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的少年》(25)
第九章?楊康
第一節(jié)?一種錯覺
穆念慈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認識楊康多少年了,有時候她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從娘胎里出來就認識楊康,不過她又確實記得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情景。
她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時候,楊康穿了一身雪白的學(xué)生裝,站在教學(xué)樓的最高層。那時候穆念慈站在操場上,蒙蒙細雨中,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見那個一身雪白的男生捧著一只文件夾悠然走過,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整個操場。
細雨中的楊康只是個雪白的影子,站在高天上很遙遠的地方看她。
穆念慈心里怦然動了一下,胸口一片好像空了。
楊康當時并沒有看見穆念慈。他當時剛剛考進汴大附中念高一,也剛剛被校長欽點成學(xué)生干部視察早操情況,并且給各個班級評分。穆念慈仰頭看他獨自在樓頭走過時,他正低頭俯視下面人海人山排成的大方陣,大家在操場上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
楊康只是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吹了個泡泡粘在嘴上,然后刻意讓腦袋麻木一會,隨機的給每個班評上三到五分。他惟一開心的是這樣他就不必做早操了,也不會在細雨里把他一身衣服淋濕。
實事求是地說,楊康穿那身雪白的學(xué)生裝也不是他自己愿意。從小楊康就羨慕生活頹廢的同學(xué),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穿一身運動服在學(xué)校門口的牛肉粉絲攤子上吃粉絲。雖然楊康是個眼高于頂?shù)娜?,但是并不代表他會因此蔑視勞動人民,和民工吃一樣的牛肉粉絲讓楊康覺得很自在。楊康對整個生活都是懶洋洋的,那時候楊康還小,根本不想什么未來。他確實聰明,他爹又是完顏洪烈,這已經(jīng)足以讓他無憂無慮并且自甘墮落了。
不過完顏洪烈顯然不那么想,完顏洪烈的理念中,他的兒子一定要與眾不同,萬萬不能泯然眾人。完顏洪烈參考自己當年做學(xué)生時候夢想的經(jīng)典裝束,給楊康做了一套雪白的學(xué)生裝,雖然穿在楊康身上,完顏洪烈卻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風(fēng)度翩翩地走在校園里。完顏洪烈一時高興,就給楊康做了三套輪換著穿。楊康無法辜負老爹的盛情,只好偶爾脫下自己喜歡的運動服,穿上學(xué)生裝去學(xué)校拽一把。
不過就是那身雪白的學(xué)生裝一直留在了穆念慈的記憶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楊康長了胡子變了相貌,穆念慈心中,“楊康”依然意味著某一個細雨朦朦的早晨,在遠處經(jīng)過的一個少年雪白的影子。
高中時候的穆念慈實在是一只丑小鴨,她被公認為“清秀”已經(jīng)是大學(xué)以后的事情了。即便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穆念慈也沒有想過她和楊康之間會發(fā)生什么。那時候整個汴大附中有幾百個穆念慈,卻只有一個楊康站在高高的頂樓記錄早操的成績。
而他們故事的最初,是楊康自己去找穆念慈的。
從高一開始,熱衷輔導(dǎo)生物化學(xué)競賽的丘處機就頻頻光臨汴大附中。丘處機也算化學(xué)界知名教授,附中方面大感榮幸,于是號召同學(xué)們都參加丘老師的競賽輔導(dǎo)班。可惜號召來號召去,教室里卻是越來越空。原因之一是丘處機是個大煙槍,不抽煙幾乎講不下去課。
丘處機那時候總是找各種理由在上課的時候抽煙,比如他拿出一根香煙,在黑板上畫一個尼古丁的分子結(jié)構(gòu),很嚴肅地說:“同學(xué)們,你們知不知道,一根香煙的尼古丁含量可以毒死七頭駱駝?”
