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冉府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冉小姐都沒有松開過扇寶的手，任由她牽著自己，仿佛失了魂魄的木偶，只是偶爾能感受到自己有時在嘈雜混亂的人群中，有時能聽到兵戈交接的金鐵聲，有時又感覺飄在空中，有時又感覺身處水底，這種體驗如果放在過去的她身上，她一定會快樂到不行，但是對于如今的她，這一切仿佛都毫無意義，明明她曾經(jīng)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幻想著自己走出那座她覺得是囚籠的庭園，但真的離開后，她腦中竟沒有一刻不想那座庭院里的物什，假山、楓樹、園墻以及在里面來來往往的人們，還有那只寬大的屬于父親的手， 以至于現(xiàn)在周遭的一切都無法再進入她的心中。即便休息時，她也沒放開過扇寶的手，她覺得，如果松開了手，可能她就會就此失去了一切，扇寶已經(jīng)成了她與那座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了的家園唯一的結(jié)點了。

牽著手，喂食。牽著手，逃命。

牽著手，換衣。牽著手，逃命。

牽著手，梳洗。牽著手，逃命。

這樣的生活每天都在持續(xù)著。

紅霞一直沉默著，曾經(jīng)不善言辭的扇寶反而成了更健談的那一個，跟小商小販砍價，唱點小曲兒掙點盤纏，講路上的見聞給她聽，給她看新掌握的小法術(shù)，給她講在路邊聽聞的新戰(zhàn)況。扇寶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她想找一個沒有金兵入侵的地方，于是一直向著東南行進，去到一個不會讓紅霞繼續(xù)傷心的地方就好，她覺得，只要到了那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幾個月過去，在扇寶的遁術(shù)的幫助下，兩人竟一路來到了應(yīng)天府。北方已經(jīng)幾乎全部淪陷了，應(yīng)天府雖然遠離戰(zhàn)端，市面上看不太出來，但實際氣氛確異常緊張，守軍在城上背著新配發(fā)的弩機、舉著桿部長得異常的長槍在城頭上巡邏，如果不是扇寶的打點，兩人連入城可能都很困難。扇寶熟稔地找了一家還算干凈的小客棧，帶著紅霞住了進去，兩人的裝扮跟在府里大不一樣，穿的都是葛衣短襦，一眼看去只是兩個平民女子，再加上冉小姐雖然漂亮但一直目光怔怔，兩人往往被當做是一對可憐的姐妹，機靈的妹妹拖著有些癡傻的姐姐相依為命，多少會令人生出幾分憐憫之意，這也讓她們一路上有了一點點方便，不論住店還是買吃的多多少少能夠省下一點。雖然這讓扇寶心中有些異樣，但是能夠節(jié)省些盤纏終歸是好事，扇寶也就不多去想這件事了。一路上扇寶學會了很多，不論是討價還價還是靠著唱曲兒來糊口，學會了曾經(jīng)并不懂的柴米油鹽精打細算，她從一開始就是個善于觀察和模仿的孩子。

她知道紅霞并不是傻了，只是突然間，從一個有些傲氣的世家千金，變成一個無根浮萍一樣的流浪之人，精神上的打擊絕對很大，自己當初被紅霞撿回府時，不也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么，紅霞天資聰慧，終歸能好起來的。實際上紅霞已經(jīng)從一開始仿佛完全不在乎一切的狀況中恢復一些了，她能靠捏扇寶的手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雙眼也逐漸恢復了些神韻，假以時日，早晚能恢復的。扇寶這樣相信著。她聞了聞身上，連連趕路已經(jīng)讓她身上有了些異味，于是牽著紅霞下樓張羅打了盆熱水上來。

鎖上門，從包裹深處拿出帕子來，那是小姐當年用過的帕子，上面還繡著那把粉色的扇子，只是這粉色已經(jīng)褪去不少，但仍很干凈，那是小姐見扇寶喜歡后贈予的，扇寶一直沒舍得自己用過，如今這塊絲綢帕子被扇寶拿來專門為小姐擦身。

她用單手細心地給小姐脫好衣服，用絲帕沾上水擦拭起來，口中仍找些話題，不知道是說給紅霞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絲帕比起扇寶自己用的麻布確實好得多，擦過皮膚不會發(fā)紅。如今的小姐稍微變得瘦削了一些，但被仔細擦拭后的皮膚仍是如玉一般溫潤。擦拭完了，扇寶單手擰干了帕子。這本是挺難的一件事，一開始真的讓她動了一番腦筋，用法力去擰，怕力量太大傷到帕子，用腿來幫忙吧，又使不上勁兒，但這幾個月下來，她已經(jīng)熟悉到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手指一動一捏，就把帕子擠干了。

