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記得綠
一
每所學校都會有這樣一個儼然如王子的存在:他總是有資本把普通的校服穿得像滾了金邊鑲滿珠玉的皇袍;即使身處人群之中,也永遠散發(fā)著高貴迷人的氣場;連買個路邊攤也能惹得女生頻頻側目;他還是在情人節(jié)那天收到的巧克力可以當半年口糧的傳奇。
太妹混混扎堆的海德高中也不例外。
齊未嶺一進入海德高中,便被稱作了“齊王子”。每每都有女生對著他白襯衫里露出的兩段精致的鎖骨,或者濃密樹蔭下一個華麗寂寞的剪影,發(fā)出“啊”的一聲驚嘆。
再加上在第一次八校聯(lián)考中就拔得頭籌,就連海德的校領導和老師也將他視若珍寶,生怕被名校挖了墻角去。所以,當齊未嶺頂著一頭鮮紅的頭發(fā)走進校門時,他們也沒有勒令其把發(fā)色染回去。
他是那樣不協(xié)調的人:頭發(fā)是鮮紅張揚的,卻是一個標準的優(yōu)等生,舉止如同王子一般高貴優(yōu)雅;你明明看見他的一個笑容,會感覺一陣風輕輕吹過,卻并不一定就是溫暖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齊未嶺打開房門,狹小的空間射入一尺光線,地面上映出少年孤單的影子。房中濃稠的黑暗,有股襲人的魔力,仿佛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里,蜷伏著某種詭異的生物。他隨手開了燈,關上門,將書包扔在一邊,一頭倒在床上。王子的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傲慢管家,也沒有豪華昂貴的水晶吊燈,反而簡陋得猶如貧民居所。除了床和電腦,就不再見其他。
時間在白熾燈“滋滋”的響聲中流失了十來分鐘。少年突然從床上坐起,打開電腦掛上了.
“親愛的LV”在呼喚他了
親愛的LV:放學了
Black:嗯
親愛的LV:沒什么精神
Black:累——成天偽裝成優(yōu)等生的模樣,都惡心了
親愛的LV:我可不喜歡“偽裝”這個詞兒
Black:那可是生存的必要手段……即使我們這樣每天上網(wǎng)聊天,誰能保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你就真的是個喜歡LV的女孩兒么
親愛的LV:怎么我不像么
Black:不像
親愛的LV:誰知道呢
“親愛的LV”是他上唯一的的好友,有點兒神秘。叫著拜金的名字,卻更像是個清潔美好的女孩兒。
連天真的人,也要躲在一個不容易受傷害的名字后面才能生存。這個世界,就是有這么可怕。
遠比人們愿意承認的程度還要可怕。
王子又躺回單人床上,眼里閃過一陣寒意,冷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海德的王子,有光鮮的外表,內心卻在否定與懷疑中逐漸沉入黑暗。
沒有誰意識到這點,
所以也沒有誰來拯救他。
二
蘇綠轉學來到海德高二(11)班。
她站在講臺上,淺笑盈盈,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蘇綠。纖細的字體,一如纖細的她。她的皮膚白得幾近透明,頭發(fā)被拾掇起兩縷分別用水晶發(fā)夾別在兩側,其余的則柔順的披在肩上。這讓看慣了化著彩妝的小太妹的混混們都端起眼睛仔細瞧她。她輕輕地走到自己座位旁,對同桌微微一笑,又小心坐好。
不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環(huán)顧四周,同每一個眼神相撞的同學點頭微笑。當她看到那叢火紅的頭發(fā)時,先是一怔,又終于給了齊未嶺一個溫柔的笑容。
齊未嶺也回報她一個點頭,禮貌又含蓄。禮節(jié)上的功課他從來就非常優(yōu)異,從不讓人懷疑他的出身優(yōu)越與教養(yǎng)良好。
他眉眼間含著沒有溫度的笑意,看見了又一個純潔的靈魂沒入黑暗。
“歡迎來到地獄,少女!”
接下來的那堂課,蘇綠卻叫人大跌眼鏡。一副優(yōu)等生模樣的她,居然對所學的課程一無所知,在老師提問時出盡了糗。她坐下后,也不著急,依然笑一笑。
“神經!”起初還對她抱有興趣的男孩兒們說著,把頭偏向一邊。
“原來是草包一個!”女孩子們幸災樂禍地挖苦道。
老師也皺皺眉頭,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友好。
囚禁在高塔里的王子沒有萵苣姑娘的長辮,得不到救贖。
新來的女孩兒弱不禁風的樣子,連自己都保不住。
現(xiàn)實不是童話。
也沒有辛德瑞拉。
于命運的巨大齒輪之下,我們都將被碾成粉末。
Black:今天班里來了個女孩兒,奇奇怪怪的
親愛的LV:?
