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戰(zhàn)國04

? ? ? ? 梁新等人所乘逃離蔚山的那艘倭船,已經(jīng)回到了太和江上游。阿信雅和烏梁海等人安撫著拴在底艙那些久未進食而饑餓不安的馬匹,吳南式和易有田則分坐在甲板上的“武卒”步甲兩肩,守著至今還待在座艙里的王必迪。加藤清正的乘竜咬傷步甲脅肋時,一根斷開的傳動桿刺穿了王必迪左脅,將他釘在了艙里,吳、易等人害怕貿(mào)然砍開斷桿反而會導(dǎo)致大出血,只得任由他被戳在那兒,等待回到柳泉驛后由專業(yè)的醫(yī)員進行處理。
? ? ? ??前方就是箭灘流域,已經(jīng)可以看到“青玉案”和柳泉驛的殘骸沉壓在夜色之中了,全船人在這時猛地震悚警惕起來,因為一葉孤舟擋在了前方航道上,桅桿上高懸的一點紅燈像鬼火般在寒江上飄著。
? ? ? ??“我等是剛從蔚山撤下來的明軍!”梁新沖著那一點船火喊道,生怕自己所乘這艘日本樣式的倭船會招來友部誤擊,“對面什么人?”
? ? ? ??一個響朗的聲音從紅燈下傳來,讓全船人都為之松了一口氣:“游擊茅國器!”
? ? ? ??茅國器剛一登上這艘倭船,便響亮地問道:“會使劍的是哪個?”
? ? ? ??吳南式踴躍地把姜燕推上前:“老姜!師承俞公的荊楚長劍,今夜在蔚山北墻上以一桿短矛代劍,獨力陣斬倭子數(shù)人,便是我等老兵也沒這般本事!”
? ? ? ??“歸你啦!”茅國器甩手將一把細長挺削的雙手劍擲過去,這把長劍周身不帶半點多余裝飾,連劍格也是毫無花樣的一塊方,可見是作為一件能殺敵的武器、而非浮華奢侈的飾品玩物鑄造出來的,絕不是尋常軍官們掛在腰上顯示身份的那些單手“鐵片”之流可比。梁新?lián)屧诮嗝媲敖幼∷砸粋€工匠的習(xí)慣,試圖把劍從鞘里抽出來驗看,但劍太長而“操其室”,竟使他連拔兩次也未能順利抽出。姜燕從劍刃出鞘的摩擦聲里就聽出了兩眼光,再沒耐心等候梁新的笨手笨腳,搶上前去便利索地將那把劍一拔而出,用雙手握定足夠長的鋏柄,看那道修長簡潔的刃形在雪影中泛泛著,眼里露出她這個年齡的普通姑娘看到名貴衣飾水粉時那種發(fā)光的神色,劍刃上“庚午襄陽”四個小小的刻字,恐怕是全劍唯一堪可稱作“裝飾”的痕跡了,那其實是按照軍工量產(chǎn)制度的要求而刻上去的鑄造信息,在前的“庚午”二字指的是鑄劍時間,亦即隆慶四年的干支紀歷,在后的“襄陽”二字也許是鑄劍師的名字,但更可能是指鑄劍的地點,春秋戰(zhàn)國之時長劍出于荊楚,而襄陽亦是歷擅鑄劍的荊楚名城。
? ? ? ??“嚯!老子的甲!”茅國器甚至沒耐心等姜燕道謝,對著甲板上的“武卒”步甲喊了起來,“三橫王,是你在里頭嗎?不錯,你們很不錯,沒給戚爺爺丟臉!”
? ? ? ??“茅游擊,人都快死透了,緊著給我找個郎中來是正經(jīng),不然還多虧你一副棺材呢。”王必迪在步甲馭艙里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
? ? ? ??“急什么,箭灘大營這就到了!”茅國器向著前頭引路的那葉小船一指。
? ? ? ??“大營?”梁新愕然地反問一句。河道剛好在這時拐過一個大彎,將遮擋在山川之后的箭灘完全展露了出來,梁新等人驚呼著發(fā)現(xiàn),薄暮之際他們出發(fā)前往蔚山時還一片平蕪的箭灘兩岸,如今已經(jīng)駐扎起千帳營火,有如墜在荒野中的漫天星辰,將柳泉驛牢牢拱衛(wèi)于太和江北岸。
? ? ? ??“康茂財把你們求援的羽檄送到慶州時,我要求其他各系兵馬結(jié)陣來救柳泉驛,搭理老子的一個都沒有,只好俺自己個兒帶著孤軍跑來守太和江。今晚祖承訓(xùn)那廝從蔚山一逃去慶州,到處鼓動說平清正的部隊已經(jīng)打廢了,昨晚擊破咱們圍城圈的那頭巨竜也根本不見形影,妥嘛,爭著搶著全跟來了!今夜在箭灘扎營,天明就要殺回去把蔚山重新圍上。”茅國器指著兩岸寒燈,介紹今夜陡變的形勢。
? ? ? ??“保住了……死也值了。”王必迪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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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西生浦,侵朝倭軍本部,日本大名們正在提前瓜分加藤清正的封地。
? ? ? ??探馬剛剛回報,昨日撤圍的明軍東路主力已經(jīng)重新回到箭灘一帶扎營,大有重新包圍蔚山之勢,而先前幫助蔚山倭城解圍的“島之竜”,至今還帶著朝鮮龜船造成的炮傷,癱在蔚山以南的雪野中不見動靜,各路大名們均認為,蔚山的再圍、淪陷以及加藤清正的陣亡只是時間問題了,原本計劃運進城中的糧草酒食便滯留在了西生浦本部,再沒有送出去的必要,這些“憑空”多出來的食物,使得“慶長之役”以來長期物資匱乏的大名們獲得了一次難得的奢侈機會。貼著紅封、上書“犒慰蔚山”字樣的酒壇成堆地壘到了宴廳四周任人取飲,負責上菜的小廝們在庖廚與廳堂之間川流來回,大名們享用著美酒美食,小廝們爭搶著進膳時潑水一樣丟下來的零碎打賞,華麗鮮艷的紅燈透過綾羅綢帳映在每個人的臉上,人人都顯出一種滿意且奢靡的儀態(tài)來,他們?nèi)匀豢刂浦膭萘Ψ秶皇O鲁r慶尚道南方的一小片末段,隨時可能退回到背后的大海里去,熱鬧得卻像是在紫禁城大殿里召開伐取明國的慶功大宴。
? ? ? ??為了在這喧囂而耀眼的混亂場合中及時認清彼此,各家大名都把自己上戰(zhàn)場時用來表明身份、繪有家紋的“馬印”長幡立在了座位后面,其中最為高大華麗的一面幡旗上繪著“兒”字紋,旗下居于主座的,便是豐臣秀吉麾下“五大老”中最為年輕的一位,以秀吉養(yǎng)子身份而被任命為侵朝倭軍名義上最高軍事統(tǒng)帥的宇喜多秀家。在肴蒸、酒霧與眾大名目光的包圍之下,他捧著肥后國熊本藩的行政區(qū)劃地圖,座邊排列著用于瓜分土地的不同顏色的毛筆,屢次提起筆來又重新放下,興致高昂的大名們爭相叫喊著向他請求分一杯羹,聲浪之喧嘩有如行酒令:
? ? ? ??“中納言(‘中納言’是宇喜多秀家的官職)大人,至少要從熊本割出十萬石的土地來并入我的封國啊!”
? ? ? ??“鍋島!你不嫌自己太貪心了么?”
? ? ? ??“咄!毛利君,你們家占著安藝六國的一百二十萬石封土尚不知足,還想隔著海峽來覬覦肥后國的土地么?”
? ? ? ??宇喜多秀家顯出一副興奮而又為難的模樣來,儼然捧著今夜宴席上最豐盛的一份菜單而不知該如何分餐為好:“如果我們不打招呼就自行把清正君的熊本封土分完,只怕小西君會不滿意吧?”
? ? ? ??小西行長與加藤清正素以相互侵吞對方相鄰的封土為事,但如今卻遠在順天倭城,無法前來赴這場裂地分土的盛筵。先前熱衷于爭地的安藝國大名毛利秀元當即“代替”小西行長表態(tài)道:“小西君光是聽到加藤君光榮戰(zhàn)死的消息就會很高興了,一定不會再計較熊本土地的劃分?!?/p>
? ? ? ??而與他爭吵的四番隊軍團長鍋島直茂則嘲笑道:“毛利君,我們誰的封土都不像小西君的宇土那樣緊鄰熊本,你在這兒動嘴搶地的時候,只怕他等不及聽蔚山陷落的消息、早已動起手來了呢!”