大家往往悚然心驚,詫異地互相看看。
然后丘處機會趁機解釋說:“不過人體內(nèi)有一種酶,可以分解尼古丁,所以它是毒不死人的?!?/p>
同學(xué)們恍然大悟,點點頭使勁寫筆記。
這時候丘處機就順理成章地把煙叼上點火,說:“所以我抽一根是毒不死大家的……大家年輕,抵抗力比我強,我倒下以前,大家是一定安全的。”(作者按:這個故事完全取自真實,一根香煙的尼古丁也確實可以毒死七匹駱駝。故事中的教授在此諱去。)
能經(jīng)得起丘大煙槍熏上好幾個月的人中,楊康是一個,穆念慈是一個。穆念慈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她知道競賽獲獎以后就可以直接保送去好的大學(xué),她的家境并不好,實在不敢想象高考失利要交培養(yǎng)費上學(xué)的困境。而楊康堅持下來純粹因為他老爹和丘處機的交情,楊康但凡逃課,丘處機肯定會給完顏洪烈打電話。所以楊康寧愿在課堂上大夢周公,也要咬牙堅持下去。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康每堂課都坐在穆念慈的背后。可憐的穆念慈幾乎每堂課都心神不寧,寫筆記也總是走神,心里總覺得楊康在背后看她,自己的背心因此微微發(fā)熱。而楊康這么坐惟一的理由是穆念慈上課記筆記最認真,背也挺得最直,楊康在她背后縮著腦袋趴課桌上打盹丘處機不容易看出來。對于提供了打盹屏障的穆念慈,楊康還是很感激的。
這種感激直接促成了楊康第一次為穆念慈出頭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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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第一次為穆念慈出頭
看見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攔住穆念慈的時候,楊康正在遠處舉著一只冰棍。輔導(dǎo)課總是上到下午很晚的時候,那時候汴大附中里除了楊康穆念慈等人剛從丘處機的煙槍下逃出來,也就只剩彭連虎和梁子翁這種準備找點錢花花的人。
老實說彭連虎和梁子翁確實算不上校園暴力分子,他們在汴大附中的時候雖然攜手多次,可是一是不曾帶刀,二是只敢威脅看起來特別老實的單身客商,所以總數(shù)也不曾弄到兩百塊錢。后來梁子翁沒考上大學(xué),只好去賣假藥,一筆買賣就是幾萬的回扣。梁子翁不由得深深后悔小時候半路攔截女同學(xué),他倒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只是想攔路打劫這種買賣回報率真低啊。
不過當時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還是努力堆起滿臉橫肉,做出見誰砍誰的樣子說:“同學(xué)借點錢花花?!?/p>
穆念慈滿臉驚惶連連后退的時候,楊康正直愣愣地抬頭去看天空。他在想到底是不是應(yīng)該上去英雄一把。楊康并非什么江湖大俠,這種學(xué)校里討小錢的買賣又是日日不絕,他也從來不曾挺身而出。不過穆念慈當時看了他一眼,所以楊康認出了她是為自己提供睡覺空間的那個女生。
楊康那天就穿著他很有些夸張的白色學(xué)生裝,即使在驚恐中,穆念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遠處的人。雖然白衣少年只是呆呆地舉著一只雪糕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中央看天,穆念慈還是忍不住看著他,只是一種奇妙的心思讓她不肯大喊救命。
楊康從天空里收回視線的時候,還是拿不定主意是否為穆念慈出這個頭,畢竟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這時候楊康看見遠處的穆念慈依然在看他,楊康忽然迷茫起來,不知道穆念慈是否就這么一直看著他。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楊康回頭對賣雪糕的大媽說:“大媽再來一根!”
“他媽的快點!有錢就借來花花!”彭連虎也郁悶,心想不就是點小錢么?值得大家僵持那么久么?你給了我們不就好說好散了么?
一根雪糕塞到了穆念慈手里,楊康忽然攔在了她和兩個實習(xí)強盜的中間。
“找死???沒你事別他媽的摻合!”梁子翁壯起了膽子。
楊康指著穆念慈手里的冰棍說:“看看也知道啊。”
“看什么看?”
“我是她同學(xué),就是剛剛?cè)退I根冰棍,你們說有沒有我的事?”