Black:挺沒勁的
親愛的LV:?
Black:說不上來的感覺
親愛的LV:你也學會在意別人了
Black:沒有在意——她看我那一眼,令我不舒服了
親愛的LV:怕人家喜歡上你
Black:也不差她一個了
親愛的LV:……
Black:⌒-⌒
親愛的LV: Black,別不把那些女孩兒的心意當回事兒。等你失去了就會明白,有個好女孩真心對你好,是件很可貴的事情。她們愿意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你,是你的榮幸。
Black:……我寧愿不要
齊未嶺關了電腦,躺在床上讓腦子放空。他討厭別人說教,卻一直與“親愛的LV”保持聯(lián)絡,每天晚上被她教育一通。
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
生長在罅隙里的菌類也貪戀溫暖的陽光,再丑陋的靈魂也會發(fā)出對美的贊嘆。
齊未嶺“嘿嘿”冷笑幾聲,翻身把頭埋于枕頭底下。
虛偽黑暗的人啊,妄想用這種方式接近光明。
三
齊未嶺剛走進教室,就看見徐茉在奚落新生。大概是蘇綠弄臟了她的衣服之類的小事兒吧。她一臉兇霸霸的,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蘇綠站在她面前低垂著頭,耳根子的地方泛起幾絲難得的血色。
“徐茉同學,這是怎么了?”齊未嶺裝作不知情地問道。
徐茉一見齊王子進來,立馬舍棄了剛才悍婦的形象,轉而是一派嬌羞。她假笑著說:“啊,那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蘇綠同學在向我道歉而已?!苯又洲D過身去親密地拉拉蘇綠的手,“說了不要緊的,不用那么認真的?!?/p>
看著她演技做作的獨角戲,齊未嶺感到一陣惡心??墒撬褪怯斜臼滦睦镞€在不齒她時卻露出官方笑容對她說原來是這樣。
有齊王子在場,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徐茉只好領著幾個姐妹回座位了。
齊未嶺也往里走,經過蘇綠時,聽到女生細小的一聲“謝謝”。那樣一聲“謝謝”,像只小手在他心里撓了一下。他裝作沒聽見,徑直走了過去。
放學后,因為老師找他談話,齊未嶺離校稍稍晚了點兒。空蕩蕩的校園,像是另一個可怖的空間。他收拾好書包往外走。寂靜中,傳來一個不良的聲音:
“大小姐,借點兒錢花花。”
聲音來自樓梯轉角。打架搶劫,在這所學校里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齊未嶺沒放在心上。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沒有必要裝成古道熱腸的大俠。他也只是個普通的少年,已經失去了關心別人的能力。
男孩走進單車棚,依然聽得到樓梯間的呵斥聲。他心里突然升起一陣厭惡:十六七歲的孩子都變成了惡魔,不良的習氣像瘟疫蔓延。這樣的世界,不是在溫柔著等待人們成熟的果園,它更像是哈姆雷特口中那個野草叢生的荒園。他不是正義的維護者,卻需要在這極度郁悶的夜晚發(fā)泄一下。
蘇綠被一伙太妹堵在樓梯口了。她們說著“穿得這樣好,肯定是個多金小姐”之類的話,找她要錢花。第一次碰上搶劫,她說不上任何話。平時的“微笑策略”也不頂用。這種情況下笑的話,只會被認為是個傻子。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子走上前來抓住她的衣領說:“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把錢拿出來!”她也只不過是十幾歲年紀,新潮的彩妝掩蓋不了她眼里的稚氣。
都還只是孩子。
蘇綠咬著嘴唇不說話,驚恐得像待宰的小動物。那女孩皺皺眉揚起手來要扇她耳光,舉起的手卻被人一把抓住了。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同學,請不要在校園里干這樣的事!”少年的臉背著燈光隱約不可辨,火紅的頭發(fā)卻反射出絢麗的色彩。
齊未嶺抓住女孩要甩下去的手。周遭的太妹都大驚失色。齊王子在她們心目中,可是很重要的人。趁著夜色看不清臉,她們還不趕快逃離現(xiàn)場。被抓住的女孩,剛要嬉笑打趣,臉上挨了男生清脆的一記耳光。他的話語寒冷刺骨:“原來打別人耳光,自己的手也會痛的。有著這種愛好的你,可真是變態(tài)!”
