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鬼》

問：為何書生撞鬼，多是艷鬼美狐？

許光年望著書堂外的重重青山，說：“因為他們從沒遇到過鬼。”

書童問：“那先生呢？”

許光年愣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搖了搖頭，說：“我也沒有?！?/p>

書童放下了手中的一卷書，望著先生問：“可是小魚姑娘明明前兩年還在啊……”

許光年笑了，嘴角輕輕翹起，他說：“小魚姑娘不是鬼，她是仙女?！?/p>

1.

第一次見小魚姑娘的時候，許光年還是個少年。

作為三月鎮(zhèn)出了名的神童，許光年十五歲考上了秀才，十六歲就去考舉人，那天，他爹駕著馬車，他娘在車上給他做新衣服，就這樣晃晃悠悠到了杭州城，馬車上還有各種鄉(xiāng)紳送的禮物，有書卷、名硯、狼毫筆……不過許光年最感興趣的是，是一個小布偶。

這個布偶是一個道士送的。

老道士住在鎮(zhèn)東邊的小道觀里，說來奇怪，平日里也沒人去燒香，去做香客送銀子，但這老道士偏就吃得油頭肥腦的，成天見他，都是在跟著一個豬蹄，手里拎著一根臟兮兮的拂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穿著爛道袍的肥乞丐。

他聽說許光年要去杭州城，掐指一算，結果一下子哭了。

老道士一邊哭一邊跑到許光年家里，把那個臟兮兮的布偶，硬塞到梁父手里，他說：“老道我活了八九十年，悟道也有五十多年，第一次算到了天機，也甭管泄露不泄露了……”他蹲下來，看著許光年，非常認真的說：“小娃娃，你這次去杭州城，必是高中，但回來的時候，會遇到一個和布偶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她會和你說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話，不過你一定要相信她說的話，因為她是那個地方派來救你的?！?/p>

說完后，不顧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梁家三口，大哭著就出門了。

當時，因為布偶被老道士手上的油，還有些臟東西，弄得完全灰頭土腦的，但后來他娘好好洗了一下，露出了真容，這下把他們都鎮(zhèn)住了。

布偶是用布做的，但跟真人一樣，櫻桃小嘴，眼睛明亮，尤其是那包裹在花衣服里的身子，讓人心猿意馬。

于是這一路上，許光年一邊拿著布偶看，一邊想著老道士那句“會遇到一個，和布偶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俗語道：年少多懷春，年老多思淫。許光年從沒見過像布偶這么漂亮的女人，心中有點小期待，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到了杭州，臨近會試，他就沒多少時間去有這閑心思看了。

第一天，他看了四眼。

第二天，他看了十三眼。

第三天，他看了四十九眼。

第四天，考試。

第五天，考試。

第六天，他看了九百三十四眼。

第七天，踏上歸程。

那天，他爹駕著馬車，他娘給他縫著衣服，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走著走著，忽然起了大霧，過了一米遠的東西，就只剩個輪廓了，但坐在馬車上的梁父，依然慢慢悠悠地駕著馬車。

許光年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他拿著布偶，慢慢湊近，正背對著他縫衣服的娘。

“娘，怎么突然這么大霧？”

他娘沒回頭，依然低頭縫著衣服。

“娘，你咋不說話呢？”

許光年慢慢湊近，扶了下他娘，結果沒想到，一扶就倒。

他娘躺在馬車上，許光年一看，差點嚇死過去，他娘變成了一個跟人一樣大小的人偶，用布做的，臉上沒有任何五官，跟麻將里的白板一樣。

許光年連滾帶爬，到了馬車前，他爹安安靜靜駕著馬車。

他說：“爹，爹，娘怎么變成人偶了?！?/p>

他爹不回話，只是慢慢地回過頭，也是沒有五官，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從白臉換成了黑臉。

許光年直接摔下了馬車，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爬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摔到了路邊的一個石頭后面，他小心翼翼的探頭向外望，路上不只是自家的馬車，還有不少在路上走的，在大霧里，許光年瞇著眼睛，隱隱約約看見他們的臉，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沒有五官的黑白臉。

許光年咽了下口水，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后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小書生，我來救你了?！?/p>

許光年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樣，連忙回過頭，他剛看了第一眼，連碰到這種詭異事情都沒有哭的許光年，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鬼??！”

后面那個女孩子，本來好不容易找到他，挺高興的，結果被他這一聲嚎嚇到了。

“哪？鬼不是在外面嗎？”

許光年指著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呀！”

“呸！我是仙女?！迸佬叱膳?/p>

許光年繼續(x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說：“騙人，仙女哪有你這么丑啊！”

2.

“這是怎么回事？”

許光年膽戰(zhàn)心驚地問，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遠離了那條路，但大霧好像沒有邊際一樣，連杭州城都籠罩在霧氣里。

許光年和女孩子偷偷進去，在街道上的人、畜都變成了無臉人偶。

這時候，他們突然看見了遠處有一盞亮著的燈。

他們走過去后發(fā)現(xiàn)，正是許光年在杭州住著的客棧，他們走進去一看，客棧里也全是布偶。

只是有一點不一樣，客棧里那個站在柜臺后面的老掌柜，居然還和以前一樣，有鼻子有眼，臉上帶著笑容。

許光年剛想過去說話，被小女孩拉了一下。

“別表現(xiàn)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小女孩低聲說。

許光年看了一眼，站在人偶堆里，卻好像沒有察覺，依然在迎客的老掌柜，他咽了下口水，走過去，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的正常點。

“你好，掌柜的，開兩間中房……”許光年說。

沒想到小女孩搶著說：“一間就夠了，不用兩間?！?/p>

許光年驚恐地回頭看了一眼，停在了她的臉上，感覺眼睛辣辣的，連忙捂住。

“兩間！”許光年捂著眼睛，回過頭對掌柜的說。

“一間！”小女孩很倔強。

說完后她掐了一下許光年，湊到他跟前輕聲說：“你還想不想讓我救你了？”

聽了這句話，許光年感覺到后面那群無聲的人偶，坐在那里正在靜悄悄的吃飯。

像是做了劇烈的心理斗爭后，許光年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盯著掌柜的，說：“來一間中房。”

