹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恰好年年從樓上下來,一下鉆進餐桌下。

我放下碗筷,宋隨看我一眼,我解釋說:「我去給年年弄點狗糧。」

年年的房間在二樓,是我把原來的雜物間收拾出來給它做的窩。

碗里的狗糧已經(jīng)一點不剩,我添了點兒,年年搖著尾巴悶頭吃。

我在旁邊看著,心情好了點。

腹部的疼痛陡然加劇,喉嚨涌上一股腥甜。

我用手捂住嘴巴,再拿開時,上面猩紅的血刺得我眼睛發(fā)痛。

年年忽然停了嘴,扭頭撲到我腳邊沖著我叫。

我扯了張紙將血擦去,又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蹲下身子狠狠擼了一把它的狗頭,輕聲:「我沒事。」

它又叫了兩聲,飯也不吃了,就往我身上撲。

我把它抱起來,它就不叫了,一個勁地蹭我。

房間的門框被人叩響,宋隨站在門邊看著我倆,溫聲道:「先吃飯,念念?!?/p>

我實在沒胃口,強撐著吃完,宋隨去廚房洗碗。

等他出來,見我在沙發(fā)上抱著年年玩,便坐在我邊上。

「念念,我最近忙,過段時間閑下來了,我陪你去海島,好不好?!?/p>

我揉了揉年年的耳朵,應道:「好?!?/p>

和宋隨去海島度假,一直在我的愿望清單上。

從前我們之間太陌生。

領了證之后也沒有度蜜月,只是照常生活,上班下班。

后來關系好了,我便一直想著,能夠和宋隨去一次海島,就當做,遲來的蜜月。

我沒有把這點小心思告訴宋隨,只是和他提了幾次去玩。

可工作狂的檔期排得太滿,只能一推再推。

如今倒是他提起來了。

余光瞥見他在看我,鳳眼微彎。

我假裝沒看見。

他又開口:「下周三有個晚宴,你那天有空嗎,陪我一起去?」

我動作一滯,又迅速恢復平靜:「我不去了?!?/p>

宋隨也沒多問,只是點點頭。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年年身上,再沒有管宋隨。

蘇唐剛回國,人脈圈子小,這么好的機會,她不會錯過的。

如果她和宋隨開口請求,宋隨也不會不管她。

趴在腿上的年年哼了兩聲,我摸了摸它的頭。

只是宋隨可能不會想到,我會出現(xiàn)在他背著我,帶蘇唐參加的宴會上。

12

我還是來了。

宴會上燈光璀璨,西裝革履的男人與金瓚玉珥的女人在廳中不斷移步,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而我站在最邊緣,格格不入,就像一個闖入者。

宋隨很好找。

我在他身后追了十幾年,無數(shù)次從人群中搜尋他的身影。

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長身鶴立。

身邊挽著他手的女人,穿著一襲紅裙,明艷得像一朵玫瑰。

是蘇唐。

看他們穿梭在名利場,談笑風生。

像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哪怕早就料到這樣的場景。

親眼見到時,仍舊像是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心臟劇烈跳動,不安的藤蔓緊緊包裹,又不斷收緊,疼得像是要炸裂開來。

腦海中的線再次散成一團亂麻,額角青筋一下一下跳動。

可我什么也沒做,只是站在這兒,看著他們挽著手,笑著和每個人打招呼。

我看見有人朝著宋隨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指了指我的方向。

宋隨偏頭看過來。

我沒有穿漂亮的禮服,也已經(jīng)很瘦了,我很久不敢照鏡子,怕看見愈發(fā)突出的顴骨,和隱隱透露出骷髏面相的自己。

我知道他看見我了。

因為他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很難看。

隔著攢動的人群,我們就這樣遙遙相望。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笑也沒有哭。

看到他變了臉色,掙脫蘇唐的手,要過來找我,隔著人群,他的步伐顯得艱難。

我卻忽然沖他笑,然后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13

到家時我直奔自己原來的房間。

腦海中亂成一團的線相互糾纏,怎么也解不開。

心臟處的藤蔓反而越纏越緊,好像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

我終于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書桌上所有的東西被我掃落在地,砸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還不夠。

擺在架子上的書,被我瘋狂地撕扯著,紛紛揚揚的紙片散落在地上,像一場不合時宜的雪。

還不夠。

架子上擺著的小擺件,化妝品護膚品,宋隨出差給我?guī)У木碌墓に嚻?,還有我和他一起拼的積木……

破壞欲與暴虐交織,情感沖動在腦中耀武揚威。

地上一片狼藉,混亂地,就像我殘破不堪的生活。

等我回過神來,剪刀已經(jīng)抵上了手臂。

而年年,正在我的腿邊瘋狂叫喊。

小狗的叫聲尖利又急促,見我垂眸看它,忽又安靜下來,張開嘴巴,露出一個傻呵呵地笑。

手中的剪刀砸落在地,年年趕緊朝我身上撲,一邊撲一邊叫。

我木然地將它撈進懷里,它便用毛茸茸的頭使勁蹭我,小小的身體溫熱。

我抱著它,忽然就掉了淚。

所有沖動褪去,破壞帶給我的并不是滿足,只在我心底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如此折磨。

14

宋隨回家時,我已經(jīng)把房間都收拾好了。

他想和我說話,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笑,我知道他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陪了他四年。

和他在名利場中周旋,宋隨不善言辭,但條理清晰,所有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都冷冰冰的。

是我,一點點教他如何處事,如何和那些老油條打交道。

他如今在這種場合游刃有余,只是出了這名利場時仍舊惜字如金。

從前覺得他什么樣我都愛,現(xiàn)在想來,或許不過是和我沒什么話說。

我笑著開口,將他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沒關系,我知道蘇唐剛剛回國,沒有人脈圈子,你想幫幫她,就帶她去了晚宴?!?/p>

