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丹皮】【短篇完結(jié)】四季流水
聽人說,時間是從指縫流走的,像一汪溪水,沿著河床。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是一種什么感受,她先前也沒有興趣了解。是從哪一天開始呢,她看東西開始費(fèi)勁,漸漸地,什么也看不見了。她以為會被一種永恒的黑暗包圍,可是每天起床,陽光灑在臉上,她依然“看得見”那股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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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并非漆黑一片,偶爾會有光影的變換;光再不反射,可是她能聽、能嗅、能觸摸。她學(xué)著把梳子放到自己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哼著自己寫的歌,綁起先前的雙馬尾。聲音和味道在她的世界里被無限放大,她腦海里依然殘留著她閉眼之前對這世界最后的印象,她努力把這些氣味、聲音,和那些漸漸泛黃的印象完整地配對,可連記憶都開始泛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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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要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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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與她同住的她,在向晚腦中的印象不斷地得到更新。她天天嗅著她的氣味、聽著她的聲音,忘記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晚晚的眼睛沒了神兒,但依然很可愛;她故意偏過頭、不向著聲音傳過來的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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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可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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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院時做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迎接一個冷清的小屋。房東算是好心,聽說晚晚失明,愿意壓低房租一直租給她??墒悄肆漳兀克齻z不過萍水相逢,碰巧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罷了。她做播客、她出去跑業(yè)務(wù),一年到頭能見幾次呢?也好,別叫她以為自己是個負(fù)擔(d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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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她開始叫她“晚晚”,明明沒什么交情,卻熱情得可怕。乃琳手藝相當(dāng)一般,平時自己不下廚,可她出院之后在家沒吃過一頓冷飯;即使是熟悉的住處,剛剛與世界失聯(lián)身處其中也是難熬的,可是家里尖銳的棱角都被包了起來,衛(wèi)生間、廚房、乃琳的臥房再沒有關(guān)過門。她們不過萍水相逢,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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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你是不是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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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生活了一陣子,她們剛剛談得攏了。但這是必須問的問題。她看不到乃琳的反應(yīng),但是對面的停頓并不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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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我不是可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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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么做這些?你還有自己的生活,守著我個瞎子,你還干不干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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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不想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可是話到嘴邊,忽然就變了味道。乃琳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自己倒是先哭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下意識地靠到乃琳懷里,乃琳也表示歡迎。她盡情地沉溺在漸漸賴在自己鼻腔里的這股讓她討厭不起來的味道里,不管好的壞的,只要是乃琳說的,她全都想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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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晚希望我搬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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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希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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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沒再多說什么。忽然兩個人都覺得很充實(shí)。說來奇怪,但似乎她們找到了在平凡點(diǎn)滴里掙扎的意義。這種關(guān)系難以定性,就像是一種奇怪的慣性:你面前有一汪池水,你挖開池子的一角,水順著那里流走,哪知道那頭兒正好是流過山間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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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我是個負(fù)擔(d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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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晚晚天天做播客,大家都可愛聽了,房租你也是自己付,怎么是負(fù)擔(d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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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溫暖的手掌捏著她的臉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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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吧,我一直陪著晚晚,直到我組建了自己的家庭。那時候我就算不想也必須直面自己的生活了,晚晚就算想繼續(xù)賴著也不能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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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不清黑夜白晝,在光影交替不分明的一天點(diǎn)頭了。這句話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對她、對她們,就像是一塊兒石頭,落了一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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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但你結(jié)婚了也要常常來看我…我朋友不多的…乃琳是很好的那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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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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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呢?晚晚家里不在枝江城區(qū),她小時候外婆養(yǎng)了一只公雞,天微微亮就開始打鳴,然后外婆溫柔地把她扶起來,給睡眼惺忪的她穿好衣服。放了一夜,衣服微涼,貼在皮膚上叫她一激靈;她自己剛剛睡醒,還睜不開眼睛,但是這觸覺、嗅覺,都告訴她,這是外婆。人不光記得重要的人離開的瞬間,還記得另一個重要的人,走進(jìn)自己人生的瞬間。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流也流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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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里那一扇小窗一直是晚晚觀察世界的重要渠道。先前不盲的時候她也不是個愛出門的女孩兒。每天起床、洗漱、工作、休息,她從這扇小窗望出去,憑眼前一方天地,與世界共情。雖然如今她眼睛不如從前了,可是她依然是靠著這扇小窗,小心翼翼地維系著自己和世界之間脆弱的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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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鳥兒也向她問好。這是眼盲之后她才注意到的。似乎周遭的細(xì)小生命都體恤她受難,每日輪流替她值守。她把腳重新裹回被子里,暗自竊喜,鳥兒唱歌是得了一天的好天氣,晚晚很喜歡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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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今天天氣是不是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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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五道鬧鐘強(qiáng)迫自己在晚晚起床之前起來,漸漸養(yǎng)成習(xí)慣,后來就不用鬧鐘了。她會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屋子,怕晚晚還在睡覺。清晨空氣雖然并不干凈,可是染上朝露的氣息總歸沒有壞處。乃琳從爺爺那里聽來,清晨的朝氣是好東西,明目提神。她把窗戶推開,在桌上放一杯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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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好厲害,我得用眼睛看才知道天氣很好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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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是個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孩兒,也有著一切青春少女該有的美好特質(zhì)。其中一條,是經(jīng)不起夸。她會把小腦袋埋進(jìn)被子里,好像整個人冒出粉色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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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那當(dāng)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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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漸漸習(xí)慣讓乃琳代勞。雖然看不見,但是她總覺得乃琳給自己編的馬尾就是要比自己動手好看。開始她還有些許勝負(fù)欲,久了也就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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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的頭發(fā)是很濃密、很柔順的那種,早起為她束發(fā)多有如沐春風(fēng)之感。少女沒什么心機(jī),盲與不盲,眼睛都是一樣澄澈,還能聽到如她一樣可愛的鳥兒婉轉(zhuǎn)沉吟,她也輕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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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晚晚,是眼盲心不盲呢。和這世界上大部分人正好相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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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女孩兒會轉(zhuǎn)過頭來,精準(zhǔn)地抱住乃琳稍顯瘦弱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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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乃琳就是眼不盲心也不盲~嗯,對,眼明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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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兩個人一大早就含著飽滿的精神,全力以赴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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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扇小窗折射出四季,鮮明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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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一天早上,乃琳打開窗,一股冷氣闖進(jìn)來,驚了寒雀,飛離枝頭時帶下一捧雪。