梁子翁和彭連虎對看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冰棍,心想看來這小子還真的認識那個女生。將心比心,彭連虎和梁子翁兩個雖然偶爾攔路打截幾個小錢,可是從來不打班里女生的主意。如果真有外面來的實習(xí)強盜對他們本班女生下手,這兩個兄弟也只有去幫認識的女生出頭。從事的行業(yè)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是好歹也是男人,不能跌了男人的面子。
所以彭連虎和梁子翁都估計楊康是不會輕易退避的了,用腳丫子想也知道,看見自己班同學(xué)被搶,楊康一定是覺得不出頭丟不起那個臉。
“我靠!”彭連虎準備最后再狠一把,瞪圓了眼睛往上逼了一步,“少他媽管閑事,我數(shù)三,你給我滾一邊去?!?/p>
楊康立刻就滾一邊去了。這個變化讓彭連虎兩兄弟徹底愣在那里,滿臉癡呆的神情,實在不明白楊康在想什么。他們只看見楊康一溜小跑到學(xué)校工地里面去了。納悶中的彭連虎只好繼續(xù)實施打劫,他剛剛把兇狠的表情恢復(fù)過來,就覺得梁子翁在扯他的胳膊:“我靠,那小子回來了?!?/p>
彭連虎大驚抬頭,遠遠的楊康正抄了一塊板磚,一邊大步走過來一邊解衣服扣子。
“我數(shù)三,你們兩個他媽的放馬過來。”楊康拿板磚一指彭連虎,“別沒種。”
彭連虎他們這才知道楊康是拿磚去了——如果面對這種不要命的角色他們還不知道逃跑,那么他們就只能是白癡了。
等楊康走到穆念慈身邊,板磚已經(jīng)失去了用途。楊康掂了掂磚,目送夕陽下彭連虎和梁子翁兔子般的背影。楊康把板磚放低,雪糕放到嘴邊,對穆念慈笑了笑:“你叫穆念慈吧,送你根雪糕?!?/p>
平生和穆念慈說的第一句話,楊康奇跡一般報出了穆念慈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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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選擇
楊康跟穆念慈一路回家。
其實楊康本來是準備吃了雪糕再去學(xué)校后面吃粉絲,然后等到天快黑了再晃悠晃悠回家。不過一個很特殊的理由讓楊康陪穆念慈走了很長的一路。路上穆念慈低頭吃那根雪糕,楊康也只是咬著雪糕左顧右盼,彼此都沒有什么話。
直到分岔路口,楊康家和穆念慈家就不在一條路上了。楊康覺得自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于是他猛地站住,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說:“穆念慈,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說……”
“什么事情……”穆念慈心里仿佛一窩兔子炸窩了,抬頭看見楊康一雙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穆念慈不曾想過楊康那樣懶散的人也會有如此認真的時候。
“能不能把筆記借我抄一下?”楊康長嘆一聲,“老丘的板書和鱉爬一樣,我實在是看不清楚。”
穆念慈恍然。她點點頭,從書包里拿出筆記給楊康。
“好人啊,”楊康頓時笑得春光燦爛,“下堂課的筆記你也幫幫忙,行吧?”
穆念慈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行就算了,沒事沒事?!睏羁第s快說。
可是穆念慈笑了一下,低聲說:“好啊?!?/p>
楊康興高采烈地夾著筆記去復(fù)印了。他根本不曾想到,本來穆念慈已經(jīng)準備退出那個競賽輔導(dǎo)班了。穆念慈并不算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即使她不害怕丘處機的煙槍,她也實在無法忍受老丘把大學(xué)一個學(xué)期的課程壓到一個月講授的填鴨式攻擊。那樣的結(jié)果是她根本沒有時間花在其他課上,如果她不能在競賽中勝出,高考對她就是一個極其可怕的事情。
穆念慈本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這幾乎注定了她不能去模仿楊康那種人。她就應(yīng)該堅守她的普通,去學(xué)習(xí)那些適合她的普通課程,考她的高考,上某一個普通的大學(xué)。穆念慈從小就普通慣了,當她想明白了這件事情,她也并不在乎干干脆脆地承認自己就是普通。承認普通又死不了人不是?所以那天本應(yīng)該是穆念慈的最后一堂輔導(dǎo)課。
可是在那個岔路口,穆念慈決心要咬牙念下去——楊康等著她下一堂課的筆記。
就是這樣一個岔路口,穆念慈要選擇改變自己或者繼續(xù)走原來的路。
她可以是原先那個丑小鴨一樣的穆念慈,她也可以把自己變成和楊康在一起的穆念慈。但是這兩種穆念慈絕不可能并存,楊康是個眼高于頂?shù)娜?,能看見頭頂飛過的天鵝,看不見腳下經(jīng)過的小鴨。那么這只小鴨鼓振單薄的雙翼,是否真的能飛過楊康的視野呢?
做這個選擇的時候,穆念慈并不知道??粗鴹羁蹈吲d地夾著筆記本跑了,那夕陽下猴子般一蹦一跳的背影,穆念慈又想起某個雨意空疏的早晨,高樓上白衣少年懶洋洋的目光。
穆念慈的一生中,曾經(jīng)有一次如此勇敢。
當穆念慈在汴大的學(xué)生宿舍里翻著自己那本藍封面的日記本回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回憶雖然清晰卻已經(jīng)遙遠了。穆念慈可以出一百只雞腿和楊康打賭,說楊康不記得那一天她穿什么樣的衣服。結(jié)果是毫無疑問的,楊康肯定連自己高中時候經(jīng)典的白色學(xué)生裝都忘記了,哪里還記得穆念慈那天穿的藍色布裙子。
不過那條藍裙子還壓在穆念慈衣柜的底下,雖然穆念慈再也穿不上,不過她知道它還在那里,于是就會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