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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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院門方向傳來的騷動時，斯卡蒂立刻警覺地站起，但博士隨即做了個讓她稍安勿躁的手勢。

“什么事？”他聽起來淡定得就像在問明早吃什么。

“不知道，但這動靜聽起來不大對勁，似乎來者不善，或者說已經(jīng)有人在發(fā)生沖突?！?/p>

“耳朵真靈，不過這里畢竟是武安侯府嘛，想必還是很安全的，你盡可以繼續(xù)在一旁閑著，休息結(jié)束被迫繼續(xù)上班的只有可憐的我。”

“知道了?！彼鸶觳?，站立姿態(tài)也放松下來。

“我看起來怎么樣？”剛剛跟著起身下地的博士扯了扯自己制服的衣擺，又捋了兩下頭發(fā)。

“還不是跟平時一樣。”斯卡蒂掃了他一眼。

“不會吧，半點都沒有顯得更像商務(wù)人士嗎？我們可能要進行更多的正式商業(yè)洽談喔?！辈┦克奶帍埻艘幌拢皣K，這公子爺屋里怎么也沒個鏡子?！?/p>

“人家又不是閨中大小姐，再說這里也不是臥室。”

“這種時候就相當(dāng)期盼凱爾希能趕緊出現(xiàn)了，哪怕阿米婭也好啊，誰不比我更像跨國公司大領(lǐng)導(dǎo)該有的樣子呢。”

“難道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某人明明能做卻不想做嗎？一天到晚吊兒郎當(dāng)?！?/p>

“這可說中我的心事了，嗨呀，我是真的只想當(dāng)個礦石病研究員?！?/p>

“我還只想當(dāng)個安坐穹頂之下?lián)芮儆涀V的歌手呢?！卑⒏隊柹倥艘幌卵燮?，轉(zhuǎn)身站到仍在試圖為自己正衣冠挽救形象的博士面前，“站好別動?！?/p>

“是?！彼r乖巧地垂下雙手立正。

“……就這樣吧，其實表情嚴(yán)肅正經(jīng)的時候，還是有那么點像樣的，要是換套正裝會更好?！彼箍ǖ僬硗晁骂I(lǐng)，又順手拂了拂他制服上的折皺，“全天候裹著這套黑漆漆的殼子，能像商務(wù)人士才怪?！?/p>

“我貪圖它口袋又多又大可以放很多東西嘛，多方便?！辈┦窟呎f邊從胸前其中一個兜里摸出羅德島的印章晃了晃。

“是了是了，一件外套能頂別人一個挎包，虧你掛了一身雜物還能睡著，也不嫌硌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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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泰然自若地談笑著，仿佛全然沒有聽到屋外越來越近的沉重腳步聲、間雜其中的金屬碰撞聲，以及像是某種被悶住的野獸般的低吼，直至?xí)看箝T被砰地一聲頂開，他們才齊齊回身看往那個方向。

多虧了這道雙扇門足夠?qū)掗?，仿佛連體嬰一般同時撞進來的四個人才沒有被一塊卡在門上，尤其是在左邊那兩位身材都相當(dāng)魁梧的前提下。對眼前古怪景象表現(xiàn)得不以為意的同時，獵人的漠然目光朝來人逐一掃過——名為丁白的烏薩斯壯漢和她一樣沒什么特別表情，只是專注地牢牢按住旁邊那個豐蹄，對方雖比他稍矮著兩寸，須發(fā)也已星星點點地染了霜，扯破的衣袖底下卻可見到肌肉虬結(jié)，其虎背熊腰的身材絲毫不輸青年人，無怪乎另外一側(cè)需要兩人面容扭曲地合力抓緊，方能勉強控制住不讓他徑直沖向博士。除了如蠻牛一般勇猛直前的姿態(tài)，此人顯然還極想高聲咒罵，但是嘴已被寬膠帶貼得死死的，再憤怒的咆哮也只能悶在喉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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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想必就是軍功卓著威名赫赫的鐵蒺藜車大將軍，敝人仰慕您大名久矣?！辈┦啃σ饕鞯刈髁艘粋€大揖，“素聞將軍早年戍邊時一向英勇善戰(zhàn)，凱旋回鄉(xiāng)后襲爵治軍，也是練兵有方，多年來為國家輸送人才無數(shù)，不愧是百年將門之后。初次會面，本該上前好好見禮才是，然而瞧這光景，敝人實在有點不敢靠近，還望將軍恕我失敬?！?/p>

“唉呀，老夫本來還想說至少先敲敲門，奈何有人性子始終太急?！痹谀堑廊藟Ρ澈?，萬安與他的幕僚不慌不忙地跟著邁步進來。

“咦，萬大人，我還以為，車將軍與您今晚的演習(xí)圓滿結(jié)束之后，兩位應(yīng)當(dāng)是在融洽的氣氛中攜手回城的呢?！?/p>

“不錯，起初的確可以這么說?！比f安拈著胡須，微微一笑，“我這位老哥哥雖說生來脾性暴躁，大事上還算拎得清，經(jīng)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后，由他親自向全營廣播，稱今夜中軍附近的小范圍騷動乃是事先不予告知的突擊抽查式聯(lián)合演習(xí)，我二人再當(dāng)著眾兵將的面，從容并肩出營，一切便盡如博士所料，絲毫沒出亂子。呵呵，雖然被抽查的一方因為不知情而并未像我方一樣，使用非致命武器，所幸有賴博士的高明指揮，連死亡指標(biāo)也沒用上半個，確實是堪稱完美的一場聯(lián)演?！?/p>

“既如此，現(xiàn)在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辈┦恳踩缢话阄⑿χ?，視線在車轄手腳上的鐐銬間轉(zhuǎn)了一圈。對方這時已暫停試圖掙脫束縛沖向他，也不再徒勞地發(fā)出被悶住的叫罵，唯聞其鼻孔間沉重地呼著粗氣，瞪得有如銅鈴的一雙暴突怒目中幾乎像要噴出火來。

“唉，說來真教人無奈?！比f安嘆著氣搖了搖頭，“博士先前也知道，自從我們侯爺與三公子出了事，此君閉門謝客多日，我?guī)状蜗肱c他對話皆不成，今夜仰仗博士援手，老夫才終于到得他帳中與之見上一面，又費了一番口舌，方說得他回來共謀大事?！?/p>

“孰料，這老牛一輩子腦筋死硬，老夫的一片苦心，以及極富誠意的合作方案，全叫他瞧得一文不值，無論如何談不攏，著實令人傷心。因此老夫?qū)嵲跓o計可施，最后不得已還是拿出了博士的下屬提供的那段視頻，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他這座火山便噴發(fā)了，若非如此相制，你我此刻哪里還能安生說話？恐怕連這屋頂都要被他掀翻過來。唉，本來好端端的兄弟間和氣相談，最后鬧成這么個難看景象，怎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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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怎么還有人能恬不知恥地自稱異姓兄弟？冷眼旁觀的斯卡蒂聽到這里，心下不禁暗暗皺眉。雖然聯(lián)想到出發(fā)之前看過的那些背景資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在明爭暗斗中長期被壓制的一方終于反殺后的那種心情，可是，看著得意洋洋的萬安說著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冷嘲熱諷地刻意折辱這位虎落平陽的老將軍，她心里仍不免生出幾分憐憫。唉，博士也是，為什么非得故意一唱一和地配合著讓他耀武揚威呢，真不知那人到底在想什么。