她又拿起篦子給小姐處理起頭發(fā)，小姐的頭發(fā)很好，烏亮烏亮的，比起絲帕都要柔順許多。她喜歡給小姐梳理頭發(fā)時的感覺，只不過如今小姐雖被她照顧得很好，但是流落民間，終歸不復生于庭園中被精心呵護的花朵那般精致，日日感傷仍讓紅霞面部有些病態(tài)的清瘦，嘴唇也有些干裂，發(fā)梢也有了些微的枯黃，仿佛被夕陽燒灼過的云霞。但即使這樣，扇寶也羨慕這樣的黑發(fā)。

梳洗完畢，扇寶給小姐披上毯子，幫助她仰臥在床上，自己則拿起搭在床緣上的麻布，在不驚動小姐的前提下給自己簡單做了下清潔，然后用腳把盆輕輕推進床底，倚在在床的外側(cè)。她低頭看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雙眼的小姐，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點點淚痕，扇寶憐惜地看著她，就算她能夠悉心地照顧著紅霞，讓她不受外界的侵害，但她內(nèi)心的痛苦，自己卻無法幫她去消解，自從她有了意識，她就發(fā)覺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她其實并不太了解人的心，她能夠察言觀色，卻看不透人心的宇宙，所以她總覺得自己失職了，沒能完成冉老交給自己的囑托。想著想著，她的眼圈也紅了。她不禁在想，到底有沒有一種法術(shù)，能讓一個人把痛苦的記憶都給忘掉，也許對紅霞用這樣的法術(shù)后，她就能變會原來那樣神采飛揚。但她并不知道這樣的法術(shù)。紅霞在這如花的年紀竟然遭逢這樣的禍事，而自己竟只能帶她遠遁江湖，連去哪兒都沒有一點頭緒。到底自己能為紅霞做什么呢？想著想著，她覺得胸口痛了起來，在看見紅霞從樹上掉下來那次，被冉老拒絕自己的幫助那次，以及每每想到紅霞的未來時，她都會感覺到這種痛苦。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正當她想擦掉眼淚時，一只手撫在她的臉頰上。

“扇…兒……別……可、哭………”是紅霞！數(shù)個月沒有說一句話的喉嚨可能已經(jīng)對發(fā)音生疏了，紅霞每說一個字仿佛都使足了力氣在控制。“紅霞！你……”扇寶一把抓住撫在臉上的紅霞的手，驚喜地熱淚盈眶。她感覺仿佛有一百年都沒聽過紅霞的聲音了，但她又覺得先讓紅霞好好休息比較好，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紅霞慢慢地坐了起來，然后她松開了那只一直抓著扇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她閉上眼，長長的呼吸了幾次，睜開眼看著扇寶的雙眼說：“我……么……沒……事了?！鄙葘毧戳丝醋约耗侵槐灰恢蔽罩行┌l(fā)紅的手，一時間竟然有些悵然若失，但是她馬上努力地點了點頭，用另一只手猛地擦了一下眼淚，破涕為笑。紅霞見她如此，臉上也帶上了一絲笑意，但馬上又面帶歉意地小聲說：“對……不去……七………起。”扇寶已經(jīng)開心地想要跳起來了，實際上她已經(jīng)下意識的施法飄在了空中，當她發(fā)現(xiàn)時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紅霞卻完全沒有想要笑她的意思，只有滿心的感激。

她知道這幾個月以來，扇寶甚至都沒有躺著睡過一次覺，哪怕她不同于常人，也是需要休息的，而扇寶每天十二個時辰幾乎全身心的照顧著她，牽著她的手沒有一瞬放開過。雖然心中仍有著痛苦，但她終于也放下了，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為自己這樣付出著，她也無數(shù)次地想出聲，卻總被襲來的痛苦、后悔與恐懼再次打倒。有幾次她甚至在想，讓扇寶離開吧，只要松開手讓她離開就好，她或許應(yīng)該去追尋自己的生活，而自己，只要躺在那里等待死去就好，扇寶一路上的成長她看在眼里，她知道扇寶離開自己后也可以過得很好，她唱歌很好聽，又有法術(shù)，不論是在塵世還是去尋仙修道，她總會有出路?？擅棵肯氲竭@里，她又覺得心痛，她何嘗不明白對于扇寶來說，她也是最后的牽絆呢？從小就在一起，同在冉老的注視下長大，扇寶經(jīng)歷的痛苦并不比她少，自己撒手離去，這何嘗不是對扇寶最大的殘忍呢？最終，她選擇了面對，如果只是一味的追悔失去的，那么也許在手中的也再也把握不住。陪她一起走下去吧，不論結(jié)果為何。

紅霞輕呼了一聲扇兒，扇寶誒了一聲，撲進她的懷里。

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到底是含笑的哭，還是帶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