蘇綠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面前判若兩人的齊未嶺:此時的他,更像是從地獄里來的復仇使者,眉間還凝聚著凜冽的薄絮。高個子太妹被打懵了,半天才丟下一句狠狠的“齊未嶺你走著瞧!”,倉促跑開了。
齊未嶺轉身撿起放在一旁的書包就要走,蘇綠連忙跑去擋在他前面感謝他,少年此時居然轉而掛上官方的微笑說道:“不用?!?/p>
蘇綠還怔在原地,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感覺他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是那個人的話語與眼神,都冷得叫人背脊發(fā)涼。明明是那么友好的人,其實卻冷漠如堅冰。
蘇綠不由得一陣嘆息。
難道真如他們說的那樣:越溫情的東西越絕望,越溫暖的人,越寂寞……
親愛的LV:抱歉,來晚了!
Black:我也才來……
親愛的LV:我被老師留堂了
Black:我打人去了
親愛的LV:那可不是好孩子干的事
Black:我本來就不是
親愛的LV:你可以變成好孩子呀
Black:在我的世界里好孩子會被吞噬掉的
親愛的LV:我們難道不是在同一個世界么
Black:名牌包小姐,我可以想象得到你那邊陽光燦爛的樣子,而你絕對想象不到我的世界是什么樣兒
親愛的LV:……
無論怎樣,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Black:隨便吧
電腦上“親愛的LV”頭像暗了下去。齊未嶺不禁感到一陣愧疚:自己是多么卑劣,每次都令這個女孩失望。他幾乎能想象得出她逐漸黯然的臉。
愧疚。在他的情緒暗流里少有的一股,在早已冷卻的血液里略顯溫暖。至少還會覺得愧疚。這個胸膛里,居然還會有積極的情感。
那對男女走的時候,愧疚,怕是被他們拋棄在千山萬水之外了吧,如同他們拋棄自己那樣。
他努力地回憶,卻想不起他們的模樣。只留下無情的背影,每每刺痛他的心。
原來還會痛。他原以為這顆心,除了生理功能外,已經不具備承載情感的作用了。
時隔十一年,居然還會如此心痛。
四
蘇綠依然樂此不疲地想與同學打成一片。上課借支鋼筆,或者熱心地幫值日生擦黑板。
齊未嶺望著她單瘦的身影,也只是不屑地轉移視線。
真是什么奇怪的人都有。
蘇綠甚至經常跑過來問他幾個題目。她不曉得自己這樣的舉動,在其他的女孩子心里,掀起了怎樣的憤怒。
結果,她又在放學后,又被人堵在了回家的路上。為首的徐茉,打一開始就拿輕蔑的眼神瞧她。
“不要老是纏著齊未嶺,礙眼死了!”
“真惡心!”
“表面上純潔得不得了,原來這么賤!”
蘇綠被她們這些污言穢語罵得臉上一陣潮紅,她輕聲否認道:“你們不要這樣罵我,我沒有?!?/p>
“還不承認!就知道裝柔弱,看了就叫人生氣!”
“我沒裝?!彼陨蕴岣吡寺曇簦赂业胤瘩g道。
徐茉想到之前齊未嶺替她解圍的事,心中竄起一把火氣,她沖出來狠狠地甩了蘇綠一耳光。女孩兒白皙的臉上霎時出現(xiàn)了個手掌的血印。
“吶,這個是警告你:以后別那么發(fā)浪。齊未嶺不是你能碰的人!”女生還要說些什么,卻被同伴拉住了手腕:“徐茉,你看……”
只見蘇綠低著頭,手捂著嘴巴。大股鮮血從她的指間流出來。她慢慢蹲下身去,腳邊逐漸匯集起一小灘血水。
徐茉顯然是慌了手腳,說話也不利索了:“干嘛……你,你別嚇唬我們了,哪有隨便挨一巴掌就會死的。我們,我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了。”說完,幾個太妹就像躲瘟疫一般的跑開了。
蘇綠努力地手去堵嘴,可是那鮮血就是止不住地往外冒。她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周身發(fā)冷,很快就昏倒在地了。
醒來的時候,蘇綠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沖著她大動肝火:“蘇綠,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險!你怎么能這樣隨便!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他還想繼續(xù)呵斥下去,卻終于在女孩兒無辜的眼神下平靜下來。他俯下身,輕輕地對蘇綠說:“蘇綠,你說想去上學,想去海德高中,我都答應了??墒?,你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別人把你送過來時,你差點兒因為流血過多而送了命?!?/p>
蘇綠輕輕一笑:“嗯,程醫(yī)生。我知道自己的病,下次再也不胡來了?!?/p>
等到程醫(yī)生做完檢查走了,蘇綠才長吁一口氣。她望著雪白的天花板,不禁想到:果然,要改變一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為什么這個世界,就不允許那些人,也能握住希望呢?