宋隨的臉色變了變:「是……」

「沒關系,」我看著他,聲音溫柔,「我不介意的?!?/p>

宋隨看著我不說話。

四目相對。

我始終溫柔地望著他。

好半天,他終于錯開眼。

卻忽然抱住了我,摟得很緊,像是要將我嵌進他身體里,讓我有些喘不過氣。

男人溫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

「念念?!?/p>

親密無間。

「你瘦了?!?/p>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檀香味混著梔子花香圍繞,我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想吐的欲望。

15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照例送他去上班。

本以為他要走,宋隨卻忽然在客廳停了腳步:「念念?!?/p>

他溫聲道,「我忘記系領帶了?!?/p>

我有些無奈,上樓隨手給他拿了一條,遞給他。

宋隨沒有接,低下頭:「幫我,念念?!?/p>

我依言幫他系,宋隨低著頭,乖乖的,等我扯好:「好了。」

腰身卻忽然被人禁錮住,往前帶著與人貼在一塊,我抬頭看他:「宋……」

所有的話被堵了回去,唇上一片溫熱。

宋隨掐著我的腰吻我,很兇。

攻城掠地,像是撕破了偽裝的獸,帶著兇狠的欲望。

分開時男人的眼尾氤氳出一片薄紅。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宋隨又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唇角微揚:「我走了,念念?!?/p>

我笑著道別。

16

我約了蘇唐。

時間定在上午十點。

我如約而至,在咖啡廳里又等了她半個小時,她才姍姍來遲。

蘇唐很漂亮,早年爸爸沒破產(chǎn)時,就過得養(yǎng)尊處優(yōu)。

后來爸爸破產(chǎn)了,她還是命好,嫁到國外,如今離婚回國了,又有宋隨處處幫她。

多幸運。

蘇唐在我對面坐下,妝容精致,笑容甜美。

而我,眼下黑眼圈濃重,消瘦,氣色極差。

「念念,怎么突然約我出來?」

我們之間的交集算不上多深厚,頂多算是同校校友,也不知她怎么能這么親近地喊我。

桌上點的果茶我一口沒喝,冰涼的觸感讓我理智回籠。

「你已經(jīng)點好了呀,」蘇唐的眼神落在桌上,又笑著喚了服務生,「一杯冰美式?!?/p>

末了撐著下巴看著我笑:「你家宋總也愛喝冰美式,我原來不愛喝,最近倒是喜歡上了。」

我抿了一口果茶,沒有接她的話。

蘇唐的笑容乖覺又無辜。

一開始,告訴我她離婚回國消息的人,也是她。

多年不見的人忽然加上我的微信。

語氣禮貌,卻又擋不住的得意揚揚。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訴我:我回來搶你的丈夫了。

果茶的香味散盡后嘴中只空留苦味,蘇唐的冰美式還沒有上,她的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

見我抬眸看她,嘴角笑意加深:「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家……」

突兀又響亮的聲音在大廳傳開。

三兩坐著的客人伸長了脖子往我們這邊瞟。

蘇唐的臉偏向一邊,白皙的臉頰上暈開一片紅。

像是被我突然的巴掌打蒙了。

她捂著臉轉頭看我:「念……」

我不想聽她喊我名字,一巴掌也不夠解氣。

拿起桌上的果茶,舉在她頭上,果茶一下澆了她滿頭。

深色的液體順著她的頭發(fā)落下,滴滴答答打在桌面,還有部分在她白色的襯衫上暈開。

杯底的檸檬,桃子,果粒,粘在她的頭發(fā)、衣服和包上。

她的妝防水效果不好。

眼影暈開一片。

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她愣了一下,咖啡廳里無數(shù)雙眼睛緊緊盯著我們,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她忽然紅了眼眶,泫然欲泣,惹人憐愛:「念念,你這是……」

「蘇唐?!?/p>

我冷冷地打斷她的表演。

「你自己知道?!?/p>

「別在我面前耍什么綠茶把戲?!?/p>

她眼中淚光閃閃,半落不落。

「你回來就是為了宋隨。你知道宋隨會對你好,你想把他搶過去。」

「對嗎?」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聲音平靜。

她的臉色煞白一瞬,又立馬冷靜下來,從包中抽出濕巾,慢慢擦去臉上的污漬。

「是呀?!?/p>

蘇唐看著我,慢慢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聲音壓低,「念念,感情的事情,強求不來的?!?/p>

已經(jīng)撕破臉皮了。

我看著她,卻忽然笑了。

「你說得對?!?/p>

「蘇唐,你要不要和我賭一把?」

「賭贏了,他就是你的了?!?/p>

「我甘心讓位,你也不用背上小三的煩惱。」

蘇唐靜靜地看著我,嫣然一笑。

「好啊?!?/p>

18

宋隨回來時我正在房間寫日記。

聽見他開門,我放下筆,把日記本塞進抽屜。

宋隨最近回來得都很早。

有時候晚上也陪著我一起去溜年年。

晚上我坐在床上看書,他忽然湊過來,一下將我摟進他懷里。

我靠在他身上,感受著屬于另一個人偏高的溫度。

他把下巴擱在我頭上,跟著我一起看手里那本狗血言情小說。

讀到男主給女配撐腰,女配給了女主一個巴掌,女主哭著喊:「我才是你的妻子?。 ?/p>

他環(huán)在我腰間的手收緊了些。

我若無其事地翻到下一頁。

繼續(xù)看,看男主一次次幫著女配打壓女主,女主一次次傷心難過,最后狠下決心離開男主。

男主幡然悔悟,立馬開始追妻,兜兜轉轉,兩人 Happy Ending。

書看完到了半夜。

我想起放在另一個房間的安眠藥,從宋隨懷里掙脫開,他卻沒有放手,把我禁錮在他懷里。

「宋隨?」

我喊了他一聲。

「嗯?!?/p>

他低低地應下。

房間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安靜到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念念?!?/p>

他將頭埋在我肩上,隱隱約約透露出幾分委屈的意味。

「你以前,不叫我全名的。」

我忽然有些想笑。

宋隨以前也不叫我念念。

只是帶著疏離又陌生的態(tài)度,禮貌地喊我「岑小姐」。

原來我們都變了。

我翻了個身,將臉對著他,手也環(huán)上他的腰,笑著喚他:「阿隨。」

他看著我,眼神細細地探究我每一分的情緒,最后斂眸,又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

「念念……」

我從前不知道宋隨能表現(xiàn)得這么深情。

可如果他真的愛我。

又為什么,對蘇唐那么上心?

