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的科普訓(xùn)練區(qū)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半球形的韭菜大棚，棚里面預(yù)備著科學(xué)精神，可以隨時帶貨?？破盏娜耍绨韨髁似?，每每磕四個響頭，買一節(jié)課，——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節(jié)要漲到十頭，——靠柜外站著，熱熱的看了休息；倘肯多磕一頭，便可以換一月喜米團，或者科普訓(xùn)練營會員，擴展人脈了，如果磕到十幾頭，那就能買一條推廣，但這些顧客，多是窮科普，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號稱科學(xué)精神掌握信源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帶貨科訓(xùn)練營，慢慢地錄科普。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b站的運營部門里當(dāng)雜役，老板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科普人，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窮科普人，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T恤從微店里賣出，看過日歷里過沒過期，又親自將啤酒放在冷庫里，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推廣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種韭菜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老板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劉司機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劉司機是跪著科普而穿T恤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T恤，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科學(xué)精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斯坦尼斯劉夫斯基”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劉司機。劉司機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劉司機，你又搞科普縫合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科學(xué)精神啤酒，要一本魯迅?！北闩懦鼍艍K手表抵賬。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抄了人家的東西了！”劉司機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抄了網(wǎng)上的博客，吊著打?！眲⑺緳C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借鑒不能算抄襲……借鑒！……科普人的事，能算抄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科學(xué)精神”，什么“拿衣服”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劉司機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當(dāng)公務(wù)員，又不會拍馬屁；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科得一手好普，便錄一錄科普，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錄不到幾天，便帶貨和發(fā)行私人彩票，跪著販賣科學(xué)精神。如是幾次，聽他科普的人也沒有了。劉司機沒有法，便免不了經(jīng)常做些抄襲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磕頭，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磕夠，從粉板上拭去了劉司機的名字。 劉司機錄完一期節(jié)目，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劉司機，你當(dāng)真認有科學(xué)精神？”劉司機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公務(wù)員也撈不到呢？”劉司機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科學(xué)精神之類，一些不懂了的話。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老板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老板見了劉司機，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劉司機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從量子漲落到平行時空，便只好向孩子們從酸堿中和到反應(yīng)平衡。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做過科普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做過，……我便要考你一考?？破展ぷ髡咭?，怎樣跪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說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姿勢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科普的時候，討飯要用?！蔽野迪胛液涂破杖说牡燃夁€很遠呢，而且我們老板也從不賽博討飯;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高帽底下一個跪著的人么?”劉司機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磕頭有四樣磕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劉司機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畫圖，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劉司機。他便給他們一人一本。孩子看完巨著，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老劉。劉司機著了慌，伸開五指將巨著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書，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科普哉，磕頭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劉司機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劉司機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頭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磕頭磕壞了屁股?！闭乒裾f，“哦！”“他總?cè)耘f是磕。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磕到汪老板家里去了。他家的訓(xùn)練營，磕得的嗎？”“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抄，抄了大半夜，再翻面抄了。”“后來呢？”“后來被抄了一臉涂改液?！薄俺艘荒樤鯓幽兀俊薄霸鯓?？……誰曉得？許是被抄暈了?！闭乒褚膊辉賳?，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烤著6路泰坦，也須穿上外套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劉司機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劉司機么？你還欠十九個頭呢！”劉司機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磕，酒要好?！闭乒袢匀煌匠Ｒ粯?，笑著對他說，“劉司機，你又科普裁縫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怎么會磕壞屁股？”孔乙己低聲說道，“意外，意，外……”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一邊喊爹一邊磕了四個頭，說了句知識就是力量，見他滿頭是泥，原來他便用這頭磕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跪著用這頭慢慢磕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劉司機。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劉司機還欠十九個頭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劉司機還欠十九個頭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這個理想主義科普人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