? ? ? ??在座的大名都大笑起來,相互言說著小西、加藤二人黨爭仇斗的佚事尋開心,好借機緩和一下爭吵的矛盾,并暗中盤算著如何調(diào)整爭分土地的策略。若不是披著黑色舊僧袍的黑田官兵衛(wèi)從后堂轉(zhuǎn)出來,只怕這場筵席鬧到天明還不會完。
? ? ? ??有大名見到官兵衛(wèi)出席,便踴躍地倡議道:“請給官兵衛(wèi)大人騰出席位來!我們?yōu)榱诵鼙就恋氐膭澐侄鴤X筋,正需要一位天下第一的名軍師來出謀劃策呢!”
? ? ? ??面對大名們起身讓出來的那處尊貴席位,官兵衛(wèi)立在原地不為所動:“死人還要什么封土!?”
? ? ? ??內(nèi)中有喝醉了酒而未覺察出氣氛有變的大名,醉醺醺地應(yīng)和道:“黑田老爹所言甚是,虎之助困在蔚山眼看就要沒命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熊本的封土,當然是由我們代勞劃分為好!”
? ? ? ??官兵衛(wèi)的頸子梗得像一只禿鷹那樣硬直:“我說的是死人是在座諸位!你們這些人已經(jīng)死了卻毫無自知,非要等到明虜大軍像攻克蔚山那樣沖破西生浦的本丸(本丸,即主城墻),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從脖子上滾下來了!”
? ? ? ??這下連醉得最糊涂的人也不敢出聲了,宇喜多秀家從席位上站起來,恭敬地勸解道:“官兵衛(wèi)老爹,我去請求太閣大人從熊本劃出十萬石土地來補到您的封國里去,請您不要再生氣了罷?”秀吉曾經(jīng)公開評價官兵衛(wèi)稱:“要是讓那個瘸子得到百萬石的封地,他準會奪取天下呢!”主君對臣下做出這樣的評價,絕對不是稱贊的意思,于是在協(xié)助秀吉統(tǒng)一日本之后,官兵衛(wèi)作為功勞最大、也最有軍事才能的名軍師,卻只獲封了區(qū)區(qū)十萬石的食邑,且長期為秀吉所猜忌,在文祿之役階段由于極力反對向明國發(fā)動全面侵略的不實妄想,而一度被暴怒的秀吉逼到幾乎切腹的地步,不得不出家為僧避禍才取得了秀吉的諒解。包括宇喜多秀家在內(nèi)的眾多大名因此認為官兵衛(wèi)對自己貧瘠的封地耿耿于懷,現(xiàn)在生氣實乃是想在熊本多分得一些土地。
? ? ? ??“若無法為蔚山解圍,我無異于同諸君一道死在了此地,便是得到整個日本又有何用?六年前文祿之役出征前夕,諸位在名護屋的地圖上爭論著征服明國之后要如何瓜分土地作為新封國,如今面紅耳赤卻只為爭一個小小的熊本,竟不知恥么?”官兵衛(wèi)反詰道,“你們自詡為征伐戰(zhàn)國、奪取天下的名將智士,卻連唇齒之理都不懂!諸位指望明虜在攻陷蔚山之后會停下腳步、任由我們在西生浦高坐么?他們的囂張氣焰只會像蜱蟲吸血一樣越吸越大,蔚山城破則本部失一屏障,明虜輕藐我軍,乘勢長驅(qū)而下西生浦必矣!此時明虜頓兵蔚山城北,諸系軍馬逡巡觀望,俱只思量爭奪破城之功,而毫無拼死力戰(zhàn)之志,若發(fā)一勁旅從側(cè)后援擊,可一鼓而破,猶不失軍功威名;若坐待明虜逐城殺來,屆時我等困于墻內(nèi)引頸待戮,噬臍而何及!”
? ? ? ??座中隨即有一位大名站出來,痛做幡然悔悟狀:“官兵衛(wèi)大人所言極是!我等當協(xié)力救援蔚山,俺家雖兵力孱弱,愿出五十勇士加入援軍!”
? ? ? ??隨即有第二人嘲笑道:“爾何其慳吝?可發(fā)一哂。我愿出兵一百以助軍威!”
? ? ? ??又有數(shù)人應(yīng)和道:“我等愿共湊一百五十人以為襄助!”
? ? ? ??官兵衛(wèi)見眾人均無救援蔚山之意,象征性打發(fā)這點兒零碎兵馬,必然是打算到蔚山北郊巡上一圈,即以“明虜勢大不可強攻”為理由回來復(fù)命,不禁嘆道:“爾等各霸一方、帳下兵馬以千百為計,尚不如我一白身老人!我若有一支人馬,當親提前往蔚山解圍?!?/p>
? ? ? ??“父親何故鄙夷自家兒?”一直侍立在官兵衛(wèi)背后的三番隊軍團長黑田長政適時地踏上前來,官兵衛(wèi)為向秀吉謝罪而出家為僧之后,將黑田家付與其子長政,因此名義上而言官兵衛(wèi)是個無兵無位的白身老僧,長政才是現(xiàn)在的黑田家主。他穿著面見父親時的普通常服而不著盔甲,此前眾大名均把注意力集中在官兵衛(wèi)身上,甚至沒有注意到侍立在后的正是其子長政,就好像被官兵衛(wèi)的光芒遮蔽了視野而沒有注意到隱藏在光環(huán)下的旁人。
? ? ? ??“兒雖不才,愿親率黑田家本部人馬作為先鋒,前去救援蔚山!”黑田長政言語間像是在對官兵衛(wèi)請命,卻面向著在場的所有人,眾大名開始懷疑黑田家父子倆早已計劃好了這出雙簧,由官兵衛(wèi)力主出兵、而由長政牽頭遂行。
? ? ? ??正在大名們游移不定之時,一名背插負羽的傳令兵闖進了廳堂,因連續(xù)趕路而累得一頭栽在了地板上。官兵衛(wèi)臉上的一道道皺紋縮得像古樹的皮,惟恐他帶來了蔚山城破的消息,然而傳令兵卻揚起臉來,氣息難繼地報告道:“立花大人來了!”
? ? ? ??幾乎是緊跟在他的報告之后,負責守備安骨浦的西國大名立花宗茂踏進廳來將傳令兵拎開,一身“佛丸胴具足”鎧甲征塵未洗,顯然是乘馬從安骨浦一路趕來的:“聽聞蔚山有難,西生浦危若累卵,在下接到官兵衛(wèi)大人的書信之后即兼程趕來,帶來立花家精兵三千人,愿做前鋒解蔚山之圍!”
? ? ? ??官兵衛(wèi)顯出極高興的樣子來:“立花家的三千人,可抵別家一萬人用!”