19

距離我約蘇唐見面,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

結婚紀念日將近,宋隨黏我愈發(fā)緊了。

日記寫到第一百天,這天,也正好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之前隨口一句,被宋隨記在心里,早早回了家,一個人在廚房忙了一下午。

我?guī)е昴瓿鋈ネ媪嗽倩貋?,家里已?jīng)被他布置好了。

桌上的飯菜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宋隨站在一邊,嘴角噙著笑,望向我時眼神柔軟。

「念念,歡迎回來?!?/p>

玫瑰與音樂俗套又浪漫。

香檳下壓著兩張機票,日期是后天。

我看了眼宋隨,又看了眼機票,笑起來。

墻上的指針指向八點。

所有的氣氛都很好。

直到蘇唐的電話打過來。

美人哭得梨花帶雨,說她好難受。

她喊著原來那個屬于他們之間的親密稱呼。

「小隨,我真的好難受,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p>

「你過來幫我,好不好?!?/p>

「小隨。」

浪漫的氣氛戛然而止。

宋隨看了我一眼。

只是那一眼。

我就懂了。

「念念……抱歉。」

「我把她送到醫(yī)院就回來,很快的?!?/p>

我只是問了他一句。

「可以不要去嗎。」

宋隨看著我,沒說話。

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我看見他唇角笑容消失,又變回四年前那個宋隨。

冷冰冰的。

和我還是陌生人的宋隨。

他移開眼,又向我保證:「我馬上回來。」

「……不會錯過結婚紀念日的。」

我們好像僵持住了。

最后我松了口。

我說「好」。

宋隨轉身往門口走,我就站在客廳看著他的背影。

見他回頭。

我微笑。

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像一個合格的妻子對待丈夫。

我說:「路上小心?!?/p>

他說:「好?!?/p>

我看著他消失在夜色里,音響中的音樂還在流淌。

我隨手將它砸在地上,巨大聲響過后,客廳里一下失去了所有聲音。

我轉身回了房間。

宋隨今天不會再回來了。

我知道。

蘇唐賭贏了。

可我也沒輸。

20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住,然后從抽屜里拿出日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

最后一頁,落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很艱難。

腦海中的所有事情再次散亂,像無法解開的亂碼。

腹部,腦袋,心臟處,都像是被人用刀剜開。

我忽然覺好冷,像是從骨頭里透出來的寒。

握筆的手有些顫抖,可我還是一筆一畫地寫下。

XX22 年 8 月 25 日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宋隨給我下了廚,還布置了家里。

他還準備帶我去海島玩了。

儀式還沒有開始,蘇唐的電話打過來了。

宋隨去找蘇唐了。

他把我丟下了。

我再也,去不了海島了。

再見,宋隨。

眼淚滴落,在紙上暈開一片墨漬。

可我卻沒有半點悲傷的情緒,掉落的眼淚是疼痛帶來的。

我是靠愛活著的。

別人的愛和自己的愛,因為沒有人愛我,我就只靠著對宋隨的愛活著。

我曾經(jīng)那么那么愛宋隨。

這滿腔赤誠被消耗光之后,我就只剩下軀殼了。

就像蠟燭,燒到了盡頭。

活不長久的。

我對宋隨的最后一點愛,也在今天全部消散了。

最后一個字落筆,我坐在桌前開懷大笑,笑得暢快。

我的戲份到今天結束了。

為什么瞞著宋隨,為什么要一直假裝對他們的茍且視而不見,為什么給機會給蘇唐。

我送給蘇唐的,不是攀上枝頭的藤蔓,而是鋒利又尖銳的刀。

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

宋隨不愛我也沒關系。

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我。

他對我有愧。

我要讓他內(nèi)疚,讓他悔恨。

我要讓他看著這本日記,讓他一遍遍體會我的心情,讓他一輩子都在回想,他的妻子身患絕癥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過程中,他究竟是怎樣一點點將她推向一個更絕望的深淵。

這場荒謬的舞臺劇,由我的死亡推動高潮,接下來,輪到宋隨和蘇唐了。

堅硬的安眠藥藥片堵在喉嚨,卡得我難受,只靠著吞咽的動作,將它們?nèi)客踢M肚子里。

擺在臺面上的,不只有我的日記,還有精心為他編寫的食譜。

他的胃不好,嘴又刁。

這四年,我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合他的口味。

也是我送他的,一份大禮。

我安靜地躺在床上,雙手交疊,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房間里很安靜。

直到門外傳來一聲狗叫。

有重物不斷地撲到門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而我看著天花板,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

年年還在叫。

睡意卻開始占據(jù)我的大腦,意識逐漸消失。

21

宋隨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好像自己馬上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也像那天,宴會廳里,他看著站在遠處的岑念,臉色蒼白,身形瘦削,就好像,下一秒要離開他一樣。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叫囂:「抓住她,不要讓她離開?!?/p>

可她還是走了。

巨大的心慌籠罩,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參加宴會的目的,心不在焉地待了一個多小時后,趕緊回了家。

