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情
?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個時代呀……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我還是個小孩子呢,迷迷噔噔的,認生,一著急就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了,你看我鮮紅的旱冰鞋蹭著地皮,來回來去地最后刨了個滾燙的坑出來,溫順的蚯蚓們還在晾衣服呢,還在燉竹筍,還在為世界那無可窮盡的喧囂和膨脹義憤填膺,他們松開了氣筒,任墨水飛濺,他們正把夢想般窄小的圍裙系上云端。
可世界還是嶄新的呀,那么純凈,那么恬淡,那么簡單,仿佛記憶中那些云映塘低、風(fēng)梭廊邐的初夏,而我就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后一只傻呵呵的大氣泡,悠悠地轉(zhuǎn)著圈就飄舞起來,四仰八岔地懸掛在街道兩側(cè)眼眸般羞澀琳麗的枝頭,鮮亮的小葉子觸手一般搔弄著我,濕漉漉的余輝勾勒出我滴溜溜的光澤,搖曳著,在壯美的黃昏里,播撒誘人的餅干的甜美和櫻桃的芬芳;成群結(jié)隊的勛章、綬帶、花環(huán)和墓碑撲扇著翅膀,撕扯著金屬與綢緞的軒漪,降落在溪水林翳之間,悉數(shù)啄食從歲月衣兜里掉出去的長了毛的嘎嘣豆,一粒,或者一萬粒,啁啾滿谷……
那的確是最憂傷的魔術(shù)師也不得傳抄復(fù)頌的幸福啊。穿彩衣的風(fēng)笛手就站在狂風(fēng)里唱呀唱:
“節(jié)日們?nèi)チ擞只剡€,煙花明泯在睫毛間,蛾子也爬滿了爸爸的木碗;馬戲團倒閉又開業(yè),爆竹在盒子中憋死,又在袖筒里炸裂;敵人們吻了又吻,第三次吻,花瓣兒靜謐,戀人們在艄公的吶喊里彼此誅殺,永無終期……”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我曾經(jīng)浪費了一個又一個的下午,又被鎖在干燥的浴室里,又觀察著透過厚重窗簾的縫隙的那束光線劃在墻壁上的顏色,那些剝落破損的墻皮,就在一片光子的狂奔里紋絲不動。中午,猛烈的陽光仿佛森林里的昆蟲啃食著帽檐,沙沙作響,那個等腰三角形的受光區(qū)域無比明亮,嘿,簡直就像墓園上空明晃晃的小雨,每顆精致的水珠都有個錐形缺口,許多尖下巴的蚊子騎在上面,那是他們虹吸式口器的杰作?! 『髞硭兊萌岷?,變得波光粼粼,最終沙漏般消逝于一粒刁鉆的橙紅色,這也就意味著白晝的結(jié)束,時間到了!我馬上扯開嗓門嚎叫起來:“媽媽,該倒掉啦!”
在此之前,房間里異樣的沉靜,封閉和黑暗猶如一根浸入酡色韶光的繩子,搽著一抹胭脂的白瓷,缺乏骨架,但富于質(zhì)感,營造出一種過飽和的壓迫力??諝饫锊环覊m,不時還有戴手套的壁虎和騎在鵝毛上的跳蚤來跟我搭搭話,大大咧咧地遞給我被禁止飲用的姜汁汽水——半截瓶子癟癟的,液面多半漂著一層稻殼或者死掉的皮膚,需要吹開,我總是盡量把波紋吹得變化多端一些,吹成世界的鼻子,吹成世界的憂愁,吹成媽媽的臉,吹成的媽媽的皺紋。
他們很快地消失了。就剩我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外面的世界有時靜默,有時又是反向運轉(zhuǎn)的,光就仿佛裝飾和恩典,一只雕琢別致的發(fā)卡,被幕布上的剪影佩帶著。我想象斑馬線上也許正行走著披橘黃色雨衣的假肢,莊園里的男仆是些下巴寬厚、嗓音低沉的雕塑,晨風(fēng)暮雨中操練行進的士兵只能證明我們的陸地在履帶般地運轉(zhuǎn)不已,杯子殷勤地恭候著酒,手推車可以被拆卸成幾條兇巴巴的肋骨,風(fēng)是因為桌畔的信紙需要活動筋骨,飛翔是因為屋頂?shù)南萋?,?zhàn)爭的鈴鐺狂響著,好些漆彩的彈簧落在平原上,笑哈哈地蹦來蹦去……
這么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想啊想的,卻絲毫排遣不過那難捱的光陰。有時我歪著頭,選擇在黑暗里聆聽有機物掉下去的聲音:“撲通”,一滴,“撲通通”,又一滴,“撲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又又又又又一滴,——回聲要減半,這個我懂……循環(huán)運輸機在我的殼里穩(wěn)定地運轉(zhuǎn)著,后者隨之劇烈振動,“嘎啦嘎啦”響個不停。起初我一直以為這就是血液循環(huán)的明證呢,“感覺麻酥酥的,那不就是血在流淌嗎?”我驕傲地向我的伙伴們吹噓。治療結(jié)束了,機器被摘掉,麻酥酥的感覺自然隨之消失,我卻以為是血液停止了流動,我撲進媽媽的懷里哭訴著:“媽媽,我的血不流了,我就要死了!”。
