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特推文《苦情三十年》
新婚第二天,丈夫就去留學,我苦等十年,卻等來一紙休書
我嫁到江寧的第二天,賀晏之就踏上了赴美留學的輪船。
我等了他足足十年。
他回來的那天,是一個寒陽初晴的下午。
臘月里紅梅正好,他帶回來了一個洋裝的少女,還有一封放妻書。
1
賀家所住的舊式老宅,高臺厚榭,廊腰縵回。
玉眉扶著我從后院匆匆而過,急切間我還掉落了一只繡花鞋,等我趕到花廳只聽到他聲音清潤,擲地有聲:
“覆水難收,干沙不和。故勒手書,今對六親放者,皆生歡喜?!?/p>
好一個干沙不和,皆生歡喜。
賀老爺坐不住,踹翻了跪著捶腿的丫頭。
賀晏之的生母大太太一邊細細拍了他的背,一邊含淚讓賀晏之跪下道歉。
二姨娘不忘在旁邊添油加醋,兩人都是西式裝扮一對璧人,看的人歡喜。
三姨娘說是他帶回來的姑娘可是南洋公學的女大學生,受過新式教育,倒也般配。
賀老爺當場摔了八仙桌上的青釉瓷碗,一拍桌子罵他大逆不道。
“老四到底是讀過洋書喝過洋墨水見過世面的新派人啊,這些年你打心眼里怪我給你定的這門親事,一走就是十年,回來了旁的沒學會,倒把那自由放在嘴邊學些個洋人做派鬧離婚,我丟不起這個臉,想離婚,沒門!”
賀晏之扭頭帶著那位溫小姐就走了。
我急急的追了幾轉回廊,站在青石板上遙遙朝他喊。
“晏之?!?/p>
賀晏之回頭,我將腳往舊式的對襟長裙里藏了藏,又俯身低低行了禮。
他沒說話,身旁的高小姐穿了一身西式的雙排扣立領白大衣,戴了呢絨的貝雷帽,大大方方朝我伸出手,是時下流行的西洋禮。
“你好,我叫溫縈?!?/p>
快雪時晴,我就站在堂前檐下,聽著枝頭融化的冷水斷斷砸在青灰瓦,滴答,又密密匝匝,細密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見我沒反應,她收回手,撫了耳間時髦的燙發(fā),那小巧的耳垂上箍著一枚潤澤的珍珠耳墜,亮的我眼睛睜不開。
“我聽晏之哥哥提過你,是當年父母媒妁定下的姻親,姓柳,小字雁而。”
她說:“……離婚吧,他不愛你。”
2
玉眉給我打了熱水擦拭腳底,回來的一段路碎磚亂石,我的腳趾還踢到了石板,割破了幾道口子。
二姨娘坐在門口嗑瓜子,春唇紅齒白間吐了瓜子皮。
“你到底是怎么想,要我說,何苦來哉,索性收了休書一走了之?!?/p>
好像是提了休書她覺得不好聽,二姨娘又換了腿,旗袍下擺露出細細的腳踝。
“我聽說了,溫縈也是有本事的,她國文成績好,和老四不相上下,前幾年老四在上海公學投筆從戎,她一路跟了去,兩人一起辦公報,寫詩集,跟著學生們去街上游行?!?/p>
還說六年前賀晏之和幾個同學赴駐日公館請愿,他有個同學甚至投海自殺,溫縈不離不棄的四處奔波。
“去年,他們在上海舞臺辦歌劇,被上海巡捕房架槍驅散,溫縈為他擋槍險些丟了性命。”
玉眉聽了板起臉,把手里的帕子扔在地上:“二太太果然是唱得四工合調的,嘴皮子利索,怕不是收了錢來給溫小姐說項的?!?/p>
二姨娘啐了一口,也沒生氣。
她今日穿了剪裁合身的絲絨旗袍,挽了毛茸茸的一圈狐貍毛領子,我聽府上的人說,當年她是余杭一帶唱越劇的,初入上海在十六鋪新化園編演了《碧玉簪》,被賀老爺看中娶了回來。
玉眉是跟著我從知府縣里出來的,心里是瞧不起戲子的。
她還要為我說話,我拉了她的袖子,玉眉氣鼓鼓的蹲了下來又給我腳底上藥。
二姨娘站起來扭著腰要走,她腳下一雙新式的漆皮細高跟,一走一扭,風情萬種,她伸手打了簾子,外頭的丫頭給她遞了大氅。
出了門,她又掀起簾子來,凄風寒意從縫里卷進來,沿著我的小腿往上竄。
“不說溫小姐和老四般配,我只問你,你家小姐這些年過的什么日子?”