他以為岑念會生氣,會吃醋,會生氣地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

可她沒有。

她只是坐在沙發(fā)上沖他笑,然后用一種堪稱溫柔的語氣給他解了圍。

患得患失的情緒沒有得到安撫,反而愈演愈烈。

沒關系的。

宋隨安慰自己。

岑念很愛他。

他一直知道岑念愛他,因為她從來直白,熱烈,又赤誠。

他知道岑念會包容他,會原諒他,所以當蘇唐的電話打過來,帶著哭腔喊著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稱謂時,他才會答應下來。

岑念會理解他的。

他把蘇唐送去醫(yī)院,掛上了點滴,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卻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蘇唐眼角還有未干的淚滴,紅著眼:「小隨,你在這里陪陪我,好嗎?」

宋隨想拒絕的。

他答應了岑念,不會耽誤結婚紀念日。

可蘇唐就這么含著眼淚看著他,身體單薄,微微發(fā)抖。

又是晚上。

他還是心軟了。

22

宋隨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

客廳的燈沒有關,在將亮未亮的天色里露出一點暖色。

宋隨加快步伐,想快點回去見到岑念。

他食言了。

可是臥室里并沒有岑念的身影。

書房也沒有,她曾經(jīng)一個人住的房間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餐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全部冷了,卻沒有被動過一口。

客廳的一角擺著音響的殘骸,是被人用力摔在地上的。

家里只是少了幾件她的衣服,和年年。

岑念生氣了。

宋隨以為她不過是賭氣去旅游了。

沒關系,等她氣消了就好。

等她過幾天回來,再和她道歉,和她說明情況。

可是等了幾天,岑念卻一直沒有回來。

沒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

岑念的手機關了機,同事說她三個月前就辭職了,她的媽媽說,有一個月沒有見她了。

「麻煩您轉告她一聲,有時間了把銀行卡拿回去吧,我不用她的錢,她自己收著就好了?!?/p>

中年女人的態(tài)度禮貌又疏離。

宋隨似乎才從中品出一絲不對勁來。

恐慌卷土重來,甚至比之前更甚,像是短暫退去后又掀起一場巨浪。

宋隨開始查岑念的行蹤,查她這些天的社交,還查了行車記錄儀。

岑念這些天的日子,似乎過得很簡單。

早晨出門在外面逛逛,買菜,中午回來吃飯,下午又帶年年出去玩。

如此日復一日。

只是有時,會開著車去醫(yī)院。

宋隨不是傻子。

一系列的行為串聯(lián)起來,答案呼之欲出。

他夜晚偶然驚醒時看見她靠在床頭望著窗外,卻無半分睡意。

他抱著她時日漸清瘦的身體;還有餐桌上日漸沉默的氣氛和她緊鎖的眉……

宋隨不信。

因為她什么都沒和他說。

可他不能不信。

因為她什么都沒和他說。

宋隨找了她很久,可岑念就像消失了一樣,怎么也找不到。

一個半月后陌生的電話打到他手上。

告訴他,岑念去世了。

23

岑念死在一座海島上的療養(yǎng)院里。

宋隨趕過去的時候,她的骨灰已經(jīng)被灑進了海里。

接待他的是岑念的護工,年輕的女人對他的態(tài)度冷漠,在岑念居住的房間里,她將三本筆記遞給了他。

「這是岑小姐的日記和一些其他的記錄。」

女人頓了頓,又說,「念念姐本來要我燒掉的,但我覺得,宋先生應該看看?!?/p>

臨走時她又看了宋隨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冰冷。

宋隨在房間里靜靜地坐了一下午。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室內(nèi)都暖洋洋的,可是他坐在這里,卻感到一種像被人扼住喉嚨的窒息。

一直到半夜。

他翻開了岑念的日記。

那些被他刻意忽視的細節(jié),那些潛藏在暗處的血淚,所有她一個人吞下去的苦痛,絲絲縷縷,織成一張鋒利的網(wǎng),將他的心臟劃得支離破碎。

24

XX22 年 5 月 17 日

醫(yī)生說我確診了胰腺癌。

他看我的眼神帶點兒憐憫。

其實他說的話好多我都沒有聽進去,反正就是,治不好了。

醫(yī)生讓我盡早住院治療。

我不想。

我不喜歡醫(yī)院,冷冰冰的墻,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和沉悶的氣氛。

也沒有人陪著我。

我想打電話給阿隨,可是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怎么說呢?

難道要告訴他,我快死了?

還是不說了。

可阿隨的電話打了過來,他說今晚有事,晚點回來。

我忽然就想起來,今天蘇唐要回來了。

阿隨,去接她了嗎?

XX22 年 5 月 18 日

去公司給阿隨送飯。

遇到蘇唐了。

她還和以前一樣好看。

早上給阿隨做的飯,被她吃了。

我很生氣。

可后來我想通了,我給了阿隨的,就是他的了。

他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XX22 年 5 月 21 日

去見媽媽了,她過得很好。

我本來想告訴她的,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媽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幸福了,我不應該打擾她。

回來時碰見了阿隨和蘇唐。

還有一只小狗。

我想養(yǎng)它。

話出口的瞬間我就看見阿隨的臉色變了。

可我就是要養(yǎng)它。

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問我它叫什么名字。

就叫年年吧。

年年,念念。

XX22 年 5 月 22 日

昨晚睡前,我問阿隨,他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他說算。

要是我傻一點就好了。

我就不會看出他的躲閃。

阿隨,

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XX22 年 5 月 25 日

我在朋友圈里刷到阿隨了,他出現(xiàn)在蘇唐發(fā)的照片里。

一場青年才俊的飯局,左下角露出他的小半張臉。

她的配文是:有個商界大佬當朋友真好啊。

我也覺得很好,于是給她點了一個贊。

XX22 年 5 月 28 日

年年到家也有幾天了,網(wǎng)上買的狗狗用品到了。

我去驛站看了下,老板把他們都打包在一起了,有點多。

宋隨回來時,我和他說讓他幫忙拿一下年年的快遞。

他說好,然后轉身去了書房。

他會記得的吧。

XX22 年 6 月 1 日

兒童節(jié)。

帶年年出去玩了一天?;貋頃r路過驛站,我想了想,還是進去拿了快遞。

驛站的師傅人很好,說他幫我搬上車。

年年的房間在二樓。

我沒有等宋隨回來。

XX22 年 6 月 7 日

我的睡眠質量好差,還總是睡不著。

白天帶年年出去玩,路過一家蛋糕店,我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吃甜點了,買了一盒提拉米蘇。