那么多一去不返的燦爛下午,我悲傷的媽媽就在外面的走廊里踱來踱去,不時扶正蠟燭,擦拭餐具,或者撿食我掉在地板上的飯渣滓,可這絲毫無法掩飾她心底的哀愁和焦慮。我快要5歲了,卻依然記不住單詞,不會拼寫,習(xí)字簿上盡是些歪七扭八的蹺蹺板和怪里怪氣的小臉兒;除了1和無窮大,我理解不了其他數(shù)目字,至于事物,我時常叫不準它們的名稱,比如有一半的下午我會錯喊成:“爸爸,該倒掉啦!”。
每當她掀起窗簾,看著外面發(fā)亮的街道——那里或許會有一隊一貧如洗的僧侶正繞著一塊被陽光烤焦了的泡泡糖走來走去,虔誠地瞑目禱告不已,又或者是些零零散散的推銷員,沮喪地坐在樹陰里,掏出貨箱中滯銷的仿真嘴唇,擠出一點人工唾液,擦擦自己枯裂的皮鞋面,——媽媽就不禁垂淚漣漣,他們讓她想到了我的未來,也就是她那凄愴的晚年時光,這使她相當絕望。
媽媽的腳步聲回蕩在檀香木地板上,極其的均勻,幾乎所有下午我都是數(shù)著它們慢慢度過的,1、1、1、1……,總是數(shù)到那同一個1的剎那,“刷”地一下,那扇破松木門就被我要強的媽媽拉開了,——我對此確信無疑。
后來有一天,其實那是四歲的最后一天,我并不知曉,只是自顧自地數(shù)著,1、1、1、1……,馬上就要到那個1了,我正醞釀著那份難捺的興奮,然而腳步聲突然地消失了。起先我有些慌張,不過很快就照常扯開嗓門嚎叫起來:
“爸爸,該倒掉啦!” ——瞧,也許你要說,我又叫錯了稱呼。
“轟!”門被打開了。那一刻黃昏波瀾壯闊的景致簡直要把門框擠爆,斜陽腥澀,草木動蕩,山巒凜冽,無邊無際。那陣撲面而來的圓滾滾的晚風(fēng)正勾勒出一個陌生的身影,就站在門口,那股子濃郁酣醇的況味呀,仿佛燒野草時節(jié),我們坐在黃澄澄的大糧垛上仰望穹蒼時,灰燼般漫天蓬飛的肉丁、面條和番茄醬,無邊的蔚藍色下一片動人的白床單。
豐沛而又洶涌的傍晚的召喚就盈溢在他背后,他真像陷進了滿滿一羊圈甜膩膩的棉花糖……
“嘿!兒子!你總算長大啦!今天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慶祝一下!”是駭人聽聞的黃昏讓我產(chǎn)生的錯覺嗎?是由于對媽媽每天愁眉緊鎖從暮色中徐步走來的情景太過熟悉嗎?我?guī)缀鯖]認出這個輪胎一般烏頭八腦地碾向我的家伙就是爸爸,嘿,今天我真格的叫對了一次!爸爸穿著他那件黑格紅底的粗布襯衫,前襟上淋淋漓漓全是酒漬,他樸實憨厚的勁頭,一下子讓我想起了我家房前那些快要成熟了的向日葵,欲暮時分,一片遍染余輝的赤褐色,日晷般整齊地轉(zhuǎn)動著頭顱,把誰拋進去都像是掉在了精致規(guī)整的海浪之上,款款游弋,瘋兮兮的太陽拎著圍嘴,按照它們的指向在熏黃的云彩間東奔西跑。田地邊傾斜著成堆成堆被丟掉的空魚子醬罐頭盒,間歇的余味飄散在煙囪的外面,縈繞在梯子的空格間,——這可讓我興奮壞了。
現(xiàn)在可以講講我在這間黑洞洞的浴室里搞些什么名堂了。瞧,我的周圍正碼放著的一圈色彩黯淡的小鐵皮桶,據(jù)媽媽說,和外公4歲時用的是同一套。爸爸絮叨著,笨手笨腳地拎起一個個桶,把里面的有機物倒進塞嚴了的浴缸:“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這么多桶。多漂亮的有機物呀,悠遠的余輝傾瀉其上,同時具有晶體的簡單純粹,琥珀的溫潤酣洌,就仿佛我們無與倫比的肌體與血液,祖輩們死于花園的泥沼中時,那湛藍色的一幕。
可我早就等不及了,把身上的機械晃得嘩嘩響、搖搖欲墜。爸爸示意我安靜一點,然后轉(zhuǎn)過身,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把要洗的衣物都丟進浴缸里,再把那只從勞力市場租來的正打著呼嚕的八腳魚攤平,擱在上面——從這兒你也可以看出來爸爸是個顛三倒四的家伙,媽媽每天都是先放八腳魚再放臟衣服的?,F(xiàn)在他又找不到胡椒了,他永遠不是個精明的老爹。我只好不耐煩地指著他系在尾巴上拖著走的筐子,提醒他:“在那兒呢!”