“噢，這話倒提醒了我，昨晚請您這邊安排送信給敝司員工后，一直顧不上再過問，不知他們的工作成果，大人您可滿意？”博士像是十分好奇似的揚起眉毛。

“滿意，滿意，而且佩服至極。”萬安說著朝一旁的部下點點頭，“無咎，拿出來讓博士也瞧瞧?！?/p>

“是，老爺?！鳖I(lǐng)命的黎博利隨即取出一部大屏便攜終端，朝他們展示所播放的視頻。

“……不要——不要??！你們別、別過來！娘……娘！救命、救命啊——！我再也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爹爹——救我！嗚啊——爹、爹爹——快來、快來救……嗚嗚……”

光線昏暗的畫面中，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年紀(jì)的小豐蹄一番連滾帶爬后，最終衣衫凌亂地瑟縮在一個周圍污漬斑斑、很像是早已染過不少血跡的角落里，驚恐無比的臉上涕淚橫流，背景里還隱約可聽見幾聲獰笑。

“嗬嗬，效率還不錯，回去可以考慮加獎金。”博士綻開笑容，“有勞曲先生收起來吧，再播放下去，丁兄他們要費的勁就越來越大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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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假，在曲無咎拿出視頻的一剎那，車轄便猛然間又開始了更為暴烈的掙扎，連丁白那鐵塔一般的身軀都被帶得挪了一點腳步，盡管合三人之力仍然可以按住他，但看上去也是岌岌可危，相當(dāng)勉強。

“車將軍，我十分理解您此刻的心情?！辈┦康钠届o與五米開外在拮抗中糾作一團的四人形成了鮮明對比，除了說話和微笑，他連面部肌肉都沒有半分多余的動彈，語氣也是極為從容。

“我猜，您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便是沖上前來，用您的手銬，將敝人敲個腦漿迸裂——或者，拿鐵鏈絞住脖子，看我慢慢咽氣也行？畢竟咱們今晚才見第一面，我也不能過于自以為是地妄加揣測，對吧?！?/p>

“但是呢，不論您想做什么，容我毫不謙虛地指出一點，哪怕丁先生他們不慎手滑，您在進入我身前兩米范圍內(nèi)的那一瞬，也會被我旁邊這位好姑娘出手壓制，并且我敢擔(dān)保，您絕無半分機會。不過，我早前其實剛跟人家說過可以閑著不用工作，真要發(fā)生那樣的事，不僅顯得我食言而肥，而且又得付加班費，還望您能體恤一下敝人吶。”

“將軍，您統(tǒng)兵多年，實則應(yīng)該非常明白逞匹夫之勇毫無意義，能否達成自己想要的目標(biāo)才是關(guān)鍵。當(dāng)然了，心系愛子，關(guān)心則亂，這點大家都很能理解，但正如貴國老話所言，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勸將軍還是先省下幾分氣力，不必做一些除了泄一時之憤以外，并無半點實際作用的無謂之事，大家不如繼續(xù)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wù)勗趺春献?，爭取在友好協(xié)商中盡快取得共識達成一致，您看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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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啦，博士再怎么苦口婆心，只怕有的人也并不領(lǐng)情。”一旁的萬安接話道，“說了半天閑話，老夫郁結(jié)心頭多年的這口惡氣暫且也出得夠了，是時候談些更重要的正經(jīng)事?！?/p>

“我剛才正想問呢，兩位大人不是要共商大計么，其中一人口不能言，這還如何商談?！?/p>

“博士不必明知故問地說笑了，唉，其實老夫本來也不想這樣，只是鎖住他以防其暴起傷人便罷，奈何此君被阿丁他們制住后仍不老實，一直吵罵不休吼得震天響，此時天色猶未亮，府中眾人除了當(dāng)值者外大都仍在安眠中，若是就那樣帶著他一路聒噪過來，豈非擾人清夢。”

“說得也是，好在此間僻靜無人，便讓車將軍暢所欲言何妨？談判總歸是要開口才能談的嘛?！辈┦课⑿Φ?。

“談判？只怕他此刻唯有破口大罵?！?/p>

“人之常情。不過，兩位大人要在這場風(fēng)波中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始終還得繼續(xù)商量下去才好解決問題不是么?！?/p>

“未必?！比f安掃了一眼不再繼續(xù)試圖掙脫束縛的老豐蹄，略微勾起一側(cè)嘴角，“老夫起先確有不止一套方案在心中懸而未決，但今晚之事讓我看到，真正值得考慮的只剩下一條路徑，也是老夫心目中的最佳選擇?！?/p>

“萬大人選定的路想必是極好的，但不知車將軍怎么看？”

“他怎么看已不重要，這頭冥頑不靈的固執(zhí)老牛，既然他非要將我的好意棄如敝屣，我與他還有甚可談?！?/p>

“不管怎樣，還是先容敝人聽一聽車將軍的說法吧，所謂知己知彼，或許這對我今后的更多工作亦有裨益呢?！?/p>

“沒有那個必要了，何況，如今他除了滿口污言穢語還能有何說法，博士難道很想聽他如何咒你么。”

“您就把這看作是敝人的小小好奇心吧。”博士滿臉堆笑道。

“嘿嘿……博士，你也著實是……也罷，人都已經(jīng)見著了，若不順便讓我這位老哥哥噴上幾句，只怕——他到死亦不能瞑目?！比f安冷笑了一聲，朝身側(cè)的隨從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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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你們這幫畜生！”

車轄的咆哮仿佛帶著氣浪，震得剛給他撕下封口膠帶的曲無咎都不由自主地連退了幾步?；蛟S是先前已在博士的風(fēng)涼話里認(rèn)清了客觀形勢，他暫時沒再費勁嘗試掙脫丁白等三人的大力鉗制，但在高聲怒斥中須發(fā)皆張的氣勢，仍使得他看起來像是一頭正在沖鋒的兇獸。

“一群狼心狗行之徒，干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有臉在我面前惺惺作態(tài)，簡直寡廉鮮恥至極！姓萬的，我只恨自己幾十年來瞎了眼識人不明，錯估了你底線，早知如此，我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聽信你的鬼話，該在營中直接與你同歸于盡，一塊到陰曹地府里再跟你見個高低！今日不慎落入你陷阱，算本將認(rèn)栽，要殺要剮由你，且讓你得意忘形，須知他朝報應(yīng)不爽，你必定不得好死，下場慘似我千百倍，死后亦戮尸梟首！你如此倒行逆施，累得萬氏世代忠良皆因你而蒙羞，待你命喪黃泉之時，看你有何面目去見你列祖列宗與唐家歷代先主！”

“等等啊，等等，容我冒昧插一句，今晚這場劫營演習(xí)雖然可能顯得無禮了些，但說到底還是由于將軍您早先一直拒絕對話，萬大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好在最終兩邊都沒人傷及性命，真不枉我嘔心瀝血地與曲先生下了半天棋。他勸你回城慢慢磋商，亦不過是為了避免久在營中易引人口舌，多有不便?！辈┦啃χ逶挼?。

“至于令郎的人身安全，您也大可不必?fù)?dān)心，最起碼我可以保證，小少爺此刻還是好端端的，只要將軍能與我等合作愉快，頃刻間便可回府闔家團聚哦～”

“——住口！”車轄的暴喝有如平地驚雷，震得屋里每個人耳朵里都嗡嗡響。

“賊殺才，你莫以為本將只罵萬安，不先罵你皆因你這賤種根本不配排在首位！什么制藥公司，我早知能與感染者攪到一起的不會有好東西，果不其然是個面無四兩肉的奸狡小人，一切盡是你毒計，我恨不能生啖你肉，將你剝皮抽筋，碎尸萬段！禽獸不如的狗賊，你為虎作倀，與這姓萬的沆瀣一氣要將本地攪得天翻地覆，未能盡責(zé)守土是本將失職，不必你們動手我也當(dāng)自刎謝罪，但有一點你失算了，休道拿住我兒便可要脅于本將，既已落入你們手中，那是他命該如此，我只當(dāng)從來沒生過！此刻便任由爾等猖獗鼠輩宰割又如何，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獸行，天理亦不能容你！眼下你沾沾自喜跳得歡，日后必遭天災(zāi)轟頂，教你周身遍布源石，受那病痛蠶食之苦，呻吟千日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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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早說過，他此刻除了咒人，哪里還會有別的話?！比f安提起嗓門，在車轄持續(xù)不停的罵聲中對博士高聲說道，“消遣了這半日，博士是否可以結(jié)束你的休息放松，與老夫談些要緊事？”

