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兒的愛人死了。卷兒說，那并不是我的愛人，只是我愛著他，他死了。

? ? ? ? 著名作家颯的過世給文學界帶來不短時日的轟動，日報周刊的頭版刊登接連不斷，在“颯過世”的加黑頭題下，排列有序地印著作家的作品合集，榮獲獎項以及眾多學者們推出的作家在文學領(lǐng)域、社會學領(lǐng)域乃至心理學領(lǐng)域做出的直接性或潛在性貢獻。各類文刊報道參差不齊，但主要內(nèi)容近乎一致，我將手里的晨報疊好放置一旁，闔了會眼目，準備整裝去工作。

? ? ? ? 我原是在海外從事翻譯及代筆工作，歲末年初回到國內(nèi)返鄉(xiāng)探親，借著返鄉(xiāng)之余在這片兒時的故土上游歷幾周。我便在那里見到卷。

? ? ? ??

? ? ? ? 我家鄉(xiāng)村鎮(zhèn)的隔壁鎮(zhèn)落，是遠近聞名的釀造業(yè)古鎮(zhèn)，我慕名到這里拜訪一位酒坊主。許多傳聞表示那是一個相當古怪的人，他的宅子一樓作為倉庫，擺放著許多原材料和釀酒器件，而通向地下室的門后隱藏著一間酒吧，如果你找不到宅子的主人，那么一定是在地下室的柜臺之后，正埋頭寫他的故事。其中屬最有趣的傳聞是，他住所的大門是從不關(guān)上的，想來酒吧的人便從這進來。有不少人向他提示，你這樣是早晚會遭上竊賊。他只擺擺手：想偷我東西的人就來，看我能不能找到你。傳聞中在那本鎮(zhèn)的竊賊團體里有約定成俗的規(guī)矩：不要碰轉(zhuǎn)角敞開大門的那一戶。

? ? ? ? 是真是假總難以捉摸。我依照指路人說的那般找到了這棟房子，小心避開腳下雜亂的木箱和繁多堆疊在地的酒器后，果然在走廊前側(cè)看到了地下室的樓梯，厚重木門后面是極盡樸素的屋子，供客柜臺和僅幾張不大的圓桌，仿似店主一開始就不打算預設(shè)多余的位置。廊檐的兩盞燈照的室內(nèi)昏黃，柜臺后坐著一位看似五十歲左右高膀的中年男人，正埋頭寫些什么，想必他就是傳聞中的酒坊主。男人抬頭看看來客，臉上并無多余的表情，起身把酒單推到我身前的柜臺，做出個“請”的表示，繼而又退回先前的狀態(tài)?？傊褪沁@么樣的一個人，將我引薦給一位有著不可思議故事的青年，那位青年告訴我，他叫卷。

? ? ? ? 后來我回過頭來看，他們的故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如風般飄渺的開端與終是落在實地的深痛結(jié)局，始終貫穿的蓬勃著徐徐綻著的情感終不會消散，于現(xiàn)在，于永恒，他們讓我看見那一個字該有的，卻從未在別處見過的模樣。愛。

? ? ? ? 這天清晨我在簡略的晨讀后搭上首班列車，動身前往和這位客戶約定的工作地點。幾日前那個灑著昏黃燈光的酒吧里，我和酒坊主先生相互聊了許久，在我講述過我的職業(yè)與此行的目的后，那位中年的先生把我上下打量好一陣，對我提出了訴求，說他認識的一個人，現(xiàn)在大概正需要我。我本是打算以休假名義拒絕?！澳阆胫牢夷切┗斓皞髀劦恼嫦喟伞！彼谜韵镜夭[著眼。我應該只說了返鄉(xiāng)游歷和慕名前來該鎮(zhèn)的事，并沒有提及過任何傳聞啊，這份洞悉力驚異到我。即便這樣，我的好奇心并不足以使我愿意接下這份突來的工作。

? ? ? ? “去吧?！彼届o地說，淡藍色的眼里有些渾濁，“去聽一個故事，記下他、傳播他。再不會有另一個了?！彼捖鋾r顯得有些失力，再不會有另一個，是指故事嗎。我終究答應了下來，與他辭別。

? ? ? ? 事情的前言就是這樣，四個小時的旅途周轉(zhuǎn)后我在一幢房子前拉響了門鈴。

? ? ? ? 大門被打開后出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漾在風中的黑色眼瞳與吹蕩起的及腰落發(fā)，我朝他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后，他笑了笑：“請進?！?/p>

? ? ? ? 我隨他走進來。房子不大，卻看似空落落，從布局上來看這大抵不是私人住宅，而是工作室之類的地方。我的客戶領(lǐng)我走到主廳的桌前，背對著我站定，我看他垂下頭，背上的頭發(fā)幾縷移到肩前，身體似乎微微顫栗，像是在掙扎又像是在哭泣。我自然不解，剛想走上去冒昧查看，他快速地轉(zhuǎn)過身，表情鄭重。