爸爸終于把胡椒亂糟糟地灑了進去,那個扁得像個盤子似的家伙一下子就驚醒了,并且掄圓了八肢,在頂極辛辣的刺激下以一種驚心動魄的速度旋轉(zhuǎn)起來,四濺的泡沫統(tǒng)統(tǒng)打到爸爸臉上,一下子就把他變成了個不正經(jīng)的白胡子老頭,可他還是得意洋洋地扒在澡盆邊欣賞自己的洗衣成果——只有懶惰的家伙才會對自己廉價的勞動沾沾自喜呢——,不時還用一只觸角挑起攪成一團妨礙了正常轉(zhuǎn)動的臭襪子什么的,把它們抻平捋順,再丟回去。不過他并沒有把我拋到腦后,他的另一只觸角已經(jīng)拔掉了電源,并正幫助我把治療儀從殼里取出來。
八腳魚肯出來為大家洗衣服是因為他們都得了嗜睡癥,如果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突然踩到一個軟乎乎的、很惡心的東西,肯定又是他們不分時間地點地睡著了。其實誰不會碰上些倒霉事呢?我們長到了4歲那一年,殼里會分泌出一種特別的有機物,如果不被及時地排出去,就會凝固在里面,堆滿體腔,直到把我們伸出去的脖子勒斷,或者在我們縮著脖子的時候封住殼口,把我們憋死。媽媽曾經(jīng)一邊幫我洗臉一邊教育我說:“要勇敢地面對生活!”對八腳魚來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應(yīng)該趁醒著的時候跑到勞動市場去登記,然后等顧客用胡椒把自己叫醒,作為回報,他們免費擔(dān)當渦輪的角色,也算是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而對于我來說,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就是,把循環(huán)運輸機塞進體內(nèi),使四歲有機物統(tǒng)統(tǒng)排出殼去,從五歲起做一個茁壯成長的孩子。于是這也就成為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成長儀式之一。
循環(huán)運輸機的結(jié)構(gòu)是這樣的:交流電機帶動輪軸,再轉(zhuǎn)動一條循環(huán)往復(fù)的不銹鋼鎖鏈,上面固定無數(shù)只造型滑稽的小簸箕,有機物正滴下來,被它們攜帶出去。鎖鏈以殼的出口為中心呈放射狀分支,終點當然就是我身邊那些小鐵皮桶啦,簸箕們在上面靈巧地一翻,液體就被倒進去,用一個白天,正好倒?jié)M,然后我們就能夠健康地長大啦,噢,神采奕奕的連環(huán)香蕉樹,切大河砍大山啦。
你或許會說它看上去像套古老的下水道,其實真正精巧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也不過如此,只是對我那么大點的小孩兒來說,實質(zhì)上我們互為玩物。在此之前,我被捆在地板上雙眼微翕,似乎滿腦子都是憧憬:跳房子啦,玩具水兵啦,遙控玻璃球啦,自動收縮的火柴盒啦,我還想再喝一口夠勁的姜汁汽水,還想把世界的零件拼裝成一匹性情乖戾的旋轉(zhuǎn)木馬一塊微調(diào)羅盤一口枯井或者一個餅鐺,總之這一切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或者說,它開始了嗎?我早就不耐煩了,瓷磚被捂得溫?zé)?,干硬的毛巾刮疼了我的臉頰,黑暗甚至清晰得不同以往,如果還有什么難以遏制,就是那些滾燙的有機物了,它們洶涌周身,它們噴薄欲出,如果再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或許戲劇早已經(jīng)提前落幕了吧……
于是它來了,它們說你滿足了嗎,我說不。一滴冰涼的水就打在了干澀的眼底,脆若絕望,緊接著機器隆響,鎖鏈和簸箕像鐵棍一樣猛捅進來,我還沒來得及說等等,它們就已經(jīng)嵌進我的肌體,肆虐地揉碾著那些連我自己都未曾觸碰過的最隱秘的肉芽和器官,我痙攣得失聲尖叫,然后它們就出去,繞個圈兒,重新進來,這一次帶著我的體溫,我的肉,我的血,我的渴望,我就像條管子,通過別人的運動體會并享受了自己的陌生和美妙,極限以及深不可測。
那條祖?zhèn)鞯蔫F鏈上有許多酸臭的腐爛物,還有許多鋒利的銹痕和毛刺,它們像犁耙一樣進進出出,除了帶出體液,還剮下許多新鮮的皮肉和軟組織。在齒輪艱澀的咬合聲中我轉(zhuǎn)過頭,看見機械穩(wěn)穩(wěn)地運轉(zhuǎn)著,穿過我,那么公正地撲向世界,逐漸被那些淋漓粉嫩的肉質(zhì)包裹,仿佛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能感到熱氣,可看不清究竟,我知道自己被撕裂了,我以為會有更可怕的劇痛襲來,可在囂張的鐵器和湍急的電子之下,傷口仿佛被一層暈?;\罩,變得含混不清。到這時,一切就已經(jīng)讓我厭倦了,噢,我是多么容易厭倦呀。
于是我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理由納罕,為什么那么多東西離我遠去了,我卻還在長大,而不是變???我聽著機械自作多情的噪音開始數(shù)數(shù),1、1、1、1……我再次不耐煩起來,這一切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不會只剩下了我一個吧?可我在這里搞著些什么莫名其妙的勾當呀!
隨后黃昏普降,落英繽紛,剝蝕的瓦楞開始吹吸鞭哨般遠遠逝去的歌詠,隨后鏈條與絞索就像凋零的刀斧將彼此匆匆切割,直到溫暖,浴室的房門被再次推開。
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朝門口跑去,那是我四歲的最后一天,我跑向門外,跑向那個即將沉入黑夜之中的世界,跑向世界的板球賽,跑向世界的太平間,跑向世界大而無當?shù)男揶o,跑向它平分秋色的成熟和墮落??囱?,竹子修靜于針眼與船舶之畔,故事寫滿了沙灘,老杰弗遜的晶體管收音機哇啦哇啦地唱著蹩腳戲,卡丘用礦石竊聽器和木殼錄音機記載了鄰居們?yōu)E竽充數(shù)的情話和誓言,踩高蹺的霍夫曼一家精心熬制了一大鍋石蠟和染料,要讓辛格斷裂的提琴與翅膀再次熠熠閃光。斜陽正紅成一抹濃郁的晚霞,鼻子都染遍了酥松的涂鴉,收工的手藝人開始抽起最后一支大葉煙草,理發(fā)師把嚇人的毛發(fā)吹向水牢,滿地雞毛蒜皮的泥濘集市上穿梭著我順手牽羊的伙伴們,從這個枯燥無味的村鎮(zhèn)里釣出一條條猙獰可笑的麻臉鯨魚還有花花綠綠的破鞋、破碗,破古董,漫天旋舞著陀螺和風(fēng)箏,我就要投身于他們之中了,一切才剛剛開始呀……
但我還沒有忘記媽媽,于是我收攏腳步,轉(zhuǎn)過身去:
“我要找媽媽!我的鞋帶被風(fēng)吹跑啦!”