掌柜的笑著點了點頭，招呼了一下，一個穿著店小二衣服的人偶走過來，邀請他們?nèi)ザ牵S光年在前，小女孩在后。

到了二樓，他們的房間，門上寫了個“貴”字，不知是何意，許光年也不敢問店小二。

進了房間后，許光年連忙把門關的緊緊的，背靠著門，軟趴趴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許光年喘了口氣，問了個他最想問的問題。

“這是你嗎？”

許光年一只手顫抖著，從懷里掏出小布偶，給小女孩看。

小女孩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是我呀，你看，一模一樣啊。”她指了指自己。

許光年瞪大了眼睛，他望著小女孩嚷嚷道：“你再仔細看看，哪里一樣了？”

說著，他用手隔著衣服比了布偶鎖骨下面的地方。

“鼓的?！?/p>

接著又指了指小女孩那個地方。

“平的！”

“哪里一樣了？”許光年說。

小女孩氣得臉漲紅，她指著許光年說：“好啊你個登徒子，早知道我就不來救你了?！?/p>

這時候，有人敲門。

“不知道兩位客官，還有什么需要嗎？”

是掌柜的聲音。

許光年趕緊道：“沒有了，沒有了?！?/p>

門外的掌柜的呵呵笑了一聲，轉身走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你知道你是誰嗎？”

掌柜的走了以后，小女孩認真的看著許光年說。

“我是許光年啊，三月鎮(zhèn)許家第三子?！痹S光年說，他一臉懵逼，不知道小女孩為什么這樣問。

“不，你是八格。”小女孩說。

“這就是我為什么跑這么遠來救你的原因?！?/p>

3.

“八格是什么？”許光年問。

“不知道?！毙∨⒗碇睔鈮训恼f。

許光年本來準備洗耳恭聽的，聽了這個回答差點暈過去。

“那你來救我干什么？”許光年問。

“我本來是一尾七星河里的鯉魚，突然有一天，岸邊來了兩位仙人，說讓我來救你，救完你就讓我變成仙女?！?/p>

小女孩說，她掀起袖子，給許光年看胳膊上的魚鱗。

“所以，你也不知道八格是什么？”許光年強忍住想摔門出去的沖動，他問。

“是的?！毙∨Ⅻc頭。

“那你知道怎么救我嗎？”許光年問。

“不知道。”小女孩搖頭。

許光年只感覺眼前一黑，暈暈乎乎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你沒事吧小書生？”小女孩見他忽然倒下，連忙撲到他身上，拼命地晃他。

許光年被晃醒了，近距離看到小女孩的那張丑臉，呼吸困難，又暈了過去，連續(xù)幾次，許光年這次也不睜眼了，緊閉著眼睛把小女孩往外推，他說：“停！”

小女孩聽話的停住了。

許光年閉著眼睛站了起來，轉了個身，感覺到背對著小女孩后，才放心的睜開眼睛，他二話不說拉著小女孩出門。

蹬蹬蹬，走到樓下，許光年也不顧到處都是的無面人偶了，走到掌柜的面前。

他一點也不溫柔的把小女孩拉到前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那個布偶。

“掌柜的，你說說看，這個布偶，和這個女人，是同一個人嗎？”許光年氣呼呼地問。

掌柜見他們兩個這個樣子，就聽話的仔細看了下布偶，又仔細看小女孩，來回幾遍，他才笑著開口：“小少年，完全是同一個人。”

許光年一臉懵逼地望著掌柜，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又看了眼布偶，接著回過頭，剛看第一眼，立馬轉了回來。

許光年湊到掌柜的耳邊，聲音嘶啞著說：“布偶這么漂亮，她那么丑，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

掌柜笑呵呵地說：“在老叟的眼里，就是同一個人?！?/p>

接著，他仔細看了下許光年，尤其是眉心的位置，看了良久，他開口道：“兩位是要去三月鎮(zhèn)的吧？”

許光年嚇了一跳，他說：“你怎么知道？”

“你不用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這幾天……去三月鎮(zhèn)，不是那么容易了?！闭乒裾f。

“我就是去三月鎮(zhèn)的，我和我……”

還沒說完，掌柜的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他。

“你不用說了，我也不想聽，你這時候想去三月鎮(zhèn)，尋常的路是走不成了，只有一條很少有人走過的路，才能到三月。”

“什么路？”許光年說，小女孩也側耳認真聽著。

掌柜望了下四周，盡量壓低聲音，他說：“神仙路。”

此話一出，客棧里所有的無面人偶，包括那個店小二，齊刷刷的扭過頭，直勾勾地盯著掌柜、許光年、小女孩三個人。

客棧里的燈火也開始忽閃，像是下一秒，就會熄滅一樣。

4.

“神仙路？”許光年問。

因為是背對著那些無面人偶，他并沒有注意到后面的情況，但小女孩注意到了，她聽著后面的那群無面人偶的聲音，緊緊的拽著許光年，她眼睛瞪圓，慢慢呼吸，隔著衣服，都能看到她手臂上的魚鱗在一點點發(fā)亮。

“是啊，神仙路，那是一條非常危險的路，但如果你不走的話，這幾天就只能待在杭州城。”掌柜笑著說。

“不！不能留在杭州城！”小女孩突然出聲，她拉住許光年想往外面跑。

掌柜輕輕用手敲了一下柜臺，門猛地緊閉，把他們二人關到了客棧里。

“我話還沒說完呢，不許走?！闭乒衲樕弦廊粠еθ荩皇沁@時候在小女孩的眼中，變得十分陰森恐怖。

許光年最開始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他被小女孩拉的轉了個身子，看到后面那群直勾勾盯著他們的無面人偶。