? ? ? ??直到此時,在場大名們才恍悟到官兵衛(wèi)的籌謀,他等待蔚山被圍日久才突然發(fā)難,原來是在等愿意響應(yīng)他救援蔚山的立花宗茂帶兵從安骨浦趕來。如若各家大名都對蔚山戰(zhàn)事作壁上觀,即使備受秀吉親信的加藤清正戰(zhàn)死,也是法不責眾。如今有了黑田、立花兩家牽頭積極救援,太閣一旦追查,別家大名若再無動作,就會在反襯之下顯出見死不救的罪狀來了,官兵衛(wèi)是在等到一切準備都已到位、有十足的把握逼迫眾人出兵之后,才猝然采取勸諫行動。
? ? ? ??毛利秀元是最先看清形勢的大名,當即表示愿出兵三千加入援軍。鍋島直茂等人緊隨其后,須臾共湊出一萬三千人的救援兵力。
? ? ? ??“愿諸君速速整軍出戰(zhàn),”黑田官兵衛(wèi)露出一副大事已定的表情,“我要日本的名將像群星一樣照耀蔚山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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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醫(yī)員終于把王必迪從步甲座艙里橇了出來。由于缺乏車駕,他被裝在運死人的騾板車上,身上為了防寒擋雪而被蓋上了一層臨時裹尸用的破竹席,混在連日來的戰(zhàn)死者遺體之中運進箭灘大營。吳南式和易有田不得不坐在車上押運,免得他被不知情的掘墓人連同死尸一道活埋了。時近子夜,箭灘大營中原本耀眼的燈火大抵已熄,只有值守的塔樓附近縹緲著干冷的打更聲和模糊的炬火,星辰肅穆地直鋪到遠天之極,就好像深冬田梗上遍布著的無數(shù)收割過后的稻茬。即使星光和火光非常微弱,他們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武卒”步甲屹在寒江之畔,臨時搭建的工閣像骨架一樣固定在這尊巨大盔甲身周,梁新正指揮著工匠們把搭載在甲內(nèi)的日制動力爐拆出來,運回柳泉驛去用于修繕“川鱗”重甲,而工架另一側(cè)進行協(xié)助的那道魁梧身影赫然便是祖承訓(xùn),他在初入朝鮮、兵敗平壤脫逃之后,受到的懲罰便是戴罪前去修理盔甲,不意竟因此混成了一個維修步甲的行家里手,他的身邊懸著一臺明軍制式動力鼎,準備一俟梁新將動力爐拆走之后,便為“武卒”步甲安裝新的動力部件,在他的呼喝指揮之下,工兵們正熟練地綴起新札甲片來修補那處被倭竜咬穿的破口,一座搭載著佛郎機炮的小型炮臺也同時被加鑄在了步甲的右肩,以便在明日的攻城戰(zhàn)中增益它的火力。
? ? ? ??在吳、易二人看到步甲和星辰時,躺在板車上面朝天的王必迪,看到的卻是那些與夜幕同色的鴉鳥,正被未及掩埋的尸體吸引而翔集在箭灘大營上空。三年前薊鎮(zhèn)的那個夜晚,他也就是這么躺看著滿天烏鴉遮覆盤旋,吸引它們的是薊鎮(zhèn)軍營校場上堆枕狼藉的南兵遺體。當時正是壬辰倭亂與丁酉再亂之間的和談期,王必迪所在的南兵部隊被抽調(diào)歸國,回到原隸的薊鎮(zhèn)防區(qū)駐扎。當時,因為薊鎮(zhèn)拒不肯為朝鮮歸來的南兵發(fā)餉而引起的躁動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日,在朝鮮拼死御倭的士兵們不僅未得賞銀,甚至連最基本的軍餉也被克扣,不少南兵便聯(lián)營聚眾討?zhàn)A,當實在承受不住壓力的薊鎮(zhèn)總兵終于松口召他們到校場領(lǐng)餉時,便也暗中在四圍設(shè)下了伏兵。未攜兵刃前來領(lǐng)餉的一千三百名南兵遭到了伏屠坑殺,即使在先前與倭軍最激烈的惡戰(zhàn)之中,王必迪也從未見過如許之多南兵的尸體死在一處。那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裝死,前來檢視死人的薊鎮(zhèn)兵心不在焉地向他中箭的身體補上幾刀時,他還得竭力瞪大眼睛保持住那種死一樣渙散的眼神。死者之多以至于入夜之后還沒有完成坑埋,薊鎮(zhèn)兵暫時退去,將校場上未埋完的死人留給了滿天鴉鶻。當那只烏鴉跳到臉上來啄食王必迪的眼珠子時,有一左一右兩雙手臂將他從死人堆里拖了出來,他原以為是還在巡視的薊鎮(zhèn)兵,及至脫身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同樣受到圍屠并裝死幸存的南兵同袍。趁著四周無人站崗,那兩個素未謀面的難友抬著傷最重的王必迪逃出屠場,直逃到了駐扎在附近的茅國器所部營寨。次日他們聽說薊鎮(zhèn)總兵劫屠了附近商旅大發(fā)一筆橫財,并將劫殺平民的罪名扣到死去的南兵們頭上,上報以“平定南軍兵變”的大捷軍功,受到了朝廷重賞。茅國器于是將投入營中的三名幸存者改易軍籍重新編入麾下,告誡他們不可向旁人再提起欠餉和“兵變”之事,以免惹來殺身之禍。重傷的王必迪在醫(yī)營里掙扎了好幾天才撿回命來,他得知救了自己性命的兩名難友叫作吳南式和易有田,已經(jīng)與他同編入一隊擔任筅手和藤牌手。其后,則是丁酉再亂的爆發(fā)與南軍再次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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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林福男在蔚山城內(nèi)充任右筅手、掩護吳南式攻擊倭竜肩部馭閣時,身上被倭軍鐵炮穿了一眼透明窟窿。被梁新等人救上船帶回箭灘之后,隨軍醫(yī)師將他帶到柳泉驛的醫(yī)營里進行救治。在無夢的睡眠中聞到一陣熱氣時,他才從失血導(dǎo)致的昏迷中掙扎醒來,睜眼就見到那一大碗肉湯正擺在席邊案頭上冒著霧,霧氣那一頭坐著一個老農(nóng)模樣的人,穿著最低等馬弁的簡陋號衣,正在啃半只粗糠饃。
? ? ? ??“史指揮?”林福男干啞地喚了一句。對方模樣如此粗鄙,著實顯得他像是在呼喚另一個人。
? ? ? ??“唔,福男寧?!笔肥烙醚手挚泛喍檀鹆艘痪?,他的回復(fù)讓林福男氣悶,看來把自己叫作“湖南人”是全體明人的本能反應(yīng),而不僅限于王必迪、吳南式那幾個廝的個人愛好。
? ? ? ??史世用在正式場合穿上體面的飛魚服時,是頗有“體貌魁偉”的名聲的,然而他特有一項本領(lǐng),便是擅將自己打扮成毫不起眼的粗人,抗倭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他曾奉命渡至日本九州探聽倭情,一度在內(nèi)浦、薩摩等地長期行乞為事。若不是林福男先前作為被物色的朝鮮助手領(lǐng)受指令時曾見過史世用,此時是絕不能把面前這個粗鄙馬弁與錦衣衛(wèi)指揮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的。
? ? ? ??“已經(jīng)晾溫了,喝吧,我從醫(yī)員那兒討來的?!笔肥烙梅雌c一樣吐出雜在糠饃里的沙子,用下巴指了指那碗肉湯。林福男當即把臉埋進那只比頭還要大的碗里,飲槽一樣將湯喝淺了一大半。
? ? ? ??“史指揮有何吩咐?”林福男用袖子抹了下嘴,開始問正事,若不是有特別的諜報工作需要協(xié)助,史世用是不會來找他們這些朝鮮助手的。
? ? ? ??“你知道倭人為什么要襲擊‘青玉案’么?”史世用踩了踩腳下的柳泉驛。
? ? ? ??“為了阻止‘川鱗’重甲支援朝鮮戰(zhàn)場?”林福男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 ? ? ??“一臺更重一些的步甲,對整個戰(zhàn)局的影響沒你想象得那么大。”史世用搖了下頭,伸手掀開了醫(yī)艙的門簾,由于柳泉驛還滯在“青玉案”的船骸艙內(nèi),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望見附近的動力艙,林福男駭然發(fā)現(xiàn),簾外那個位置是船底動力艙,艉部副鼎和處于中間位置、昨夜由工匠平民們拼死修復(fù)的那尊主鼎還留在原位,本應(yīng)該安放在船艏位置的第一尊動力鼎卻已經(jīng)沒了,艏部艙位只剩下一片空蕩,艙側(cè)露著一處猙獰而巨大的破口,那正是昨夜“島之竜”咬穿船體的位置。
? ? ? ??“倭子從‘青玉案’上搶走了一臺船用動力鼎?”林福男愕然道,“可是,為啥呀?他們掌握了馴竜作為鴻蒙海戰(zhàn)艦的技術(shù),竜艦的數(shù)量比天軍水師的戰(zhàn)船還要多呢!會缺這一臺大鼎?”