可帶回家后,我忽然又沒有胃口了。

以前我明明很喜歡吃的,可現(xiàn)在,看著黏膩的奶油,我卻只覺得惡心。

XX22 年 6 月 19 日

宋隨好像越來越忙了,總是告訴我晚上不用等他了。

他從我的生活中褪去之后,卻頻繁地出現(xiàn)在蘇唐的朋友圈里。

我偶爾也會羨慕蘇唐。

小時候爸爸愛她,長大了丈夫愛她,離婚了,我的丈夫也愛她。

可我好像什么也沒有。

XX22 年 6 月 25 日

我徹底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清醒和愈演愈烈的病痛。

站著也痛,坐著也痛,躺著也痛。

很痛很痛。

鏡子里的人氣色差到極點。

臉色隱隱有蠟黃的趨勢。

XX22 年 6 月 30 日

宋隨回來吃晚飯了。

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逼著自己吃了一口進去又會被吐出來,索性就只吃一點。

我借口去給年年喂飯。

然后,吐血了。

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女主角身患絕癥,咳嗽著吐出一口鮮血,若西子捧心,嬌弱凄美。

女主角的待遇我沒有,女主角的病倒是得了。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是吐口血而已。

比起病痛與失眠,吐血竟也顯得無關痛癢了。

XX22 年 7 月 5 日

宋隨問我要不要去參加晚宴,我說不去了。

我很久沒照鏡子了。

夜里睡不好,吃不下東西。

早上刷牙時偶然抬眸,鏡中的人有些陌生。

兩頰消瘦,顴骨微微突出,眼下青黑,唇色泛白。

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

可我明明不過二十幾,風華正茂的年紀。

越到最后會越嚴重。

消瘦,黃疸,腹痛,神經(jīng)衰弱,如跗骨之疽,如影隨形。

折磨著我,直至死亡。

我不要死得那么難看。

XX22 年 7 月 11 日

我食言了,我還是去了宴會。

宋隨和蘇唐很般配。

如果不是瘋了,這個念頭也不會在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冒出來。

后來宋隨看見我了。

他要過來找我,我卻跑了。

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如果不是年年在身邊,我不知道會做出什么。

XX22 年 7 月 18 日

腹痛,失眠。

吃飯又吐了。

XX22 年 7 月 22 日

放在房間里的剪刀沾了血。

回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臂破了一個口子。

趕緊包扎好了。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我準備明天去醫(yī)院開點安眠藥。

XX22 年 7 月 26 日

腹痛,嘔血。

吃完飯會變得更痛。

我不想進食了。

XX22 年 7 月 30 日

躺在床上差點痛暈過去。

意識回來時看見年年在床邊舔我的手。

我順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拿了手機想刷一下朋友圈。

打開就見蘇唐去了海邊。

九宮格的風景很漂亮。

在最后一張,我看見了宋隨的一只手。

上面還帶著我們的婚戒。

XX22 年 8 月 1 日

痛。

XX22 年 8 月 5 日

去醫(yī)院開了止痛藥。

XX22 年 8 月 15 日

我見了蘇唐。

她好漂亮。

我已經(jīng)很久沒照鏡子了。

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變得很丑了。

XX22 年 8 月 20 日

安眠藥,好像開始失效了。

醫(yī)生勸我住院算了。

他說越到后期會越痛苦。

我拒絕了。

本來也沒打算活到最后。

XX22 年 8 月 25 日

……

原本的字被黑線劃去了。

又新添兩句:

岑念死在了這一天。

可是年年救了她。

25

XX22 年 8 月 25 日。

我本來應該死在這一天的,可是年年不讓。

它一直叫,一直叫,好吵。

吵得我睡不著。

吵得我心里煩。

吵得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用最后一點意識,撥通了 120。

幾個小時之后我就醒過來了,手臂上還掛著水。

床前站著一個護士。

「年年呢?」

她有片刻愣神:「年年是……?」

我撐著床沿,想要坐起來,身體還有不聽使喚。

護士扶了我一把。

「我要回家。」

「你的身體還很虛弱,還不能……」

「我要回家?!?/p>

我垂下眼。

固執(zhí)又不講理地重復了一遍。

這里沒有年年。

我要去找年年。

26

我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

手機里還有宋隨發(fā)來的消息。

我沒有看,直接把他拉黑了。

門一打開。

米白的小狗立馬撲進我的懷里。

年年在我懷里一直叫,一直蹭,又一直舔我。

我抱著它,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了。

所有壓抑的情緒爆發(fā),像洪水猛獸,我抱著它坐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好久。

哭到眼睛都腫了。

最后我把臉埋在它身上,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

「年年。」

「我們走吧。」

我想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只有我和年年。

還有愛。

懷里的年年不知道聽沒聽懂我的話。

只是用它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然后慢慢地,仔仔細細地,蹭掉了我臉上所有的眼淚。