爸爸還在那兒跟八腳魚討價還價呢,希望后者能額外地把15只小桶也清洗干凈——原來,那些慷慨饋贈汽水的伙計們失足掉了進去,現(xiàn)在他們統(tǒng)統(tǒng)地都被凝固在桶底啦,刷起來真不是件輕松的活計。而人家的意思是:“再加2兩胡椒!”。于是爸爸忙里抽閑地對我吆喝著:
“她去買午餐肉啦!”
“然后就回來嗎?”
“還要買馬鈴薯和素食面!”
“然后就回來嗎?”
“還要買豆豉青椒南瓜瓤!”
“然后就回來嗎?”
“她去買健胃消食片啦!她要為我們準備晚餐嘛!老天,你怎么這么麻煩!你這個讓人操心的家伙!告訴你,乖乖地不要廢話,否則我再也不要你啦!”
我完全地被嚇傻啦,因為從傍晚的門框上方,極富戲劇性地垂下了一柄斑斕的紡錘,遠方是蔚為壯觀的世界圖景,而它卻像蜘蛛那樣吐著絲,打著轉(zhuǎn)兒,最后還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豎在兩條彎曲的紅線中間,顯然它是把后者當作嘴唇了,并且打算告誡我,針對一個不適宜展開的話題,千萬不要過分詰難——讓它獲得它應(yīng)該獲得的寧靜吧,如果一切都不是必須的。然后它就卷了卷身子,消失在遼闊的房頂之上。
我的確是被嚇傻啦,無論這恐懼源自黃昏的猙獰亦或紡錘的神秘莫測,因而我并不知曉那頓晚餐將是怎樣的遙遙無期,就像我沒能分清爸爸最后那一句威脅是針對我,還是我們那位牢騷滿腹的家政打掃員一樣。這時候月亮升了起來,在它那恢弘凹陷的澄黃色斑駁之下,陸地上錯雜著一片鍍著銀輝的機械和昆蟲。
于是我來到了樹杈與民眾中間,摩肩接踵,或者形影相吊,聽憑幽雅的錯覺與刻意的好奇心的指引,很難說那不是一種過錯。(他們和我一樣,都沒有媽媽)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那是一個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新時代,我們含辛茹苦的祖先正被狂喜和醉夢沖昏頭腦,帶著眼底從一而終的眩暈,舞姿翩然地投入那道遷徙異地的癲狂漩渦,羽毛一般繽紛無情地離開草莓村----是呀,這又怎么能夠教會我最初的憐憫與哀悼呢?
別離時節(jié)故土一派安詳風(fēng)景。他們佯裝幸福地瞇縫著眼,抿起嘴角,他們的雙手環(huán)抱膝際,而內(nèi)心的欣幸飛揚恰似醉漢的破酒瓶,賭徒們起起落落的籌碼,閃閃發(fā)亮。越過陽光的綿延和溫煦,越過霧氣的柔軟,穹蒼的陰翳,那一架架廉價而精良的紙飛機,正騰空,唬哨,永遠消逝,上面載著我們的祖先——他們正用優(yōu)質(zhì)皮筋把自己勒牢,套上新買的棉襖抵御高空的涼風(fēng),——涌向浩瀚的森林甚至大洋彼岸就像投入新生,或者說,來世。
還在兩三歲的時候,孩子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鉆進地窖再稍稍推開頂蓋,睜大龍蝦一般突出的眼睛,欣賞紙飛機起航的盛景,在我們看來,人世的災(zāi)難與盛典并無差異,比較之下,前者甚至更加值得期待,因為它是總是突發(fā)奇想,無端即興,毫不矯柔造作,也沒有自欺欺人。
那是一些很特別的、蔚藍色的午后。孩子們都喝足了水,窺探著外面空曠的街道和陽光,它們顯得格外簡潔靜謐,明亮,卻又相當陰森。那些規(guī)律地豎著的電線桿,刷在墻上的標語,丟在花園里的紅鏟子和帶鱗片的剪刀,看上去都怪里怪氣,透出一絲恐怖的意味。我們就在這種神秘的陌生感里不安地等待著,直到撐起地窖頂蓋的觸角或者胳膊累得沒有知覺。然后突然之間,不知停在何處的飛機開始營造起那鋪天蓋地的巨大轟鳴,不過很快就起飛了,因為可以看見億萬株被氣流卷起的新鮮蒲公英、干枯的毒蘑菇,它們逶迤婀娜的斑斕色彩一下子就飄滿了天宇,簡直就是璀璨的煙火,在锃藍的白晝里綻放……
那的確是我們的節(jié)日??!現(xiàn)在它到來了,我們差點就要狂笑出聲,嘿嘿哈哈地擊掌相慶了,可又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把地窖里的黃豆攥得滋滋冒油,因為爸爸們正陰郁地盯著我們,似乎打算把一家之主的患得患失傳染過來,我們?nèi)缛艟芙^,那可真該吃透明的大耳瓜子啦??墒恰?br> 看?。〔屎缗ぞ?,雋永馴赧的粗壯紅松就像??±使逍愕氖种?,大片大片地伏倒又豎起,猶如簡諧的漣漪中飄曳游弋的群山和島嶼,縫隙里點綴著飛碟一樣疙疙瘩瘩的蓮蓬與荷葉。?。∥覀兊拇昂煴伙L(fēng)刮走啦,我們的陽臺也被刮走啦,我們掉著灰渣的爐子正一頭撞向天琴座,激起的火星把里面的煤全都點著啦!那些迅猛飛旋在遙遠莫測的大氣層里的是什么?鮮紅、翠綠、湛藍、凄清……嘿!