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濾鏡】工地旁咸味的餐廳
家住工地邊上,是一件讓人不悅的事情。
揚塵灑落在窗臺和桌上,無論如何涂抹擦拭,都沒法蕩平。
一層一層,留下歲月和時間的痕跡。
時??梢钥匆娪讶藦募依锏年柵_向街道舉目,拍下的宏偉畫卷——被曝光記錄下的車燈在畫面里拉長,被打上各種銳化虛化的夜色也更加深邃沉靜。
而我家的窗前,只有云霧繚繞的吊車和被綠皮覆蓋包裹的一尊尊水泥雕塑,暫時看不出生氣。
然作為住戶,對于美學和繁榮的情感按下不表,更為不堪的是,間或會有失誤的挖機斷了漏洞的水源供應,不得不下樓去接水或下館子來應付無法開灶淘米的夜晚。
總之,我所在的,是一個讓人住著不大舒心的房屋。
又是一個被折斷了水管的夜晚……
偏巧,今日家中準備的干糧也已告罄,
久違地,出去吃一頓?
我隨著父母的腳步,下樓,走出單元的門廊。
灰塵四起,依舊是不怎么清新的空氣混合著本該沁人的花香,構成詭異的氛圍。
“空氣不太好,不想走太遠啊。”父親如是說著。
“那就在小區(qū)門口的小店解決,如何?”我記得那條巷子中林立了些許低矮的門面,回家的路上可以嗅見其中的飯香和油煙——生活的氣息,濃郁且真切地混合著霧靄的朦朧,不知遠近。
“值得試試?!蹦赣H開口了,“看不少工人都去他們家吃晚飯,他們家的東西應該還不錯?!?/p>
父母都是從車間里一步步爬出來的——對于農(nóng)民工樸素的用腳投票的思維并不排斥,也不存在所謂掉底子的自負心理。吃飯這種事,酒樓也是一頓,盒飯也是一頓,對我們家而言沒什么不一樣。
那就出發(fā)吧,去家樓下的那幾家平實樸素的餐廳看看!
繞過巷口飛馳的磚瓦車,沒什么驚險地抵達了地方。
踩進門中,是和店門口表里如一的低矮,及及2米高的天花板將吊燈懸垂在大廳中央,不均勻地向著四周發(fā)射著薄弱的燈光,內側的墻角則是堆滿了進貨的塑料架子,里面填滿了或滿或空的啤酒瓶,伴隨著幾只被敞開后歪七倒八扔在一旁的廉價白酒,構成了這家門面的酒水供應。
但是門面除開這異次元般的地點之外,其余地方均被點飾打掃到纖塵不染,在這個工地附近、泥沙滿天的地方竟做到如此的保潔,不難看出店家之用心。
但是那被酒瓶胡亂安置的角落卻又是那么刺眼,我想掏出手機記錄下這間立方的想法便被這鏡頭中時不時打亂布局的散亂酒瓶給攪擾了。
無論如何調試角度,開關濾鏡,那混亂低廉的酒瓶都密密麻麻地塞在每一個角落里。
他們沒有聲音,卻顯得那般孤寂,沒有被安置存放的悲慟從那反射著或青綠或蒼白的玻璃上顯現(xiàn)出來,訴說著無言的悲歌。
但是我母親卻沒注意到這些——她拍了一張照片,從她的視角看去,這些藏污納垢般的所在凈被桌椅的整潔掩埋了。
可能是我現(xiàn)在還不夠高,才更喜歡看著地板罷?
今天是來吃飯的,還是早早就坐吧?
我們選了個光亮好些的桌子,坐下。
“老板,有什么推薦的嗎?”我們沒有看見菜譜,只看見幾盞批量化消毒后包裹起來的廉價陶瓷碗筷以及倒好了同樣粗放的陳茶的玻璃杯。
“時令的話,豬肝燒青椒怎么樣?還有干鍋花菜之類的,我家的店沒有固定的菜譜,一般是今天買到什么就做什么菜?!?/p>
“那就聽老板的話,來一份豬肝和花菜?!?/p>
“好嘞,三人份的米飯嗎?”
“不錯,另外,酒怎么算?”
“和隔壁的小超市相當——啤酒5塊,白的6塊,只有最蹩腳的那種?!?/p>
“那就算了吧,還是倒點茶合算?!?/p>
“好嘞!”
父親倒是短平快地打點了飯食和酒水,隨后低聲道:“這老板倒是實在……”
“咱也就做做工人的生意,賣貴了可沒人來?!崩习逅坪跏锹牭搅烁赣H這或許算的上贊譽的低語,“凈是粗茶淡飯,但是保證新鮮干凈。”
我再次環(huán)視了四周,坐在板凳上,我也實實在在只看到了干凈的桌椅以及與我們只有一門之隔的后廚——點火,加油,切菜,各種流程都展在面前。
“他們勞勞碌碌一整天,要是吃不上安生飯,那也太糟心了?!睅拙湓挼墓Ψ?,已經(jīng)呈上了一盤新鮮的豬肝炒青椒,“反正來的人也不多,小本生意,對得住良心就好了。”
話是好話,但是終究是餐廳,飯不好吃可不行。
我提起筷子,向豬肝伸去,夾起一小片——那豬肝粘連著盤底的油脂,被我?guī)鹨粭l細細的尾巴,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油膩的光亮。
我就著一口米飯將它吞下,入口的瞬間,一股咸為彌漫開來——并非蹩腳的廚子放多了鹽巴導致的咸苦,而是有意為止而造出的開胃和咸鮮,我再次拿出手機,想要拍下這驚艷的一口,但是我左支右絀,依舊是沒法將它定格在快門下:因為無論如何,這份豬肝看起來都只是油脂過度的街邊速食,完全見不著廚子的匠心和研究。
后一盤上來的花菜也是同理,咸味和油水也是給的恰到好處,配著那一杯杯并不香醇的粗茶,也是意外地可口。
兩道菜,便教我們三人就完了各自的米飯。
是咸味的魔法嗎?