再回到課堂,已經是一星期后了。徐茉瞧她的眼神十分復雜,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成分。蘇綠見了她,依然是淺淺的一笑。
五
齊未嶺想不通,為什么總能撞見蘇綠。早上的校園小道上,中午的學生餐廳,下午的圖書室……一天24小時,六七次的偶遇,這也太邪門了點。
現(xiàn)在女生就在他前面,抱著個大紙盒子,步履蹣跚。
齊未嶺只好叫住她:“蘇綠,我來幫你吧。”
女生卻抱緊盒子轉過身去,避開他的手:“齊未嶺,你不是真心想要幫忙的話,還是不要麻煩你了?!?/p>
“誒?”
“只是覺得我在前面礙眼,或是出于要維護自己優(yōu)等生的身份才不得已要幫我。那樣的話,我就不用你幫了?!?/p>
這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總是說出些話來讓齊未嶺別扭上好一陣子。他不知道蘇綠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了解自己。眼下唯有心虛地笑道:“如果你堅持的話,那就算了。”
齊未嶺對“親愛的LV”說,在元旦前夜,要獨自一人乘電車在這座城市里流浪。
他就真的這樣作了。
新年即將到來的夜晚,人們在大街上狂歡,焰火在這片天空熄滅了,又在那邊燃起。與外邊的熱鬧比起來,車廂里顯得很寂寞。只有他,和隔著幾排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女孩。
原來還有同樣無處可去的人,陪著自己在時光里流浪。窗外的景物飛掠而過,如同一曲華麗流暢的交響樂。少年的臉,在變幻的光影里,流露出一絲落寞。
這個時候,應該想起一支傷感的歌謠?;蛟S是結城夏美的Lonely,或者是Tima Tollkil的Travel in a night,那樣才能遞送他的心情。
他忽然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齊未嶺!”
回頭一看,竟然是蘇綠!一天要見上六七次的人,居然在這里也能偶遇上。他只能佯裝起笑容說道:“挺巧的。”
“嗯,”女生馬上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坐在這兒可以么?”
都已經坐下來了呀。
火車在流光溢彩中前行著,與鐵軌撞出“哐當、哐當”的聲響。
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慢慢凝結起尷尬的氣氛。
漸漸的,蘇綠開始冷得跺腳呵氣搓手,時不時還打個噴嚏。
齊未嶺注意到了同伴的窘境。他嘆了口氣,然后前傾著身體,把外套脫下來,伸手遞了過去。
蘇綠望著遞過來的衣服問他:“你不冷么?”
“還不要緊?!鄙倌觐^也不偏地回答。
這時蘇綠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這回我瞧出你是真心的,那我可以欣然接受?!闭f著她接過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低頭細細地系好扣子。她嬌小的身軀,在齊未嶺寬大的外套里,顯得更加小了。
電車又行駛了十來分鐘,現(xiàn)在正穿越無人的郊野。不像城市里那樣燈火輝煌,這里到處都是漆黑一片,高大的樹木也只能在黑暗中顯現(xiàn)出棱角,可怖猶如鬼魅。他們就像在游樂場的鬼屋里行進,目光所及盡是黑暗,不知道哪里會突然冒出來猙獰的小鬼,把人的魂魄都嚇跑。
突然車停住了。廣播里傳來工作人員抱歉的聲音。原來是前段線路停電了。齊未嶺朝車窗外看去,看見自己的臉被映襯在魅影般的背景上。自己倒是像個冷漠的惡魔。他下意識地笑笑,卻是連笑容也似乎裹著冰霜,絲毫沒有熱度。
這時蘇綠對著窗外一陣雀躍:“啊!下雪了!”