? ? ? ? “請您替他代筆，為我寫一封信?！?/p>

? ? ? ? 接著這位年輕的先生側(cè)開身，我看到了桌子上擺放著的唯一物品。那是一臺已呈現(xiàn)出年代質(zhì)感的打字機。

? ? ? ? 我的客戶告訴我他的名字叫卷，并詳細地訴說了此次工作的委托內(nèi)容。他會慢慢地去講一個故事，我隨時記錄，故事結(jié)束后，卷希望我用這臺打字機替他的愛人代筆，給他寫一封信。

? ? ? ? 這之后，為時三天的工作開始了。

? ? ? ? 卷說，這臺打字機是他的愛人的，一臺型號很老的打字機，一直伴隨著他們。他的愛人是位作家。

? ? ? ? 卷是這樣說的：

華立風，華立風。我這樣喚著這個名字已經(jīng)許多年。

請聽我說一說他的故事。

那年的初冬時舉辦了一場發(fā)布會，原因于一位作家的新作《紅金魚》收獲大賣，好評如潮，許多的評論家和學者們紛紛前來旁聽。我受我的一位學者朋友邀約，便一起來了。

我從前是沒參加過這類活動的，這場發(fā)布會在當時的我的印象里就稱不上奇怪，只是發(fā)布會全程這位作家都沒有說出過什么。旁邊是主持發(fā)布會的人在介紹作品，時不時要念一些推薦語錄，語速很快。而作家就平靜地坐在臺前，淡雅地微笑，目光朝臺下望著，看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在看。

那時侯的我和在場多數(shù)人大概浸沒在他極具溫和的表象下，沒能夠看清楚什么，直到一位新聞攥稿先生起身向他發(fā)問。

“華立風老師。”

我看作家淺淺彎著眼聞聲看向起身方向。

“老師，我是讀了您的書，看到書里那些生動的描寫，我能夠感同身受，可以請您談一談您創(chuàng)作時的心情嗎？”

他的眉還在彎著，在從喉嚨里發(fā)出聲音的瞬間，笑容和表情卻都消失。

“我沒什么能說的?！?/p>

四周開始發(fā)出了一些議論，我問朋友怎么了，朋友困惑地偏過頭說，大家就是為聽作家的談?wù)摱鴣淼摹?/p>

和我們一同前來的老前輩站起身試圖使場面安定下來，他清了清嗓子大聲道“這無疑是一部出彩的作品，您的文字創(chuàng)建是能使樸素的故事煥發(fā)生機的，當下時代的文學正需要這種建立。您該說說是通過什么讓您想到將樸實故事與華美辭藻相結(jié)合的？這本書的主題思想是什么？”

臺上作家眼睛轉(zhuǎn)向這邊，淡漠地輕輕開口。

“我沒有思想。”

現(xiàn)在我的四周很安靜了。

他又恢復到原先的端莊與淡雅，露出笑容，溫和地看著臺下。

散場后，朋友看著那位氣急的老前輩，對我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發(fā)布會，說完離開了。

的確是個奇異的發(fā)布會。

幾小時后我又見到他。下著雨，立風在河邊喂魚。

先前的發(fā)布會聽著很有意思，我想去鎮(zhèn)中心的書店找找華立風的作品，結(jié)果書店歇業(yè)，書沒買到轉(zhuǎn)身的時候卻撞倒了一個跑過來的孩子，他大哭著把身下壓壞的花塞給我，我只得買下來。所以現(xiàn)在的情況是：我抱著一大束皺了的花，走在雨中，滴答滴答滴答。走過河邊時看見另一個滴答著水的人正專心喂魚，把大塊的面包屑投在水里。

我停在那里思索，下雨時魚會浮上來吃飯嗎？然后立風抖落掉手上的殘屑轉(zhuǎn)身要離開時看到背后站著一個我。我那時站在原地想，如果我是華立風，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什么場景。滴答滴答滴答滴。最后我走了過去，我總要為我站在那的行為找些說法，所以我大步挪到他面前，將手里褶皺碎落的花朵伸過去“立風老師，這是送給您的花！”他沒接。我透過他的身側(cè)看水面，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漂著了，原來魚是會吃的。