他不敢做太大動作，只是慢慢的向小女孩身邊靠近。

“掌柜的，你還有什么沒說嗎？”倒是小女孩顯得沒那么怕，她盯著掌柜說。

“有啊，不多不多，就一件事情?！闭乒竦氖忠徽校粋€上面寫著貴字的牌子自動飛了過來，出現(xiàn)到他手里。

“我這客棧里，每個門上都有一個字，有財、權、色、欲、貴、情、義、忠，誰進哪個門，就說明他想要這個，缺這個?！闭乒裾f，他笑瞇瞇的老臉，讓許光年心里有點慌。

“我算到你是從三月鎮(zhèn)來的?！彼钢S光年說。

“你是從七星河來的?！彼钢∨⒄f。

“你要求功名，是貴，你要成仙女，也是貴?！闭乒裾f。

他手指敲著賬本，說：“這幾天，在這里住店，我是不收銀子的，只收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小女孩警惕地問。

“就是用你們最珍貴的東西，換最想要的東西，這怎么樣？”掌柜說：“我可以讓你成仙女，也可以讓你成狀元?！?/p>

“不換！”小女孩直接了當?shù)木芙^，許光年心中一跳，這誘惑確實大。

“呵？為什么不換??？”掌柜說，他盯著小女孩看。

小女孩不屑地說：“你又不是從那個地方來的，怎么可能讓我成為仙女？我看你這屋子里，瘴氣倒是不少，恐怕你這客棧下面，有一株千年桃樹精，這種瘴氣，極易讓人產(chǎn)生幻象，真當我是傻子啊?！?/p>

掌柜見自己被拆穿了，也不惱羞成怒，依然面帶笑容，他說：“如果假的和真的完全一樣，那真假還重要嗎？”

小女孩認真的望著掌柜，她說：“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很重要。”

掌柜哈哈大笑，他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他說：“這人間里，哪里有真的東西啊，你們回頭看看那群人偶?！?/p>

許光年聽話的回頭看，忽然，他感覺到眼前一花，無面人偶全不見了，都變成了正常的人，一邊吃飯喝酒，談笑風生。

再一晃，又變成了無面人偶。

掌柜抹了抹眼淚，用渾濁的眼睛，望著那群人偶說：“這人間，盡是鬼呀?！?/p>

“你們走吧?！闭乒袂昧饲米雷?，客棧的門自動開了。

“想要真，想要活下去，就快點找到神仙路吧，千萬別再回來了?！?/p>

5.

“我好像知道神仙路在哪里。”小女孩說。

在前面走的許光年回過頭，望著愈來愈遠、像一只螢火蟲的客棧，問：“你之前不是不知道神仙路嗎？”

“我是不知道神仙路呀，但是之前，來找我的那幾個人，他告訴我說，皇宮里有一條路，可以通往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毙∨㈩D了一下，說：“我想，應該就是掌柜說的神仙路。”

“在皇宮里面呀，那里戒備森嚴，我們怎么可能進去呢？”許光年皺著眉頭。

“你忘記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人偶了嗎？”小女孩摸了摸手臂上的魚鱗，她說。

許光年笑了，他眉頭挑起，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一樣，他說：“皇宮里面住的可是真龍?zhí)熳影?，怎么可能像我們凡俗夫子一樣，也是人偶呢？?/p>

“真龍?zhí)熳樱俊毙∨⒂悬c疑惑，她問：“那是什么？”

“就是龍呀，在天上飛來飛去，呼風喚雨的那種?！痹S光年一邊比劃著一邊說。

“那你說的那個真龍?zhí)熳樱麜w嗎？”小女孩問。

許光年好像噎著了一樣，想了好久才開口說：“好像不會。”

“那他會呼風喚雨嗎？”小女孩問。

許光年臉憋得漲紅：“這個國師會?！?/p>

“那不就是啦，就算他真的是龍，也有我呢。”小女孩豪氣萬丈地拍了拍許光年的肩膀，亮出手臂上的魚鱗，說：“我可是有法力的呢?！?/p>

“可是……”許光年還想說什么。

“走吧，反正神仙路在那里面，我們不去也得去。”小女孩拽著他往前走。

皇宮在杭州城的正中央，也是一座城，大城包著小城，據(jù)說這也是前朝的皇宮，當時現(xiàn)在天子的父皇，打入了杭州城，卻遲遲打不進皇宮，就這樣了圍了整整兩年。

最開始，皇宮里的存糧還夠吃，到了后面，就開始出現(xiàn)人吃人的事情。

有一日，前朝皇帝在皇宮里，御膳房送來了一碗肉羹，他吃了一口，覺得不太對勁，就問旁邊的大將軍：“這是什么肉？”

大將軍遲疑了一下，說：“羊肉?！?/p>

皇帝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說：“羊肉朕知道是什么味道，這絕對不是羊肉，告訴朕，什么肉！”

大將軍當時直接哭了出來，跪在皇帝面前，說：“這是香妃的肉?！?/p>

皇帝聽了后，望著這碗肉羹，久久不說話。

三天后，皇帝在后山自縊，十萬大軍終于入了皇宮。

小女孩站在這座皇宮前，望著霧氣重重中的它，忍不住驚嘆道：“你這真龍?zhí)熳幼〉牡胤?，真大啊。?/p>

“那當然了，里面比外面看起來的更大呢！”許光年說，他的小臉凍得通紅，但還是仰著臉，盯著皇宮，身體細微的顫抖。

“你以前來過嗎?！毙∨?。

“沒有，不過我夢到過?！痹S光年露出開心的笑容，他說：“我夢見我腰系著玉帶，穿著織金蟒袍，每天在這皇宮里進進出出，每天都能面圣，為圣上排憂解難，治國平天下?！?/p>

“沒事，過會兒有時間了，我?guī)闳タ纯茨銐衾锏倪@個真龍?zhí)熳?。”小女孩笑著說。

許光年不屑地瞅了她一眼說：“我們能不能進去還是一回事呢，你個小鯉魚精也想見真龍?zhí)熳?，當心嚇死你……?/p>

還沒說完，許光年聽見了轟隆轟隆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十萬大軍沒攻破的城門，緩緩打開。

6.

