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者《樹上的柏拉圖》(十四)| 長篇科幻連載


前情提要
柏拉圖展開雙翼,像伊卡洛斯一樣高飛。他向著九天之外的群星飛去,卡戎曾經(jīng)警告他不要像伊卡洛斯一樣飛得太高,過于接近太陽,但此刻皆被他拋之腦后了。飛行是最古老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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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樹上的柏拉圖
第十四章 她死的那一天
全文約6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3分鐘
卡戎的教誨。
夢有夢的語言。夢的語言沒有邏輯。
年輕的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夢見我過世多年的母親突然跑進(jìn)來,告訴我說,齊澤克在電視里憂心忡忡地說接下來一段時間內(nèi)股市將暴跌。我聽了她的話,感到擔(dān)憂,因為齊澤克是權(quán)威,說的就該是對的,所以我看了一眼自己買的基金,齊澤克的預(yù)言果然成真了,好不容易賺取的基金收益又全部虧進(jìn)去了。我從這場噩夢驚醒,趕緊查看我的賬戶。一切安好,什么都沒發(fā)生。然后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到,齊澤克又不是巴菲特,他是作家,是學(xué)者,是哲學(xué)家,又和金融市場有個毛關(guān)系呢?我說這話,是想告訴你,不要被夢所誤導(dǎo),但夢是一個隱喻,一個象征,往往會揭露你自己所沒發(fā)現(xiàn)的東西。但也別太相信別人說的了。關(guān)于夢,所有人都在胡言亂語。你永遠(yuǎn)分不清,哪些是能指,哪些是所指。
星期六男爵的自白。貓有什么重要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那只貓,把我關(guān)進(jìn)了地下室。我很害怕。第二天,門開了,我以為她要放我出來,但她送來被子。她說我是一個變態(tài),是一個殘忍的小怪物,真后悔把我生出來,她之所以把我趕到地下室睡覺,原因是她認(rèn)為我可能會在某一天夜里強暴我的妹妹。他經(jīng)常對我說,看到我就想到了父親,所以沒有人會喜歡我。沒有人。但是,要我說,一個母親不該鄙棄她的孩子,如果一個女人羞辱她年幼的兒子,他就會變得敵意、暴力、下作。我是個好人。我值得被愛。所有人都會喜歡我。所有人。
柏拉圖的遐思。父親是什么樣的?已經(jīng)不記得了。母親是一棵秋天的榆樹,秘密的樹洞里住著無意識的靈魂。我搭乘一艘忒休斯之船在星辰大海上航行,正如普魯塔克問的那樣,不知三千年后的這艘是否還是起航時的那艘。我以我認(rèn)識的最好的女孩的尸骨為核心拼湊了一艘新的船只,開始新的漂流。船畢竟還是沉了。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柏林,生命的花園在施普雷河上空靜默地閃耀。
白色。絕對潔白的空間。沒有任何一絲裝飾。沒有黑暗。沒有線條。沒有陰影。沒有輪廓。一切記憶的場景都被抹去了,一切混亂的幻聽都被消除。他的存在突如其來,為這里投下第一片陰影。他呼出的第一縷氣息,飄散為裊繞的青煙,在空洞的虛無中中盤旋。煙霧變得縹緲起來,編織成記憶的形狀。夢的一角又向他掀開。
山魈。瘦得和猴子沒什么兩樣的男人低頭向外匆匆疾行,在離開機場之后被請上了車。他坐在黑色的庫里南后座,看著臟辮拉開車門,光頭踢了山魈的膝蓋一腳,隨后把那家伙像丟尸體一樣拋了進(jìn)來。他怪異地一笑,指尖輕輕敲擊著手杖。庫里南的中央后視鏡映出他的臉,白色的骷髏在鏡中輕慢地微笑。山魈求饒起來,臉上滲滿了恐懼的汗水。但手杖已經(jīng)落下。說什么都已太遲。