原來那是我們的屋頂、郵箱還有籬笆,哈哈,在將來一段時間里,它們將正常公轉(zhuǎn),為我們慷慨地創(chuàng)作出一幅又一幅壯麗凋零的蠶月和日食啦。那時候,從這么多姿多彩的衛(wèi)星里辨認出月亮,又是多么困難呀,我們只得掖嚴花被,期待它們會在明晨潮濕的暖風(fēng)中摩擦、生熱,直到燒毀。天文館我們這些被風(fēng)帶走的東西都是愛我們的。就像我們愛它們時會撫摩,甚至輕吻一樣,它們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原地,作為一種忠誠的紀念,許久都不消褪。于是日后捉迷藏的時候,我們?nèi)匀荒芏氵M床底和門后的陰暗,雖然它們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縮在那里心存感激,越窗眺望夜空中爸爸昂貴的桃花心木的門和床板已經(jīng)通過合葉交疊成一對笨重的翅膀,正乘風(fēng)飛向軟綿綿的大月亮。
爸爸們終于急了,他們怒發(fā)沖冠,像暖瓶一樣呼呵呵地吼叫著,頭頂上也仿佛噴出了蒸汽,使他們的天靈蓋軟木塞般地蹦蹦跳跳,發(fā)出“啪噠啪嗒”很不嚴肅的響動。他們在地窖洞口互相推搡著。爸爸們在擔(dān)心自己的家被吹向太空嗎?錯了,他們其實早就對此心存警醒,未雨綢繆,忙碌了一個上午,我們也在“為家分擔(dān)”的名義下被惡狠狠地呵斥著,翻箱倒柜幫他們找來繩子,繩子不夠了就用手絹和圍巾充數(shù),還要把老化板結(jié)了的膠水疙瘩丟進水壺里煮開,使之恢復(fù)新生。堅韌不拔的爸爸們抖開長繩,揮汗如雨,把放金幣的箱子和祖?zhèn)鞯拿F藤椅牢牢拴在地面上,把桌子釘進堅實的土壤里,再用膠水粘住桌面上的鍋碗瓢盆。水缸里擱上了花崗巖,救生圈中也灌滿了鉛,那把存有居民身份證和年輕時的情書的手提箱早已鎖死在一個夠分量的大鐵球上,現(xiàn)在正懸浮在狂風(fēng)里,不過決不會輕易飛走,那巋然不動的樣子很像是一個倒著飛的氫氣球。這樣的狂風(fēng)起碼刮過一萬次,爸爸們已經(jīng)熟練于此,——有時我們甚至不做任何準備,就直接躥進了地窖,因為上一次的固定措施還沒有來得及解除呢,——他們朝外張望,只是為了在發(fā)現(xiàn)誰家的東西沒有綁緊被刮飛以后,互相嘲笑,畢竟,大人們沒有什么更出奇的樂趣,誰讓世界已經(jīng)在他們的眼中過早地陳舊下去了呢。大可不必擔(dān)心我們,早上的勞動絲毫無損于孩子們高昂的興致和精神。經(jīng)過最初短暫的恐慌,爸爸們的陰郁已然褪去,我們終于可以身無旁礙地撒撒歡兒了。首先是狂笑,把剛才憋了半天的笑發(fā)泄出來,不然對健康不利。接著我們就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道具:我們坐上彼此的風(fēng)車,讓同伴抓住風(fēng)車的柄,把我們送出去幾秒種再收回來,我們一下子就攤到了地上,頭暈?zāi)垦?,簡直要嘔吐了;我們七個手里都拿著瓶子,里面當然是體積不一的水,然后在狂風(fēng)里左搖又晃,奏出頂過癮的好曲子……
總之,一場狂風(fēng)過后,我們幸福的家庭不會有任何致命損失,我們?nèi)粘5纳罹拖褚环N招之即來的美麗,同時也任由我們揮之即去,于是它就更加類似于某種惡劣的積習(xí)了,因為它篤信我們對于它的迷戀和依賴遠遠勝于相反的境況。只有那天不同。當飛機漸逝,風(fēng)殘云蔚,當爸爸們無聊的推搡與小孩們別扭的狂歡已經(jīng)顯露出本質(zhì)上的疲憊和尷尬的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不見了!噢,那個年輕的,孤立無依的爸爸呀,他立在地窖中央,衣服還皺巴巴的,幾張長了毛的零錢從褲兜里支棱著腦袋,如果目睹那一幕,你就能真正理解什么叫作失魂落魄,而如果你緊接著又聽見了他的傻樂和歡呼,你也就能真正理解另外一個詞,那就是沒心沒肺。
“嘿,來呀!終于有的可干了,你們不覺得一群大男人憋在這里顯得十足猥褻嗎?”哈,年輕的爸爸找來一個鋁盆扣在頭上,作為一種虛張聲勢的防身裝備,然后他探出被遮住的觸角,朝其他孩子的爸爸們輕佻地召喚著……大家終于都沖了出去。