“這……城門怎么開了？”許光年結結巴巴地問。

“我開的呀?！毙∨研渥愚哿讼氯ィ谧“l(fā)光的魚鱗。

“你怎么開的？”許光年身體顫抖著。

“用法力啊，小書生，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小女孩歪著腦袋看著他。

許光年覺得胸口有一股悶氣，又像一個大錘猛錘到那里，他晃晃悠悠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恢復正常，他悵然若失地喃喃道：“這可是十萬人都沒攻破的城門啊……”

“走啦，我們來這皇宮里逛逛，你不是做夢都想來嗎？”小女孩已經(jīng)走到城門邊，回頭望著許光年說。

“好好好，我們進去瞧瞧……”許光年的聲音有些顫抖。

皇宮深處。

一座山里的密室，盤坐著一個須發(fā)皆白的年輕男人，在小女孩和許光年走進城門的那一瞬間，他睜開眼睛，眼中射出一道精光。

“有趣?！彼p輕道。

說完，他緩緩起身，一個無面人偶走過來，給他穿上國師的道袍。

他接過銅鏡，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露出笑容。

皇城御花園里。

小女孩和許光年在里面漫步，周圍還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偶，在花園里澆水，拔草，剪樹。

“還真別說，這里好漂亮啊，比我住的七星河漂亮多了?！毙∨⑹址鲋愤叺幕?，一路走過去，花上的露珠全都灑落在地上。

“怎么沒看見御林軍?。俊痹S光年好像沒聽到，還在那里自言自語。

“他們就是啊?！毙∨⒅钢且魂犈帕姓R的無面人偶，她說：“小書生，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告訴我嘛。

“沒沒沒，沒什么事情。”許光年慌張的擺手，連忙加快腳步，跟上了小女孩。

他剛想說什么的時候，小女孩用手制止住了他。

小女孩的表情變得非常認真，死死盯著面前的霧氣。

下一秒，一個如同天雷一般的聲音，在兩人耳邊炸響。

“一個鯉魚精，一個小書生，也敢私闖皇城，不怕死嗎？”

許光年緊緊捂住耳朵，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好像流血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小女孩用手臂護住許光年，她輕輕道：“小書生，別怕，有我在呢，沒人能傷害你?！?/p>

說完，她盯著前方的霧氣，問：“你是什么人？”

天雷一般的聲音繼續(xù)炸響。

“我？哈哈哈，我是當朝國師?！?/p>

“御林軍，聽令，把他們拿下！”

那一隊無面人偶，聽到這個聲音，猛地抬起頭，氣勢洶洶地朝小女孩和許光年跑來，他們雖然是無面人偶，但他們手上拿的兵器確實是貨真價實的，閃著寒光，若是刺在人身上，恐怕直接就多了幾個血窟窿。

小女孩魚鱗閃亮，她拍出一掌，掌勁結結實實地印在無面人偶身上。

無面人偶們被一掌拍飛，有的摔到了樹上，有的摔到了假山上，有的摔到草坪上。

小女孩喘了口氣，她臉色蒼白，看來是用了不少法力。

只是下一秒，那群無面人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從假山、樹上、草坪上爬起來，撿起兵器，再次向小女孩二人沖過來。

“怎么殺不死??？”小女孩的額頭開始出汗，她咬著牙，回頭看了眼許光年，拉著他就跑。

“我們走，跟他們這樣耗下去，會死在這里的?！毙∨⒁贿吪芤贿呎f。

他們從御花園跑到漢清宮，從漢清宮跑到廣林殿，從廣林殿跑到金鑾殿，后面追著的御林軍越來越多，他們臉上毫無表情，也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拿著寒氣逼人的兵器，安靜到詭異地追著小女孩和許光年。

7.

許光年和小女孩緊緊靠在金鑾殿的大門上，他們感覺到外面的人偶們正在猛烈地敲打著大門，小女孩抬頭往金鑾殿內(nèi)看。

兩排跪在地上的人偶，他們穿著官服，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奏折。

小女孩走上前，撿起一份奏折，拿起來看，上面卻全是一些亂碼，唯一有確切文字的，為首的一個人偶手里的，他手上的奏折寫著“的吼叫薩芬和薩芬”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東西，小女孩繼續(xù)往前走。

這是一個王座。

是一個周邊鑲有紅瑪瑙、坦桑石、綠翡翠、祖母綠，中間是一條不怒自威的五爪金龍，上面坐著的人，他身上也有一條龍，他穿著一個黃色為主的龍袍，坐在上面一動不動，小女孩慢慢往上看……

是一個無面人偶！

小女孩說：“小書生，你看哎，你說的真龍?zhí)熳?，怎么也是個人偶？”

后面鴉雀無聲。

她回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許光年，他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整個人都在顫抖。

許光年這是第一次見皇上，但他在夢里，夢見過無數(shù)次，有暴怒的、慈祥的、大笑著的、意氣風發(fā)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是這個樣子的，面無表情，連五官都沒有，只是呆呆地坐在王座上。

他和杭州城，去三月鎮(zhèn)的路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是一個人偶。

恍惚里，他像是看到了父親在前面，對他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母親在旁邊，念叨著“真龍?zhí)熳?，可是天的兒子，那是有龍氣的?！睆某錾浆F(xiàn)在，他所有的教育，都是在告訴他，天子，是威嚴不可侵犯的，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踏入這個金鑾殿，跪在這位天子面前，高呼著萬歲。

現(xiàn)在他看到了這位天子。

他是個人偶，和那天在馬車上，他母親，他父親一樣的人偶。

是一個包裹在龍袍里，包裹在真龍?zhí)熳拥奶撓裣?，包裹在普天下大部分人的意淫中的一個人偶，沒有任何特殊。

許光年突然間好想笑，他咧開嘴巴，開始大笑。

他笑到不能自已，慢慢跪在地上，笑出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許光年跪在地上，額頭貼著這座金鑾殿的地上，小女孩看不到他的臉，只聽見笑聲漸漸變成了嗚咽。

小女孩不知道該做什么，該怎么做才能安慰他。

她開始手足無措，她走到許光年旁邊，輕拍他的背，她說：“小書生，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呀，不知道為什么，你一哭，我心里就好難受……”

小女孩說著這些話，但許光年仿佛沒有聽見，他只是跪在地上，用壓抑到極致的聲音，把那種信仰破碎的感覺，緩慢釋放出來。

只是他們的時間沒有太多了，金鑾殿的大門靜悄悄地打開了。

那些人偶沒有進來，只有一位頭發(fā)眉毛花白的年輕男人，緩步走了進來。

8.