齊未嶺仔細一瞧,果然有許多雪花簌簌下落,不一會兒地就白了。
蘇綠又跑到前邊靠窗的位置,趴在車窗上,表情顯得滿足又陶醉。接著她又喃喃自語道:“其實,老天還是很公平的。有了雪花,冬天一樣多姿多彩。”
齊未嶺心里一怔,轉頭望過去,女孩還是一副高興的模樣??赡芤庾R到他在看她,她轉過頭來問他怎么啦。
“沒什么,”少年的臉這時變得溫和起來,仿佛有股春風拂過他冰冷的心田,亦撫平他緊皺的眉頭,拂去他眉間的冰屑,“只是覺得,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p>
他唯一的朋友。那個能帶給他光明,對他不離不棄的“親愛的LV”。
女孩兒突然露出欣慰的表情。她高興地說道:“我很榮幸!”
這時,電車又啟動了。窗外發(fā)白了的大地,逐漸被拉扯成一條白色緞帶,束住無窮的黑暗。
凌晨2點鐘,歡樂還未散場,依然有人在沉醉不知疲憊。齊未嶺回到家,打開電腦,發(fā)現(xiàn)“親愛的LV”并不在線,但是她給他留下了信息。他點開來,看見屏幕上六角的雪花輕輕飄落,她的話語一句句顯現(xiàn)出來:
黑暗是肯定存在的
丑惡也無法根除
再幸福的世界也會有悲哀
再純凈的樂土也會有苦難
當人們不再執(zhí)著于仇恨時
黑暗的大地也可以變得干凈美麗
Black,新年!
少年隱約地意識到些什么,但那印象卻又轉瞬即逝,不可捉摸。他的心中,升起一些空寂,一些困惑,一些無可名狀的疑慮,和一些若有若無的暖意。
元旦過后,人們也沒有表現(xiàn)得有多么興奮。日復一日的生活,掩蓋了時間的變遷,沖淡了辭舊迎新的希望與喜悅。昨日還在瘋狂歡慶,或者買醉哭泣的人,如今又如往常一樣了。
恐怕,蘇綠是這幫麻木的人當中唯一的特例了。今天她換上了件白色毛領外套,心情特別好的樣子。齊未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會覺得她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子,與周圍的女孩都不相同。而且他也愿意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兩三秒鐘。
大概是真的很像。
她和“親愛的LV”。
都是能懷抱著希望樂觀生活的女孩兒。
六
蘇綠特意在教室里磨蹭了許久,終于等待了從辦公室出來的齊未嶺。
她朝他揮揮手,少年明白了她是要同自己一道回家。
“那,走吧?!彼患绫称饡?,朝女孩說道。
看似安靜的蘇綠,一路像個話匣子,嘰嘰呱呱個不停。
“這條路好少人啊?!?/p>
“齊未嶺,你喜歡看電影嗎?以后我可以請你去吖?!?/p>
“你不打籃球么——像你這樣的身高太可惜啦?!?/p>
“你一個人???”
“你爸媽在哪呢?”
當女孩問起這個問題時,少年的點頭搖頭式回答已經不起作用了。事實上,他稍微停頓了半步,好像咬了下嘴唇。
“那——”,蘇綠連忙把問題換成了“明天有沒有地理課”之類不太相關的方面??上R未嶺再也不愿作出回應了。
蘇綠顯得頗為尷尬,也不敢再做聲,只得跟著他,一步一步默默地走。同時心里還在盤算要怎樣完成那件事情。
她在班級的花名冊上,看到了少年的出生日期。今天,恰巧就是他的生日。
“那個,”豁出去啦,蘇綠如是想著,索性直接問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齊未嶺睨她一眼,她確定看到了他眼中的刺骨寒意。即使有金黃溫暖的霞光披在他肩上,也只是令他看起來更像是冰冷的雕塑。臉上光線覆蓋不到的地方,不知在醞釀怎樣的情感。他冷冷說道:“我有事先走了?!?/p>
“齊未嶺!”蘇綠喊住了他,“總是逃避是沒用的!”
“不關你的事!”少年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慍怒。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我想陪你過個生日?!?/p>
齊未嶺的身子突然輕輕地抖動了一下,他朝著蘇綠喊道,“我的生日不關你的事!”