風(fēng)并沒有完全消褪,家園依舊破舊、貧瘠,世界依舊動蕩。灰白色的樹杈們在狂顫著,干裂的河床發(fā)出凄厲的尖叫,爸爸們攀住比較穩(wěn)定的西瓜藤艱難前進,尋找那個丟失的孩子,可哪里都沒有。風(fēng)太猛烈了,他們的頭盔早已像偽君子一樣,剛出地窖就被草率的世風(fēng)刮跑,飛砂走石中他們睜不開眼,他們抓不住藤條,他們也要隨風(fēng)而逝了。我們那年輕的爸爸們,我們翠綠的爸爸們,我們那些未經(jīng)風(fēng)霜純樸如初的爸爸們呀,我們貧窮卻又樂天派的爸爸們呀,他們終于昂起頭在奪命的狂風(fēng)中唱起了快樂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風(fēng)被整齊的歌聲暫時抵御住了——抗衡、拉鋸戰(zhàn),或者諸如此類的概念,你明白我的意思。于是那個丟了孩子的爸爸一躍而起,爬上了屋頂,把蜷縮在閉路天線上的兒子救下來,——他的殼已經(jīng)快被吹掉啦,就像個螺紋號角嗲聲嗲氣地嗚咽著。在西瓜藤上歌唱的其他爸爸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大家始料不及的是,這一下風(fēng)居然真的被遏止住了,它徹底停了下來!陰霾盡掃,霞光揮霍,年輕的爸爸站在破落的房頂上,摟著他那失而復(fù)得的孩子,地面上正漾起翻著白眼的掌聲,“噼噼啪啪”,于是他真的很像一名英雄,因為那根光禿禿的天線支架更像是某個被征服的政府的旗桿,現(xiàn)在他正要把正義之旗升起來,讓寧靜的韶光披灑在自己渡盡劫波的肩膀上。
可那個孩子卻依舊驚恐萬狀,他一味地伸長觸角,像是一只妄圖攥住什么的絕望的手,朝向飛機遠去的倒影,這多少讓方才爸爸的英姿顯得有點夸張,有點不倫不類——如你所料,這個小孩就是我。我想,也許媽媽就是坐在某架不知從何處起航的飛機上離去的,我要在房頂上眺望她——小孩一般不大關(guān)心原因,也沒有改變既成事實的打算,我只是需要眺望,心里根本沒有一絲渴求媽媽留下來的希望,甚至,我根本沒指望能夠看見她,我只是需要一個眺望的姿態(tài),這就夠了。如果她真的在那上面,那只是徒增期待,純屬多余。
當然,事實沒有讓我失望——她并不在那兒,她不在任何一架壯觀而冰冷的紙飛機上,她只是離開了,也許正在購物或者原路返回?健胃消食片是多么難以買到啊,旅途會磨破她的鞋子,讓她流汗,或再次哭泣……哈哈,她會為我?guī)Щ匮赝咀畎舻陌舭籼堑模€有粉紅耳套,還有小竹馬,還有大力士的簽名,還有小仙女的唇印……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風(fēng)力發(fā)電站的漢密頓站長曾經(jīng)是爸爸的老友,從前那些嚴酷的冬季,作為一頭矮小貧窮的單身公象,他往往需要勉強站在昏黃的甬道里,等待傍晚時分從擅長烹調(diào)的爸爸這里舀走幾瓢熱氣騰騰的羹肴,打發(fā)陰冷孤獨的歲月。那時節(jié)往往有雪片敲打著晦黯的窗欞,趁爸爸轉(zhuǎn)身攪動著鍋里的蜻蜓眼淚和螃蟹吐沫,——在我看來,他總是相當認真,目不轉(zhuǎn)睛的,不然怎么能挑出那些煮爛了的眼睫毛,或者半拉嘴唇呢?——,我忙不迭地掂起腳,偷偷遞給瑟瑟發(fā)抖的漢密頓一個小巧的保暖瓶,里面灌滿了櫥柜中爸爸最后的幾瓶伏特加,我喜歡他那根粗糙的大鼻子伸進窗口胡嚕我腦袋的感覺,從他感激的眼神中,也學(xué)會了更多生活的經(jīng)驗,譬如說,善良、虛榮,還有虛榮造成的(善良的不斷重復(fù))。重復(fù),這是一個與享受相關(guān)的概念嗎?或者僅僅有賴于遺忘和故作姿態(tài)?不管怎么說,如今漢密頓見到爸爸和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可以用這兩個動詞來概括了,甚至不需要額外的時間用于轉(zhuǎn)變和過渡,可見遷徙風(fēng)潮是如何的迅雷不及掩耳。每次飛機起航時的摧枯拉朽,對這位矮小傲慢的單身富翁來說都是滾滾財源。冬季的寒冷一如既往,我們晦黯的窗欞一如既往,然而漢密頓卻要為給飛速運轉(zhuǎn)的發(fā)電機降溫累得大汗淋漓了,那架呼哧帶喘的機器由于過載燒得通紅,漢密頓正拼命搖著蒲扇,真不知道是在流通散熱,還是吹風(fēng)點火——噢,原諒我的諷刺吧,就像爸爸一次次地對于兒子偷酒送友的事實視而不見一樣。他就站在窗前的椅子上,把我們當年最后的一只燈泡擰進接口里。哈哈,他正哼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夜曲呢,黃銅銷頭的形狀混濁不清……
同樣的道理,雖然磨房的風(fēng)車兩天就要折舊一次,雖然我們的小麥年復(fù)一年地供不應(yīng)求,可還是要托遷徙之風(fēng)的福,面包店里生意興隆,列隊等待的顧客們在柳安木柜案上焦急地輪指,留下一排排整齊的爪子印和郁悶的肘痕——他們就要去趕下一班的飛機了。留在村里的,繼續(xù)享受著飲食業(yè)的花樣翻新。我們也沾光,經(jīng)??梢詮某鍪珠熅b的老板那里討到些新出爐的面包圈,掖入懷中,帶到幼兒園去吃。