“呵呵，這是怎么了，可憐的小書生，被你的萬歲嚇到了？”

國師走到門口，停著了，他靠在門上，望著跪在地上的許光年，他眼睛里帶著笑意，說起話來風輕云淡的模樣，倒有些神仙氣質(zhì)。

“你就是剛才說話的人吧？”小女孩盯著國師說。

“對，是我?！眹鴰熣f：“小鯉魚，你的小情人現(xiàn)在可是傷心欲絕了，你卻連安慰都不會，哈哈哈……”

小女孩臉一紅，她說：“呸！誰是他小情人！我只是單純來救他的……”

說完后，又覺得不太妥，添了一句：“小書生，你沒事吧？”

許光年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睛通紅，望著國師問：“你又是誰？”

國師輕挑下眉頭，笑著問：“你來杭州城考舉人，難不成沒聽說過我？當朝國師是一位須發(fā)皆白的神仙？”

許光年有些吃驚：“剛才說話的真的是國師？”

國師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緩步走到了王座前，望著穿著龍袍的無面人偶說：“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嚇了一跳，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時候，我還是個三十多歲中年人，以為皇宮里坐著的，會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沒想到啊，這里也和人間一樣，全是鬼啊……”

許光年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盯著國師說：“一直都是這樣嗎？”

國師笑了一下，輕輕道：“一直如此?！?/p>

“這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在一個不大的范圍內(nèi)，按照著一些看不見的規(guī)則，行尸走肉的活著，就像這些人，每天來上朝，拿著些毫無意義的奏折，說著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的價值是什么？毫無價值，他們改變不了任何東西，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自從進了這宮門，就再也出不去了?！?/p>

國師望著外面的藍天白云，他有些傷感地說。

“如我剛才說的，這世界上每個人都要遵照著一些規(guī)則，我也不例外……”國師回過頭，望著小姑娘說：“我所遵守的規(guī)則就是……除掉所有進入皇城里的邪魔妖祟，很可惜，你也在這其中，小鯉魚?！?/p>

“雖然我挺喜歡你的?！眹鴰熣f。

小女孩警惕地望著國師：“也就是說……”

國師沒有讓小女孩太多廢話就立即出手了，他輕輕一揮手，空氣里出現(xiàn)一道波瀾，直接沖向了小女孩。

小女孩手臂上魚鱗一閃，水從這一片小小的魚鱗里不斷的涌出來，綿延不絕，它們形成了一道水墻，擋在了她和許光年前面，兩種能量一碰撞，便破碎了，水墻破開，像是在金鑾殿下了一場大暴雨，小女孩和許光年的衣服都濕透了，地面上也全部都是水。

國師仿佛早已知道這個結果，他說：“果然是七星河來的精靈，居然能擋住?！?/p>

“不過……”

他話音一轉，仿佛瞬移一般出現(xiàn)在臉色蒼白的小女孩面前，他居高臨下，看著小女孩和許光年。

“沒有一點用?！?/p>

9.

小女孩臉色蒼白如紙，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法力可以用了。

許光年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腿有些發(fā)抖，好像站都站不穩(wěn)了，他拳頭緊攥，盯著國師。

國師的手輕輕地往下一壓，一道波瀾再次出現(xiàn)。

一聲輕響，小女孩手臂上的魚鱗裂開了一個小縫，如同一條大江在魚鱗后面一般，涌出了一股巨浪，居然沖破了一道波瀾，拍打在國師的身上。

國師一聲悶哼，被拋到大殿的屋頂，不過他輕飄飄的，好像一片柳絮，慢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連一點塵土都沒驚起來。

他低頭一看，小女孩已經(jīng)沖到了他身邊。

咔。

魚鱗又裂開了一道縫，小女孩一拳打在國師的腹部，他感覺就像是在大海上，被一頭巨鯨撞上的感覺，向后飛了出去，狠狠地砸在王座上，那個價值連城的王座直接碎掉了，上面的皇上也被砸飛了，不過皇上和那些御林軍一樣，只是過了一小會兒，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國師爬起來，咳嗽了兩聲，他說：“看不出來呀，小姑娘，力氣還蠻大的……”

還沒說完，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國師再次飛了出去。

看似是小女孩占上風，不過站在旁邊的許光年心卻一直放不下來，因為國師挨了這么多拳，除了衣服有些狼狽外，一點傷也沒有，倒是她自己，嘴角已經(jīng)在向外溢血了。

國師慢悠悠的站起來，他笑著說：“小姑娘，你再打下去，會死的。”

小女孩不做聲，再次出現(xiàn)在國師面前，一拳打出去，只是這一回，魚鱗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響聲，小女孩打在國師身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像是一團棉花拍在鋼鐵上一般，她挽起袖子一看，魚鱗已經(jīng)徹底的破碎掉了，她輕輕一動，便脫落下來。

小女孩本來還沒什么，現(xiàn)在看到魚鱗破碎，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不過她沒有哭，也沒有說什么，咬著牙繼續(xù)打在國師身上，一只大手輕輕握著她的拳頭。

“小姑娘，該我了。”國師說。

他一拳打在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直接摔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后停在許光年腳旁邊。

“快走……”小女孩的聲音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還沒說完，一口鮮血就涌了出來。

“你……我?guī)阕?！”許光年看見她這個樣子，忽然覺得她沒有那么丑了，也沒有那么讓人厭惡，他莫名的覺得心里好不舒服，比看到皇上是個無面人偶的感覺，還要強烈。

他咬著牙，回頭看了一眼慢慢悠悠，微笑著朝他們兩個走過來的國師，彎下腰，背上小女孩準備往外跑。

“我?guī)阕?，我一定能帶你出去的！?/p>

許光年的聲音開始急促，他望著不遠處的殿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他看不見那扇門了，一個人擋在他面前，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