雨中的繩索。柏拉圖驟然驚醒,回到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繞過椅背綁在背后。雨下得很大,雨水很冰,沉重的雨幕劈頭蓋臉砸下,無數(shù)顆水滴沿著眉毛滲入眼睛。天很黑,看不見一絲光。不知道天為什么那么黑,仿佛所有的星星一下子都熄滅。幾滴淡色的液體從他眼角滾落。沒有人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淚水,正如所有人都分不清愛與死的區(qū)別——有時,人總會殺死自己的心中所愛。
黑暗中傳來密集的咔嚓聲,聽起來像是刀刃撞擊砧板的回響。白色的投光燈在這時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耀光使他下意識閉上眼睛。那聲音更響了一些,也更密集,更快速。聲音來自他的身后,光也射向他的身后。他睜開眼睛,迎光帶來了空無所有的盲點,眼中所見只有破碎的雨霧像云海一樣氤氳。他扭過頭,費力地瞇起眼睛。在他身后,冷漠的廚子們躲在塑料棚下展示各自的刀工,空氣中彌漫著火腿腸、熏肉、咖喱還有水煮白菜的味道,溫暖的食物在雨中看起來遙不可及。他知道自己暴露了。如果阿芙洛狄忒可以在巫毒幫內(nèi)部扶持內(nèi)應(yīng),那巫毒幫也可以在玫瑰宮內(nèi)部安插內(nèi)鬼。
一個人出現(xiàn)在那一排白色的投光燈后面,看不出高矮胖瘦,影影綽綽如黑色的幽靈。他以為那是星期六男爵,但看那人的姿勢卻像是倒吊著的。第二排燈光亮了,這排白色的投光燈位于那人影后頭。由于那倒吊者是背光的,他只能依稀看清那人的身形與五官輪廓——矮小、瘦削,賊眉鼠眼,像個猴精。柏拉圖看見了山魈,繩子綁著山魈的腳,不知誰把吊車開進(jìn)了賽車場,吊機掛住了神志不清的山魈。光影之間傳來一道虛弱的呻吟,山魈的呼號像風(fēng)中殘燭一樣無力。第三排燈光亮起了,黑暗中走出的是一個體格健碩、戴著拳擊手套的高大男子。這人走到山魈身邊待命,柏拉圖隱約猜到了接下去會發(fā)生的事情。就在他等待第四排甚至是第五排燈光亮起的時候,燈光非但沒有如期而至,反而悉數(shù)熄滅,
黑暗一度離去,又一度降臨,來與去皆是如此決絕,像突如其來的死亡。災(zāi)厄之風(fēng)吹拂大地,黑暗中響起空洞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啪嗒。靴子踩在積水里發(fā)出的回響,在這個凝重的暴風(fēng)雨之夜像水鬼的哀嚎一樣詭異??諝庵袕浡晁推ひ碌奈兜?,一道冰冷的呼吸打在他的脖子上。有人在他耳邊說:“我的夢好看嗎?是不是很有意思?那些荒誕而遙遠(yuǎn)的夢啊,全都在死人的顱骨里閃閃發(fā)亮。”那聲音很陰柔,帶著一種吊詭的傷感,令人不寒而栗。柏拉圖現(xiàn)在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他做了星期六男爵的夢,星期六男爵想讓做夢的人死去。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柏拉圖渾渾噩噩地問道,那些夢使他頭腦發(fā)昏。
“我不知道那個婊子是怎么想的,竟然想出這般拙劣的計劃對付我。”星期六男爵咧嘴一笑,陰惻惻地說,“你瞧,事情是這樣的,在你出現(xiàn)之前,玫瑰宮和巫毒幫雖彼此對立已久,但誰也拿對方?jīng)]辦法,我們是走鋼絲的人,誰先動誰就可能先掉下去。老鴇是怎么跟你說的?她不敢派自己的人來,所以讓你過來,我甚至懷疑她是故意讓你來送死?!?/span>
雨順著鼻梁和臉頰源源不斷滑落,滾入他的嘴中。柏拉圖嘗到了雨的味道,帶著淡淡的酸味。腦海里一片混沌,顱腔里的那種遲鈍和滯澀感竟使他感受不到太多恐懼?!澳阆胝f什么?”