? ? ? ??“不是普通的動力鼎,是坤輿鼎。”史世用解釋道。
? ? ? ??永樂時代鄭和艦隊七下西洋,這座巨鼎便是最大一艘旗艦寶船的動力部之一,鄭和將巡游鴻蒙海諸星區(qū)列國所見的地理風(fēng)物繪制成圖,并令工匠將這張幅員廣闊的巨圖鐫刻在動力鼎上作為永久記錄,從而刻制成了名為“坤輿”的地理紀事鼎,船隊返航后,永樂天子便將坤輿鼎作為國寶留鎮(zhèn)北京,隨著下西洋之事的斷絕,坤輿鼎成為了明帝國了解鴻蒙海遠洋星域航線最重要的指南工具。
? ? ? ??史世用繼續(xù)向林福男介紹情況,且本能地壓低了聲音:“‘青玉案’的使命并不只是接收‘川鱗’重甲前來支援朝鮮戰(zhàn)場,更重要的是把坤輿鼎送到鴨綠城口岸,這涉及到朝鮮戰(zhàn)事結(jié)束之后,帝國水師繼續(xù)向鴻蒙海遠洋采取軍事行動的戰(zhàn)略,為了保密,水師將坤輿鼎偽裝成一部普通的動力鼎安裝在了‘青玉案’底艙艏部。準是有人把相關(guān)諜報泄露出去了,所以倭子才會在朝鮮外海截殺‘青玉案’,還準確地知道坤輿鼎就安裝在船艏位置。昨晚坤輿鼎被劫的事情發(fā)生之后,下半夜消息就傳到了北京,天子好像真是因為這件事而大發(fā)雷霆了,錦衣衛(wèi)在國內(nèi)海外的所有力量全都被動員起來追查坤輿鼎的下落,所以我才會跑到這出了事的‘青玉案’上來?!?/p>
? ? ? ??“可我聽說截擊坤輿鼎的那頭巨竜也墜落朝鮮了,就摔在蔚山倭城以南,昨晚墜落之后還恰好攻擊了蔚山包圍網(wǎng),導(dǎo)致東路軍敗退北撤。”林福男把自己掌握的信息擺出來。
? ? ? ??“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史世用說道,“我們判斷,倭人原本的計劃很可能是奪取坤輿鼎之后就馬上運回日本本土,可昨天李舜臣的朝鮮艦隊正好在鳴梁海域跟日本人打了一仗,運送坤輿鼎的‘島之竜’航經(jīng)鳴梁時,被巡邏的龜船擊傷,所以才意外跌入了朝鮮?,F(xiàn)在坤輿鼎肯定還留在朝鮮日占區(qū)沒來得及運走,當務(wù)之急是探明日本人究竟把它運去了哪片防區(qū)?!?/p>
? ? ?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整天了,還留在受傷的‘島之竜’背上是不大可能的,蔚山倭城位于交戰(zhàn)最前沿,而且在天軍的攻勢之下危若累卵,倭人也不大可能把鼎運到這里?!绷指D蟹治龅溃皶粫沁\去了離得最近的西生浦呢?島津義弘新近擊退了中路軍的董一元,他的泗川倭城也還算穩(wěn)固,倭人把坤輿鼎運去那里也是個不錯的選擇?!?/p>
? ? ? ??“泗川倭城可以排除了,鼎不在那里。我剛進城去探看過。”一個細細的聲音提醒道,林福男這才驚覺,醫(yī)帳里一直有第三個人候在史世用身邊,可她仿佛有一種本事能夠讓別人忽略自身的存在,直到開口講話,林福男才注意到了她,此時她正在洗涮林福男喝凈了的那只湯碗,從外貌到舉止普通得完全不像是受雇于錦衣衛(wèi)的諜報助手。
? ? ? ??“她是安桂織。”史世用介紹道。
? ? ? ??“唔,福男寧?!卑补鹂棇W(xué)著明朝人的發(fā)音打趣林福男的名字,她明明沒有低頭,可眼神和臉孔仿佛天生就是朝向下方的,顯得也完全不像是一副在開玩笑的表情。
? ? ? ??林福男并不是第一次聽到“安桂織”這個名字,在史世用雇傭的所有朝鮮助手之中,此人是唯一一個膽大包天到敢于混在被倭軍擄走的朝鮮平民里潛入倭營打探消息的,在同伴之間頗有聲名。林福男“入伙”后誤以為那個名字寫作“安貴之”,且無端地覺得名字的主人應(yīng)該是個相貌機靈油滑的精瘦男人;及至同伴們糾正說安桂織是個女人,林福男又覺得她肯定是個颯爽的奇女子。如今眼見其人倒讓他感到有點兒失望了,安桂織長得還算好看,可林福男閉上眼睛就忘了她五官的模樣;她即使對非常熟識的上司史世用講話時,也像是面對陌生人一樣緊張露怯而輕聲細語,使人過耳就記不起她的聲音——總之是個沒有任何特點,哪怕和熟人打照面也不一定會被認出來的普通女子。林福男還沒有考慮到,正是這種讓人“過目即忘”的“天賦”,才使得她能夠偽裝俘民潛入敵營,而始終未被倭人發(fā)現(xiàn)。
? ? ? ??“下次別再做這種冒險的偵察了,我還以為你會被泗川的倭子販去日本賣銀子呢?!笔肥烙谜f,“怎么逃出來的?”
? ? ? ??“確實差點兒被販到日本去做奴隸了,還好搭上了郭國安這條線。”安桂織將一塊寫了字的絹布遞給史世用,上書“此婦將渡日本,吾憐而贖之,天兵弗害?!甭淇钐巹t諱莫如深地寫道“知吾姓者,令公之后,埋兒之父。問吾名者,有或之口,無才之按?!?/p>
? ? ? ??“老郭眼看很多朝鮮和天軍的俘虜要被倭子販去日本,就趁看守松懈時偷偷放走了不少人,還給了每個人一條這樣的布,讓大家拿去向沿途遇到的天軍求救。我就是那個時候,在俘營里跟他見上面的?!卑补鹂椫钢伈冀忉尩?。
? ? ? ??“令公之后”,即是唐朝名將、令公郭子儀的后人,“埋兒之父”,系“二十四孝”中有“埋兒養(yǎng)母之孝”的郭巨,所指皆是一個“郭”字;有“或”之“口”,“國”字也;無“才”之“按”,“安”字也。史世用的手指撫過那行繁復(fù)的落款:“唔,不錯,是他,老郭就喜歡玩這樣的文墨。最近是有很多從倭營逃出來的朝鮮人拿著這種布投靠明軍?!?/p>
? ? ? ??林福男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嘴:“郭國安又是誰???”
? ? ? ??史世用只是簡單地應(yīng)付了一句:“是我們埋在倭軍內(nèi)部的諜線?!?/p>
? ? ? ??林福男咂舌道:“不愧是做錦衣衛(wèi)的……”
? ? ? ??“有其它發(fā)現(xiàn)嗎?老郭還有別的什么話沒有?”史世用將那塊絹布遞還給安桂織,并從懷中取出一張朝鮮南部的倭城分布圖來抖開展平,用紅色的炭筆在“泗川”這個位置畫上紅叉。
? ? ? ??“老郭還讓我?guī)г?,說‘島之竜’看著兇得狠,其實倭寇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能夠喂飽它,現(xiàn)在它負了傷又沒有進食,非常虛弱,老郭催促天軍盡快反攻蔚山倭城,即使遭遇了‘島之竜’也不用怕,兩軍交戰(zhàn)時他會設(shè)法放火焚燒‘島之竜’背上的糧倉,好擾亂島竜城里的軍心。”安桂織轉(zhuǎn)述道,“另外,他托我把這張圖帶給史指揮。”
? ? ? ??史世用將安桂織帶回來的羊皮圖展開,那赫然是一張“島之竜”背部城池的工程設(shè)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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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恢復(fù)意識后,王必迪發(fā)現(xiàn)滿眼鴉影已經(jīng)為軍帳頂氈所遮去,腰肋上的傷口也得到了妥善處理。吳南式和易有田守在帳口,被微弱的積雪反光映出兩道側(cè)影。
? ? ? ??“老吳……老易……”王必迪咳嗽了一下,感覺喉嚨里還泛著點血的味道,然而受傷之后他的聲音太微弱了,雜在帳外簌簌的雪聲中竟沒引起吳、易兩人的注意。就在他試圖提高聲調(diào)時,卻噤了聲,因為他聽到吳、易二人正用一種沉重的聲音相互交談,吳南式嘆氣似地怔怔念著:“有田無難事,難是易有田?!?/p>
? ? ? ??吳南式與易有田兩家是鄰里世交,兩人同一夜出生、用同一條毯子裹著,世代務(wù)農(nóng)的吳、易兩家便以“有田無難事,難是易有田”的感慨為新生兒命名,希望他們能夠為窮困的兩戶人家掙到屬于自己的田地。
? ? ? ??“到了村里擺長街宴的日子了。”易有田掐指算了算日子,露出一種恍然的神情來。正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群星皆已沉下,而啟明星又還沒有升起,無光的夜幕將朝鮮的山川盡數(shù)抹去,帳外的一片黑暗反而使他們“看到”了光線之下無法看到的那些東西,恍惚之中,兩人一度迷信前方混沌之下所遮蓋的已經(jīng)不是朝鮮的雪地,而是家鄉(xiāng)的村子正躲在其中沉睡。他們甚至可以揚手指點那些了若指掌的方位,吳南式指向左邊的那團黑影,臆想說那里該當是吳、易兩家的新田,積雪像棉被一樣蓋在光禿禿的田梗上,覆育著來年的豐收;易有田則指了指右邊,那里該當是村外的小河,即使深冬時節(jié)也從不結(jié)冰的,常有涂了烏篷的大航船在村外碼頭上卸貨;正前方,村里直通南北的唯一一條長街上該要準備擺好大桌條椅開宴了……
? ? ? ??王必迪在那一刻突然感到與老吳、老易之間隔著一層難以言說的疏遠,他們思念著自己的村子,而那并不是王必迪的村子。于是他不忍再出聲打斷兩人的交談。
? ? ? ??一支帶鳴鏑的號箭劃破了暗幕,呼嘯的磷火之下,村外那條粼粼的小河陡然變回了箭灘一側(cè)的太和江面,被照亮的大地也變回了朝鮮戰(zhàn)場的本來面目。營外莽蒼的雪野之中,一道火把的長龍正從南方向著箭灘大營奔馳而來,吳南式有些悵然地回到現(xiàn)實中來:“怎么?有哪路兵馬撒出去的斥候回營來了?”
