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飛蛾與桂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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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悄悄走過凌晨一點,而我卻遲遲無法入睡,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通宵失眠了,我全身都在冒虛汗。
王愛紅家的燈光依舊固執(zhí)地闖進房間,屋子里整晚都亮如白晝。我嘗試過換窗簾、戴眼罩,但都不管用。每晚她家的燈光就像傾盆大雨降臨荒原,毫不留情將我的小屋澆透。79歲的王愛紅住我對面,一個人,丈夫幾年前就得肝癌走了,她還有個兒子,不過已經(jīng)離家多年,早就斷絕了關(guān)系。我敲開王愛紅家的門,內(nèi)心忐忑,希望晚上開門的是79歲的王愛紅,而不是59歲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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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舊木門后露出一張長在皺紋上的老臉,混濁的眼睛在夜色里迷茫地看著我,我內(nèi)心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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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還沒睡覺?”我忍著脾氣和她解釋,“我明早還要上班。大半夜的,你開那么多燈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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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愛紅干癟的嘴角抽動幾下,細微的回答聲被夜風(fēng)不知道帶去哪里。我費了好大功夫才聽明白,“我在用桂花樹葉做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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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頭張望了幾眼,她家本就不大,滿屋的舊箱子和舊塑料袋把房間擠得更加局促。屋子里所有的燈都開著,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滿是細微裂紋的桌面上,鋪滿了凋謝的桂花、腐爛的樹葉、字帖和各種形狀的舊毛刷。窗戶死死關(guān)著,桂花幽香和腐敗霉味合了起來,在我的鼻腔里橫沖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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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墻上的紅木掛鐘,才五點半,細長的秒針正努力想從三點朝兩點的方向轉(zhuǎn)動。這腐朽的鐘也和她一樣,被倒流的時間攪得亂七八糟。一只蛾子停在倒走的時鐘上,大得出奇,有著一對如耳朵般灰黑色的翅膀,頭上還伸著毛茸茸怕人的觸角。蛾子朝我飛了過來,灰色的粉在空中紛紛揚揚。蛾子飛行的樣子很蹊蹺,或許屋中逆流的時間憑空增加了飛行難度,我想開窗把蛾子趕走,王愛紅阻止了我。但我想屋子里有這么大只飛蛾總歸不好,西方人把飛蛾看死神的仆從,很多日式怪談也把蛾子作為生命輪回的象征。這只飛蛾,也許是對屋主的一種隱喻——孤獨、衰老以及死亡。王愛紅卻解釋說,她家是樹林,飛出一兩只蛾子有什么奇怪?而我明白她的毛病是越來越重了,呆在一間時光倒流的屋子里,無論是誰都會變得奇奇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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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王愛紅掖好被子,身體工工整整地鋪在床上,宛如一副干癟的古畫。她一雙眼睛悄悄望著我,角落里堆滿皺紋,我替她關(guān)上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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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房間里的蛾子終究變得越來越多,一只、兩只、三只。它們在明亮的燈光下來回穿梭,在發(fā)霉的空氣中留下各種可疑的弧線。而因為失眠,王愛紅每晚都要做樹葉書簽,她用小楷在枯干的桂花樹葉上,臨摹著各種字帖。而我也一樣,每個晚上再去敲她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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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眼睛不好么,找張白紙寫寫畫畫不是更方便,在小樹葉上畫什么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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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桂花樹葉是做書簽頂好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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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王愛紅,你又騙人了,你房間里一本書都沒有?!