當然,最大的買賣莫過于飛機制造——往日門可羅雀的工廠外橫平豎直地睡滿求職者和被解雇后戀戀不舍的工人。他們在外墻邊搭起羅漢,他們從屋頂上倒掛下來,只是為了扒在窗口朝車間里頭張望——可惜紙建的廠房過于高大,也過于光滑,可憐的待業(yè)者們總是不慎滑落,于是廠里的清潔工在墻根邊撮起了一堆又一堆熱乎乎的腦漿子,新鮮些的,表面的脂肪還能在棱鏡般的紙墻上映出波紋般清晰搖晃的光譜,時間一長就凝住了,倒霉的清潔工們不得不用鐵鍬和錘子把它鑿下來,抬到三輪車上運走。不鮮不凝、處于半膠著狀態(tài)的腦漿子極其好用,我最拿手的是挖下一大塊來塑像,然后擱在窗臺上請伙伴們欣賞,可是不管塑成什么,10分鐘后都會自動變成腦漿子的主人死時的臉,你甚至可以看見那個擠裂了的眼球,搖搖晃晃、靠一丁點皮連著的鼻子,或者腮幫子上被石頭劃出的大窟窿,有些家伙的臉已經(jīng)摔成了肉醬,眉毛嘴唇像重疊的布匹似的皺在一起,很是惡心,于是我們就把它撕碎,各拿一小塊,穿在魚鉤上興致勃勃地跑到河邊去,釣起來的魚個個猙獰,兇猛無比,他們揮舞強壯的前鰭,左右開弓各扇了我們八個大耳瓜子,然后把我們兜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擄走,沒錢就脫衣服,還不許告訴爸爸,否則下次有的好瞧——我們再也不敢去玩什么腦漿子了。
值得他們舍命一瞻的車間里到底是什么呢?其實坐在廣場邊上,抬抬頭就能一目了然,因為天上的那面大鏡子已經(jīng)把工廠里的一舉一動映射得清清楚楚了,也沒有什么嘛:一張張耀眼的白紙被熟練地鋪展、扭轉(zhuǎn)、翻覆、捋平,折疊成各種型號的飛機——大體積的反光正像集裝箱一樣飛來飛去,仿佛不留神就要砸到沿街乞丐的腦袋上。
如此說來,有什么可稀奇的呢?工廠難道不是大家最熟悉的地方嗎,何必如此心急?讓我們冷靜下來吧!讓我們組成義務(wù)的小小宣傳隊,捧起每一堆還在跳動的腦漿子來,讓我們揮舞小旗負責(zé)任地講一講吧!腦漿子呀,你聽!那不就是整齊劃一的折紙之聲嗎?那不就是軍隊一樣威嚴而又龐大的折紙聲嗎?它不是早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早就已經(jīng)混同于習(xí)俗與瘟疫,統(tǒng)攝著我們這個振聾發(fā)聵的時代了嗎?就像心跳之聲之于別的生命,就像鐘表之聲之于別的時代: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自不待言,那也是紙的時代。
家徒四壁的孩子在疼痛與歡喜中降臨凡世,喝著漂滿刨花、漾起簡諧波的濃湯,在4/4拍的時代節(jié)奏中蹣跚學(xué)步,長大成人。他們不得不在很小的時候就背起箭壺和撲克,跟著醉醺醺的父輩去森林深處推樹,他們在苞囊和蕨類溫潤的撫慰中穿破一雙雙粗糙的亞麻鞋,干掉一只只越來越難對付的獵物。會在某一個杜鵑花綴滿木柵與河床的星期五,一些聰穎的孩子通過了資格考試,終于可以去木材加工廠或者造紙車間干活,清理噴嚏不斷的鋸末與倒胃口的化學(xué)藥品。那些濃郁迷離的春天,他們是多么興奮,高舉著錄用通知書一路飛奔著踢碎了多少懨懨欲睡的蘑菇和鵝卵石呀,帽子里的巧克力都融化了,稻田里的蝴蝶都融化了——在他們的眼簾里,快樂的汁液就像粘住了耳道,讓他們用出最大的聲音,把喜訊告訴給疲憊老邁的爸爸們,后者在廚房里教訓(xùn)一只偷酒的蛐蛐兒,或者正沐浴著下午無垠的金黃色,用一個個爛掉的蔥頭練習(xí)投擲窗口對面的橡樹上糞跡斑斑的鳥窩,直到被感動得老淚縱橫——呵呵,也許只是因為洋蔥的刺激罷了,可有誰會在乎呢?有什么事情值得在乎呢?他們曾經(jīng)是一群那么難于管教的小家伙,可終于還是長大了。其中的優(yōu)秀者甚至幸運地忙碌在永無停息的折紙聲畔,用不再稚嫩的爪子或觸手從那千錘百煉的流水線盡頭捧起一架架不諳世事的新飛機。某個心情愉快的午后,他們揣著兜,打著無所謂的響舌,坐在地窖的藤椅上遠望成批的買辦階級、政治家、落難詩人和年輕時心愛的姑娘飛向璀璨的地平線,疲倦的眼神醇若陳酒,醞釀著黏稠的欣慰、清冽的唏噓,以及最深處經(jīng)年不謝的哀苦。在那些已然消逝了的巨大閃亮的機翼底下,他曾經(jīng)懷著一點點瘋狂的私心,偷偷刻下過自己名字的縮寫、家族的姓氏,或者惡作劇似的再畫上幾個代表高興的小咧嘴兒,代表迷惑的小屁眼兒什么的。想起這些事情,想起這樣一段長大成人的曲折歲月,他也不禁微笑起來。
草莓村的每一個村民最終都將在那張時代的平面上找到自己的坐標,然后竭力學(xué)會取巧的比下有余和感人的自我諒解,他們總是滿意的。滿意的含義在于不存奢望,任何能令他們心動的都只是他們力所能及的東西,而例如親身去乘坐飛機這類想法,就像臨睡前蟬意嘈雜的晚禱一樣,只是一種必要而無效的夢幻罷了,他們連機場在哪里都不知道,也向來不關(guān)心。誰都擁有自己的神明,并且為此心安理得,如此這般,禮拜堂還有任何存在的意義嗎?