“大人您誤會了，我并非單純想借將軍尋點樂子，更主要的還是，您想做的大事，沒有他的首肯與幫助，怕是不好辦吶?！辈┦恳蔡岣吡苏f話的音量，但語氣里仍帶著一股子優(yōu)哉游哉。

“我說過了，未，必?！崩吓迓逡蛔忠活D地說道，斜垂的眉毛動了一動，“現(xiàn)在我有了新想法，可以跳過他去做?！?/p>

“愿聞其詳?！?/p>

“有這老匹夫在此嘵嘵不休，你我怎生說話？阿丁，帶他出去！”萬安皺眉道。

“且慢且慢，大人聽我一言。”博士連忙舉手制止道，“雖然還沒聽您詳細解釋何謂新想法，不過或許我已猜到了幾分，依我淺見，此計雖好，風(fēng)險畢竟還是高了些，做起來也過于麻煩，穩(wěn)妥起見，有些手腳能免則免，上上之策始終還是，勸車將軍與您攜手共贏?！?/p>

“說得輕巧，你勸一個我看看？”萬安嗤笑道。

“所謂事實勝于雄辯，不如且讓車將軍在旁邊看著，然后萬大人再與我細細闡述您的好主意，或許將軍慢慢也會冷靜下來，選擇更理性更合適的道路呢～”

“博士既然堅持，那便如此罷。無咎，再把他嘴封上?！?/p>

“哎哎～那樣不免過于粗暴，實在有傷和氣，而且丁先生他們一直要拉住車將軍不讓他沖動行事，也太辛苦了?！辈┦课⑿χ拥?，“敝人倒有個更好的提議。前次我們的醫(yī)療小隊離開時，隊里的全部裝備器械藥品未及帶走，都還留在此處，其中就有一個野外便攜緊急手術(shù)箱，內(nèi)有一些外科操作所需器械耗材和藥物，包括肌松劑，不妨取來給將軍用上一點，好讓大伙都省省勁，得享清靜，而他也可更加集中精力地細聽我們討論，沒準(zhǔn)聽著聽著便回心轉(zhuǎn)意了?！?/p>

“呵，要這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老?；匦霓D(zhuǎn)意，難于登天?！比f安略一沉吟，“不過——也罷，只要能讓他安靜下來，如此亦可，依你意思便是。”

“大人明鑒。我要的箱子大約是這個體積?！辈┦窟呎f邊比劃了一下，“箱子外觀是銀白色，鑲著綠邊。按照我們外勤隊員的工作規(guī)范與習(xí)慣，由于小隊近期都駐扎在此地，無須外出，那么應(yīng)該會擺在裝備存放處的最上層，貼有代表野外用品的樹林標(biāo)志那一面朝外?！?/p>

“嗯。無咎，著人取來?！?/p>

“曲兄等一等?！辈┦坑纸凶×藙偺统鐾ㄓ嵠鞯那鸁o咎，“巡回醫(yī)療隊裝備為數(shù)不少，大小相近的類似箱子有好幾只，各有不同標(biāo)記，一般也都放在一起，萬一通訊那頭的人沒聽清描述，匆忙之下拿錯了，豈不誤時誤事，曲先生辦事最為牢靠，唯有辛苦您親自跑一趟了?！?/p>

“……”萬安眉間又稍微抽動了一下，但最后還是對正在等他示下的隨從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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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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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過去的近半小時里，正如書房中回蕩的只有一個粗豪嗓門的洪亮罵聲，有一團濃重謎云也始終盤旋在斯卡蒂心頭。

博士方才說來說去歸根結(jié)底全是為了拖延時間，這點很好理解，畢竟他已將這個意思包裝成了無痕跡的情話，向她明白無誤地傳達過。斯卡蒂所費解的是，他怎么就能篤定，對方會被他牽著鼻子走呢？被識破了怎么辦？再者，既然車轄都與萬安撕破了臉，情緒又如此激動，那萬一人家在最開始就直接嫌麻煩不帶上這個俘虜，博士還如何借題發(fā)揮？嘖，這一路的疑惑實在太多了，真想找張紙列個清單，事后逐一問問他。

不過，拋開這些疑問不提，眼前景象其實頗有幾分滑稽。盛怒的車轄看樣子已放棄了無謂的肢體對抗，而是決計要把握如今這僅有的反抗方式，將他現(xiàn)在恨之入骨的仇敵們罵個狗血淋頭，圖個痛快。有意思的是，雖然他已滔滔不絕地罵了這么長時間，新意卻仍是層出不窮，少有單調(diào)的重復(fù)，聽得她到后來簡直想要夸贊一下炎國語中豐富的罵人文化。

博士沒準(zhǔn)也會這么覺得，至少不管車轄罵得多難聽，他始終面不改色。雖則身為被痛斥對象之一，這個即使沒戴面罩也總教人看不透的兜帽人卻一直籠著雙手笑瞇瞇地站在那里，任由對方唾沫星子飛濺也安之若素，仿佛自己只是個圍觀路人。

然而萬安的臉色就沒那么好看了，盡管起初博士聲稱左右要等曲無咎回來、不如先讓車將軍一吐為快、正事遲些再談不妨?xí)r，他還皮笑肉不笑地與博士互戴高帽贊其胸襟氣度，但是作為另一個被人花樣百出地辱罵了半天的主角，聽了這么久，老佩洛的眼中還是漸漸現(xiàn)出不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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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子仁兄，你想見博士，非要看看是誰叫你栽的這個大跟頭，老夫原本不必費這個事帶你過來，念在相交一場的份上也遂了你的愿，可是罵了這半日你不累么，歇歇何妨。”在屋內(nèi)眾人沉默地欣賞了快三十分鐘的單口秀之后，書房里總算響起了第二個聲音。

“無恥老賊住口！縱然我此刻手足受縛不得動彈，心中也早與你割袍斷義，沒臉沒皮的賊囚根子，你再無資格與我表字相稱！”怒發(fā)沖冠的車轄猛地一甩頭，咬牙切齒地瞪向萬安。

“別這么說，以敝人的旁觀者視角來看，萬大人實可謂仁至義盡，畢竟他所占的贏面都那么大了，卻還愿意向您提出精誠合作的提案，這難道不是看在多年手足之情的份上嗎～”博士悠悠地插話道。

可真能拱火啊，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伙。雖然面上漠然依舊，但斯卡蒂心里已實在有點想笑，并且不禁有些同情另外兩個突然又得發(fā)力拉住俘虜?shù)男l(wèi)兵。

好在，曲無咎恰在此時抱著博士所描述的箱子匆匆歸來，這意味著兩名可憐的衛(wèi)兵只要再堅持一小會兒，應(yīng)該就能解脫了。但是，毫無疑問這亦是他們最難熬的時候，因為在博士掛著像是享受貓耍耗子過程一般的殘酷笑容、刻意慢條斯理地取藥配藥時，車轄當(dāng)然在繼續(xù)進行他截至目前最為猛烈的奮力掙扎，只是在衛(wèi)兵們的拼命努力下，他始終未能成功，但為了保險起見，斯卡蒂也已朝博士身前挪了一點腳步，冷眼逼視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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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一會兒吧，車轄將軍，這是為了您好，真的?！苯K于，博士準(zhǔn)備好了他要的東西，擺手示意斯卡蒂不必亦步亦趨地跟著，然后便舉著注射器，施施然地朝愈發(fā)兇暴的老豐蹄走過去。

