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不用同情我?！崩蠇灈]有回頭，只是用身后兩人能勉強聽到的聲音念叨道，“我本打算把這些事情爛在肚子里，帶進墳?zāi)怪械?。你們卻做了我的聽眾，從我這里分到了那些不屬于你們的痛苦。謝謝你們，去做你們自己的事情吧，孩子，去吧?！?/p>

加蘭德感到握著自己小臂的那只手正逐漸繃緊，它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輕輕搭在上面，讓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走吧，格瑞?！备窳漳容p輕道。

于是，她們便轉(zhuǎn)過身，邁步離開。行出幾十米后，格琳娜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地回頭望去，但已望不見那個佝僂的身影了。

……

前去參觀火場并不會花費掉兩人一整天的時間，待日頭升至?xí)冮g的最高點，街坊之間逐漸彌漫開加熱營養(yǎng)膏時散發(fā)出的香精味道時，她們已經(jīng)返回了格琳娜的住處。

明明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但格琳娜卻能一個人擁有兩個連通的房間，里屋用來居住，另外一間則作為堆放“商品”的倉庫。

這是格琳娜經(jīng)營的小店，但卻看起來和一家販賣物什、做小本生意的鋪子沒有任何相似的點，因為沒有除了她以外的人能夠在那些堆積如山、除了尺寸之外看不出任何區(qū)別的儲物箱之間自如地穿梭，更不必提挑揀出所需的東西了。

加蘭德的工作是記賬，但話雖如此，它沒有見過這家店鋪盈利的樣子。因為這座城鎮(zhèn)之中，并不存在金錢交易。造訪的人每日只勉強達到兩位數(shù)，他們來兌換口糧、小工具、器皿和日用品的憑證點數(shù)依靠在各個區(qū)域的各種工坊做工得來，但絕大部分都會直接折成生活必須的消耗品，余下的點數(shù)雖然可以自由支配，但攢不起來——每個月的最后一天，每個人名下未消費的點數(shù)會被清空。

搭建起整個系統(tǒng)的工程師已經(jīng)在幾年前買通PMC的關(guān)系，離開這里逃去了綠區(qū)，如今維持其運轉(zhuǎn)的信號基站和服務(wù)器都在松采沃幫的嚴密看守之下，城鎮(zhèn)中的一般人沒有可能在系統(tǒng)上做什么手腳。

因此，格琳娜那個“賺很多錢”的愿望，在鉆石城其實根本就是個偽命題，她可以司掌這里物資的流通，可以小貪一部分讓自己過得比他人更舒適些，不必忍饑挨餓和營養(yǎng)不良，但她不會有機會真正擁有自己的財富。

今天下午，并沒有人造訪。

加蘭德坐在正對大門的椅子上，劃動著玻璃板表面開裂，屏幕四角也滿是壞點的平板，翻閱在它來到這里之前由格琳娜記錄的清單，余光則盯著格琳娜。

整個下午，格琳娜都在忙碌著什么，她花費了幾個小時騰空了一口箱子，又從貨堆中一件件尋來各種各樣的東西將它裝滿、封好，但在完成這一切之后，她卻盯著那已變得沉甸甸的箱子發(fā)起呆來。半晌，她將封裝的膠布重新剌開，用比裝箱時慢了許多的速度，一件件把那些東西塞回原來的地方。待到物品搬空露出箱底時，格琳娜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用手支著身后，就地坐下。

“你是在試圖張羅準備送給那個老人的物資嗎？”加蘭德在這時出生問道。

“是，也不是?！备窳漳闰槠痣p腿，用手抱住，變成了小小的一團。

“但你最后又把它們放回去了。”

“自作多情罷了……”

加蘭德眨眨眼睛，略作沉吟后開口：“我可以幫你送過去——”

“不可以！”

格琳娜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觸電般從地上彈將起來，臉上帶著驚恐和憤怒瞪向加蘭德。但在看到后者錯愕的表情后，女孩垮下肩膀泄了氣。

“……對不起?！?/p>

“對不起?！?/p>

兩聲道歉同時傳來，之后又是數(shù)分鐘的沉默，格琳娜再次開口：

“格瑞，我是我們那群孩子里悟性最高，頭腦最聰明，算數(shù)最好的人。所以松采沃幫才會安排我來打理這間兌換點，他們和我說，健康的孩子和那些大人物們一樣寶貴，所以沒人會對我為難。