蔽易I誚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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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書簽,我是要送人的”,79歲的王愛紅輕輕地說,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臉上的皺紋堆起,笑得難看。她垂下眼梢,整理著銀發(fā),扭捏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不要到處亂說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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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送給誰?”我猜得到答案,卻讓她自己說。
“就是送給對面馬路的宋昱生”,王愛紅憋出了那幾個字,趕忙訕笑著背過身去,她臉上的皺紋像是消失了,竟泛起了紅暈。
“這幾個晚上,你做了幾張書簽啦?”我繼續(xù)逗她。
“沒有幾張,好看的桂花樹葉也不好找。對了,你能幫我嗎?”39歲的王愛紅轉(zhuǎn)過頭來,她微蹙眉尖的憂郁樣子,像極了我的母親,我只得答應(yīng)了她。
我們約好在周六下午一起去人民公園。等我敲開門,迎接我的仍是79歲的王愛紅。她倒了杯水,滿是皺紋的臉上不好意思地笑,“再等等,白天公園有人管,等人家下班了再去?!蔽矣悬c后悔答應(yīng)了她。人身上隨著時光增長的,不只是年紀,還有麻煩。她家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第四只蛾子。四只飛蛾同時在屋子里飛舞,時而聚攏,時而分開。我想王愛紅的腦袋里也有碩大的蛾子正飛來飛去,把她的可憐的腦筋攪得亂糟糟的,驅(qū)使她萌生出各種奇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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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終于落山了,我扶著王愛紅慢慢朝公園踱去,等我們到時,公園里已經(jīng)人跡罕至,圍欄上的藤蔓不時搖曳,黑影漸漸攀上矮墻。我隱約看見各種樹的剪影,溫吞吞的晚風(fēng)搖晃著夜光,整個公園都籠罩上一層初秋才特有的朦朧面紗。高大的榕樹拔地而起,鋪天蓋地往上伸展。而桂花樹的香味變成了一條條直線,橫穿過樹林間的雜亂間縫隙,引著我們兩個人向公園深處探去。落葉踩在腳下,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兩只寶藍色的蝴蝶從我的肩膀上翩然飛過,慢慢消失于樹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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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愛紅突然從后面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把我嚇得跳了起來。轉(zhuǎn)過身,見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脖子后面有只蚊子,想叮你血?!蔽抑坏每嘈紫?。王愛紅扯著衣角,將我朝公園深處的桂花樹林領(lǐng)去。她囑咐我:“你記得要采高處的葉子,那里陽光足,雨水好。摘的時候要三只手指捏住葉根,慢慢拔,千萬不能用蠻力,樹葉扯壞了就不能當書簽用了?!?/p>
?記得六歲那年,我也爬過故鄉(xiāng)的桂花樹,采過樹尖上的桂花和葉子。我一直記得那條南方水鄉(xiāng)的石板路,一邊是狹窄的河,一邊栽滿桂花樹。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鎮(zhèn)子上到處都飄起桂花的芳香。家鄉(xiāng)人會做桂花糖、桂花糕,還流行用桂花泡水喝,但家鄉(xiāng)最有名氣的還是桂花酒,每到深秋,家家釀酒,戶戶飄香。幾個月前,我從網(wǎng)上特意查過故鄉(xiāng)現(xiàn)在的樣子,鎮(zhèn)子已經(jīng)成了旅游開發(fā)區(qū),所有的一切嶄新而陌生。河流被填平,寬闊的道路兩邊栽滿白楊,水泥馬路通往更深更遠的大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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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回憶故鄉(xiāng),正如我討厭桂花樹那樣,我討厭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一切。但我小時候也學(xué)做過桂花酒給母親喝,裝在只有拇指大的小玻璃瓶里,里面灌上燒菜用的白酒,再放進幾片桂花。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當時母親的情形,她沒有喝,只是笑著收下了我的禮物。她把瓶子放到鼻尖,聞著白酒和桂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深遠悠長的香味。她坐在矮小的藤椅上,手中織著父親的毛衣,眼睛望著玻璃瓶中的桂花殘瓣出了神。那一刻,我明白母親在羨慕,她羨慕那幾片微小的花瓣,即便在狹小的瓶子中,也能隨著自己的心意自由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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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看著小孩一般看著王愛紅,問:“你帶瓶子了么,我?guī)湍悴上聛淼墓鸹ㄈ~子,你總要有地方放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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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我用手拿,你放我手心里,這些葉子要捂得溫?zé)岵藕?,放涼了就不能用了?!