? ? ? ??第二支號箭接踵沖上夜空,這回是象征軍情緊急的大紅色磷光。仿佛被這支號箭劃破了夜幕一般,冬日寒晨的陽光沿著箭痕劃過的一線縫隙泄露出來,并將掩蓋在黎明下的一切完全照亮。那根本不是正在回營的斥候部隊,而是一大片五彩斑斕如毒蟲羽翅一樣繪有日本各路大名家紋的馬印長幡,在狂飆急進之中旋風(fēng)般地飄搖著——西生浦來援的倭軍前鋒沖到太和江了,一心爭奪破城大功才松散聯(lián)合起來的明軍諸系兵馬,根本沒有做好應(yīng)對這樣一場奇襲惡戰(zhàn)的準備,猝未設(shè)防、守備松弛的箭灘大營像決堤一樣垮塌下來!
? ? ? ??看著洪峰一樣轉(zhuǎn)瞬沖到近前的倭軍前鋒,吳南式露出一種疲憊而無奈的苦笑,他在那一刻突然有了無比強烈的預(yù)感,自己再也回不到家鄉(xiāng)的村子里去了。
? ? ? ??“老易,拖老王去后方,不要給戚爺爺丟臉啊。”講完這句話之后,吳南式便抄過一支黑沉的大筅,轉(zhuǎn)身沖入了洶涌而來的倭陣。戚家軍移師北疆之后,不少竹狼筅都已易為鐵制,使得分量更為沉重,必得有勇力的選鋒之士才能自如舞動,吳南式以布縛住大鐵筅,掛于頸項借力,鐵制的筅枝像一叢爆燃之后凝固于銃口的炮花那樣橫掃,在敵潮中劃開一道道血色的漣漪,一名被刺穿的倭兵像一面怪異而破損的旗幟般隨著筅尖被挑向天空,掄作一圈殘酷的大摩旗式,當面的倭卒驚叫著紛紛退開一大圈,而背后則有好幾柄十文字槍同時扎進了吳南式的后脊,于是他隨著那根沉重的大鐵筅一齊撲倒下去,只剩下那些對準地面刺下去的十文字槍在交替攢扎。與此同時,在鴻蒙海對岸的明王朝,浙江一處不知名的小村子里,為了慶祝當年戚家軍驅(qū)滅屠掠鄉(xiāng)里的倭寇而每年定期舉辦的長街宴剛剛開宴,村外寒冷的河面上擠滿了白篷或烏篷的航船,無數(shù)鄉(xiāng)民聚在甲板上圍觀呼喝,臨河搭建的戲臺上正演著戚繼光、俞大猷平倭的社戲,爆竹在陰暗的寒晨下聯(lián)響作漫天熱烈的硝霧,吳、易兩家在村中并不是什么望族大戶,農(nóng)田也是全靠著歷年來兩家長子寄回軍餉才攢錢勉強購得的小小兩方,但一如往年每一場長街宴一樣,新上桌的第一碗肉菜必然是要先敬給他們二家的,敬他們家的子弟效力于戚繼光將軍平倭的部隊。為了保佑征人安泰、每年增綁一環(huán)的平安結(jié),已經(jīng)在吳、易兩家的房檐下綁出第十個繩結(jié)了,沒有人知道為之祈佑平安的人已經(jīng)去到了異國的戰(zhàn)場上,蓋在一層雪花又一層凍土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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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茅國器所部三千南兵甲列于陣,一隊皆赤,他們是一片潰亂中唯一保持著隊列完整、巋守本陣的部隊,潰逃的友軍從這支紅衣紅甲的部隊兩側(cè)涌過,就像潮水沖過一塊紅磚,不時有逃兵驚愕難已地對他們側(cè)目而視,難以理解這支位于隊列后方、原本極容易逃跑的隊伍何以還釘在這兒沒有動彈。南兵們面臨著的是與全體明兵同樣沉重的恐懼,但四十年前一位名叫戚繼光的將領(lǐng)留下了一條叫作“軍紀”的準繩,將他們欲逃的雙腿牢牢縛住,一片敗亡的恐懼之中,不時有士兵緊張地盯著位于陣前的大將茅國器與已經(jīng)修繕完畢的“武卒”步甲,渴望著從他口中發(fā)出一道撤退的命令,但得到那道命令之前,甚至連一陣射進陣中的倭軍鐵炮彈雨都未能使他們退逃半步。
? ? ? ??茅國器立在步甲頭部馭艙外,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居然被這些松散結(jié)陣于身側(cè)的友軍所帶來的虛假安全感所迷惑,而沒有將己部營盤設(shè)在可以隔江拒守的太和江北岸,現(xiàn)在他如若引軍跟著友部潰逃,倭軍將會緊咬在后一路殺過太和江浮橋,屆時大江兩岸都將無險可守,北岸的柳泉驛也難逃淪陷屠城之厄,哪怕背水,也必須要有人擋住倭軍的沖擊才行。一片大敗之中,他看到的是和明軍各系部隊同樣組織松散的日本各路大名,正急于搶奪戰(zhàn)功而混亂地豬突堵進著,而陣前立著各家指物旗的中軍位置竟疏于防守:“鼓手!鼓手死哪兒了?。俊?/p>
? ? ? ??鼓手就死在他腳下,剛才那叢攢擊的鐵炮火力正好打在了鼓架附近,將負責協(xié)助大將發(fā)令的幾名隨軍樂手射得各有死傷。幾名士兵將未被擊壞的一面鼓搬到“武卒”步甲肩部炮臺上來,因協(xié)助修繕“武卒”步甲而滯留在茅國器軍中的姜燕、梁新二人,則分別請纓頂替鼓手和炮手。鼓槌在姜燕手中,像搏命砍殺似地死力砸在牛皮鼓面上,單膝跪地作整備狀的“武卒”步甲如同一頭被鼓聲喚醒并馴服的巨獸,隨著鼓點一擊又一擊轟響的指令沉然站直身形、壓覆于軍陣之前,茅國器的出擊命令被各哨軍官一圈圈傳遞開去,如同一道漣漪蔓延了全陣:“耳聽金鼓、目視旌旗!步嫻進退、手習(xí)擊刺!”
? ? ? ??追襲砍殺的倭軍眼看著那支赤紅色部隊從燃燒的箭灘營盤后方?jīng)_出來,逆著潰散的明軍狂飆疾行,有如一條分開潮水的赤鯉向倭陣中軍縱躍而來,驚呼聲如野火一樣燒遍了戰(zhàn)場:“赤備!芒郎野赤備!接敵!接敵!”