世上無人愛我。

但小狗會。

小狗會一直愛著帶它回家的那個人。

年年會一直愛岑念。

27

我連夜趕去了一座海島,在療養(yǎng)院里住了下來。

海島的生活,和我期待的一樣美好。

白天陪著年年在沙灘上玩,和鎮(zhèn)上的人聊天,晚上就在海邊散步。

我很喜歡海。

一望無際的波濤和帶著咸味的海風。

只要看著大海,心情就能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

我雇了一個護工,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漂亮又能干。

幫了幾天忙之后,我告訴她后面可能會更辛苦一點。

她瞧著我咳出了鮮血,問我是什么病。

「胰腺癌。」

我隨手將擦血的紙丟掉,回復她。

趙棉卻一下紅了眼眶。

我有些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女孩子看著我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念念姐,你才二十多歲?!?/p>

她的眼淚落在我的手上,灼得我手發(fā)燙。

「為什么,會得這種病???」

女孩子才容易和女孩子共情。

哪怕我們其實相處才不久,哪怕其實她還并不了解我的生平,可她為我感到的難過與悲傷,都如此真切。

我其實并不傷心的。

因為習慣了。

可是當她小心翼翼地握著我的手,哽咽著問我:「很痛吧?」的時候。

我還是掉眼淚了。

病痛早就已經(jīng)將我折磨得不成樣子。

從我睜眼,疼痛也與我一同醒來。

然后如影隨形。

我吃不下飯。

所有那些曾經(jīng)的美味在我看來,都如同嚼蠟。

我不敢吃飯。

因為吃完會更痛。

痛苦不僅僅是生理方面的。

失眠導致的神經(jīng)衰弱,無人傾訴,我只能自己日復一日地咀嚼著這些痛苦。

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年年。

小狗不會說話。

只是在我難受的時候圍在我身邊打轉,急得叫喚。

我抱著它的時候,它就不叫了。

只是安靜地舔我的手。

「很痛?!?/p>

我告訴她。

這句話像訴苦,又像撒嬌。

本來應該說給愛你的人聽。

可我找不到人說。

我不能和爸爸說,因為他的女兒只有蘇唐。

我不能和媽媽說,因為媽媽已經(jīng)是別人的媽媽了。

我也不能和宋隨說,因為他在為蘇唐謀劃著未來。

到最后,我卻說給了一個還不太熟悉的人。

28

我沒有再去醫(yī)院治療,治療只不過是讓自己再茍延殘喘,將痛苦的日子再拉長。

我靠著止痛藥和安眠藥過活。

一天天消瘦。

偶爾照鏡子,里面的人皮膚棕黃,面容枯瘦,完全看不出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

好丑。

我想。

生命如迅速枯萎的花。

我開始走不動了。

趙棉每天推著我出去曬曬太陽,看著年年在草坪上玩。

偶爾我也讓她推著我去海邊轉轉,吹吹海風。

年年不嫌我丑,還總想親我。

但我不讓它親了。

趙棉不問我病情了,只是和我聊天,聊我以前,聊她以前,聊八卦,什么都聊。

某天她收拾東西看見我壓在抽屜的婚戒,驚呼著問我:「念念姐,你結婚了啊?」

「對啊?!?/p>

「那你的老公……」

她說到一半又噤聲,似是察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他不知道?!?/p>

不知道我生病了。

也不知道我偷偷跑來了這里。

「你們離婚了?」

趙棉一時嘴快,說完又立馬捂住自己的嘴巴。

「沒有?!?/p>

「那他為什么……?」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話,岔開話題。

29

海島上的日子過得很快。

快樂的生活都是很短暫的。

我開始撐不住了。

止痛藥失去了作用。

疼痛已經(jīng)到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吃不下任何東西。

我在房間里藏了一把刀。

有時候刀已經(jīng)放在手腕上了,可是看著屋子里熟睡的年年。

我又放下了。

活著對我來說,已經(jīng)變成一種痛苦。

我很少出門了。

可躺著也疼。

趙棉就來和我聊天,講到鎮(zhèn)上的八卦。

她鄰居家女兒和男朋友鬧分手,每天晚上都在吵架。

后來女生在家里割腕鬧自殺,逼著男朋友不肯分手。

胡攪蠻纏,歇斯底里。

在醫(yī)院鬧了好大一通。

趙棉有些唏噓:「場面堪稱恐怖,怎么會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愛情?」

因為曾經(jīng)愛得太深了。

后來就變成了執(zhí)念。

才會耿耿于懷,歇斯底里。

我望著她笑:「我以前也像她。」

因為這輩子沒有被人愛過,才會一直渴望愛。

趙棉一副驚掉下巴的表情:「沒看出來,念念姐這么溫柔?!?/p>

因為我有年年了。

「多去勸勸她吧,棉棉?!?/p>

最后總要看開的,她還有機會,及時止損,還能夠重新開始。

可我沒有了。

30

我真的撐不住了。

31

我讓趙棉推我去散了步。

晚間海邊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我們走走停停。

路上很安靜。

年年也沒有叫。

她推我回房的時候,年年跟著擠了進來。

這幾天我已經(jīng)不讓它進房間了。

它跑到我的床邊,想跳上來蹭我。

我讓趙棉把它抱走。

它不肯讓她抱,左躲右閃,又沖她齜牙咧嘴地叫,很兇很兇。

「年年。」

我喊了它一聲。

它又安靜下來,眼睛看著我,莫名委屈。

我看了趙棉一眼。

她把它抱起來帶走了。

門外它又叫了幾聲。

聲音漸遠。

我想起第一次見它。

它臟兮兮的。

瘦瘦的一個,看上去很可憐。

后來醫(yī)生說它身上全是毛病,還被人虐待過。

要是能早點遇見它就好了。

痛到意識渙散。

希望下輩子能夠早點帶年年回家。

讓它做一只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小狗。

不用挨餓受凍,也不會被人虐待。

我也能——

早點愛自己。

后記

1

趙棉打開門的時候,院子外已經(jīng)站了一個瘦高的人影。

是念念姐的丈夫。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身上落了一層霜,見到她時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像是上了發(fā)條的木偶。