是啊。
我們成親那晚,他甚至都沒有進屋喝那杯合巹酒,徒留我獨守空房。
他給了我十年的嘲諷奚落,給了我十年的期盼和希望。
我原本以為這逆來順受不過只此一句我愿意等。
沒想到十年后他回來的第一件事,是棄我如敝履。
3
但是離婚一事卻擱置下來。
賀老爺不同意。
一是丟不起這個臉,二來我娘家爹爹科舉出身的兩江知府,早些年賀家只是地方豪紳,也因著我爹爹的關系,永奉兩地自開商埠以來,賀家入了商會如今還做了商會會長。
原先家里是希望晏之留學歸來振興家業(yè)的,但是他志不在此,為此賀老爺發(fā)過不少脾氣。
晏之歸國之后一直住在外面,打聽回來的消息說是他租了半山的花園洋房,周圍栽了懸鈴木,山玉蘭,屋內置辦了暖氣煤氣,廚房里還有電冰箱。
隔日,三姨太派人來請我去打幾圈牌,我不想去。
玉眉說:“三太太特意差門房出去找的車,務必要帶少奶奶去錦隆洋行劉太太家里,還說,溫小姐也在?!?/p>
我倒是沒想到,戲子出身的二姨太勸我和離。
而早年在學堂讀過幾年書受過啟蒙的三姨娘卻給我通風報信,她勸和。
說晏之帶了溫小姐,聯(lián)合劉太太一起哄了三姨太過去求情。
三姨娘她本不擅長打牌,但不愧是受過教育的,腦子靈光,幾圈牌下來贏了不少錢。
我坐在三姨娘下面,溫縈在我對面。
她今日仿佛是為了特意討好賀家三姨太的,穿了立領的深藍旗袍,袖口荷葉邊,又罩著一層薄薄的蕾絲,端莊雅致。
我依舊著了舊式的對襟長襖,滾邊的袖子壓著折枝海棠,來的時候門前有剛化的積雪,綢緞面子的繡花鞋早已浸濕,劉太太的小洋樓里做了壁爐,燒的正旺。
我只感覺鞋里又濡濕又烘熱,一時難受極了。
“今天手氣好,贏了錢,趕明兒去綢緞莊取兩匹好緞子做衣裳。”說罷,她把牌往桌子上一推,“碰,三筒,胡了?!?/p>
三姨太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既然吃了我的牌,那應該是幫我的。
“雁而在賀家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但是柳家是舊式家庭,十年前你讓她抬不起頭,十年后也要讓她再次成江寧的笑話?”
溫縈臉上真誠,只說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墳墓,是不會幸福的。
玉眉終于忍不住了。
“是,你們是在外面快活了,舊金山檀香山去的爽快,留下我們小姐在家里侍奉公婆,你們只知她老派,不懂時局,不懂你們心中的大事,可是四少爺,這些年不在的時候,賀家一家子老小雜事瑣事,我們家小姐什么時候給你拖過后腿讓你分心回國操勞?”
賀晏之坐在一旁的真皮沙發(fā)上,頭頂上是一盞西式燈,蓋著淺色的燈罩,那燈光一圈圈攏在他頭頂?shù)陌l(fā)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前些年賀家出了事,又是賠錢又是變賣房產,我們家小姐掏了自己的嫁妝不說,好在是度過難關,又親自伺候在婆母床邊整整三年,這才治好大太太的舊跡,四少爺你在國外拍了電報說急需一大筆錢,為這事小姐哭了足足三天,到最后還是厚著臉皮回娘家要?!?/p>
“玉眉!”