彪x開了那間時間倒流的屋子,這老婆子說話依舊瘋瘋癲癲。她向我伸出兩只瘦骨嶙峋的手,瘦小的手指只剩下皮,兩只手合在一起依舊松垮垮的,指縫間處處都露著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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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這么做是要把心意都送給宋昱生。"王愛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傻呵呵地笑,"我……我沒有。我就是想幫他做幾張書簽,這種桂花樹葉做的書簽,外面沒有賣。他是個讀書人,這些書簽他用得上。"
“你騙人,你明明喜歡人家”。
王愛紅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我不騙人,我這么大年紀了,我不喜歡騙人,我……我就是想送他幾張書簽?!彼臀乙粯樱焐险f不愛撒謊,但又總情不自禁地開始說謊。每個人都是這樣,不喜歡的事情偏偏要做,不喜歡的人偏偏要相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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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撒過很多謊,每一個都不記得了。唯獨有一個謊言,和故鄉(xiāng)的桂花樹一樣,像是年代久遠而無法清除的口香糖,牢牢地粘在我的記憶深處。那是個周六,我還沒有和父母鬧翻,三口人還假裝成一家人住在一起。父親在客廳看著抗日神劇,他除了喝酒、看電視,沒有別的任何愛好。每次看電視到興奮處總會哈哈大笑,即便是同樣粗制濫造的情節(jié),也總能調(diào)動起父親的情緒。母親在浴室里洗漱,水龍頭聲音嘩嘩響。我的零花錢那幾天用完了,于是躡手躡腳走進父母的臥室,想偷幾張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現(xiàn)鈔。母親的手機恰好亮了,一條消息彈了出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發(fā)來消息——“我自然明白,我的心意也永遠不變”。母親的聊天記錄平平無奇,不過是兩個中年人的舊情復(fù)熾。父親此時卻出現(xiàn)在門口,他微皺著眉,問我進來干嘛,我將母親的手機藏在身后,扯謊說手機壞了,進來看看幾點鐘。我印象里父親唯一厲害之處,就是能一眼看穿我的謊言,為此我挨過無數(shù)頓打。而那天的父親卻格外平靜,他點點頭,默默轉(zhuǎn)身走了??粗n老的背影、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哪X袋,身上穿著已經(jīng)洗得看不出顏色的雜牌毛衣,我竟然第一次有點同情他。我看不起他,但他不是壞人。等父親走了,我便拿起母親的手機,狠狠警告了那個第三者,刪除了那人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
“你還記得我們上次一起去的那個公園嗎?有好多桂花樹的那個。”
“一直都記得,你還替我采了好多桂花樹葉。把我的手心里都塞得滿滿的。葉子摩擦著我的手心,癢癢的。還有那股桂花香,我好喜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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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等著我,再一起去桂花樹林嗎?”
“我的心意永遠不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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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明白,我的心意也永遠不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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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的愛情,就像一幢著了火的老房子。只要開始露出火苗,就會陰測測地不停地?zé)?,燒掉家具,燒掉橫梁,直到把觸及的一切都燒成灰燼。母親的手機在那個周六冒出的野火,最終將我們的家燒個精光。我無法逗留,只能一路潰逃。我的父母也在潰逃,他們最終沒有離婚,為了孩子,為了房子,為了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可笑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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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槁瘦弱的王愛紅站在我身邊,手心里捧著滿滿的桂花樹葉。我知道她很滿意今天的收獲。我看她瞧著樹葉的樣子,便覺得有一種久已遺忘的溫柔感在心底里化開。她格外小心翼翼,兩只干癟的小手,將樹葉輕柔地合攏在手心,臉上壓不住地現(xiàn)出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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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宋昱生,對嗎?”