「趙小姐?!?/p>

「能麻煩你,帶我去她常去的地方看看嗎?」

趙棉沒有說話。

她并不喜歡這個人。

念念姐對她的婚姻從來諱莫如深,她只能旁敲側擊問到一點關于感情的事情。

她當然好奇。

偶然有一天,幫念念姐整理房間時,打落了她放在桌上的書。

一本筆記本掉下來,攤開。

她承認自己實在好奇,趁著低頭去撿的時候瞟了一下內(nèi)容。

她打翻的那本日記。

是岑念的暗戀日記。

宋隨的名字占據(jù)了大半的版面。

二十來歲還是想象力豐富的時候,她結合著念念姐平時說的話,拼湊出來一個暗戀多年,卻嫁作他人婦的遺憾往事。

直到趕來處理念念姐遺物的男人出現(xiàn),他的手上帶著和念念姐同款的婚戒,看見他簽名時的宋隨兩字。

她忽然有些發(fā)蒙。

如果念念姐嫁給了自己喜歡了這么久的人。

又為什么要自己一個人跑到這里來慢慢等死。

又是什么,讓她到死,都沒有再見自己曾經(jīng)的愛人?

她想不通。

但她本能地討厭這個男人。

她拒絕了。

可是在早晨開門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的第五天,趙棉松口了。

宋隨跟著趙棉去了岑念常去的地方。

一個總是有很多人的公園,一個街角的咖啡店,一段環(huán)島路,還有一處海灘。

公園是帶著年年去和其他小狗一起玩的。

咖啡店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環(huán)島路在療養(yǎng)院附近,不用輪椅時,本來能走更遠。

海灘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

她和年年一起。

玩累了,一人一狗就偎在一起,朝著大海。

安靜地就像兩座雕塑。

宋隨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地設想。

五天后他又敲開了趙棉家的門。

莫名的膽怯降臨,他踟躇著開口:「趙小姐,您能和我聊聊……念念嗎?」

眼前的人卻一下變了臉色,握著門把手的手臂顫抖。

良久,他才聽見她說:「不能?!?/p>

對他向來冷臉的女孩情緒激動起來,紅了眼睛:「宋先生想聽什么?」

「聽她是怎么樣一個人在病痛里掙扎——」

「聽她去世時孑然一身,只有一條狗陪在她身邊——」

「還是聽她死時痛苦不堪,被癌癥折磨得不成人形?」

岑念從不喊疼。

但趙棉能看見她額角的青筋與冷汗。

她死時趙棉沒哭。

她的骨灰被灑進海里時趙棉沒哭。

送走年年時,聽說它在別人家不吃不喝,只是縮成小小的一團時,趙棉沒哭。

可是陪著一個人,看著她的生命被病魔摧殘,看著她一點點枯萎,看著她痛得要死卻還是溫柔平和,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捧在手里的骨灰。

她怎么可能不難受?

明明是大好年華,一切卻都不可挽回了。

趙棉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

哭到不能自已,又抬手擦去眼淚。

她紅著眼,聲音冷淡:

「所以宋先生,」

「她生病難受的時候,你在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

宋隨想。

他在陪蘇唐。

2

宋隨在島上待了半個月。

他找到了年年現(xiàn)在的家。

他去了好幾次,想從那個人手里要回年年。

接手年年的是個長得一臉兇相的男人。

蠻橫又不講理。

不管開多高的價,男人都不理會,甚至拿著掃帚幾次想把他趕出去。

他也不肯放棄,就一直去磨,被趕出來第二天再去。

拖到七八天,男人忍無可忍,站在門口罵他,罵完又問:「一個小土狗,你抽什么風非要它?」

宋隨站著,像小學生一樣默默挨完了罵,聽到他問時愣了愣。

空氣沉默半晌。

男人不想管他,準備回屋,卻忽然聽見他說:

「……是亡妻的遺物?!?/p>

五大三粗的男人回頭,看了他幾眼,然后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宋隨沉默地站在門口。

不過片刻,他又出來,還抱著那只小白狗。

男人把年年給他。

「好好照顧?!?/p>

「要不然以后再見她,她要怪你嘍?!?/p>

3

年年和他并不親近。

宋隨帶它回家,它的窩和玩具都在原來的房子里。

年年卻每天都待在岑念曾經(jīng)住的那間屋子。

宋隨知道,因為那里面,都是她的氣味。

小狗將自己縮成一團,埋在枕頭上。

不吵也不鬧,乖得很。

日子比起之前好像沒什么變化。

宋隨還是照樣上班,下班,吃飯,生活,日復一日。

只不過是少了岑念。

他是個成年人,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困了會睡覺。

年年某天早晨趁著他開門也溜了出去。

一跑就沒了影。

他急得到處找。

最后晚上回來時,看見它蹲在家門口。

黑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然后低頭叫了兩聲。

宋隨將它抱起來,摟在懷里,就像以前岑念抱它的時候。

家里沒有開燈。

一片黑暗中。

宋隨抱著年年,好久,才嘆了口氣。

「她才不會怪我。」

她已經(jīng),不會愿意再見他了。

4

公司的人說宋總變了。

不是變得更冷,反而變得更溫柔了。

宋總以前惜字如金,也總冷著一張臉。

最近卻莫名愛笑,不過是一點小事,他也會溫柔地夸上你幾句。

公司里的人議論紛紛。

「要是宋總沒結婚,那一笑,真的要把我魂都帶走了?!?/p>

「宋總怎么了?被人奪舍了?怎么變了個人一樣?!?/p>

「有沒有可能,」女孩子捧著咖啡笑,「宋總是被他夫人同化了?!?/p>

宋總的夫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見到她們的時候總是笑著,溫溫柔柔的,可又干練得很。