我低聲喝止,玉眉不敢說話了,眉目間卻是不服氣。
我從手袋里掏了錢,遞給三姨太,謊稱身體不適要走。
賀晏之叫住了我,許是這么多年他從未叫過我的名字,卻也不知如何稱呼,草草喚了一聲。
“等等?!?/p>
我知道他喊我,我知他讓我等。
我抿著唇站在樓梯上,他在上我在下,中間隔著一處拐角來。
他扶著欄桿探出身子低眸看我,他看了我很久。
“雁而。”
他語速很慢,帶了幾分愧疚和篤定。
“我知道這些年你多有辛苦,但你我是封建時代包辦婚姻,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是被強制束縛在一起的,如今時代變了,你也該再尋良人,琴瑟和鳴。我愛的是阿縈,我得娶她做我唯一的妻子?!?/p>
我仰起頭,看見他今天穿了長衫,和十年前相比,他臉上褪去了青澀,多了幾分儒雅成熟,溫潤如玉。
我生在舊時,自幼熟讀女戒女訓。
又長于江寧,遵從三從四德。
我時常聽到街上洋裝的名媛學著西式飛吻,喊著婉轉纏綿的法語Jetaime,又或者是拎著束腰長裙裙擺的俄國少女喊著濃烈炙熱的愛老虎油。
我只記得,十年前他離家去國那日,我在他行李最底下放了我親手編制的同心結,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我只知,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
4
當晚,三姨娘送了幾匹上好的緞子,說是從杭州那邊運過來的,又找了幾個裁縫上門給我量尺寸。
她說,你既然心底是愛他的,就得要爭取。我們新時代的女性,總是要大膽邁出去,你說不出口,那便做。
晏之喜歡新式女子,你就脫了身上繁復厚重的長裙,保管他眼前一亮。
旗袍做好后,她又給我拿來一條雙層的珍珠項鏈,開司米做的罩衫,花了幾百塊,差人一并去賬房上取。
三姨娘生了孩子之后腰身豐腴,這會羨慕我的清瘦來。
我的頭發(fā)是老舊樣式,挽了一個垂云髻,她覺得這樣挺好,說我是江南一帶的臉型婉約清麗,學上海那些摩登燙發(fā)未免太過張揚了。
玉眉挑了簾子進來,說少爺回來了。
三姨娘推了我一把,我踩著一雙羊皮短筒靴,跌跌撞撞的往后院去。
晏之行色匆匆,眼見他朝我奔來,我的心里突然緊張起來。
我記得小時候祖母帶我聽戲,開場打鬧臺,鼓點密集,聲聲拔高,直教人心底也提了起來,后來耳邊咿咿呀呀,依稀唱的是那“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
此時的我便如同那般,心跳的比那鼓點還快。
我朝著他迎過去。
哪知他只是步履急急,擦肩而過。
我撲了一場空,像是廊角里那叢修竹,晚風來急,簌簌落了一蓬雪在半空消散。
眼見他要走,我捂著胸口轉身要追上去,走得急,領口那串珍珠項鏈被我攥緊了,砰然而斷,顆顆滾落砸在地上,漸到空中,又滴溜溜滾進風雪欲來的黑夜里。
沒等我追上晏之,大太太站在廊前一盞通紅昏暗的燈籠下,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深藍色長袍。
“好歹也是正經(jīng)高門里的少奶奶,竟穿成那狐媚子的樣式,成何體統(tǒng)?!?/p>
“是。”我咬著唇,低低的行禮。
賀晏之是來家里取錢的。
昨天夜里,錦隆洋行的工人相率罷市,甚至損壞巡捕房遭到鎮(zhèn)壓,槍殺了7人,二十余人受傷,釀成流血慘案,聽說晏之有個同學就在里面。
5
晏之拿了錢,又跟父親爭執(zhí)一番離婚的事。
我聽二姨娘說,老四的心真狠啊,老爺說你這些年著實不容易,他竟然說這是你自愿的,該做的也是應做的。