? ? ? ??倭陣中軍所在的那處雪丘,因猝然受到茅部反沖鋒而陷入一片大亂,唯一穩(wěn)定的一道巨影鎮(zhèn)屹于丘頂,它和明軍步甲一樣高大,卻并不是中國盔甲那種尖頂簪纓、甲片壘疊的輪廓,而是立物崢嶸、盔角棘突,儼是日本盔甲式樣。這臺島津家的馭甲“赤魁”并非其他日本大名所普遍使用的騎鐵構(gòu)型,來到侵朝戰(zhàn)場之后,島津軍一直想繳獲一臺明軍步甲為己所用卻總不能如愿,只得效仿明式步甲的形制,將日本騎鐵的肢體加高而打造成了這樣一臺異類,它沒有明顯的頭部構(gòu)造,因而難以判斷它的馭艙到底在哪里,用于威嚇對手的巨幅赤色鬼面圖案直接雕刻在了主軀正面,使它看起來像是一臺明軍步甲與日本騎鐵混血而成的怪物,一尊以身軀為面目的無頭惡鬼。“赤魁”的甲影被寒晨干冷的陽光長長地投射在雪丘上,如同鋪開了一面暗色地毯,那名全身衣鎧赤紅的武士便踩著這道影毯步上峰棱,混亂的喊殺聲中節(jié)奏分明地回響著武士踏在雪野上的聲音,紅色的具足鎧甲與蒼白的雪地底色反差鮮明,即使被“赤魁”步甲的陰影籠罩著也仍然濃郁得像一團血,此人便是食邑大隅粟野五十六萬石、被稱作“鬼島津”的九州大名島津義弘。與被黑田長政鼓動前來支援的各路大名不同,島津義弘是在得知了蔚山戰(zhàn)線的危局之后,主動帶領(lǐng)一支強兵從泗川倭城出發(fā)前來救援的,反而成為了最早抵達交戰(zhàn)前線的一路大名主將。望著唯一一支敢于向倭陣中軍發(fā)動反沖的敵人,他沉沉地揮了一下右手,示意家臣們?yōu)椤俺嗫本哐b。
? ? ? ??“武卒”步甲已經(jīng)沖近到能夠聽清倭軍呼喊、且能夠看清幡旗上島津氏丸十字家紋圖案的距離了,茅國器隔著面甲喝問道:“倭子喊什么?罵我呢?”
? ? ? ??緊鄰在肩部炮臺上的梁新,把昨夜從降倭口中聽來的話告訴他:“怕你呢!我昨晚聽一個在工架上做苦役的降倭講,倭子說你第一個攻破了蔚山倭城本丸,是明軍的大人物,所以管你叫‘茅老爺’,倭人不會講漢話,訛音傳來傳去就喊成‘芒郎野’了?!?/p>
? ? ? ??“好!芒郎野好!就叫芒郎野!”茅國器在馭艙里大笑,將步甲手中的長槍橫掃過來,指向雪坡上飄搖的丸十字家紋旗,“鬼石曼子!芒郎野在此,速來死戰(zhàn)!”(鬼石曼子:明人給島津義弘的綽號,“石曼子”即“島津”的日語發(fā)音,萬歷皇帝遣使冊封豐臣秀吉一事破裂后,豐臣秀吉威脅明朝使臣說“留石曼子兵在彼以候區(qū)處”,意即“我把島津義弘的部隊留在朝鮮,看你們能怎么辦”,明人因以讀音訛化的“石曼子”三字稱呼島津義弘,義弘又因悍勇而有“鬼島津”的綽號,故明人稱之“鬼石曼子”。)
? ? ? ??被敵倭沖破焚毀的箭灘大營,是一片燃燒著的焚化場,火焰延燒的呼烘之聲包圍著困在這里的活人與死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成了這里不協(xié)調(diào)的雜音,易有田為了護衛(wèi)受傷的王必迪,已被倭兵砍傷倒地,傷口還滲著血的王必迪,則掄著那柄長槍與圍攻他倆的第三個倭兵斗陣——第一個被捅穿了胸膛后撞進火里,現(xiàn)在還倒在邊上燒著;第二個被槍尖劃開了喉嚨,還掙扎著想爬去撿回自己的刀。與第三個斗到新一回合時,王必迪狠狠地用槍桿拍開對方焦躁急進的打刀,順勢將槍尖撞進了他的面門里,把劍從死人臉上抽出來之后,又一記低平槍將那第二個剛剛摸到刀的傷倭釘死在了焦土上。接著他垂槍孑立,茫然地看著島津軍主力像一道黑線般朝這邊壓過來,深深感受到的乃是到個人擊技在軍陣戰(zhàn)場上的單薄無力。這時他聽到了背后的鼓聲,回頭便看到茅部前鋒像一道紅線迎了上來,“武卒”步甲的巨影沉沉跟進在后。前出的銃手行進到他所在的位置一線橫開,開始嫻熟地進行那一連串繁瑣的裝填工序。當島津軍前鋒進抵至百步遠時,“武卒”步甲那邊傳來長長的號角聲,每吹一長聲,銃隊便齊放一排鳥銃,嚴整規(guī)協(xié)有如一隊共奏和聲的樂師。號角吹到第五聲,迎著五輪排銃火力堵進的島津軍前鋒已經(jīng)沖進了五十步以內(nèi),示意停止放銃的鼓聲接替了號角,銃手們紛紛收起長銃退回主陣,由數(shù)支鴛鴦陣橫列組成的第一層步兵隊列緊跟著鼓聲吶喊齊進。多支鴛鴦陣結(jié)成的主戰(zhàn)大陣,在鼓聲指揮下達到了驚人一致的步伐,整齊劃一有如在校場上受閱,因而急進沖鋒過程中始終能夠保持著隊伍鋒線嚴整筆直,像一道大犁將已經(jīng)被銃火沖擊碎散的島津軍前鋒犁倒,并殺進了兵力更加雄厚的敵軍主陣、將其一層接一層逐次削薄。有幾名銃手分別扶住王必迪和易有田,帶著二人一同退往陣后。
? ? ? ??一鼓作氣,再衰三竭,戰(zhàn)鼓擊到第三通時,一線前鋒的腳步已經(jīng)明顯慢了下來,開始停滯在原地與兵力占優(yōu)、源源涌上的敵軍纏殺,甚而大有被沖退的頹勢。
? ? ? ??“擂鼓少緩!”馭艙里的茅國器命令道。
? ? ? ??姜燕擊鼓的雙手原本一直掄腕如小剁,聽令之后即刻止住急促的進軍鼓點,以雙肩為軸,將兩臂高高掄向蒼寒的郁空,鼓槌攜著冷風(fēng)沉沉砸下,敲出一記極緩極重的大鼓點。掄臂過頂,砸必竭力,如此敲下四記慢鼓,急鼓所無法比擬的勁力,凝結(jié)在緩滯的節(jié)奏中漣散開去,一線前隊的腳步便如樂府中緊應(yīng)即和的副鼓一般,陡然由急進轉(zhuǎn)為緩重的大踏步后退,并在第三、第四鼓時持械收步,完全滯作防守掩護陣勢。
? ? ? ??茅國器令曰:“再急擂!”