“對呀,我早就跟你說過的呀。我喜歡宋昱生,我的心意永遠不變?!?/p>
我的父母是相親認識的,做主的卻是外婆。那個年代人們的想法和現(xiàn)在大不一樣,父親家里窮,出身好,雖然沒什么文化,不過好在是個工人,于是外婆催促女兒趕緊嫁掉。母親極少談起她的婚姻,偶爾說起神色都異常平靜,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但我還記得母親談起自己婚姻時的眼神,那眼神總是冷冰冰的,像是一艘被遺棄的舊船,正一點一點在北極的海面上慢慢沉入海底。我記得有一次她喝醉了酒,眼淚汪汪。她說后悔和父親結(jié)婚,為什么一定要聽媽的話?但那些都沒有用了,人的一輩子也就一眨眼,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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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坐在他對面,她的眼淚一閃一閃,像是隱隱有火光在燃燒。那時我已高中,正打算退學(xué)去學(xué)做生意。母親哭得我心煩,我對她說,我都長大了,等我賺錢了就會搬出去住。你們倆的事情你們自己做主,離婚、分居,隨便你們,哭給我看有個屁用。母親眼里的火終究慢慢熄了下去,只是一邊喝酒一邊搖頭,喃喃自語,像是自己在勸解自己,“算了,女人的命都是這樣,算了。”
黑夜怎么這么長?我終于等到王愛紅把做好的桂花樹葉書簽送了過來。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別致而又漂亮的書簽。葉的脈絡(luò)纖細而綿長,宛如海底的珊瑚在清透的海水中展開濕漉漉的枝條。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恬淡悠遠。王愛紅拿著書簽,竟不舍得給我,她朝著燈光,歡喜地一張張仔細審視,像是要從毫無規(guī)律的脈絡(luò)里窺見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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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19歲的王愛紅,“你怎么把書簽給宋昱生?人家去讀大學(xué)了,住學(xué)校里面,早把你忘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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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燦然一笑,“才不會的,我們都約好了,晚上在人民公園的桂花樹林見面,以前我們就在那里見面,一起聞桂花香味,聽他朗誦俄國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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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知道,宋昱生永遠都不會來。”我說得一字一頓。
“那我就去找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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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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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都找得到,天底下就這么大,我一直跑一直跑,一定會找得到?!?9歲的王愛紅對我說,眼睛明亮透徹,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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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愛紅枕著沙發(fā),已經(jīng)睡得熟了。19歲的王愛紅長得并不漂亮,但夜色中的她顯得如此鮮明,像是從某人夢境中走出來的百分百少女。王愛紅身上的時間真的往回走了,我搬家的時候她還是79歲,上個月我見到了59歲的她。三天前,39歲的王愛紅請我去幫她采桂花樹葉,而今天王愛紅已經(jīng)19歲了。我身邊的嬌憨少女,手里牢牢捏著葉子,心里想著她的心上人,睡姿安詳而恬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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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舊失眠,不得不將眼神投向別處,天花板坑坑洼洼,到處是可疑的痕跡。飛蛾在墻壁的縫隙間穿行,尖銳而繁密的絨毛摩擦墻壁,那些飛蛾躲在墻壁的裂縫中,咀嚼著食物的碎屑,然后做愛、繁衍、直到遇見那團能把自己燒成灰燼的烈火。我們和那些蛾子都是一樣的,但區(qū)別在于我們并不敢真的撲向那團能把自己燒得精光的野火。我和王愛紅都困在這片桂花樹林里,我們在濃密的桂花樹林里,不停地跑,在黑色的樹林里追尋著一點點屬于自己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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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點的鐘聲叫醒了王愛紅,她看著玻璃窗上趴著的飛蛾,疑惑地說,“真奇怪,家里怎么會有飛蛾?”她站起來走過去,打開窗子,把那些蛾子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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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清楚,時間永遠不會倒流。79歲的王愛紅還會出現(xiàn),而19歲的王愛紅已經(jīng)遠遠迷失在桂花樹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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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走了?!蓖鯋奂t看著窗外越飛越遠的飛蛾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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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走了?!?/p>
王愛紅應(yīng)了一聲,回頭看我。那一雙年輕清澈的眼睛重新消失在重重的皺紋之中。東方灰蒙蒙的天亮起了魚肚白,我一步步走出房間。門外的臺階上趴著一只斷了翅膀的飛蛾,僅剩的一只翅膀仍然努力在積滿灰塵的臺階上撲棱,我跨了過去。這是新的一天,沒有飛蛾,也沒有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