“啐——！狗彘不如的下流胚子！”

博士無動于衷地注視了幾秒剛被生拉硬拽著后退了兩步的車轄，接著抬起空閑的另一只手，用袖口在臉上慢慢地拭了兩下，順便拉起兜帽，但是想了想，又微笑著繞過了丁白壯碩的身軀：

“算了，我還是到將軍身后操作更方便。”

“不錯——！唾面自干的卑鄙小人，你原是只配站在這個位置！凈會背后捅刀的卑劣?xùn)|西！若是正面堂堂對陣，本將懼你何來？你——”

他的聲音消失了，起效極迅速的藥物阻斷了神經(jīng)傳導(dǎo)，使得他無法再自主控制全身肌肉，連眨一眨眼都辦不到。

“本該給您再加個呼吸罩確保供氧，不過那樣又似乎有損您的威武氣派，好在將軍身強體健中氣十足，料想無礙。”

博士拿著空了的注射器，轉(zhuǎn)回到車轄身前，朝他又笑了笑，現(xiàn)在那雙滿布血絲的環(huán)眼里，除了極度憤怒，還透著難以置信的屈辱。

“總之，先到那邊坐一坐，休息一陣怎么樣呢，我看三公子屋里這張椅子應(yīng)該還挺舒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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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肯安靜了，嗯？”萬安鼻子里哼了一聲，走到剛被架著塞進扶手椅的車轄面前冷笑道，“為了給你留幾分面子，有些話老夫本沒打算說出口，不過現(xiàn)在想想，倒不如跟你講個清清楚楚，教你口不服也心服。”

“老匹夫，休要在此咒天咒地怨天尤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全然是你咎由自取，你至今還未明白么。如今你只知怪我背信棄義，當(dāng)初不但自己把肉吃光還屢次連口湯都不給兄弟剩下時又作何說法？你的軍士是人，我的警員便不是？好，就當(dāng)是你身在其位無可奈何，但是縱使你搶到了最大的蛋糕，難道又能分配得很好么？”

“你道我偷襲于你，斥我卑鄙無恥，怎的不想想，若非二三十年來你獨斷專行、一碗水叫你端得都快灑了一半，我又如何有隙可乘？是誰給我布防圖？是誰切斷你通訊？博士的指揮固然天神下凡，但倘若沒有一早對你心生怨懟的那些內(nèi)應(yīng)，老夫怕是也見不著你的面。你如此剛愎自用任人唯親，我勸你換一換血還勸錯了么？”

“話又說回來，即便你不義在先，我起初也沒想著待你不仁，梁信寧的底牌詳情如何，至今無人知曉，唯有一些奇怪的小動作可證明其存在確鑿無疑，這一點你我都早已發(fā)現(xiàn)端倪，只是苦無進一步情報。老匹夫，你自恃車家勢大，便想以逸待勞，等著朝廷自動將這座城恩賜于你？做夢！怕不是待到老侯爺咽氣那一刻，他便亮出殺手锏，教你竹籃打水一場空。若非合我二人之勢，怎有把握斗得過那口蜜腹劍的梁胖子？”

“也罷，我原先確是誠心誠意，想與你兄弟齊心，共分一杯羹，奈何你始終蠻不講理，將我視若無物，那便休怪我無情。言盡于此，你且在旁瞧到最后吧，老夫必將讓你死也死得甘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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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番話，他剛轉(zhuǎn)過身來，便聽得房中啪、啪、啪地響起了幾下有節(jié)奏的拍掌聲。

“哪怕多年來飽受委屈，萬大人仍是如此心念舊情，實在感人至深?！眲倓偡畔掳驼频牟┦坑迫蛔缘玫刈谲涢竭吷希ξ卣f道，“啊是了，敝人自來體弱多病，適才站得太久有些頭暈，又不好打斷您與老兄弟敘舊，未及請示便擅自先行坐下，恕罪恕罪?！?/p>

“無妨，行大事者不須拘于小節(jié)。”話雖如此，萬安語氣里卻有著不加掩飾的冷淡，“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談?wù)勎覀兊倪M一步合作?！?/p>

“正是正是，大人請上坐，我再燒一壺水，借花獻佛如何。”博士往他對面的座位伸手請道。

“不必了，老夫不似博士福澤深厚，沒那閑心與你對坐品茶?！?/p>

眼看著萬安的眉頭幾乎要擰到了一起，斯卡蒂不由得相當(dāng)好奇，他怎么能對著越來越過分的博士忍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作。

此外，對方顯然也毫無就座的打算，而是走向書桌旁，瞧了一會兒還擺在上面的殘局。

“博士的指揮藝術(shù)著實令人驚嘆，即便不是奇襲，這老匹夫全軍上下亦無人能及。嘿……若非不能驚動朝廷，真該讓你們再正面對決幾場，看他自取其辱?！?/p>

“承蒙您謬贊，敝人愧不敢當(dāng)。”

“不必過謙。單刀直入地說，老夫想讓你接著參與我的后續(xù)計劃。”

“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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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萬安說完最后一個字已經(jīng)足有三分鐘，博士仍沉默地把玩著手里的空茶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態(tài)，仿佛沉思未已。

“事不宜遲，老夫需要博士即刻答復(fù)?！比f安輕咳一聲，用指間拈著的棋子敲了敲桌面。

“嗯……容我直言不諱地再確認(rèn)一下，大人現(xiàn)下首先想要的，說穿了還是將那幾個軍中要職都換上自己的心腹，對么？”

對方嘴角稍向下一動：“……不錯?！?/p>

“唉，這可不是圖窮匕現(xiàn)了嗎……”

“你我明人不說暗話，既然利益方向一致，又何須粉飾？”

“嗯……且不說之后的下一步棋如何，光是眼前這事，難啊，難辦得很……”

“若得博士鼎力相助，加上老夫自己的手段，如我方才所述，可以辦到。”

“誠然，贏面不小，但風(fēng)險也很大?！?/p>

“老夫曉得你話里話外的意思?！比f安再次微微撇嘴冷笑，“高難度，高風(fēng)險，自然該有相應(yīng)的高回報，博士也不必再大兜圈子地抬價了，你有何期望，盡管提出來看看。”

“萬大人說話真是爽快，我有時確實過于啰嗦了。哎呀，做了這么久生意，一個小公司，對著那些趾高氣昂的大人物小心翼翼地試探慣了，見諒見諒。似您這般禮賢下士的胸懷，實是難得一見?！?/p>

小心翼翼？您都快蹬鼻子上臉了。若非長年掛著冰山面具習(xí)慣成自然，斯卡蒂簡直要擔(dān)心自己方才那一瞬會忍不住代對方翻一個白眼，只不過她的感覺僅僅是好氣更好笑，而對面的老佩洛則是真的已然臉色鐵青。

“呵，可以想象。既然如此，依我看博士就該索性換個工作環(huán)境，屆時你所能得到的，遠不止單純從商可帶給你的利益?！?/p>

“您都把話說得這般明白了，我若再繞彎子，也的確太過不知進退?！辈┦亢俸僖恍Γ澳敲次揖烷_誠布公地問一句，大人要我做些什么，又愿意為我開出怎樣的價碼？”