? ? ? ??隨著重新兇猛起來的鼓點,一陣全新的喊殺爆發(fā)開來,一直沉默緩跟在后的二線橫隊,大步?jīng)_越一隊止步的位置,作為新的前鋒橫陣突出于前,重新鼓起的沖擊力迅速完成了彼竭我盈的再次轉(zhuǎn)換,撞上槍尖的倭兵前鋒,在自身慣性和后隊推搡的合力之下,竟在被扎透之后仍順著槍桿繼續(xù)沖滑,直到撞上遮護在后的圓藤牌和長牌才滯成一掛贅肉。
? ? ? ??再少緩,再急擂,已經(jīng)整隊完畢的一陣又沖上前沿接替勢老兵疲的二陣,兩線以鴛鴦陣為基本單元組成的橫隊交替輪換沖擊,一層層穩(wěn)步向著敵陣壓上去。屢被沖散的倭軍開始放棄正面接敵,試圖從兩翼繞向茅部側(cè)后,而茅國器已經(jīng)無暇也無力分兵顧及這片太過廣闊的戰(zhàn)場了,急促的鼓聲與號角催促著前鋒速速奪下倭陣中軍。
? ? ? ??列陣于中軍所在的丘陵進行守御,島津軍使用了待敵臨近、鐵炮猝發(fā)的火力強擊戰(zhàn)術(shù),沖臨坡下的南軍步兵被密集鐵炮火力層層撕開?!拔渥洹辈郊壮^步兵們所在的位置居前抵擋彈雨,長槍沿著雪丘棱線一字掃過,拒馬、木柵等工事像一顆顆牙齒般被槍桿敲下,躲閃不及的鐵炮足輕則在那梁柱般粗重的長桿上撞作一團團碎紅。
? ? ? ??就在“武卒”向著敵中軍位置的叢叢倭旗仰沖而去之際,那道新月一樣的薙刀刃自雪丘頂上迎頭劈下,“武卒”準確揮槍將其擋開,隨即便后退幾步,以便擺脫仰攻的不利態(tài)勢、將對手誘到平地上進行拼殺,具裝入陣的“赤魁”步甲緊隨著轟然躍下雪坡追襲而來。
? ? ? ??肩裝佛朗機炮準確擊中了“赤魁”那張鬼臉的左目位置,幾乎將其炸垮倒地,“武卒”步甲在炮響的同時,也受到了后座力的沖擊,像是被重擊了右肩一般向后仰倒,連退開數(shù)步才重新保持住平衡。梁新指揮著其他炮手為佛朗機清洗炮膛、更換子銃,而“武卒”已經(jīng)再次拔步挺槍向著背靠雪坡的“赤魁”迎上去。
? ? ? ??雪坡之上,隨加藤清正軍前來助戰(zhàn)的阿只拔都正拄刀踞于中軍陣前,隨時準備拔刀阻截任何一個可能沖上坡來的明軍士兵,緊張地注視著坡下兩臺步甲的搏殺,稻心空則拍了拍他的后背作示意:“你盯著,我去一趟對馬人的陣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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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茅國器孤軍與島津義弘格殺斗陣之際,祖承訓(xùn)則立在北岸的遼東軍陣地上,看著各路潰軍轟然從自己身邊奔逃而北。直到昨夜為止,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感到非常得意,他認為茅國器之流想要憑著死板的軍紀和個人的勇武逞英雄,可各系友鄰部隊沒有一路愿意襄助于他,而自己只不過拋出一個“蔚山城彈指可破”的空洞保證,便成功鼓動起一支大軍結(jié)陣向前。他所未能料到的是,出于功利而輕松鼓動起來的松散大軍,也會出于功利而同樣輕松地重新歸于潰亂,而愿意留下來孤軍斷后的,卻只有他素來不屑相顧的茅國器一部。
? ? ? ??在祖承訓(xùn)背后,一臺步甲靜峙于遼東軍駐地正中,靜靜散發(fā)著鐵銹和陳血的氣息,頭部馭閣低垂著對向大地,仿佛已經(jīng)死去多時。遼東軍的將官們面對著它,就像面對著一座小小的陵墓——這是李如松生前所馭的“斬馬”步甲。
? ? ? ??“李如松”這個名字本身就是萬歷朝鮮戰(zhàn)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壬辰倭亂時如果沒有他擔任第一次援朝部隊的御倭提督總兵官,那么當時以四萬援朝明軍對陣侵朝在陣十五萬倭軍,獲得平壤大捷、光復(fù)朝鮮三都、迫使倭軍南撤至慶尚道沿海的勝利局面也許會是未知數(shù),朝鮮也許會亡國,并成為倭軍侵入明朝遼東的跳板。丁酉再亂爆發(fā)后,如松一度成為第二次領(lǐng)兵援朝的有力人選,朝鮮王廷雖然對他光復(fù)平壤和開城之后限于糧草兵力短缺而未能強攻王京漢城、選擇與倭軍消極對峙的做法深感不滿,卻也熱衷于議論他再渡鴨綠的可能性。然而李如松毫無預(yù)兆地在一次征剿塞外土蠻的行動中遇伏戰(zhàn)死,遼東軍失一主骨。
? ? ? ??甚至在丁酉之役再次援朝時,遼東軍仍然堅持帶著這臺遺甲出征,蔚山之戰(zhàn)以來他們越發(fā)感到了李如松的不可或缺。與大多數(shù)明軍將領(lǐng)一樣,李如松生前同樣也是堅定的山頭主義者,在壬辰之役中日以打壓麾下南兵為事,但絕不曾將派系斗爭凌駕于戰(zhàn)場大局之上,攻拔平壤之時李如松便借重南軍的戰(zhàn)斗力、使派系斗爭尖銳的南兵北兵密切協(xié)同,因而取得了光復(fù)大捷,遼東諸將曾不止一次地私下議論,如若是李如松尚在,蔚山圍城斷不會演變成一遇“島之竜”突襲就全軍北撤、一聽有機可乘又全軍殺回的兒戲。祖承訓(xùn)至今還記得多年前目睹李如松第一次巡視遼東鐵嶺大營時的那個夜晚,南軍有戚繼光,北軍則有經(jīng)略遼東三十年、威懾塞外北牧諸部的“寧遠伯”李成梁,作為成梁的長子,當時的李如松年尚不及弱冠,而成梁詢問諸子敢不敢?guī)е|東總兵的佩刀代父巡營時,猶疑的眾兄弟之中,惟獨這個軍功簿上已有梟馘“入賬”的長兄敢踏上來接過那柄裝飾華貴的雁翎刀。當夜原本準備接受李成梁例行巡閱的鐵嶺駐軍一營皆驚,共看著年輕的李如松縱馬穿營巡閱、高傲無比地橫持長鞘向全營展示那柄總兵佩刀,兵將們便齊聲喝以唐人盧綸的《塞下曲》壯其聲威,山呼海嘯之聲如旋風(fēng)一般隨著如松的馬蹄疾馳而過:“鷲翎金仆姑,燕尾繡蝥弧。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如今站在“斬馬”步甲的陰影之中,連祖承訓(xùn)都訝異于自己竟然至今還沒有跟著其他部隊一同潰逃。
? ? ? ??然而遼東軍的其他將官已經(jīng)在指揮士兵們往“斬馬”步甲上堆柴了。在如此緊急險惡的潰逃之中,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運力帶走這臺沉重的步甲,而李如松的遺甲是絕不能落到倭人手里的,他們只能選擇將其焚毀。就在士兵們準備點火的時候,祖承訓(xùn)盯著掛在“斬馬”一側(cè)盔架上的、李如松生前穿用過的衣甲和佩刀出神,并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了,如果李如松在這里會選擇怎么做。他劈手將士兵手里的火把奪下丟開,命令道:“把柴撤了,為少總兵的步甲具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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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西生浦援倭的各家主將已經(jīng)陸續(xù)抵達箭灘前線,身著各異鎧甲的大名們屈腿拄刀踞坐于竹凳之上,在倭陣中軍所處的那處雪丘坡頂一字排開,像觀賞能劇一般氣定神閑地觀看著坡下那場激烈險惡的斗將,各家造型迥異的騎鐵在大名們背后排列成一道“城墻”。
? ? ? ??又一次格開“赤魁”的薙刀,茅國器很清楚那個攻破倭陣中軍、反敗為勝的短暫時機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即使他能夠擊倒島津義弘,接下來也會馬上陷入更多日本將領(lǐng)的騎鐵圍攻。麾下部隊已在他的指揮和親自斷后掩護之下,陸續(xù)通過箭灘江面唯一一座浮橋撤往北岸,沿江構(gòu)筑二線防御陣地,“武卒”步甲身周僅剩數(shù)百人的親衛(wèi)部隊,占據(jù)兵力優(yōu)勢的島津軍團,已經(jīng)隱隱對這支滯留在南岸的茅部殘兵形成合圍之勢,南軍步兵雖還能勉強圍繞著“武卒”步甲結(jié)成環(huán)陣防御,卻在側(cè)后方三百名島津軍鐵炮手的持續(xù)集火之下不斷傷亡,隨時都有可能崩圍潰陣。