立風繞開我走了，我就抱著花走到疊滿漣漪的水前找魚的蹤跡，直到我發(fā)現(xiàn)身后車的鳴笛不停地響響響。

滴答滴答。包裹花的紙濕透了，里面還滲進很多的水，現(xiàn)在正在華立風的副駕駛座上拼命滴出。不過我認為問題應該不大，他本人也在滴著，我側(cè)過頭看他，沒有表情，不像是生氣。下車時我眼睛瞥過腳底，看到車座底下滾落了一本書，正是今日發(fā)布會上的那本，便將它拾了起來放到副駕座位，也順手把花留在了那，畢竟說了是要送他的。

關(guān)上車門的前一刻立風偏頭看了看副駕駛，我看到他的眼神鋒利起來，變得無比嫌惡。我是不是不該把花仍在那。

過了幾日，我又去那家書店，《紅金魚》已經(jīng)售空，我隨便拿了兩本立風的其他書目，走到柜臺前結(jié)賬，遇見了上次朋友的那位老前輩。他老人家也看到了我，對著我手里的兩本書連連皺眉，看起來這位老先生對發(fā)布會的事情還沒有釋懷。只是他問：“你和那個作家是朋友吧?！蔽覀儾皇桥笥训?，我回答他。

“前幾日你們不是在河邊站著嗎？下雨的那天。”他看了我一眼，“我路過時從車窗里看到了。孩子幫我個忙吧，把這個給他送過去，我真是不愿意看見他。”說著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分批裝訂好的紙，“華立風的原稿，編輯部按他的要求歸還。”

“確認收到后請讓他簽字，過些日子我來找你拿?！崩舷壬o了我立風的住址，我也沒再解釋，去幫忙送東西，還要向他道個歉。

來到他的住址時正值中午，初冬里陽光很淡，我輕輕敲了敲門。屋里傳來聲音，但沒人理。再敲一下。再敲一下。再敲一下。立風老師走過來開門了。

“是你啊?！焙荛L很長的劉海遮住眼睛，他在頭發(fā)的后面看我。

我將他的原稿遞給他，他去屋里找紙和筆簽字，門敞開著，我看見離門口不遠的木柜上擺放著很慘淡的幾束花，被插在一個透明的杯子里，花枝已經(jīng)枯黃，花葉殘缺，我覺得我認的沒錯，那是我的花。于是他遞過來簽名紙時我問他，那是不是我之前的那些花。是啊，他說。我很高興我送出去的花能有這樣的待遇，踮著腳又往里走了兩步，想越過立風的肩頭再看一眼它，腳下卻被什么東西絆住，險些跌倒，我低頭尋找時，又看到了那本書。我把它撿起，不解地看向立風，他眼睛不知朝著什么地方，讓我出去，然后無聲地關(guān)上了門。

《紅金魚》被我拿在手里，算不上厚，封面是紅色與灰色如水一般糅在一起，這本書大概是送給我了。

? ? ? ? “有時候沒有云霧的夜空，天空很干凈，月亮就清楚地掛在那，你一抬眼便能看到?！本韺ξ艺f。

? ? ? ? “我只是翻開第一頁，不知怎么竟看了進去，回過神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

? ? ? ? “之前的發(fā)布會上也介紹過了。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對青年戀人的成婚前日，男方被軍隊征兵強制帶走，他的戀人不顧反對和危險與他一同前往戰(zhàn)場，他們約定要活下來。為這個約定，這對偉大的戀人英勇奮戰(zhàn)拼死存活，殘酷的戰(zhàn)役過后，他們被授予功勛和祝福，很好地完成了約定。結(jié)尾處，這對戀人非常幸福地在禮堂中完成了結(jié)婚儀式。”

? ? ? ? “很圓滿的結(jié)局呢。”我說。

? ? ? ? “只是，”卷抬頭看我，內(nèi)斂地笑，“只是那時候的我和立風都不這樣想?！?/p>

《紅金魚》，金魚沒有貫穿整個故事，僅提在故事的開端和結(jié)末。故事開端，大家商討用金魚花樣的圖飾布置即將迎來的婚禮禮堂，以此象征美滿祝福；故事結(jié)末，圣潔的典禮上被裝滿了鮮艷的金魚圖案，拖曳一束束鮮紅的鰭尾在白色殿堂下旋轉(zhuǎn)，華麗極了。我很難描繪出那是怎么樣的畫面，你讀立風的書，很多東西都要被一筆帶過，可當他要細細呈現(xiàn)給你什么時，你能經(jīng)過他的文字觸到縱橫古今流淌著的河。

我坐在立風家門前的石階上盯著這本書回不過神來，手和腳已經(jīng)有些被凍僵了。我其實知道我是在等立風，我想跟他說話，想問他有關(guān)這本書，這個故事的事，還有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他沒有思想的思想。我心底有莫名的情緒擊打著我，好像要督使我看見什么，又怎么也找尋不到。