“博士有如此大才，卻僅僅屈身于一家小小制藥公司，時常要為些許蠅頭小利與那等庸人周旋，實屬明珠暗投，不若長期留在直絳為我出謀劃策。至于回報嘛——貴司的財報老夫雖然不可能看到，但亦可從旁推測一二，羅德島的運營狀況即使目前大抵還算健康，然而不客氣地說一句，也就僅限于此了，博士若不早日另擇高枝，終將為其所累。而直絳雖說算不上什么大城市，表面上看，固然比不得那等工商業(yè)發(fā)達的新興城市，但是勝在一手長期穩(wěn)定，況且國內(nèi)經(jīng)濟排名不過是以一城而言，實際哪怕是這片大地上最貧瘠的城邦，擠出一兩滴油落在個人的頭上，都足以使其一生受用不盡?！?/p>

“最重要的一點，博士應(yīng)該也很清楚，有些東西哪怕坐擁萬貫家財也未必?fù)Q得來。莫說以老夫的家底相較，即便是財力遠勝于唐家的富商，你道我們侯爺見得少么？那些庸俗暴發(fā)戶，在外面或許還能頤指氣使，進了直絳城，到得武安侯面前，照樣要個個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出。博士，老夫向來喜歡爽快，這便直接給你交個底：我大炎自有國情在此，若說貴族的名頭，一時半會怕是給不了你，但是，只要你肯做老夫的這個軍師，那么待我大功告成之后，你便是本地當(dāng)之無愧的二號人物——更準(zhǔn)確點說，至少是隱形二號人物，無名但有實，相信以你的頭腦，絕對能認(rèn)識到這份實惠而不會計較那些虛名。更何況，倘若你當(dāng)真在意，假以時日，老夫亦有把握為你慢慢運作到一兩個明面上的頭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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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除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但凡踏入本地者人人皆得高看一眼的地位嗎？確實是非常優(yōu)厚的待遇。說實在話，我剛才問那一句不過是出于好奇，可沒指望過自己真能值上這么一個大價錢。”博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似笑非笑地回道。

“老夫求賢若渴，這份誠意已經(jīng)擺在臺面上，接下來就看你的了?！?/p>

“唉呀，這正是我的為難之處——您一上來就給了個底價，不就叫我半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嗎?！?/p>

“你什么意思？”一直緊盯著他的琥珀色眼睛瞇了起來。

“我說，大人如此誠意滿滿，聽得敝人慚愧萬分，要拒絕起來也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呀。”

“……剛才便說過了，老夫不愛討價還價，你還待怎的？”

“哎～～～”博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話太過無禮，著實叫人難以啟齒，但是——都被逼到墻角了，不說也不行呀～正如俗語所言，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大人開出的條件固然優(yōu)渥，奈何并非敝人所求，又怎么能談得上接不接受?！?/p>

“你到底想要什么？但說無妨?！蹦樕幊恋娜f安語氣愈發(fā)冷峻。

“這種事情默默去做也就罷了，非要宣之于口其實還讓人不免有點害羞呢?！?/p>

“博士，老夫的耐心并非無窮無盡，勸你凡事須有個限度見好就收，休要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再抬個沒完，那你不如直接越過老夫前頭去吧?！?/p>

“是是我知道，您都給出十二萬分的誠意了，我若再不識好歹那簡直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問題是，即使我將自己內(nèi)心真實想法坦誠相告，大人您亦有九成十不會相信吶……”

“——說！”

望著早已完全不打算遮掩怒氣的老貴族，兜帽下的那張臉多維持了幾秒原先不動聲色的沉穩(wěn)——繼而綻露出一個較對方上次所見更為張揚的笑容：

“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研究礦石病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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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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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剎那間靜得有如死寂，連每個人的呼吸聲都似乎消失了，包括角落里癱坐不動的車轄。霎眼間的真空過后，才聽萬安沉聲開言：

“什么？”

“我說，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單純做個天災(zāi)與源石領(lǐng)域的研究人員，弄清楚更多礦石病背后的奧秘，閑事莫理，只知醫(yī)病救人。”

“……你想要怎樣的研究條件？直絳固然向來沒有這方面的學(xué)術(shù)氛圍和底蘊，但這種事說到底還是用錢堆出來的，只要能得到足夠的資源傾斜，日后未必不能有?！?/p>

“唉唉，您畫的餅這么大，叫人還怎么開口說吃不下？”博士慢慢斂起笑容，又十分無奈似的搖了搖頭。

“或許敝人方才表述得不夠清楚，我想要的，所謂閑事莫理，便是一心專注于數(shù)據(jù)圖表報告之類的東西，除了偶爾實地考察以外，直可住在書桌前，無須過問其他一切事物的意思。當(dāng)然了，這片大地哪里能有那種真正讓人得享安寧的世外桃源呢，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也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罷了，無論身在巴別塔抑或羅德島，終究還是時常不得不分神處理許多并非我心所愿的俗務(wù)。畢竟世情險惡，又還得跟我那幾位好伙伴一塊，扶老攜幼地盡力拖著一船人，生存壓力大呀，有什么辦法。”

“不過，怎么說呢，既然身屬這艘艦船，它上面又搭載著我愿意為之努力的理想，那時不時為之做一些違心事倒也值了，沒什么可抱怨的，世事不如愿者常八九嘛，只看一二便是。總而言之，身為羅德島的博士，麻煩事再多，至少還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但若說到要卷進什么地方權(quán)勢斗爭，幫哪邊不幫哪邊之類的，咳，那敝人端的是興趣寥寥，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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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萬安終于打斷了他的口若懸河，“你天花亂墜地說了這么多，到底想玩什么花樣？”

“我早說什么來著？坦不坦白實則并非重點，重點是哪怕全說個一清二楚，大人您也肯定不會相信?！辈┦繑傞_兩手道。

對方徑直瞪著他，眼周緊繃著的肌肉清晰可見地微微抽動，但博士對此視若無睹，轉(zhuǎn)而拿起手邊茶壺晃了晃，然后直接對著壺嘴仰脖啜了兩口內(nèi)里僅存的茶汁。

“唉，自己胡亂泡的，比起適才曲兄所沏的實在差得遠了，遲些真的應(yīng)該尋一位茶道高手，認(rèn)真拜個師才行。”

“……博士，你若自恃有幾分才智，奇貨可居，便想戲弄于我，那將是大錯特錯?！?/p>

“沒有，沒有，說不上戲弄吧，絕無那種惡意。只不過我本性不喜拘束，迫于生計不得已才扮出那副人模狗樣，幾天下來也實在有些累啦——哎，這不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種，違心俗務(wù)嘛。囿于本人能力上限，一次能連續(xù)支撐的時長，大概就這么多，再往后便撐不住了，假使言語間多有得罪，就當(dāng)是為我們那幾位無端遇上飛來橫禍的干員討回的精神損失費好了，一來一回，兩相抵過，公平交易，互不拖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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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貴族恐怕活了大半輩子也做夢都沒想過，會有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對他這般大放厥詞，要不他怎么一時呆在原地作聲不得，任由博士在那絮絮叨叨越說越不成話呢。不過，在旁看了半天戲的斯卡蒂并不打算費神去操心，像這樣的捋虎須行為最后該如何收場，因為她相信那種問題博士早就考慮好了。誠然，無論暫且隱忍不發(fā)或是不禁勃然變色，對面毫無疑問個個都已怒火中燒，尤其丁白的眼神已經(jīng)像是要吃人——但是那又怎么樣呢，反正她還站在博士身前。

“嘮叨完了嗎？”聽到此刻，萬安似乎終于從匪夷所思的震驚中醒過神來，恢復(fù)了那副壓著嗓子不怒自威的氣勢。

“嗯嗯，也差不多了，就這樣吧。反正說一千道一萬，無論大人您未來計劃如何，我都既沒興趣也沒能力摻和，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咱們兩家就此別過，買賣不成仁義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朝有緣再會?！辈┦颗d高采烈似的回道，還輕快地點著頭。