正是國師。

許光年嚇得直接摔倒在地，他連忙回頭看小女孩有沒有事。

國師說：“來，把你身后的小女孩給我，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國師覺得，他一定會交出來的，因為人都是自私的，就算是夫妻，大難臨頭也會各自飛的，更何況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就像多年前，在連天峰的那片竹林里，他信任的人，拋下了身受重傷的他。

“你也不能傷害她！”

一句堅定無比的話，打斷了國師的思緒。

許光年死死盯著他，臉色蒼白，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但他把身后的小女孩擋的嚴嚴實實的。

國師愣了一下，他蹲下來，望著許光年，望了一會兒，張口問：“你不怕死嗎？”

“怕?！痹S光年說。

“那你現(xiàn)在，就把你身后的小姑娘交給我，你就能平安的出這座皇城，甚至我親自帶你去找你的父母，這個交易怎么樣？”國師的嗓音充滿了磁性。

“不，我不要，我現(xiàn)在更怕她會死。”

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耳朵輕微地動了一下。

10.

國師像是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出了眼淚。

“我可以先殺了你，再殺了她呀，你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徒勞多送了一條命，值得嗎？”國師問。

“你殺不了我。”許光年說。

他盯著國師的眼睛看，像尋找出一絲動搖，他接著說：“你剛才說了，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能在他們的規(guī)則下行走，你的規(guī)則是除掉進入皇城的邪魔妖祟，我不是邪魔妖祟，在你的規(guī)則之外?！?/p>

國師的眼睛閃動了一下，他的笑容漸漸僵硬住了。

“我說的對嗎？”許光年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

國師沉默了一會兒，才張口說：“你很聰明……”

聽了個開頭，許光年卡在嗓子的心臟，總算是回歸本位了，只是國師的下一句話，讓它重新提了上來，比之前的還要劇烈的狂跳。

“但是……”國師的手指輕輕在許光年的臉頰處劃動，但許光年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他感覺額頭上的汗珠，慢慢滑落下來。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之前的你了，在昨天的那輛馬車上，不對，應該是遠在你沒來杭州城之前，你就變了，你已經(jīng)不是你了……本來，我是殺不了你的，但現(xiàn)在的你，在萬物之外，我對你做任何事情，都沒有規(guī)則限制?！?/p>

“現(xiàn)在，你還要護著她嗎？”國師笑著問。

許光年眼里布滿了血絲，他咬著牙，瞪著國師看了一會兒。

“我現(xiàn)在更怕她會死?！痹S光年說，說出這句話之后，他反而感覺到輕松了，這一瞬間，他覺得死亡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閉上眼睛，睡一個長長長長長的覺。

國師聽了這個回答，忽然有些傷感，還有些不忍心。

他的手指慢慢停住。

國師看著許光年，望著這雙只有少年才有的眼眸，他忽然道：“你知道嗎，其實我以前，也死過一回?！?/p>

許光年剛想張口問怎么回事，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了。

他緩緩低下頭，國師的手已經(jīng)貫穿了他的心臟，鮮血染紅了國師雪白的長袖，像臘月的雪地上，忽然綻開了漫山遍野的紅梅。

許光年慢慢地跪在地上，國師抽出手，任由他倒在地上，睜著那雙少年的眼睛。

“不?。?！”

小女孩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但是看到許光年死去，她還是拼盡全力喊了出來，聲音撕心裂肺，一直喊到沙啞。

國師走到小女孩面前，低頭望著滿臉淚水的她，輕輕一揮手，一道波瀾出現(xiàn)。

像是氣球破了一樣的噗噗聲，接著就沒了聲音。

國師轉過身，想殿外走，他的一身白袍，沾滿了鮮血和灰塵，這些東西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壓彎了他的脊梁，竟讓神仙一般的國師，顯得有些疲倦。

他推開殿門，走了出去，無面人偶們仰頭望著他，他負手望著如絮的白云、碧海般的藍天，久久不語。

此時此刻，杭州城的客棧里。

掌柜站在柜臺里，他忽然皺起眉頭，接著掐指一算。

他笑了，一邊笑一邊唱：

“神仙路，神仙路，破而后立，往死方得生……”

11.

金鑾殿的地上，躺著兩具尸體。

穿著龍袍的**********上，下面的百官依然在跪著，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一地的血。

“哎，你看，我們居然也是人偶！”小女孩探頭往下看，她說。

許光年也往下看，看到地上躺著兩個人偶，一個人偶胸口被掏了一個洞，棉絮露在外面，另一個人偶斷成了幾截，截面處的棉絮整整齊齊的，像是用刀切過的豆腐一樣。

“我們不是死了嗎？”

許光年有些疑惑，他們現(xiàn)在正站在懸浮在半空中，一條金燦燦的大路上，這條路一直通往殿外，一直延伸到天空，許光年望著這條路，它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這是黃泉路嗎？怎么和唱本里說的不太一樣??？”許光年說。

“應該不是……”小女孩說：“我見過黃泉路，是在一個水邊，和這個不太一樣?！?/p>

“那……不會是神仙路吧？”許光年試探地問。

“我們走上去看看吧，反正死都死了?！毙∨⑿χf。

他們兩個順著這條路，向殿外走，走出去后，發(fā)現(xiàn)皇城中密密麻麻全是無面人偶。

許光年低頭仔細看了眼，嚇得差點摔倒，他說：“他在看我們！”

“誰呀？”小女孩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也嚇了一跳。

穿著跟雪一樣白，一塵不染的國師，正安靜地負著手，望著他們，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小女孩和許光年也顧不得仔細看，連忙往前跑，生怕他再追上來。

跑了好久，他們停下來，許光年覺得頭暈，他低頭看，人偶就像螞蟻一樣小，房屋像火柴盒，就連巨大無比的皇城，也覺得只有一張床那么大。

四周云煙環(huán)繞，宛若仙境。

他們進到了白云里，這條路還在繼續(xù)向上延伸，不知道它到底會通往哪里。

“這里好美啊?！痹S光年說。

小女孩不理不睬，拉著他一個勁地往前面走。

就這樣兩個人走了有一個時辰，終于看到了一扇大門，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篆體字——欲，后面不再是平坦的路了，而是一節(jié)節(jié)的樓梯。