立風出門時夜大概已經(jīng)很深了，穿著深色的長風衣站在夜晚微冷的風中，對于又一次看見這個陰魂不散的我他似乎感到好笑。我心中呼喊著必須要說點什么，可當我開口時，說出的話簡直變了模樣。

“您把這對戀人的結(jié)局描繪的這樣美滿，是想要他們代死去的人得以幸福嗎？”我的話是說的這樣突然，這樣冒昧，甚至不懂說的是什么。

“什么?！?/p>

“這樣一來。數(shù)不盡的逝者便可以同他們的安寧中安息。”

“或許是這樣。”立風淡淡地說，聽不清晰。

“逝者的家人和愛人，也會為此獲得安慰！”

“你在......說什么?！?/p>

“立風老師不正是這個用意！故事的最后，為祝福這對新人喜結(jié)連理，您描繪了那么多的金魚，那樣紅，您把紅色的金魚一條條散在帷幔和地毯，這是某種新式的浪漫吧?！?/p>

“唉?！绷L輕嘆口氣，“我不為祝福?！?/p>

說完他經(jīng)過我身側(cè)要離開。

“倘若您不為祝福！是不該用金魚的。金魚本該無比美好，鋪在這里卻總讓我觸碰到某種流動的猩紅?！?/p>

立風停了腳步轉(zhuǎn)過身，帶著詫異看我，“你看得明白它嗎？”

“看不明白！”

? ? ? ? “我真的看不明白，”之后卷抬頭對我說，“立風寫的太隱喻太正當，只是透過文字間不知怎么感到哀戚的詼諧，我心底的什么被開了個口，好多的東西要漏出來?！本淼难劬澠饋?，“只是我根本不明白該怎么表達，所以不停地對立風發(fā)難?！?/p>

? ? ? ? 金魚是鮮血的隱喻？我問卷。

? ? ? ? “是的。但又不是。你可以去看任何你看到的，它可以什么都是，立風后來這樣說?！?/p>

? ? ? ? 后來呢。

? ? ? ? “后來立風說：你去不去喝酒?！?/p>

那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小酒吧，室內(nèi)昏黃又狹窄，老板身材高大得很嚇人，甚至讓我懷疑除去立風不會再有其余的客人，后來的我們不論何時來這里都是空無一人，倒是愈發(fā)印證我的猜想。

老板將兩杯調(diào)酒推給我和立風。“這位先生是？”他問立風，他們看起來是很熟絡(luò)的。

我的書迷，立風答。

可我自認為我不是他的書迷。

“哦，喜歡他哪本書？”高大的老板偏過頭問我。

“《紅金魚》?！蔽抑豢催^《紅金魚》。

這位老板十分震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動聲色地瞇起眼打量立風，好似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我多少也看出立風對這本書的怪異，只是不明白為何。

“這家伙因為我用了紅色的魚而不滿。”立風抿著酒說。

“小先生，魚兒它可不知自己是紅色?！?/p>

我叫卷，我對老板說。后面他們的交談我只是邊喝酒邊聽著，沒有再插過話。立風全程也很少講話，但他們的語氣的確像是熟稔的朋友。我從他們的談話里終于明白緣由。

立風在離開前沉默了很久，于是老板轉(zhuǎn)過身開始同我講。

“你看懂了那本書真正的東西吧，不然立風也不會帶你來我這里?！?/p>

真正的東西是說用金魚象征血液，從他們手里流走的生命化為幸福的禮堂，以示諷刺？“可是，可是，他們只是在保衛(wèi)家國?！?/p>

“是的，當然。”

“全書中沒寫出一個不正當?shù)拇婊?，沒有戰(zhàn)友的熱烈犧牲，沒有茍活，沒有背信棄義，只正當殺敵，聽從命令。”一對心中有愛的戀人踩上無數(shù)性命，獲得榮譽與美滿，并沒有什么不合理......

“對的?！?/p>

“每一個每一個生命連接著密密的情感的網(wǎng)，這對戀人不為保護國民，不為仇恨，卻將好多的網(wǎng)子那樣輕易切斷，然而正當?！笨?.....

可這是他們的罪過嗎？

不是。立風說。

“這不好說，誰知道呢，至少立風以為人們是該這樣想，所以給了他們一個五彩斑斕的結(jié)局。可惜完全料想錯了，他期望的斥責沒有來，在這個四面戰(zhàn)爭的時代，所有人都在失去，這么個故事卻暢銷起來?！?/p>

所以立風怎么能不失望。

“卷。”回去時立風在路燈的影子下轉(zhuǎn)頭對我說，“我這樣寫，想給你看我的膚淺和卑劣，卻受到空前的贊美，你讓我怎么不嫌惡。”風吹在他被路燈映照的臉上，將他吹到黑暗里去，我沒有再跟上他。

所以，你讓立風怎么能不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