“現(xiàn)在對于老夫而言，你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就跟車轄那老頑固一樣不重要。你要胡謅什么那也由得你，但你將要做什么，恐怕便不是你自己能說了算?！比f安冷笑了一聲，“博士，你難道真的覺得，既已蹚了這灘渾水，還能輕輕松松來句恕不奉陪，就拍拍屁股走人嗎？”

“貴國有句民間俗語怎么說的來著？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噢好像還不止一句，什么強扭的瓜不甜之類的，當(dāng)然這些東西大人比我清楚得多，我就不費勁繼續(xù)搜腸刮肚了?！?/p>

“看來老夫?qū)δ阏媸强蜌馊萑痰锰?，教你有了太多錯覺，我再問你一遍，這攤活計你接是不接？”

“不接?！辈┦扛纱嗬涞鼗氐?，再無半個多余的字。

“那么休怪老夫不留情面?！?/p>

“若您指的是像車轄將軍所享有的那種情面，不留也罷。”

“好，很好?！比f安輕輕一拍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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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衛(wèi)兵魚貫而入，在他們面前一字排開，人人手中弩已上弦。

“一，二，三，四，五?？瓤?，我感覺斯卡蒂受到了冒犯。”博士笑出了聲。

“屋內(nèi)空間有限，博士又始終堅持縮在那個角落里，只給我們留下一個正面射擊角度，因此這幾位實際只是進來作為一個象征信號的，真正的交叉火力在外面。”萬安也像是正在與他把酒言歡似的呵呵笑了幾聲。

“兩位看樣子都處變不驚啊，尤其是耳力非凡的斯卡蒂小姐，應(yīng)該能察覺到這座房子、這整個院子都正在被團團包圍吧。”

“您能聽到我倆的私下對話，同樣稱得上耳力非凡?！?/p>

“老夫也不瞞你，無咎是我最得力的秘密情報官，他發(fā)動源石技藝時，可以在一定范圍內(nèi)監(jiān)聽到你們說任何話，包括常人共處一室都難以察覺的耳語。因此博士不必再費神嘗試玩弄什么小花招，哪怕你現(xiàn)在真能設(shè)法給你的部下暗中傳達什么指示，也已然翻不出老夫手掌心，勸你還是老老實實與我們合作，方為上策?！?/p>

“大人您這是打算欺我寡不敵眾，非要強買強賣了啊?！辈┦垦鎏靽@了口氣，“哎，剛才的典故成語賣弄得太早了，眼下這才真的叫圖窮匕現(xiàn)呢?！?/p>

“先禮后兵，最終導(dǎo)向哪條路，都是你自己親手作出的選擇?！?/p>

“您用武力威脅逼人就范，想得到的卻又是人家的謀略頭腦，就不怕我虛以委蛇假意應(yīng)承，然后實則暗地里給您挖個大坑埋個雷嘛？”

“鬧得魚死網(wǎng)破對你有何好處？更何況老夫這張網(wǎng)，豈是你那點小伎倆便可輕易撼動的。別以為仗著幾分小聰明，名義上贏了一場小戰(zhàn)斗，就有和誰平起平坐同臺競技的資格了，打敗車轄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老夫，不是你。哼，不錯，你和你手下那些干員，都是一脈相承，偶爾也會蹦出那么一點能讓人頭痛須臾的鬼主意，但是光憑你們那些街頭混混一般的生存之道，翻得起多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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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一排寒光閃閃的鋒利弩箭，以及他們身后的萬安這一番侃侃而談，博士左右轉(zhuǎn)了兩下眼珠，暫時地沉默了，一手半握著空拳擱在自己緊抿著的唇邊，像是要掩飾他一時的無言以對。

“還要思索什么對策，嗯？唯今之計，還是乖乖認(rèn)輸，照老夫意思行事，我仍可保你錦衣玉食逍遙過活。但你若當(dāng)真一意孤行不識抬舉，老夫碾碎你如踏螻蟻，休道旁人離了你便不能成事，在我，這至多不過是贏一分與贏十分的區(qū)別，在你，則是一念之差滿盤皆輸，連同小命一塊賠上。”

“啊，嗯，其實我剛才倒也不是在琢磨什么新對策，只是在想另外一些事情——嘶……”博士在沉吟中換了個更閑散舒適的坐姿，左肘放在小桌上支著腦袋，另一手曲起指節(jié)慢慢地敲著擱在身旁的羅德島制式外科便攜箱。

“到這時候還要裝模作樣？想來終究是該怪老夫自己，這幾天對你著實過于厚待了，你若還想見識更不客氣的場面，盡管直說?！?/p>

“不不不，大人莫急，我認(rèn)真的沒開玩笑?！辈┦窟B忙收回右手搖了兩下，“我是在想啊，如何才能比較委婉地提醒您，假如您覺得自己已經(jīng)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計劃可以對付別人，而不巧這個您要制住的對象，又是您原本想用來補充己方智力短板的，那您可能真的需要回頭再考慮得全面一些?！?/p>

“呵呵，當(dāng)面嘲弄遠強于己的對手是你的什么興趣偏好么，博士，你這種輸人不輸陣的精神倒有些值得欽佩。”萬安不怒反笑。

“是，你盡可以在棋盤上把我的一整個參謀團都殺得片甲不留，老夫承認(rèn)他們所有人的頭腦加在一起也不及你一個，但是在絕對的力量優(yōu)勢面前，一切計謀都是徒勞，現(xiàn)在這里不是棋枰上那種對陣，只有一枚棋子的時候，老夫倒也很好奇你要如何翻盤?！?/p>

“沒錯沒錯，就像民間武術(shù)打擂臺時評述里常說的嘛，一力降十會，這話其實我挺認(rèn)同的?！辈┦恳埠退粯有α似饋恚敖^對的力量，大人說得好?！?/p>

然后他看向了一直虛倚著小桌邊沿、抱著雙臂閑站在自己側(cè)前方的深海獵人：

“斯卡蒂?！?/p>

“在?！?/p>

“你以前遇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況吧，不知輕重張牙舞爪的攔路犬什么的，比如說，就像格拉尼跟我描述過的那些可憐的小賞金獵人，一般都怎么打發(fā)的，跟他們也來兩句，啰里啰嗦了一晚上，我實在是有點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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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爾少女略微撇了撇嘴，先側(cè)過臉從眼角瞟了他一下，然后才不大耐煩似的回頭左右掃了兩眼剛剛越發(fā)顯得高度戒備的衛(wèi)兵們。

“犯我者，自尋死路?！?/p>

“……”

“太慵懶太敷衍啦，別說他們，就算是我，都會覺得聽起來沒什么可信度?！睕]等萬安再開口，仍然單手支額的博士已先打了個呵欠，“雖然可能不符合你慣常風(fēng)格，但還有沒有更拽更帥氣一點的，暫且受累表演一下，回頭請你吃披薩。”

這回，斯卡蒂在從鼻間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的同時，終于忍不住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但是當(dāng)那雙紅瞳再次瞧向面前眾人時，內(nèi)里神色的確又添了兩分認(rèn)真，唯有姿勢毫無變動，依舊是滿不在乎的雙臂抱胸。

“收起你們那些無用的小玩具，否則就索性朝我射兩箭試試，任何位置都可以，但凡我格擋一下，就當(dāng)是你們贏了。嗯，閃避也算我輸?！?/p>

中間那個為首的衛(wèi)兵有些遲疑地回頭朝萬安望去，后者一臉厭倦地輕咳了一聲，于是他朝隊形最左側(cè)的另一人使了個眼色。

“咻——”幾乎完全重疊的風(fēng)聲里，兩支弩箭破空而至。緊接著，在場的這些炎國人終于第一次看到，這位白發(fā)少女美貌驚人的臉上，真正現(xiàn)出了些許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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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是，朝，我，射兩箭試試。”