她有時候來,見到她們也會問好,從來沒有什么架子。

「說起來,念念姐好久沒來了。」

宋隨路過茶水間,聽到的就是這一句話。

時間像在這一刻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宋隨站在門前,邁不開步。

她不會再來了。

5

年年還是每天都往外跑。

下午又在家門口等著宋隨,等他回來,又小跑著上樓,進到岑念的房間里去。

宋隨忽然好奇。

它每天在外面做什么。

他跟在它身后,看著它繞了一圈路,去公園,它找到一個沙坑,刨了一會兒土,又離開,順著原路返回,在小區(qū)里又轉了兩圈。

然后就回家,蹲在家門口,等他回來。

宋隨剛開始不明白。

直到某天,公園里有個女孩子摸了摸它,輕聲問:「年年,你的姐姐呢?」

年年叫了兩聲,然后又沉默。

他忽然知道了。

這是岑念每天帶它走的路。

岑念不在了。

它還繼續(xù)走。

6

那天回家宋隨跟著年年又進了岑念的房間。

小狗鉆進書桌底下,叼出來一個空瓶。

宋隨拿著空瓶看了看,上面印著安眠藥。

他忽然想起那行被劃掉的字。

我再也去不了海島了。

再見,宋隨。

「岑念死在了這一天。

可是年年救了她?!?/p>

空掉的安眠藥瓶,門上的抓痕,被淚暈開的字跡,得不到回復的短信。

和本來要死在那天的岑念。

那些壓抑著不發(fā)的悲傷立馬化作山洪海嘯,將他沖垮。

悔恨化成一個巨大的怪物,一下將他吞噬,又反復咀嚼。

宋隨癱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天的細節(jié)。

像是自虐一般,反復回想。

他到底,都他媽的做了些什么。

7

周煜三天后終于敲開了自己好友的門。

蘇唐給宋隨發(fā)的短信,打的電話他一個沒回,無奈之下才求助到了周煜。

周煜站在他家門口足足敲了有三個小時的門。

宋隨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上面沾滿各種酒漬,開門時把周煜嚇了一跳。

沖天的酒味熏得他只想吐,好在宋隨只是看上去邋遢了點,酒味重了點,情緒還是比較穩(wěn)定。

和往常一樣冷著一張臉,看上去還是可以溝通的樣子。

好友一言不發(fā)地進了屋,周煜跟在他身后,看清屋內(nèi)的一瞬間,他差點破口大罵。

穩(wěn)定個屁。

客廳里擺滿了各種酒的空瓶。

被人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地上,一點也沒有亂。

屋內(nèi)所有的東西都井井有條。

宋隨坐在沙發(fā)上,拿起了茶幾上一瓶剛喝一半的酒,對著嘴巴,仰頭。

瘋了。

周煜上前把酒搶過來。

無色的液體澆了宋隨一身。

他抬眸看了一眼周煜,什么也沒說,只是慢吞吞地,又從旁邊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準備擰開。

「宋隨你他媽瘋了吧?」

「你他媽現(xiàn)在沒死都算命大,你還喝!?」

周煜把酒搶過來,罵人的話只說了兩句,就見好友倒在沙發(fā)上閉了眼。

真踏馬瘋子。

8

宋隨在醫(yī)院醒來的時候,睜眼就看見邊上的周煜。

腦袋渾渾噩噩,好像有他沖著他叫罵的場景。

宋隨想了一會兒,只記得自己一直喝,喝不下了就去廁所吐,吐完了就繼續(xù)喝。

可是他一直沒醉。

周煜放下手機就見好友正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沒什么表情就更嚇人了。

周煜心頭火大:「你他媽……」

「岑念走了。」

突然冒出來的話打斷了周煜的怒火,好友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走了?去哪里了?」

他的腦袋一時沒轉過來。

宋隨斂眸:「她生病了?!?/p>

「什么病?」

「胰腺癌?!?/p>

周煜一下安靜了。

「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蘇唐給我打電話,說她生病了,讓我去看看她。」

「走的時候岑念問我能不能不要去。」

「我沒回答?!?/p>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里吃了很多安眠藥?!?/p>

「周煜?!?/p>

宋隨抬眸,眼神如一潭死水。

「你說,」

「她最后送我走的時候,她在想什么?」

周煜沉默。

「她吃了安眠藥,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時候,她在想什么?」

沒有人回答。

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來,紅著眼,聲音晦澀又痛苦。

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你說,她會想什么?」

周煜忽然起身。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病房的門在一聲轟響中再被關上。

屋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

剩他一人失魂落魄地望著雪白的墻。

最后泣不成聲。

9

宋隨出院后辭了職。

每天陪著年年一起走他們走過的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照著岑念給他寫的食譜學著做飯。

從生疏到熟練,可是比起岑念做的,卻總覺得差了些什么。

后來他也開始失眠了。

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去翻岑念以前的日記。

每一頁都能找到他的名字。

他就翻來覆去地看。

又哭又笑。

原來她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喜歡了他這么多年。

后來年年也走不動了。

它本來就是流浪狗,身體哪哪都有毛病,壽命不長。

如果岑念沒有帶它回家,它本來要死在兩年后的冬天。

它不再出門了,每天縮成小小的一團,趴在岑念的枕頭上。

宋隨也哪兒都不去了。

吃了飯就陪著它。

10

年年走的那一天,宋隨在它身邊。

趴著的小狗忽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沖著某一處叫了兩聲,然后露出一個傻傻的笑,尾巴搖搖晃晃。

宋隨看著它想往前撲,然后又摔在床上,趴著不動了。

過了十幾秒,它就沒動靜了。

宋隨知道,是岑念來接它了。

后記的后記

睡意吞沒他最后一點意識時。

宋隨想,

原來那天,岑念是這種感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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