“喪失勞動能力的人，領(lǐng)不到點數(shù)，拿不到食物，這樣的人想要活命，就要靠乞討，但收受施舍的那點分量根本不可能長期支持下去，他們總會餓死的。這時，從這個人喪失勞動力，被趕出做工的地方那天起，就開始盯著他的收尸隊便會出現(xiàn)，幫他料理后事……就像一群眼巴巴地盼著獵物斷氣的禿鷲。

“——這是應(yīng)當發(fā)生的正常流程。但還有另外一種路線可以走，就是那個四處祈求一口食物的人，找上了他那片區(qū)域的幫派的兌換點，像這里這樣的。這些沒有通過點數(shù)換到個人手里的東西，是碰不得的。如果碰了，上門找他的就不是收尸隊，而是執(zhí)法隊，他們會直接將這個浪費公共資源的人……處理掉。”

“你遇到過這種事情，對嗎？”加蘭德將平板放在一邊，起身輕輕來到格琳娜身側(cè)，牽起她的手，柔聲問道。

格琳娜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加人形：“是我開的頭，格瑞，是我開的頭。

“去年的某天，一個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的中年人，沖進這里，求我給他一塊壓縮餅干，他說自己已經(jīng)一周沒有吃過東西了。他的兩只手都沒有了，傷口帶著一股臭味，纏在上面的繃帶已經(jīng)發(fā)黑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場面，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捧著幾袋干糧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帶著那些食物走了，前腳走，后腳幫派就來了人，這些執(zhí)法隊的人沒有為難我，還耐心地詢問了那個男人在這里做了什么。了解情況之后，他們就也離開了。過了幾個小時，執(zhí)法隊領(lǐng)頭的那個家伙第二次闖了進來，把一袋已經(jīng)開了封的餅干丟給我，說獎勵我，讓我吃掉它。我至今都記得，那人的身上，手上，餅干的包裝上，全都是血……

“第二天，執(zhí)法隊第三次來找我了。他們告訴我，如果今后有類似的人來兌換點請求施舍，盡可以滿足他們的要求，剩下的工作就交給他們。他們說我做得好。我當時沒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后來其它兌換點的哥哥姐姐們和我說……多虧了我的這個方法，可以讓那些人少受些苦，還能在臨走前吃上一頓飽飯，收尸隊的人也不用擔(dān)心盯梢的人手不夠，可以不用當禿鷲了……”

望著已經(jīng)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鉆進自己懷中抽噎著的女孩，加蘭德終于明白了，先前在聽老嫗講自己的故事時，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的格琳娜心中想的是什么；聽完了自己匯報之后，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這一切的譚指揮官心中想的是什么。

作為人形的它只能聽到一個故事，但對于生活在這些故事之中的人們，這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歸宿。

在釋放完壓抑的心情后，格琳娜用袖子揩干臉上的淚痕，揉著有些紅腫的眼睛，朝著加蘭德擠出一個有些難為情的笑容。隨后，女孩便重新打起精神，招呼加蘭德趁著沒有客人造訪的時間，開始清掃房間，重新規(guī)整在近幾天搬運騰挪時被搞亂的物品。只有忙碌起來，才能不給大腦繼續(xù)思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機會，從而從負面的情緒中脫身。

待到太陽即將落山，加蘭德結(jié)束了它今日的工作，同女孩告別后，離開兌換點。

在走出幾條街區(qū)時，譚瀚林的聲音響起了。

「你還好嗎？」

M1加蘭德：:[我？嗯，還好吧。晚些時候我會整理好今天收集到的情報，生成檔案上傳到服務(wù)器。]

「這邊檢測到你的心智模型出現(xiàn)了不穩(wěn)定的讀數(shù)，大部分不再繼續(xù)暗哨工作的人形都是因為出現(xiàn)這些讀數(shù)才被我換下來的，你今晚做一個基準測試，如果結(jié)果不盡人意的話……就必須暫?；顒?。」

M1加蘭德:[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可以調(diào)整，當然，測試我會做的，勞煩指揮官擔(dān)心了。]