斯卡蒂陰沉著臉，慢慢抬起各捏著一支短箭的雙手，左手里是方才她先任由它擊中自己披肩之下裸露在外的前臂，再于其自然跌落的半空中順手接住的，人們可以看到，如今它的鋼制箭頭就像被人用重錘大力砸過一般，尖端業(yè)已彎曲。在她右手中的，則完好無損，因為斯卡蒂在它抵達目標(biāo)前已搶先出手抓住了箭桿，而這支箭，原本瞄準(zhǔn)的是博士。

“弱小仍傲慢的陸上人，不僅無知，還很無禮?！?/p>

一邊冷冷地說著，她一邊垂下右手，并將左手伸得更靠前，好讓他們看得更清楚。只聽啪的一下之后緊隨著輕微的一聲悶響，被她用拇指直接按斷的半截鋼箭頭落到了地毯上，接下來，碳纖維的箭桿在她指間如同一根脆弱的牙簽，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兩截，四截……

“嗖——”

“——唔……！”

只顧著注目于斯卡蒂左手里箭桿命運的人們，并未看清她右手揚起那一瞬的動作，現(xiàn)在大家所能清楚見到的只有，剛才朝博士射了一箭的那名衛(wèi)兵手中的十字弩已跌落在地，他本人則痛苦地捂著胳膊，鮮血正從指縫間汨汨冒出，在他身后數(shù)米之外，貫穿了他上臂的短箭扎在胡桃木書架上，箭尾猶在微微顫動。

“再有哪個膽敢嘗試把博士當(dāng)作目標(biāo)，射出的箭洞穿的便是你自己的心臟。”深海獵人的語氣與她來回掃視著面前所有人的目光一樣冰冷，“或者，想用更效率的方式也可以。”

說著，斯卡蒂單手摸過斜倚在旁的大劍，又隨隨便便地往面前的地上一戳，阿戈爾重劍如同刀切豆腐一般噗的插進去半尺，而現(xiàn)場所有炎國人都很清楚，這條華貴毛毯之下鋪著的地磚本身是何等材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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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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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裹傷?！蔽葑永镬o了片刻之后，萬安輕聲吐出幾個字，剛才這段小插曲期間，他是全場僅有的三個表情始終紋絲不動的人之一。

“……是。”

早已痛得嘴唇發(fā)白的衛(wèi)兵從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出應(yīng)答，單膝跪地告退，起身前還不忘拾走自己的武器，雖然因為傷臂的手指無力握緊而另一手又得忙著按壓血如泉涌的傷口，只能把它勉強橫掛在肘彎里。

“好一條硬漢子，不愧為侯府親衛(wèi)隊成員?！辈┦恳叉?zhèn)定自若地開腔道，并緩緩直起身來，盤腿面向前方正襟危坐。

“守衛(wèi)武安侯，保衛(wèi)直絳城，這里人人都義不容辭，縱然要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p>

“嗯，那他們最應(yīng)該先抓住的那個人此刻正在他們背后?！?/p>

“休得再胡言亂語，老夫已被你的狡詐奸險浪費了太多時間。不需你們現(xiàn)場示范，我也早就知道你這位護衛(wèi)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遠超常人想象，即便是阿丁，亦早已向老夫坦承，他在這位小姐手底下走不過三五招。那又如何，只不過是進一步佐證了，你，和你的下屬，都是對本城有巨大威脅的危險人物，更堅定了老夫要將你控在掌心的信念。博士，你現(xiàn)下唯一的機會，便是為我重振直絳榮光的大業(yè)出一分力，將功折罪，否則，丑話說在前頭，老夫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拿你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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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還沒放棄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呢，我實在累得很，沒有力氣再循循善誘諄諄教導(dǎo)下去。”博士深深地嘆了他今晚最長的一口氣，“既然知道您的部屬——或者您花言巧語設(shè)法挪用的侯府部屬——在斯卡蒂面前都宛如一張紙，您所謂的武力脅迫又還有什么意義，根本等于不存在?！?/p>

“即便脆若紙張，做出撕開它的這個動作，總歸還是需要一丁點兒時間，而我們這里有很多張紙?！?/p>

“一點就一點，很多就很多吧，斯卡蒂的確一向格外嫌棄麻煩，但如果是我吩咐的，麻不麻煩都好，她始終會認(rèn)真去做，這一條我可以保證?！?/p>

“不必威言恫嚇?！?/p>

“虛張聲勢地說大話試圖訛詐對方才叫做恫嚇，正如大人您此刻所做的那樣。而我，一直都只是在闡述事實?！?/p>

“你倒是先把老夫的臺詞搶了，此際究竟是誰在虛張聲勢你我都心知肚明。也罷，再換個說法好了，我絕對相信你這位得力下屬有本事在千軍萬馬中殺個七進七出而毫發(fā)無損，但是，你不能?！毖壑惺鉄o笑意的萬安嘴角略微現(xiàn)出一點弧度。

“我當(dāng)然不能，那還用您說。”

“因此，我們不需要考慮她，只需專注于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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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從半低的腦袋中抬起視線：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是么？”萬安怪笑了兩聲，“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腦子再好使，高速連軸轉(zhuǎn)了這么多天也會功率下降的，望大人明示?！?/p>

“哈，任何時刻都不忘自抬身價么，好罷，我就把話跟你挑明了，這里所有人的戰(zhàn)斗力加起來也比不過斯卡蒂小姐一個人，這點老夫毫不懷疑，但是，她若想在這天羅地網(wǎng)中將你也完好無缺地帶走，那是千難萬難。刀槍不入的是她，不是你，沒有源石技藝，沒有其他防護裝備，博士，你才是真正脆弱易碎如紙紗的那一位。那柄大劍看著固然唬人，可是光靠它能做到什么？以她的作戰(zhàn)方式，碾碎我們綽綽有余，但要把你護得滴水不漏則萬萬不能。”

博士略一沉吟，繼而短促地笑笑：“從我們復(fù)函告知具體來訪者名單到雙方真正會面，統(tǒng)共也沒幾天，你們的背景調(diào)查工作做得倒還不錯?！?/p>

“老夫并非你想象中偏安一隅就坐井觀天的老古董，對于這片大地的其他角落，我們也沒有那么閉目塞聽?；蛟S是事有湊巧，抑或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見過這位小姐戰(zhàn)斗現(xiàn)場的親述者報告，我們手頭就有不止一份?！?/p>

“嘿嘿，是，看來鼠目寸光的其實是我?！?/p>

一邊笑著，博士一邊似乎習(xí)慣性地去摸茶壺，接著想起里頭早已被喝干，又聳聳肩放下了，但臉上掛著的笑容卻在他看向斯卡蒂時更加燦爛。

“噯，我本來第一反應(yīng)是想揶揄說，你平時整天都不聲不響，看起來不是應(yīng)該蠻低調(diào)的嗎，但轉(zhuǎn)念一想，你如此威名遠播，不知怎么的我又挺樂呵。”

“哼，隨便?！?/p>

大約是先前攔下弩箭時的余慍未消，斯卡蒂語氣不善地回道。同樣是持械待命，單手虛按劍柄的她，并不像對面那樣個個緊握武器一臉的嚴(yán)陣以待，相反其姿態(tài)里還透出幾分散漫，而這種不屑一顧又襯得她所散發(fā)出的危險氣息更叫人后脊發(fā)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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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閑話不必扯太遠，簡而言之，她盡可以在一瞬間便割了老夫首級去，那又何妨，一旦雙方動起手來，高墻深院里漫天箭雨，用不著追求射成一只刺猬，有那么一箭能取你性命足矣?！?/p>