? ? ? ??隨著肩部炮臺的佛郎機又一次開火,將試圖沖上來纏斗的“赤魁”擊退,茅國器借著后座力的反沖勢道連退數(shù)步,隨即便通過鼓聲向身邊這最后一支殘部發(fā)出了結(jié)陣撤過浮橋的號令。就在步兵們沖向浮橋、而“武卒”步甲親自執(zhí)槍斷后以防倭軍追殺之際,一陣洪空的巨響從右側(cè)遠方的某處敵陣傳來,震顫了整片箭灘戰(zhàn)場。茅國器循聲側(cè)首時,并沒有看清斜飛而來的是什么東西,只見到雪空中一團龐大得像是剛從云層中滾下來的氣浪,它行經(jīng)之處的空氣因經(jīng)受不住劇烈膨化的爆炸,而轟脹成有形的弧面,液態(tài)般地抖動著波紋。被氣流推射過來的那顆巨大鉛彈飛射到“武卒”步甲面前時,它尾后的彈道氣痕就膨集成巨碩的酒壇狀炸裂開來,被擊中的右肩部炮臺,突然脫裂成無數(shù)碎片,在半空中膨散成一大團紡錘狀,穿透力強勁的彈丸宛似在尾后拖出了一枚氣流的錐子,從步甲被擊中的右肩位置扎進去又迅速穿出,險些將整副步甲擊釘?shù)酱蟮厣希?/p>
? ? ? ??如果順著那痕巨大的彈道反推,便會來到戰(zhàn)場一側(cè)、由對馬人駐扎的那段倭軍陣地。對馬是漂浮在鴻蒙海中,離朝鮮極近、而離日本更遠的一座小隕島,卻在這場戰(zhàn)爭中充當日本的助力,憑著對馬島宗家家主宗義智與日本大名小西行長的婿翁關(guān)系,對馬在陣部隊始終作為親軍編于小西行長麾下。然而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長倦于戰(zhàn)事打斷商貿(mào)、且懾于明軍在平壤城給他的軍團所造成的毀滅性打擊,在“文祿之役”與“慶長之役”戰(zhàn)間的和談期極力促成明朝與日本的“封貢”之議,以期結(jié)束戰(zhàn)爭,甚至不惜做出欺騙豐臣秀吉的行為,結(jié)果事情敗露后不僅導(dǎo)致了和談破裂與“慶長之役”的再起,小西行長也幾乎被暴怒的秀吉斬首,因為石田三成等文治派奉行的勸解方才保住性命,其麾下軍團的番號也因失去秀吉信任而從一番隊降為二番隊,小西行長一黨的宗義智及其對馬部隊,也因此在再侵朝鮮的陣列中備受別家大名冷眼,此次留守西生浦的宗義智跟隨其他大名一同前來救援蔚山,一直在尋找立下戰(zhàn)功的機會,以重新提升對馬軍的地位。隔著兩道鴻蒙海峽,向北搭著朝鮮,向南搭著日本,對馬島這顆狹小的隕星成年累月交換著來自雙方的糧食、藥材和貴金屬,當然還有武器。朝鮮從明帝國習(xí)得的炮銃制法,日本從葡人手中舶來的西歐“鐵炮”技藝,在對馬島交匯后便迅速開始了奇特而畸絕的生長,一種介于火銃和巨炮之間的奇特火器,便是“文化交流”的成熟產(chǎn)物,對馬人對它那夸張而又非零非整的特殊長度有著特別的執(zhí)念,引以為一項可驕傲的特色,便一根筋地直以此命其名曰“一十八尺三寸銃”。作為對馬軍陣地上最為顯眼的一件武器,這支巨銃的身管,正從擊發(fā)后的微紅之中緩緩冷卻成精鐵的本色。來自對馬島的銃手們團簇在銃座四周,身上披著的是來自對馬島的蓑衣和竹笠,積落后融化的雪浸得蓑笠全都貼在頸上背上如同夜梟的羽翼,家主宗義智則踱到銃尾處,一邊凝看著正在重新裝填的一十八尺三寸銃,一邊伸手反復(fù)摩挲著烙印在火門上、至今還發(fā)燙的“對馬督鑄”字樣:“打中了啊……”
? ? ? ??一叢叢蓑衣中露出稻心空那張骨頭一樣慘白的瘦臉來,這個剛剛才闖到陣地上,自稱策士且慫恿對馬人開火擊倒明軍步甲的不速之客,鉆出人群向宗義智保證道:“立下此功,其他大名是絕不會再小看你們的!”
? ? ? ??被巨銃擊中之后,茅國器感到“武卒”步甲變得無比沉重,先行撤至北岸的部下原本已經(jīng)在浮橋上設(shè)好火藥,專等主將過江后便將橋炸毀,以便與倭軍隔江相峙,可由于茅國器負傷后行動遲緩,在退到浮橋之半時,“赤魁”步甲已經(jīng)緊追著登上橋面了,茅國器只得放棄撤退,立于浮橋中段繼續(xù)拒敵,一旦放“赤魁”過橋,計劃中的太和江防線將變成一紙空文。北岸布設(shè)好的虎蹲炮陣地此起彼伏地怒吼著,用炮火阻住對岸試圖跟進的其它日本騎鐵,茅國器身邊剩下的百余殘兵則抵死封鎖橋頭,堵住日本步兵過江的道路。
? ? ? ??勉力擋住凌頂劈壓而下的薙刀,茅國器感覺負傷的軀體和整尊“武卒”步甲都像要散架似地垮下去,于是他斷然命令部下現(xiàn)在就引燃火藥。在錯步拼殺的兩臺步甲腳邊,風(fēng)間準帶著一隊本家倭兵殺開了橋頭殘兵們的封鎖線,箭似的沖上橋面,親自揮刀割斷了已經(jīng)點燃、正在急劇縮短的火藥引線,負責炸橋的幾名南軍步兵圍上來試圖將他驅(qū)退,風(fēng)間準像裁紙似的將他們劈開。
? ? ? ??“庚午襄陽”如一陣暴雨般劈下來,削掉了風(fēng)間準頭盔上那對蝙蝠狀立物的其中一翼。長劍之后的姜燕臉上、手上都爬附著毒蟲般的灼傷痕跡,這是剛才“武卒”步甲肩部炮臺被擊毀時給她留下的“紀念”。看到劍鋒對面那標志性的蝙蝠脅立兜,姜燕認出了這個驅(qū)馭騎鐵跳幫攻上“青玉案”甲板的倭將,當即握緊長鋏復(fù)推上一劍。在劍鋒能夠刺中自己的面門之前,風(fēng)間準及時揮刀將其格開。剛一交上手姜燕就知道自己要敗,劍訣有云“剛在他力前,柔趁他力后,彼忙我靜待,知拍任君斗”,姜燕從風(fēng)間準斬倒茅部步兵們的起手式上便看出了敵我強弱的差距,意圖奪取先手、趕在勁敵未發(fā)力之前以強力一擊將他壓住,可刀劍三交之后便被對手牢牢把住了斗劍的節(jié)奏,每次姜燕舊力已盡時,風(fēng)間準的刀刃便重重劈下令她難以抵擋,而新力剛發(fā)之際對方又已將刀退開、使她無從著力。步甲交鋒的轟響像雷一樣滾動,刀劍相擊的聲音暴雨一般密集,震顫不止的浮橋一側(cè),負責炸橋的步兵之中只剩易有田還活著,他拖著負傷的身軀半浸在寒江里,任由傷口處散發(fā)開來的紅跡隨著水流不斷擴散向下游,往埋設(shè)好的火藥上續(xù)起新引線并重新點燃,風(fēng)間準在斗劍之際竟還有余暇旁顧,一次次在交手間隙斜揮開刀來將引線反復(fù)割斷,而易有田甚至不抬頭看他一眼,仍只是浸在雪水里專注于手上的活計,像一個穿針引線的老嫗,從容不迫地將被割斷的引線又一次次續(xù)上。
? ? ? ??同樣在炮臺殉爆中被熏得滿身漆黑的梁新,斗劍過程中始終拄著姜燕丟下的劍鞘靜立一旁、默觀其變,在姜燕力竭勢詘、聽任砍殺的當口,雕像一樣靜佇的梁新猛然雙手執(zhí)鞘遞了過去,準確格中了風(fēng)間準那把劈向姜燕的打刀,而正是這簡單的一格改變了斗劍節(jié)奏,風(fēng)間準的舊力未能劈殺對手而消耗在了劍鞘的格擋之上,處于劣勢的姜燕卻新力甫發(fā),良驥力盡且不能勝駑馬,勢衰的打刀被“庚午襄陽”全力揮開,而劍鋒順勢沿著直路刺進了風(fēng)間準頭盔頓項的縫隙之間,從肩頸連接部位捅了個對穿。受傷的風(fēng)間準無暇揮刀他顧,而易有田已經(jīng)又一次續(xù)上了新的引線,這回那點火花終于不受打擾地徑自燃到了頭。
? ? ? ??南岸轟鳴的虎蹲炮火之中,黑田長政冒死驅(qū)馭著本家的“荒?!彬T鐵率先沖出煙幕趕去支援島津義弘,然而他再也登不上那座浮橋了,火藥引爆所形成的轟云,像一棵燃燒的巨樹突然盛放于太和江中央,將浮橋及其上的一切吞進了火光與煙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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