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筍，家鄉(xiāng)的那塘禾筍，就象一個瑰麗的夢，一個清純的少女。

禾苗青青，尖尖直立，方方正正一池塘。我自探身下水，腳踩沼澤如棉，俯身叢中，雙手撥來，沙沙作響，一層一瓣，一瓣一層，鼓鼓腹部，如孕婦之肚，哪還藏得住，青青的，綠綠的，嫩白嫩白，如果說“蓮子清如水”，則“禾筍純?nèi)缬?rdquo;。若忙得渴了、餓了，可直接品嘗，清甜清甜，味微延不盡。撥過這一叢，漫過那一簇，人于青苗一點紅；這位同伴繞過去，那位同伴繞過來，好象總也撥不完，于是只好對自己說：嫩著的，就等下次再來吧。

撥禾筍是一種樂趣，吃禾筍更是難得的享受。將撥來的禾筍，剝其外籜，切成小片，這時可以看到里面的籽粒：鮮嫩一點的，似細(xì)白小米；老熟一點的，則黑如芝麻滿天星。當(dāng)然最可人的，還是剛從鍋里出來時的那股清香。嘗一嘗吧，很香甜嗎？沒有。它的香，遠(yuǎn)隱已覺，細(xì)聞若無，返顧時又已身帶氤氳矣；它的清甜呢，初品不覺，嚼之卻如弦之音，絲絲濡來，再嚼，那感覺就象山泉緩緩汩上來，不急不燥，甜滋滋，沖和淡然。我常問自己，這股清甜究竟是什么味兒？如春雨剛浴的竹葉清香？如初夏芭蕉葉的恬淡？還是如山林溪澗的清冽？似乎很難找到一個貼切的比喻。也許只能說禾筍味兒就是禾筍味兒吧。正所謂世間萬物妙在有無之間，禾筍的清淡香甜便是這哲思的集大成者，深深淺淺，淺淺深深，說有若無，說無卻有，她集青山綠水之精華而凝就。

對于我來說，家鄉(xiāng)山谷里的那一塘禾筍是世界上最甜美的禾筍。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常年在外奔波，品嘗那一塘禾筍的機會越來越少，便是越發(fā)地懷念。我常對家鄉(xiāng)的人抱怨說，在異鄉(xiāng)吃到的禾筍哪有禾筍味兒，簡直就是另一種菜。甚至我還高聲地宣言，如果以我家鄉(xiāng)那一塘的禾筍做標(biāo)準(zhǔn)，那么他鄉(xiāng)的禾筍是應(yīng)該更換名字的。有的地方把禾筍叫做膠瓜或膠白，我想這真是太名符其實了。記得我初到一小鎮(zhèn)生活，看見集市上的禾筍，遠(yuǎn)比家鄉(xiāng)的碩大，興奮不已，可待買來炒著吃，居然不香不甜，味同嚼臘，根本就不想吞咽下去，吐出來，還真如白色膠狀物，叫它膠白，真是沒冤了它。失望之余，我更是懷念起家鄉(xiāng)的那一方池塘的禾筍了。于是，在外工作的好幾年當(dāng)中，我都會利用國慶假回家，背上竹簍向那禾筍塘邁去，而后欣欣然載筍歸來，享受數(shù)天美味。

我的父親見我喜歡禾筍，便從那池塘處移植一蔸到我家牛欄后的淤泥里，幾年后便瘋長成一大片?？善婀值氖?，從那撥過來的禾筍遠(yuǎn)不及那山谷里野生的香甜。也許，那山谷里的泥巴、泉水、野草，天然地培育著禾筍，他處是無法相比的。

忙于塵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去看望過那一方池塘的禾筍了。今年九月，難得空閑的我，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山村。九月本還不是禾筍成熟的季節(jié)，但我還是特意問起了山谷的那一塘禾筍。父母告訴我，那的禾筍全死了。我很吃驚，怎么會這樣呢，便是不信。第二天，我翻山越嶺沖向那一塘。還在山坡上，我就撥開眼前的密枝向山谷探望，真的沒有看到青青直立的禾苗了。我焦急地往山谷沖下去，直到停在那池塘的土埂上，我呆了：竟然沒有見到一根挺立的禾苗！往日的禾苗哪去了，往日青青禾苗哪去了？我對著自己靈魂大喊?？墒庆o靜的池塘沒有回音，只有雜草叢生，囤積不動的池水……禾筍啊，你為何消失得這么快？記得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我都要利用國慶節(jié)假來看你啊，那時雖見到你的苗兒一年比一年稀少，枝葉也一年比一年枯黃，但想到你曾經(jīng)踩不亂、撥不死的生命力時，怎能料到你如今的香消玉損呢。我的心在流淚，在喋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一塘禾筍已徹底遠(yuǎn)去，悲慟之余，我不禁思考：為什么這山野叢中的禾筍會自行消亡？記得我小時候，全村的人把禾筍塘踩得稀巴烯，將禾苗壓得東倒西歪，可第二年照樣茁壯生長，難道真如村里一些老人所嘆的，這世界都變了？是的，這些年來，世界真的在急遽變化，水災(zāi)、旱災(zāi)、風(fēng)災(zāi)、浪災(zāi)、地震之災(zāi)，就連下雪也成災(zāi)！是否比以往的歷史要頻繁、惡劣？以后又會怎么變化？難以想象。我不禁想起了龐然大物的恐龍，當(dāng)初它們曾稱雄地球，可今天僅能見其殘骸。就命運而言，家鄉(xiāng)的那塘禾筍與其何異？我也想起了家鄉(xiāng)山林里天然的瀑布，可口的野果，調(diào)皮的小動物，它們越來越少甚至消失。也許到我們下一代，當(dāng)我們說出的它們名字時，孩子們就會問：您所說的是什么？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啊。

山谷里的那塘禾筍喲，僅能最后留于我這一代人的夢中矣，那淡淡雋永的香甜喲，已是彌留唇邊的夢。

是否，我應(yīng)該在那池塘前立塊石碑，鐫刻著我永恒的記憶？

譚孝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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