他說我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侍奉顧家逆來順受。他要的是和溫小姐那樣的熱情自由,是志同道合意氣風發(fā),是有人站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和自己同行。
他不要我。
不要我這樣愚忠的婚姻,不要我愚昧的自我奉獻。
賀家是牢籠,我是他腳下的枷鎖。
賀老爺又在家里發(fā)了脾氣,半夜的時候我還聽到廂房那邊有人砸東西,圍墻外似乎聽到了槍聲。
我發(fā)起燒來,外頭的一切都有心無力。
我縮在被子里全身疼,眼淚都是滾燙的,玉眉學著祖母的樣子拿帕子給我擦拭掌心,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
她是祖母早年買回來的丫頭,自幼跟我一起長大,恍惚間我又想起了祖母,眼眶酸澀。
前年年關的時候,祖母像是有預兆般知道自己熬不過去那個冬天,派人從耒陽老家過來傳消息說要見我。
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行了,眼眶深陷,目光渾濁,她見了我眼淚止不住的流。
“雁而,雁而。”
她臨終前死死的抓住了我的手,一直念著雁而。
玉眉說,老太太放心不下我,若是十年前她沒有一時軟了耳根撮合你和賀晏之,也許我這半生也就沒那么苦了。
后半夜里似乎下起雨來,噼啪的雨點砸在新裝的玻璃窗上,聲聲急促。
每次下雨我都睡不好,我小時候跟祖母住在耒陽老家,夏季雨水就從老舊的窗欞滲進來。
窗前的案幾都被打濕,每年雨季夜晚我睡意蒙蒙,都要被乳母粗魯?shù)睦镀饋?,聽見他們關窗戶挪桌子,叮叮當當,腳下的地面上踩了沒過腳背的水。
后來每次下雨我就心急,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渾身又酸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隔著被子抱著我,厚實的壓著,倒是舒坦不少。
昏暗里呼吸沉沉,又仿佛摒棄了窗外的凄風苦雨,這一夜我睡的踏實。
我緊緊的攥著被角,夢里都是賀晏之匆匆離去的背影,我站在昏暗的檐下,四處都是風。
我慌亂而又迷茫的喊,晏之,晏之。
6
我身體好些了,收到了溫縈送來的帖子。
她約我出去吃飯,玉眉擔心我,可我不介意。
溫縈雖然有所圖,可是她坦然率真,眸子里清澈,我信她不是要害我。
只是我沒想到她會帶我去番菜館,品西洋菜,她在日本留過學,猶豫了半晌還是先帶我去了一家日本人做的東洋菜。
一種名為Osasmi的生吃魚,就著醬料和姜絲,我吃不太習慣。
“這一種在日本叫做Sukiyaki,類似我們吃的暖鍋,可以嘗嘗。”
“溫小姐,你找我來不是品嘗美食吧?”
溫縈沒回答,只是又托腮開始懷念起以前的日子。
她說以前陪著晏之天南地北,晏之帶她吃過杭州蘇堤北端荷花池里現(xiàn)摘的荷葉做的叫花雞,現(xiàn)采現(xiàn)包現(xiàn)蒸,江北一帶的蟹粉燒麥,核桃酥,南京的早點四絕,北京東城一帶的法國面包房,德國飯店。
“可是你不一樣,你和晏之就連吃都吃不到一起?!?/p>
就像是我吃不慣的西洋餐和東洋菜。
我們不是一路人。
她說晏之答應她,他們風雨飄搖行了半生,等這動蕩停留,山河永寧,婚后他們會去法國定居。
她靜靜的看著我,叫我柳小姐。
“請恕我冒昧,我只是聽聞你和晏之還未同房,既然如此,柳小姐再嫁也不難,還望成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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