“這是哪里呀？”許光年問。

“我也不知道?！毙∨⒍⒅厦婺莻€欲看，她咬了下嘴唇，說：“里面不知道有什么，我先進去探探，如果有危險你就往回跑，別進來了。”

“不行，我們要一起進去。”許光年說，他盯著小女孩看。

“小書生，你不用擔心我的，我可是有……”小女孩想挽起袖子，挽到一半她的動作僵住了。

“走，我們一起?！?/p>

許光年緊拉著小女孩的手，兩個人一起走進門后，走上樓梯。

許光年深吸一口氣，踏上了第一節(jié)。

天地變幻，日月交替。

許光年不知道什么時候眼睛閉上了，等他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在那條路上了，而是在一間客房里面。

床前擺著一個書箱，里面是《論語》、《中庸》、《大學》。還有一個箱子，里面是他的換洗衣物，燭火在靜靜地搖曳，只剩一半的身軀在提醒著許光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晚了，他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一切如常。

只是，他摸向自己胸口的那個小布偶，摸了個空。

它不見了！

門開了，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她端著菜，香味很熟悉，是他最愛吃的醬香牛肉，許光年望著中年女人，忍不住驚叫出聲：“娘？！”

12.

生在臺階地盡頭睜開眼睛，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汗水幾乎把他的衣服浸濕了，大口喘著氣，抬頭一看，小女孩一點事情也沒有，正笑盈盈地望著他，拽著袖子幫許光年擦汗，一邊問：“你看到了什么？”

“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痹S光年說。

他剛才差點沉浸在里面回不來了，那里面，父親母親都不再是人偶，他也見到了皇上，和他想象中一樣的皇上，有著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偶爾露出一點疲倦，也會因為一件小事開懷大笑的皇上，他也沒辜負這十年寒窗，成了狀元郎。

太完美了，完美地不真實。

不過幸好，他已經(jīng)見過了皇上的真面目，只是一個無面人偶，這減輕了他的欲望，才讓許光年得已脫身，不過也是很夠嗆。

“你看到了什么？”許光年問。

“我看到了我奶奶，看到了神仙?！?/p>

小女孩眼里多了些情緒，她眼波流轉，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許光年盯著幫自己擦汗的小女孩，突然間笑了，笑得很開心。

“如果不是夢里沒有你，我就出不來了呢?！彼f。

小女孩聽了這句像是調(diào)情一般的話，小臉蛋被一片紅暈覆蓋，她轉過頭說：“好了，既然我們都沒事，就繼續(xù)走吧。”

許光年抬頭看，這個門框上同樣寫著一個篆體大字，不過這次換成了——恨。

這次是小女孩拉著許光年的手，走到門口，她拉半天走不動，小女孩回過頭，望向許光年，她輕聲問：“小書生，怎么了？”

許光年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他說：“沒什么，沒什么，你等我緩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望了小女孩一眼，接著走上了臺階。

十分鐘后。

許光年睜開眼睛，這次的幻境沒有對他產(chǎn)生什么影響，因為他這輩子，并沒有刻骨銘心地恨過什么人，就連殺死他的國師，他也沒有多少恨意。

小女孩也是如此。

他們兩個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這次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說。

這是第三道門了，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道。

上面寫著愛。

許光年心里一顫，不知道為什么。

“這次我先上去吧。”小女孩說。

許光年望著她輕巧地跳上了門框的那節(jié)臺階，緊接著感覺到天旋地轉，他的身體在往下墜。

這時候，一只手，緊緊地拉住了他。

小女孩趴在邊緣處，小臉漲得通紅，拉著了許光年的手。

許光年往下看了眼，發(fā)現(xiàn)后面的臺階、路毫無征兆的全部都塌陷了，一塊塊破碎的石頭墜落向大地，就像是一顆星星炸開了，碎片落向大地一樣。

許光年也緊緊地抓住小女孩的手，不敢松手。

“你稍等一下，我一定會救你上來的?！睕]有了法力的小女孩，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羸弱的孩子，她拉

住許光年，顯得非常吃力，自己的身體也是要掉下去的感覺。

“好……”許光年的聲音都在顫抖。

這個時候，小女孩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在之前杭州城里的時候，看了那個布偶幾次？”

許光年不知道她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突然問這種問題，沒有反應過來，他說：“??？”

“快告訴我，這很重要！”小女孩感覺她有點堅持不住了。

聽到她這樣說，許光年連忙拼命地回想起來，他說：“第一天是四次，第二天是十三次……第六天記不清了，可能有好幾百次……”

小女孩本來聽著前幾天，總算是松了口氣，結果最后一天猛地來了個幾百次，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感覺到許光年的體重仿佛增加了一千多斤，她拼命地想要抓緊，只堅持了幾秒鐘，她聽見咔的一聲，手劇烈的疼痛，接著就完全沒有力氣了。

“不?。?！”

許光年像那些石塊一樣，摔向了地面，他臉上帶著茫然。

小女孩慢慢爬起來，她感覺自己的手骨折了，回頭望了眼已經(jīng)變成一個小點的許光年。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石頭猛捶了一下。

不過小女孩并沒有停留太久，她抬頭望了眼門上的愛字，捂著手，走上了臺階。

13.