“與我合作?!毙瞧诹芯粽f,“你可以不用死,甚至有機會過得比誰都好?!?/span>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幫到你?!?/span>
“很簡單?!毙瞧诹芯粲忠淮喂之惖匦α似饋?,“你是那個婊子派來的間諜,而我想讓你當(dāng)間諜的間諜。”
“你憑什么會覺得你的敵人會信任我?”柏拉圖有氣無力地問,“就因為把我派來你這里?”
“我不需要她信任你?!毙瞧诹芯粲挠牡卣f,“正如她想找到我在夢中的位置,我也想找到她在現(xiàn)實中的位置。只要把錯誤的情報帶給她,你的功勞就被記在我的賬單上了。”
困意涌了上來。入侵他人之夢的后果比他想象的更嚴(yán)重?!澳悴粨?dān)心我假意答應(yīng)?”
“如果你答應(yīng)了,說明你怕死?!毙瞧诹芯粽f,“那時我就會讓人給你喂毒,等到一切結(jié)束之后給你解藥。如果你不答應(yīng),那說明你不怕死。倘若一個人要是不怕死,那么毒藥也無濟(jì)于事了?!?/span>
“好吧,聽著,老爹,”柏拉圖回答道,“我很想幫你,也很愿意幫你——”
星期六男爵的聲音換個方向,從他的左耳邊傳來:“但是?”
“但是,”柏拉圖疲憊地說,“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
現(xiàn)在,那個在他的背后一直盤旋的幽靈,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黑暗中的星期六男爵是一個瘦長瘦長的鬼影,隱約可見大顆大顆的雨珠從黑色的帽檐處滾落,手杖敲擊在賽車跑道上發(fā)出地府判官的聲音。
小木錘梆梆作響,判官大人一邊發(fā)話一邊向后退入黑夜:“鍘刀在死囚的頭上,死囚的脖子放置于斷頭臺。行刑是一種美德,絞刑架讓圍觀的人害怕。達(dá)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會落下,死亡是犯人對這社會最大的貢獻(xiàn)。我是黑暗的國王,柏林之夜的主人,我的言行是群星在夤夜中道出的真理,我的命令是黎明到來之前的法律。人們尊重我,倒不是因為尊重我本人,而是因為尊重我所代表或已經(jīng)變成的那個人。我是巴隆·撒麥迪,巫毒幫的蓋迪老爹,當(dāng)我讓你向我臣服,你最好慎重考慮?!?/span>
柏拉圖發(fā)現(xiàn)眼前那道森森鬼影突然不見了,九號賽車跑道上的所有燈在這時亮了起來。他被耀眼的強光刺激得睜不開眼,眼睛瞇著許久之后方才適應(yīng)了光?,F(xiàn)在,他看到了拳擊手,看到了山魈,看到了雨中靜止的賽車有著極其流暢的線條。廚師還在他的身后麻木地工作,刀刃撞擊著砧板,越來越大的雨聲把這些人的動靜都掩蓋了。
光頭出現(xiàn)在視野中,走到那個拳擊手面前,飛快說了幾句,但雨實在太大完全聽不見。然后,拳擊手動了,上前幾步,快速出拳——第一拳打在了山魈的臉頰上,倒吊著的沙包醒了過來發(fā)出一聲慘叫;第二拳在叫聲剛剛響起時落下,幾枚被煙草染黃的爛牙從山魈的口中脫落;第三拳打在山魈的眼角,那地方立馬起了一片淤青,若不是腫脹的眼皮使得眼角瞇成一條線,布滿血絲的眼珠似乎都快爆開了;第四拳打在山魈的鼻梁上,這一拳格外用力,脆弱的鼻梁骨折斷了,尖銳的骨的殘渣刺破油漬的布滿黑頭的皮肉,白森森的軟骨混合著粘稠得近乎發(fā)黑的鮮血使得山魈看起來像是地獄里的惡鬼;第五拳在山魈為鼻子上的疼痛而鬼哭狼嚎時驟然落下,這一拳來的時機恰好,倒吊的犯人閉上了嘴巴,僅剩的幾顆牙齒不幸咬斷了一小截舌尖。