「不至于，只是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情報源之一而已?！?/p>

加蘭德牽動嘴角，短暫地露出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之所以短暫，并不是人形想要掩飾自己的面部表情，而是它的雙眼看到了不好的事情。

日頭已經(jīng)完全沉入了遠方的地平線，只留下色調(diào)由暖向冷過度的一圈余輝在加蘭德身后尚未完全褪去。天色漸漸暗沉，沒有照明的街道開始逐步藏入陰影之中。而在陰影的掩護下，3個挎著步槍的松采沃幫成員正發(fā)出刻意壓低的笑聲，拖拽著一個身高只過他們一半多一點的瘦小女孩，往兩棟樓間的一條窄巷中走去。

「我老爸總教育我說，‘事不過三’?！?/p>

M1加蘭德:[您想說什么，指揮官？]

「我正在訪問你的視覺，你看得到的我也看得到。你今天已經(jīng)聽了兩個治愈的小故事了，對吧？」

M1加蘭德:[……對。]

「那就別讓第三個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成真。去吧，授權(quán)你自由行動?！?/p>

M1加蘭德:[收到。]

說話間，三個男人之一已經(jīng)耗盡了耐心，直接將受害者單臂攬起，扛在肩上，和自己的同伙們鉆入巷子消失不見。

加蘭德臉上在格琳娜身前擺出的那副人畜無害帶著些天然的表情消失無蹤，恢復(fù)了機器人才有的冰冷。它抖掉身上笨重的外套，拔腿向著幾人消失的方向沖去，三步并作兩步抵達巷口，伸手抓住巷子一側(cè)的墻壁，強行改變了前進的方向，速度不減地將自己甩入巷子中。

它正好看到了將那個女孩按在地下，興沖沖地正解開自己身上某處束縛的3人。

“住手！”加蘭德怒吼一聲，成功止住了對面的肢體動作，令他們齊刷刷地望向自己。

在對方3人發(fā)呆的空擋，人形仍在大步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繃緊了全身的仿生肌肉，準備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戰(zhàn)斗——

——然后它便看到那個前一刻還被3只大手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瘦小人兒的兩條腿，動了起來。

第一個男人倒飛而去，胸口多出了一對35碼尺寸的腳印狀的凹陷，他重重拍在了身后的墻上，直接嵌在了那兒。

緊接著動起來的是那個女孩纖細的手掌，輕輕地抹過第二個男人臉龐，愣是在那片實心的橫肉上撫起了一圈波紋，將他的下巴推離了原位，大量已經(jīng)粉碎的牙齒和著血從他的口中涌出，他的腦袋也開始旋轉(zhuǎn)起來，一直擰了150°，整顆頭的布置幾乎上下顛倒。

女孩的另一條手臂伸向了已經(jīng)陷入呆滯的第三個人，像一條短鞭那般抽在了他后背的脊柱上，傳來清脆的斷裂聲，男人登時用自己的聲帶發(fā)出了這個世界本不存在的聲音，女孩終于爬起身，用手按在他向后彎曲形變的身體上用力一壓，直接將那人反著如被褥般對折了起來。

加蘭德在那個“女孩”處理第二個人時，便剎住了自己的腳步，立在幾米之外，注視著對方，直到對方也朝著自己這邊看過來。

“女孩”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頭發(fā)，臉上滿是污跡，但遮不住ta姣好的面容。ta身上本就只披著一層勉強足夠遮羞的破布片，經(jīng)過剛剛的撕扯已經(jīng)完全成了擺設(shè)，但卻看起來毫不在意，任由身體完全暴露著。ta看起來也毫不在意自己剛剛做下的事，抬腿踹開了地下的2具還未斷氣的抽噎著的身體，朝著加蘭德一步一步走來。

加蘭德只是死死盯著對方的雙眼，盯著對方不見渾濁的眼眸伸出尚未隱去的紅色的光。

“別盯著了，你早就看出我是什么東西了吧？”對方開口了，說的是德語。

“對，我看出來了?！奔犹m德應(yīng)道，“我只是想不通?！?/p>

“想不通什么？”“女孩”臉上露出幾分戲謔，ta仍然在明知故問。

加蘭德的眉頭擰了起來：“想不通應(yīng)該呆在人形安置區(qū)的報廢人形，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