我當時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我們似乎沒有吃飽,于是又點了些別的。
但是這一次上菜比不上前次的迅捷,因為有新客人來了。
幾個身上混著汗水和塵土的漢子從門前鉆了進來,看了眼我們所在的亮堂處,相視一眼,便在邊角捉了幾只椅子坐下。
“有什么上什么吧,順便還是一人一瓶……”似乎是和老板很熟絡,為首的漢子只是放了下嗓子,老板便麻溜地去給廚子下任務了。
但我又分明感到這聲音里的違和感,像是刻意地壓低了什么。
我仔細看去,為首那位看起來是滄桑面孔,但眼睛卻依舊澄澈。
他的風霜感宛如四十許人,但那雙眼睛透露出的精氣,卻向我證明他或許是我的同輩。
至于剩下幾人,臉上的褶皺和眼神的昏黃卻是表里如一的蒼老,死灰一般的神色卻亮著一縷生命的火種,不知是何處來的民工,為了家庭而背井離鄉(xiāng)奔波操勞。
幾人坐定便開始聊天,一開始似乎是有意地壓低了嗓音,但是在老板的酒水送到,幾口白的下肚,便徹底無了節(jié)制。
“來,干!”碰瓶子的聲音,隨后是幾聲將廉價的白酒吞入肚子里時喉嚨的震動。
飽嗝聲、吞咽聲,毫無修飾地流露出來,回蕩在這不大的小店里。
“這樓還有幾層要修啊,已經(jīng)搭了十層架子了,還要向上?”其中一人一面扒著飯,一面問道。
“笨!我給你們看過幾次圖紙了,還有十層!有的忙!”為首的那位開口了,用手指彈了那人一個腦瓜崩。
“還有十層,奶奶的,要累死!”
“抱怨啥子?這樓再高可以穿了天不成?”其中最顯得老氣的一位也開始呼喊起來,“老漢我當年去修路——好家伙,就知道一天天往前往前,連個頭都沒有!我每次鋪了一公里,那個頭子就跟我們講還有一公里,還有一公里……”
“你們那算個錘子,我前年那個老板做完工程就跑了,我連個鋼镚都沒見著,白干幾年工!”另一個中年人的聲音,言罷,他也大吹了一下酒瓶子,“但那個鱉孫老板跑了又怎么樣?老子掐指算了下,他貪得爛錢,也買不起我們自己造的樓,他媽的!”
“老大,結婚沒?嫂子什么樣給兄弟們看看?”起哄的是另一個相對年輕的人。
“啥媳婦,跟沒有一樣,過門了個把年了,手都沒碰幾次?!睘槭椎娜颂统鍪謾C,“要不是有這照片,媽的,我早忘了我還有個媳婦!”
“驕傲??!俺們都造了這么大的地基房子了?!?/p>
“有啥可樂的,沒一間是咱們的!”
噪音愈演愈烈,但是老板卻面無表情,只是上著菜,仿佛今天的嘈雜和混亂早在昨天、前天、自從這工地樹立起來的那一日就開始過了,而當下的吵鬧,只是這無限抱怨的一個循環(huán)。
醉醺醺地,他們倒是風卷殘云地完成了晚飯,離開了。
我想給這副嘈雜的畫卷留下一副照片,命名為《偉大的工人》,但是無論如何調整拉進放遠,不論如何修飾,他們的苦痛始終刻在鏡頭里。
我調大了焦距,想仔細低回他們的表情,談及修的樓棟時,他們的臉上透露出一縷驕傲,但是驕傲的外殼下,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用濾鏡磨去的滄桑和沮喪,眉目里,滿是鄉(xiāng)愁和淚水……
吃完飯,回家。
回身看看餐廳,已經(jīng)被老板收拾地干干凈凈。
和來時一樣,看不出任何云雨。
我又看向工地,我似乎看到了它建成的那天,住戶的歡聲笑語、商鋪的繁榮興旺。
我再次掏出手機,想為我夢中的伊甸拍下照片,可是恍惚間,回到現(xiàn)實的我,只看到滿天的塵土,以及被它吞食的孤獨背影。
母親倒是用她嫻熟的修圖能力,為這張日暮下的工地留下了一張顯得浪漫的照片。
但是我卻沒能從那被濾鏡層層覆蓋的照片里看到半分真真實,只看到了霓虹燈的迷醉和昏暗……
后來我又去過一此那家餐館,不知是我長高了還是別的什么,這次沒看到角落的瓶子和雜亂,只是享受完晚飯后淡然的離開了。
工地上的樓房也竣工了,但是塵土依舊從無名的角落里飛揚過來。
我站在家門口的窗臺前,隨手拍出一張照片,
照片里只有藍天白云,先進的濾鏡下,塵土早已沒了影子,只有最為靚麗的風景進入相框之中……
但我總會向樓下看看,看著被落葉覆蓋的小路。
那沉靜的路段,覆蓋了我通往那片工地的每一寸距離,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