行刑仍在繼續(xù)。左拳。右拳。左右連拳。紅色的拳套在空氣中留下道道殘影。柏拉圖倒也目睹過死亡現(xiàn)場,但面對行刑還是頭一遭。奇怪的是,他的內(nèi)心沒有恐懼。星期六男爵搬了一張椅子走了過來,反著坐在他的身邊,下巴和手肘枕在椅背上,嘴里叼著一根熱氣騰騰的火腿腸,光頭在后面為其盡職盡責(zé)地打著傘。
“知道為什么要把他倒吊起來嗎?”星球六男爵自言自語道,“傳說奧丁為求取智慧而做出犧牲,曾在世界樹上飽受倒吊之苦,倒吊者在塔羅牌中也是一張代表‘犧牲’的卡牌,而山魈將為你的行動犧牲,因為這樣可以讓血液集中于頭部,拳手在揮拳時的手感更好。你覺不覺得我們的山魈看起來像一顆沙瓤的西瓜?嗯?我突然有點想吃西瓜了?!?/span>
光頭對著其他人做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一個打手到百貨商場里找西瓜了。
星期六男爵見柏拉圖沒搭話,就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有點擔(dān)心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不過只要你同我合作,我就可以讓人停手?!卑乩瓐D低垂眼瞼,盯著自己的膝蓋。一顆剛剛落下的雨珠滲進(jìn)了他的牛仔褲?!霸趺礃??不說話?”星期六男爵笑了起來,“哦,看起來你不是很在乎他。那倒也是。山魈和你原本也素不相識。你看起來似乎很困的樣子,是因為做了我的噩夢嗎?“星期六男爵抬起右手點了點指頭,一個打手走了過來?!敖o我們的客人和那叛徒各來一點提神的,腎上腺素或者興奮劑,隨便什么都好,尤其是那個叛徒,別讓他死了?!?/span>
柏拉圖看著透明的藥液順著注射器的針尖刺入自己的體內(nèi),耳邊頓時響起了血液加速流動和太陽穴瘋狂跳躍的聲音。心臟狂跳不止,像是受了刺激,源源不斷地泵動出更多新鮮的血液。他能感受到那生命之力在血管內(nèi)流動的聲音,耳蝸內(nèi)似乎也飄蕩起了神經(jīng)的哀鳴。困倦的大腦像是暴走的野獸,頓時失了控,在牢籠般的顱腔內(nèi)放聲尖叫,想象一百分貝的電子嘯叫淹沒了嘈雜的雨聲。失去了沙沙的白噪音,暴雨就像一幅靜態(tài)的油畫,雨中倒吊的人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一抹死亡的陰影。
星期六男爵的聲音在這時響了起來,像是福音。他拍掉了那支插在柏拉圖大腿上的針管,怒氣沖沖地說:“……別過量了!你把我們的客人搞死了,老爹我就只能玩死你。”
聲音再度回歸,雨聲又主宰了這個黑夜。柏拉圖看著那張被雨溶了一小半的骷髏臉,竟覺得那張變得滑稽的臉破天荒的有些親切。別犯傻了,愚蠢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這變態(tài)之所以救了你,是因為你對他還有其他用處。
“對不起?!毙瞧诹芯粢砸环N故作夸張且略顯憐憫的語調(diào)安慰道,“手下不懂事,責(zé)任全在我?!?/span>
西瓜來了。新鮮的瓜果蒙著一層雨水,在蒼白的燈光和破碎的雨夜中蒙著薄薄的油光。西瓜被交到光頭手中,光頭等著星期六男爵的命令。星球六男爵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我把一個人埋在地里,只留出腦袋,然后在他頭上打高爾夫。你猜怎么著?我本可以打出一桿標(biāo)準(zhǔn)的老鷹球,但那家伙害怕了,所以我也失手了。那人后來怎么了來著?”