她也知道了,這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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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個下午,陽光剛好偏過去,留下一窗陰涼。風(fēng)從紗窗透進(jìn)來,卷著涼意,繞著她的雙馬尾,和她一起等乃琳回家。她也知道了,這是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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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一天傍晚,窗外飄進(jìn)花香,還雜著孩子們的嬉笑。她如蔥玉般的手指輕輕地叩在吉他上,為夕陽送行,也替乃琳吹走一天的煙火。她也知道,這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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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個晚上,悶熱得睡不著覺,就算大開著窗戶,也依然是令人窒息的悶熱。呼入鼻腔的空氣里帶著粘膩,還有枕邊人甜美的呼吸,雖然在這天氣里并不叫人安心。她也知道,這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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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過去了許多四季。她的眼睛沒有一天比一天更亮,可她們的心卻一年比一年靠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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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醒來。一天就這么過去;不斷重復(fù),年歲就過去了??墒撬齻円廊荒贻p,雖然晚晚腦海里自己的樣貌都漸漸模糊了,但是她記得,如果要把自己畫在紙上,身旁還要再加一個人。軟軟的皮膚,好聞的頭發(fā),還有不褪色的白金,這是乃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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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過去她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好了一些,可是她們沒打算換房子。乃琳買了一輛車,上下班去擠高峰,似乎更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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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給我買的哦~是給晚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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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家里已經(jīng)熟悉了,不需要乃琳攙著也能來去自如。把家放在心里,就走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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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是我怎么能開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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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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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走了之后,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繅|起了線團(tuán),不知怎么她不看都能一抓一個準(zhǔn)兒,攥在手里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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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又近了。乃琳遲早要向前看的。她不會一輩子擠地鐵上班,遲早會買這輛車;她不會一輩子租房住,遲早會買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不會一輩子帶著個累贅,遲早會有自己的生活。她托著腮,手邊放著吉他。屬于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快要結(jié)束了呢?她很中意乃琳梳的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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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里的窗戶沒關(guān)。春天,不關(guān)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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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我們?nèi)ツ膬貉剑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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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一開始就要坐副駕駛。她練了很久,怎么找安全帶的扣頭,怎么憑感覺繞在胸前,然后若無其事地一下卡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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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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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盲,所以聽出乃琳有些緊張。但是她什么也沒說,這是乃琳,是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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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幸好帶上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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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不近,顛簸了約莫有四十分鐘。其間晚晚有些發(fā)暈,打開了自己這一側(cè)的窗戶:先是一段熟悉的氣味,柏油、綠植,然后柏油和汽油的味道漸漸消失,繼之以香甜、鄉(xiāng)土氣,然后是蟲鳴和水流沖刷巖壁的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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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我們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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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小山附近有個寺,早午提供素齋,還算平價爽口,乃琳休息日常帶她來。這次稍微遠(yuǎn)一些,聞不到寺里木頭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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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牽著我,腳下踩實(shí)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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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不遠(yuǎn),但是她的鞋襪濕了些。想是有樹蔭遮蔽頭頂,陽光不那么溫暖,甚至涼了些許。乃琳扶著她坐下,幫她把腿盤起來。身下有汩汩聲,濺起來的水珠打在她露出半截的小腿上。她下意識地把手探下去,果然被流經(jīng)的溪泉吻了指尖。泉水涼,她不由得把手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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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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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捧起她的手,挑了一根手指,點(diǎn)了兩下。第一下有點(diǎn)兒涼,第二下說不上來,又涼又溫。乃琳的聲音里是細(xì)膩、關(guān)懷、還有一種更真摯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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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下是戒指,第二下是嘴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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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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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應(yīng)過來了嗎?慢了幾拍,畢竟看不見。所以乃琳牽著她另一只手,相握相扣,一起描那圈無名指上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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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這是戒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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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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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晚晚的手指點(diǎn)在自己的嘴唇上,微微一動,留下一道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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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這是我的嘴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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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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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紅了臉,大腦停了轉(zhuǎn),徹底跟不上乃琳的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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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這是我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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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山澗流得一瘸一拐的。有些地方石頭淺,那水走得快,石頭密了,走得就慢;可蜿蜒著,也在前進(jìn)。她輕輕伏在乃琳背上,想起了小時候那個想問卻沒問出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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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這水流向哪里呀?你看得到,告訴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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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分支太多了,不知道最后去了哪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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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每踩一步,晚晚就顛一下。她們順著流勢下山,聽山澗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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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你說它會不會流到咱們家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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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會吧。我看不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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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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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來當(dāng)乃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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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