黑暗中，許光年感覺到有風，有草，有陽光。

他緩緩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藍悠悠的天空，上面酣睡著幾朵白云，他感覺到耳朵癢癢的，好像有幾顆青草輕輕撩動著他的耳廓。

許光年感覺到頭好痛，他慢慢坐了起來。

忽然，他聽到了歌聲，很悠揚輕快，如夏天涼風一樣的歌聲。

許光年抬頭看，原來是小女孩正坐在樹枝上，光著腳，扶住樹干，唱著歌。

小女孩見許光年醒了，從樹枝上跳下來，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

“這是哪里呀？”

反倒是小女孩先張口問。

許光年感覺自己像是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剛剛醒來，他皺著眉，迷迷糊糊地四周看了下。

這像是在一個鎮(zhèn)子附近，不過看地上草的茂盛程度，應該很少人來這里，他向西邊看過去，那里有一個道觀，許光年感覺非常熟悉。

他揉了揉頭，驚叫出聲：“這里是三月鎮(zhèn)！”

剛說完，一個胖道士，慢悠悠地從道觀里走出來，他手里拿了個豬蹄，正歡快地啃著。

他抬頭一看，瞧見許光年和小女孩。

胖道士笑了，他油晃晃的嘴唇咧開，露出里面的一口白牙，他朝許光年兩個人招手，讓他們過來。

許光年和小女孩一起走了過去，胖道士邀請他們?nèi)サ烙^里。

道觀里。

“你們來了?！迸值朗空f。

坐在對面的許光年狐疑地問：“你早就知道我們會來？”

“不不不，我只是覺得你們會來這里。”胖道士笑著說。

少年的腦袋里不會猜疑別人太多，他只是下意識地拿出了那個布偶，問出那個他一直想問這個道士的問題：“喂，胖道士，你說我會遇到一個和這布偶一模一樣的女孩子，你看看她，哪里一樣了？”

胖道士瞅了瞅小女孩，接著說：“確實是一模一樣啊?！?/p>

許光年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問：“我怎么看不到一點相似的地方?。俊?/p>

胖道士笑得眼睛都瞇在了一起，他說：“你再看看?！?/p>

許光年聽話的仔細看了看布偶，又看了下小女孩，她的臉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過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了。

許光年說：“好像有一點不一樣了……”

胖道士還在笑，他說：“你再看看?！?/p>

許光年仔細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笑了，許光年說：“果真是一模一樣?！?/p>

胖道士也跟著笑，兩個人一起笑，只有小女孩在旁邊摸不著頭腦。

笑聲一直傳到了道觀的外面，把幾只小松鼠嚇得跑開了。

“這布偶還給你，我不需要它了?！痹S光年把小布偶還給胖道士，他說。

胖道士接過布偶，給了小女孩：“這本是這位姑娘的東西，即使是還，也應當是還給她?！?/p>

一直沒說話的小女孩突然開口，她接過布偶，盯著胖道士說：“我想去世界的盡頭看看?！?/p>

胖道士愣了一下，他罕見的不笑了，反而極為認真的說：“你不會想去那個地方的。”

小女孩說：“我一定要去?！?/p>

胖道士沉默了，他問：“當真？”

小女孩說：“當真?！?/p>

“罷了罷了，看在你大老遠從七星河過來一趟不容易，我就告訴你吧?！迸值朗空f：“你從三月鎮(zhèn)向東走，一直向東，大約一個月的路程，就到世界盡頭了。”

“謝了。”小女孩說。

臨走之前，許光年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八格是什么？”

“這個我當真不知道?！迸值朗咳缡钦f?！?/p>

14.

一個月后。

這里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山，也沒有河，沒有深淵，沒有大海，只是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面有幾只悠閑的無面羊，在草地上來回的走著。

“這就是世界盡頭了？”許光年問。

他有些難以置信，明明這片大草原這么大，外面好像還有更大的世界。

小女孩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向前走。

她越走越不對勁，起先還是沉浸在旅行中，笑盈盈的，走著走著，她笑不出來了，再走著走著，她的身體開始顫抖，最后，她停了下來。

“怎么了？”許光年問。

小女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摸著前面的空氣。

許光年走了過去，他走著走著，也停住了。

前面有一道看不見的墻，不，用墻來形容，有一些不準確，應該說草原外面是一副平面的畫，除了畫里的草原、陽光外，沒有外面的世界了。

小女孩哭了，她靠在墻上，慢慢坐在地上說：“我成不了仙女了?！?/p>

許光年看著哭的好傷心的小女孩，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是回頭看了看，那幾只機械地來回走著的無面羊，失了魂一般的喃喃道：“這個世界是假的?！?/p>

許光年想起了掌柜說的那句“這人間里，哪里有真的東西啊。”，是啊，既然連世界都是假的，哪還有什么是真的呢？

少年和少女就這樣靠在世界盡頭上，一個哭，一個不說話。

“然后呢？”書童問。

許光年擦了擦眼角的淚，他望著眼前這個小無面人偶說：“然后我和她又見過一次面，那次是在她的家鄉(xiāng)——七星河。”

“你想去哪里？”許光年問。

“我想去世界外面?！毙∨⒆谒叄锏牟?，她說。

“那就去吧。”許光年說。

“好。”她站起身，轉身要走。

許光年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望著望著，突然開口問：“那最后一道門后面你看到了什么？”

小女孩停住了，但她沒有回頭。

許光年等了好久，也沒有答復，他臉漲紅著，像是鼓足了非常大的勇氣，他說：“那個……還有一件事忘記和你說了?！?/p>

“什么事？”小女孩說、

“我愛你。”

許光年望著她的背影，期待她會回頭。

小女孩如他期待的回頭了，她臉上帶著笑，她最后一句話很短，只有三個字：“傻書生。”

說完，就走了。

“她后來怎么樣了？走到世界外面了嗎？”書童問。

“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可能死了，也可能走出去了，不過無論是哪種結果，我都不可能再見她一面了。”

許光年停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很理解她，她和我還有胖道士、掌柜、國師都不一樣，困在一個很假的東西里出不去，對她而言，是比死還要絕望的事情?！?/p>

“有一件事情你沒有問，但是我很想說。”

“我為什么沒有跟著她一起走？”

“愛情這東西，在特殊的時候，會讓人變得不理性，變得不顧一切，忽視掉兩個人之間的不同，讓對方變得比所有，包括我自己都重要?！?/p>

“但一旦回歸平常的情況下，就不再會這樣了，她不是我的一部分，哪怕我愛她?！?/p>

“第一，我是怕死的，第二，我已經(jīng)不是少年了?！?/p>

“我想我應該是不愛她了?！?/p>

“我甚至都把她的模樣給忘掉了，你看我給你講的故事里，從沒正面說過她的樣子，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真的好想她?！?/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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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整整一萬六千字，這是我當年寫的第二篇小說。

第一篇就是這個《第三十五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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