“您的球桿揮到他的臉上了,老爹?!惫忸^恭敬地回答道,“他的眼睛爆了,鼻子凹了進(jìn)去,一嘴的牙齒都碎光了。”
“為我們的客人展示一下?!?/span>
光頭舔了舔嘴唇,笑了起來,一巴掌把西瓜拍碎?!熬拖襁@樣。我記得他痛苦了很久,鼻腔里都是碎骨,嘴巴一定很痛,痛到不能呼吸。但即使那樣,那人也沒能死去。他求我們結(jié)果他,老爹,求得低聲下氣,毫無尊嚴(yán)。他一定想死,想得快要發(fā)瘋了,可您最后決定讓大家注視著他死去?!?/span>
柏拉圖收回了目光,低垂著眼瞼,昏沉沉地說:“老爹,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很久很久以前——具體是多久已經(jīng)不記得了——警察逮住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男孩,把他送進(jìn)青少年管教所。在那里,醫(yī)生設(shè)法改造他,試圖讓他做一個好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教育和治療之后,這個男孩終于發(fā)自內(nèi)心相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好人??墒?,離開管教所之后沒多久,這個男孩就慌慌張張殺了自己的母親。當(dāng)時我也在場,就問他難道你不是立志當(dāng)一個好人嗎?他說,是的,我是一個好人,我值得被愛。于是我就問他,天底下有哪個好人會殺死自己的母親嗎?那男孩就對我說,當(dāng)然沒有,我也當(dāng)然知道啊,但我的母親不知道啊,在她的眼里,我永遠(yuǎn)都是那個壞到骨子里的孩子,現(xiàn)在我可以放心做個好人了?!?/span>
星期六男爵陰沉著臉,沉默了好長一會兒,突然笑了。他啃著西瓜,樂呵呵地拍了拍柏拉圖的臉頰,如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我覺得不要用高爾夫或是其他殘暴的工具來對待你。我不會那樣對你的,親愛的,因為我舍不得這么快撕爛你這張喋喋不休的小嘴。等著吧,我還有一點好東西想送給你?!?/span>
柏拉圖木然瞪著眼睛,低著頭盯著自己的大腿,心里頭什么感覺也沒有了。針頭很細(xì),扎進(jìn)去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只有除了被雨水泡得沉重的牛仔褲和冰冷的無休止的雨水。如果說柏林還有什么東西是值得他留戀的,那只有那只長有漂亮虎皮斑紋的貍花貓。在這樣糟糕的雨夜,生死只是地上爬的一只小螞蟻,隨時可能被雨水沖走,只有一件事是讓他憂心如焚的——不是他自己的處境,而是一些與之相關(guān)的存在的未來。他在思考,如果自己死了,貓該怎么辦?誰來給她準(zhǔn)備食物,誰來把燒開了又冷卻的涼開水倒進(jìn)小碟子里呢?房東肯定不會這么做,因為芬里爾討厭貓。貓本是一個流浪的孩子,就像他一樣,后來遇見了彼此。如果他在某一天夜里消失了,她應(yīng)該也能自己好好生存下去吧?但如果她一直在等自己呢?如果她習(xí)慣了自己的存在呢?柏拉圖想。天這么黑,雨下得又是這樣的大,好像要把一整座島嶼淹沒。大雨天在外面亂跑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過去多久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應(yīng)該還沒過十二點,我入夢的時間不會太長。貓也許就在窗臺上喵嗚嗚地叫喚,盼望著我回家。我必須回家,即使是死了也得回去,但她不該等待我,就算貓能看見鬼魂,一個死人也不值得等待。
然后,柏拉圖猛地抬起了頭,不是因為自己想到了什么,而是因為光頭騰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惡狠狠地對他說:“聽話,雜種,讓你看就好好看著!老爹說什么就是什么!別擺一張臭臉,像個死人一樣!你他媽的還活著呢!”柏拉圖扭過脖子,吮了一口雨水,麻木地啐到地上,嘴里一股鐵銹味。害怕?沒有。憤怒?也沒有。心里頭冰涼涼的,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他的腦子里激蕩的卻是另一場暴風(fēng)雨,在這受制于人的時刻回想的卻是十二歲的雛妓的裸體。那身體小小的,很冰涼,淡而無味,嘗起來就像嘴邊的雨水。
她死的那一天下著同樣的大雨,飛船墜落的怒號在腦子空白的那一刻降臨。當(dāng)貝多芬把《暴風(fēng)雨》奏到高潮,他想,你們就得死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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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新世紀(jì)福音戰(zhàn)士》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