“我只是想,生日這天應該快快樂樂地過,你爸媽——”
“別用你那套該死的真善美理論來束縛我!”少年突然怒吼起來。他一把抓住蘇綠的手,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這個胸膛里的東西,早就腐爛了!你只不過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沒有在六歲生日當天被自己最親的人拋棄;沒有從小就受盡街坊鄰居的白眼;也沒有小玩伴追著罵你是‘野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得任何形式的苦難,有什么資格來對我說教!”
少年的肩膀還在急促地一起一伏,蘇綠將手從他手中縮回來,捧放在胸前。她低頭輕輕地說道:“對不起?!彼眠h比齊未嶺還要悲傷的語調說著,“對不起——你沒告訴我,你從來都沒告訴過我……”。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哽咽,甚至有兩滴清淚奪眶而出。她是那么傷心,卻不是因為齊未嶺責備了自己。而是因為自己無意中捅破了少年內心致命的傷口,她仿佛看得見他心里在汩汩地流血。命運的苦難已經早早地烙在了他的皮膚上,滋滋的生煙,溶入骨血,一生都擺脫不掉。她這才發(fā)覺自己真的無法同他將風雨一同擔當;而自己想要拯救他的舉動,是多么幼稚可笑。
她難過得幾乎要陷入“無能為力”的泥潭了。
“喲,吵架啦!”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群混混小太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他們身邊啦。上次被齊未嶺賞了一耳光的高個子女孩就站在最前邊。她說:“齊未嶺,上次不是還替人家打抱不平嘛,怎么今天把她給惹哭了?”一副標準的偶像劇里壞女人的嘴臉。她肯定是記恨于上次的事,找人報仇來了。
齊未嶺的火氣還未消散,聽見她這樣胡說八道,恨不得再給她幾巴掌。蘇綠卻驚慌地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魯莽,對方人太多了。
為首的混混太妹更加囂張起來。平日里,齊未嶺搶盡了學校男生的風頭,現(xiàn)在他們巴不得往死里挖苦他。
齊未嶺終于按捺不住怒火啦。就讓該死的校規(guī)見鬼去吧;讓這些惹人厭的嘴臉通通滾吧;既然消滅不了黑暗的一面,就讓我也加入,把這世界的另一面也染黑吧!他甩開蘇綠的手,往前一沖,給了小混混措手不及的一拳。打斗由此開場,少年與眾人打成一團,他鮮紅的頭發(fā),有如怒火熊熊燃燒,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可是,齊未嶺一人之力畢竟抵不過他們的圍攻。很快的他就被擒住了手腳,沒有反抗的余地了。被打的小混混抽出彈簧刀,學著電影里的壞蛋陰笑著走上前,看樣子齊未嶺免不了要吃上一刀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平日里柔柔弱弱的蘇綠,居然趕跑過來保護齊未嶺,她想要推開拿刀的混混,卻沒有來得及躲閃,被生生地通了一刀!
“鬧出人命啦!”挑釁的人群一陣慌亂,“怎么真捅了?”為首的混混也是懊悔不已,他只不過想嚇嚇齊未嶺,卻沒料到這傻丫頭會沖出來,更想不到會真?zhèn)剿?。他手足無措,只得任由同伴將自己拽著逃離了現(xiàn)場。
可是這里,還又更加驚詫的一個人——齊未嶺扶著逐漸虛弱的女孩兒,想不通為什么她甘愿舍了自己的性命來救他。居然有人愿意為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他擋下一刀。他已經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了。他拍拍蘇綠的臉,感覺入手嶙峋。她是那么瘦弱,卻還是勇敢地替自己擋刀子。她白色的大衣正不斷的浸出血來,止都止不住。她的眼睛也正漸漸失去光彩,連睫毛都因疼痛而微微顫抖。齊未嶺抱著她漸漸無力的身體,望著地上慢慢匯集而成的血水,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隨之流光了。
蘇綠卻顯得異常平靜,她忍著身體上的痛楚,輕聲安慰他:“不要緊的,咳,咳,我,反正也活不久啦,咳……”
齊未嶺不知道她所謂的“活不久”是什么意思,他也無暇顧及那些。他只是握著女孩兒的手,叫她不要說話,要保留點力氣。
他如此說這兒,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這股寒意,肆虐地撞擊著他的五臟六腑,令他感到如蛆附骨般的恐懼。為什么會如此害怕?難道是在害怕失去懷中這個女孩么?