能干的媽媽們彌補了大規(guī)模遷徙造成的群落數(shù)量上的萎縮,甚至使之愈發(fā)興旺。在甘于故鄉(xiāng)的后代之中,有的靠木材和加工制造變得大腹便便,有的終身受雇,甚或從事著與時代主題毫無瓜葛的營生,維持住樸素而美滿的小家庭,就像感恩和歌舞可以令人驚訝地點綴貧寒。
互相攙扶著,在晴朗的早晨出門買菜、討價還價;在泡桐桌邊醉意懵懂地擲骰子,為彼此嗑瓜子,剝橘子皮……
那是誰曾經(jīng)承諾過的?讓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吧,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倘若最值錢的破留聲機開始輪流播放我們似曾鐘愛的口哨與歌吟,倘若墻壁湛藍,季風(fēng)妙曼,傾瀉的瀑布正把俏麗的蛋殼悄悄灌滿,穹蒼狂飆的烈焰將焚毀這周天懸垂的核桃與詩頁,拂散篝火,飲盡觥籌,抽離億萬道如泣如訴的褐色褶皺,澆鑄一則修辭意義上的海浪王國。今夜請你們在直角交錯的旋律線上跳走鋼索,小心地舞于風(fēng)笛梢頭相邀侶人,我們將一睹那翩翩撐起的石榴裙襯,臆測湖光山色的攝魄銷魂,決殺、愛戀、默許背叛,再用晶瑩的攢花糖紙裹挾傷痕,靜心聆聽月光如水、鎧甲四碎、渡鴉崩飛、灰燼婉嚶,一萬列天使的黑暗鋪卷,恰似星座隕碾在布匹浩瀚的縫隙深處,扭轉(zhuǎn)的峽谷里一群閃亮的斷頭蝴蝶,繼續(xù)跳進菱形的波麗露酒瓶舞曲吧,直到黎明林間病愈的松果與鴿翼被彼此靜靜揭開……
他們的兒女在年輪上學(xué)習(xí)加法,長筒襪里的圣誕禮物永遠是裝飾一新的彩紙娃娃。他們那可尊敬的開創(chuàng)時代的長輩們則在頤養(yǎng)天年時,伴隨升騰的茶水絮叨不已,預(yù)言著下一個時代的不速而至,那將是一個彈弓與火的時代,穹蒼下火矢飛竄硝煙滾滾,貧瘠的大地上羅列著Y形城市和飛機殘骸,大家伙的耳朵被一條條強力皮筋牽引,拉得越來越長,個個都變成了兔子,正準備射出一大把即燃火柴……或許還會有戰(zhàn)爭和饑荒,失業(yè)和政治大清洗,可是對于津津有味的平頭百姓來說,有什么危言聳聽比在天色陰沉的周日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茴香餡餃子更重要呢?爸爸們拍打著綠色的肚皮走在大地上,爸爸們吹著口哨雀躍在籃球場上,爸爸們每天大醉在月亮底下,哭哭啼啼地要把纏滿面條的叉子埋葬到花園里以便長出蔥來,還叫嚷著找來網(wǎng)兜打算罩住所有從隔壁飄來的鋼琴音符,他已經(jīng)洗干凈沙子,已經(jīng)放好鹽,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把可憐的音符們一一綁在韭菜稍上炒炒吃掉,終于,爸爸們跳起來了,他們抹著自來水般的眼淚沖出窗戶,要沿著門前的那條街道一直跑向遠方,用蒼蠅拍打癟那個嗡嗡響的月亮,用雄偉的呵欠嚇走所有的瘸子和獨眼龍,用響亮的屁搗毀每一塊墓碑每一個十字架……最終他要買那包要命的健胃消食片,不管自己已經(jīng)變得有多老,多么難看,多么臭不可聞……“兒子啊,你實在是太小啦!等你長到11歲,等到你11歲的時候啊,我們就可以一起去釣兔子,再喝上兩盅虎骨酒,嘿!那簡直像極了一對真正的大人物,一對他媽的爵爺。沒錯!我們把門檻撬掉,再帶上雨傘,開餡餅的鑰匙,還有地道的巧克力避孕套——只融在口,不融在手;別忘了那套逗樂的蚊帳,咱們把每個窟窿眼兒都涂上肥皂水,再把那架得哮喘病的直升飛機關(guān)進去,不給飯吃……”的確,我還太小,還沒有能力全然理解爸爸的眼淚和他清醒時的傻笑一樣,缺乏所指,但我隱約地感到了那個令他絕望的核心。爸爸仍然匍匐在那兒,一棵絳紫色的野茱萸樹下,歇斯底里,撒著酒瘋。我坐在我最要好的影子身旁,一面看護著爸爸,防止他跑遠,一面按照月光黯淡下去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lián)]舞著魚桿,——那永遠是個憂傷的速度。
雖然在明天,爸爸依然會走回工廠,在老板眼里,他依然象征著一雙靈巧的觸手和一個緩慢并且越發(fā)緩慢下去的腦子,“我開始變老啦,可這年頭里一切東西都他媽的越來越年輕!”說這話時,他正端坐在茱萸樹的疏影里,蠻像個圣徒似的。是呀,現(xiàn)在我也變老了,對于那個年月,可以看得更清楚,更簡單些了,多么青春的時代呀:供不應(yīng)求的事業(yè),燈火通明的夜校,入不敷出的小公司,馬不停蹄的投機分子,志存高遠、目空一切的年輕人……你真擔(dān)心它會噌噌噌地一直縮回到蛋里面去,甚至反向輪回,變成一個漂泊凄慘的靈魂。汗水與眼鏡跌落在進步曲里拐彎的齒輪與文明夸夸其談的陷阱之中,被碾碎、吞噬、分解,最終虛無飄渺……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嘩!啦!喀!啪!”“嘩!啦!喀!啪!”
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