就在不久前,他還覺得她煩人至極呢??墒欠置饔蟹?a target="_blank">牽掛已經建立在心里了。這女孩兒儼然已經系在了牽掛的另一端。雖然這牽掛纖細有如蠶絲,畢竟是存在了。
現(xiàn)在,這個他原先不愿視作朋友的女孩兒,就要在他懷中化作一汪血水。如花盛放的年華,就要走到血腥的盡頭。這令他恐懼,亦痛苦。
此時的蘇綠也感覺自己是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蝕骨的寒冷從傷口一直擴散到全身。她吃力地抬頭看眼前的少年,他正露出傷心的神色。他是在為自己傷心么?蘇綠挺遺憾,命運沒有給她充裕的時間,好將齊未嶺徹底拉離開深淵。但是,在他悲愴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希望。有了這樣的表情,那么即使以后自己不能留在他身邊,他也會慢慢改變吧。她握緊齊未嶺的手說:“我沒關系的。能在死前做件好事,也挺好的??取彼男÷暤卣f,“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這些話,似乎耗盡了她的氣力。蘇綠的眼睛終于慢慢闔上了。她的臉上看不到痛苦,反倒是安寧與滿足。
少年的紅發(fā),在此時,顯現(xiàn)出傷感的色彩,與他腳邊觸目驚心的血水,揉進他十七歲的年華中……
七
蘇綠走了。
陳醫(yī)生顯然結接受不了女孩兒死亡的事實,即使對著安睡的她,也不由得責備了幾句。他悉心照料了十幾年的生命,依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早早地歸入了塵土。她純凈的眼神,清澈的笑容,亦飛散如云彩了。
從他低沉的敘述中,齊未嶺知道了蘇綠的過去。令他想不到的是,蘇綠竟然是先天性障礙貧血的患者,父母不愿被她拖累,在她還在襁褓中時便遺棄了她。十幾年來蘇綠一直在孤兒院渡過,傷病的困擾使她不得不時常休學。這也是為什么她的成績會那么差的原因了。但是,這一切都阻擋不了她成長成為一個樂觀向上的好女孩兒。
齊未嶺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斥責是個多大的錯誤。她才是真正被命運詛咒的人;嬌嫩的花朵注定開不過天明??墒?,當自己還沉浸在命運的悲劇中時,這個柔弱的女孩兒,已經在同命運作斗爭了。
她是那樣努力著,卻在最后把生命獻給了自己。她現(xiàn)在在白床單下安靜的躺著,甚至散發(fā)著寧謐純凈的光輝,似乎從不后悔那樣做。
少年坐在醫(yī)院走廊里的椅子上,抱頭枕在膝上,心中久久地鈍痛著。
蘇綠走了,“親愛的LV”也消失了。
里,聊天室里,齊未嶺幾乎翻遍了整個網(wǎng)絡也沒能找著她。他在的對話框里留言,忘了轉換輸入法,把“LV”寫成了“綠”。這一疏忽,卻令長期盤踞在他心頭的疑惑逐漸明了。他幾乎無法面對這樣的真相:
蘇綠同“親愛的LV”,不是很像。
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網(wǎng)絡里拜金的“親愛的LV”;
現(xiàn)實中傻乎乎的蘇綠;
上陪伴他的“親愛的LV”;
學校里常?!芭加觥钡奶K綠;
網(wǎng)上常常開導他的“親愛的LV”;
現(xiàn)實中為他挨刀子的蘇綠:
……
當所有細節(jié)都按坐標疊合好后,齊未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蘇綠:她不僅是虛擬世界里自己唯一的朋友,甚至不辭萬里趕來現(xiàn)實世界幫助自己;她不怕自己對她冷眼相對,也不怕學校里的小太妹,她甚至不怕死神的提前降臨,只為了拯救絕望中的自己。
少年流著淚,想起蘇綠白皙的臉,想起她骨節(jié)玲瓏的手腕,她溫柔的話語,和她純真的笑容。她并未擁有絕世姿容,卻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女孩兒。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她來。
堅強的她,瘦弱的她,勇敢的她,美好的她,唯一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她。
恍惚間,齊未嶺覺得滿世界都是她:電腦屏幕上頭像是她;寒風中冷得發(fā)抖的是她;電車里注視著窗外的是她;小賣部里笑容洋溢的也是她;甚至清風,甚至白云,甚至空氣中的水分子與粉塵,通通是她。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松開手,依舊空空如也。
親愛的蘇綠,宛如一道光,刺破了少年生命中的黑暗,照亮了他。流年劃過,少年將用一生的時間來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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