“哎喲，敝人何德何能，大人要用自己的千金之軀來跟我這條賤命一換一？未免太不值當(dāng)了吧?！?/p>

“值不值當(dāng)，不是你說了算，為了達成特定目標(biāo)，勢必要付出相應(yīng)代價，假如目標(biāo)足夠重要，那么再大的代價也可以接受。方才便說過了，為了守住這座城，我們?nèi)巳硕伎梢詩^不顧身，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老夫自己。像你這樣詭計多端的危險人物，且又知曉了過多足以攪亂本地局勢的機密信息，如果讓你逃出去，會給我們武安侯府，給直絳百姓帶來多嚴(yán)重的后果？如果一定要用最極端的手段才能把你——無論是活人還是尸體——留在此處，那么我這條老命又何足為惜。”

“哦——”博士拖著長長的尾音，緩緩地點著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嗯……”

“明白你敗局已定了？”

“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您就是用這種話術(shù)把那些并不與您利益集團捆綁的好人也一塊騙上賊船的？希望他們的忠誠不會因為受您利用而最終害了他們自己。”

“博士若想在這個時候如此巧言令色來離間我等，怕是有些病急亂投醫(yī)了?！比f安拈須冷笑。

“不不，剛才那只是一句順口感慨，關(guān)于這件事背后的意義本身，我總體還是持贊賞態(tài)度，就這樣挺好，不過它與我個人實則無甚關(guān)系，所以說只是純議論。接著是第二件，這件更重要些，且跟眼前之事息息相關(guān)——原來前次與我商議該如何勸說車將軍時，您所說的十拿九穩(wěn)，便是這個意思，當(dāng)時您語焉不詳高深莫測的，我還沒太明白，現(xiàn)在兩下一印證，便能想通您具體的策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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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博士似乎已經(jīng)口干舌燥，下意識地又瞥向桌面，伸出一半的左腕懸在空中稍停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便收回手說了下去：

“想必您也是這么訛詐車將軍的吧，他若不跟您出營回城，您便索性掀桌一命換一命，嗯？但具體是怎么個說法呢容我理一理，唔……首先這場大戲的最終目標(biāo)是什么，當(dāng)然是吃掉你們老侯爺橫遭不幸之后留下的這塊大肥肉，倒推路徑回去，誰有資格來爭這雙筷子？顯而易見就是地位僅此于唐家的您三位大老爺。接下來，如果車將軍與您同樣不幸雙雙殞命，就只剩下梁信寧大人一家——哎不過這又不對了，哪有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稍等下我現(xiàn)在腦子真有點不好使……”

“咳，是了，當(dāng)時承蒙您厚愛與信任，對我雖然懷著戒心卻仍有意無意地透露了只言片語，根據(jù)它們再反推可得，劫營成功后，假如車將軍不聽您的，那么退而求其次，將他當(dāng)場格殺亦不妨事，當(dāng)然了，您不能一塊死在那里，否則不就等于給自己留下同室操戈的最大罪證了嗎。”

“因此更好的做法還是，您回到自己府上，偽裝成今晚一直未曾外出的假象，將軍先前是在何等攻擊手段下遇害的，便讓您的忠誠部下用同樣的手法將您刺殺。好了，這下兩位老爺在各自的地盤上一夜之間雙雙暴斃，死法還如出一轍，此事最大得益者梁大人便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跳進夕江也洗不清……”

“——哼，老夫還以為你有何高見，不料卻是這等失心瘋的胡話，越說越不像樣?！泵嫔现比绾谠茐撼堑娜f安終于開口打斷了博士。

“哎，不能辯不過人家就直接扣帽子啊，都拆得如此條理清晰了，難道大人仍嫌我適才所言邏輯不夠嚴(yán)密么？”

“邏輯？根本一派胡言！老夫何以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把我們?nèi)叶颊垓v出局？有何好處？”

“沒有三家都出局啊，這就是關(guān)鍵所在，都說了大人您不要急聽我慢慢講嘛。”博士像個說書人似的，疊起兩個指頭，不疾不徐地接著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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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下你們老侯爺氣若游絲，大不敬地說一句，不日即駕鶴而去亦屬尋常，三公子又是個感染者，嘿嘿，有些話就不必宣之于口了，各人心照。鑒于本城的特殊情況，驟然間改弦更張未免操之過急，哪怕只是暫時過渡也好，朝廷多半要另覓人選擢升封侯，領(lǐng)這城主之位。而倘若梁大人真的不巧背上了這個對同僚下黑手的大鍋，等到調(diào)查完畢洗清嫌疑還不知要多少時日，對于眼前這場游戲而言，其出局命運基本可以視為板上釘釘。”

“所以待得武安侯大位空缺下來，梁家全族無緣染指，那么車將軍家如何呢，車大少爺墓木已拱，二少爺纏綿病榻，至于小少爺，方才我們都看到了，正在一段可疑更可怕的錄像里嚎啕大哭，想必兇多吉少——誒等等，將軍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事，但即使他安然無恙，始終還是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如何能挑起這份重?fù)?dān)，因此無論如何，都只余下我們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的萬家大少爺來笑納這份天降餡餅，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妙哉，妙哉?！?/p>

“如此一來，假如車將軍寸步不讓，連個回城談判的機會都不給您，那么反正您已給兒子鋪好了路，半截身子已入黃土的人，無非少享幾十年清福，直接采取最極端的手段，如前所述，結(jié)果便將是萬家笑到最后，您撒手人寰不打緊，他身后遺下的孤兒寡母卻不免孤苦無依。只要把這話擺到臺面上，哪怕心里懷疑您九成九還是在裝腔作勢，單憑剩下的那百分之一可能性，車將軍也賭不起，否則一旦事情真的發(fā)生，一個只不過賺得少些，另一個則是通賠，那他當(dāng)時還有什么選擇余地嗎?！?/p>

“好計，真是好計，萬大人雖然嘴里說著瞧不上街頭混混的生存之道，但終究親力親為地與他們打了幾十年交道，捉來放去的，似乎早已耳濡目染得青出于藍呢。我敢說，作為一個博弈者，憑您這份縝密心思與狠辣勁，足以到許多地下賭場去大殺四方了，只要莊家沒打算壞了規(guī)矩，必將怕您敬您，雙手奉上銀子恭送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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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怪氣地明褒暗貶有何意義？老夫已習(xí)慣了你不知分寸的出言不遜，不打算與你作這等無謂糾纏?！比f安忽然又面色陰轉(zhuǎn)晴，且笑得意味深長，“就當(dāng)你猜得大體不差吧，那么請問博士如此熱衷于賣弄自己的推理水平，是否因為已經(jīng)迷途知返，準(zhǔn)備俯首帖耳為老夫效力了，故而想要順便再抬一點價錢？”

“話題跳躍得有點突然，敢問大人是如何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

“你所猜測的情況若是句句屬實，豈非進一步證明了老夫此刻絕非虛張聲勢？不錯，你肯投誠固然好，大業(yè)既成，我便可安享晚年，你若當(dāng)真活膩味了，老夫也敢奉陪到底。呵呵，你盡管讓這位如攻城器械般的護衛(wèi)將此間整個搗入地底也罷，正好還可毀尸滅跡。須知老夫絕非勢單力孤，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依附于萬家者大有人在，他們兩家固然也各有黨羽，但今日變故橫生，我自有辦法叫那些帳前走卒噤若寒蟬，照我事先安排，最終贏家的桂冠仍將落到犬子頭上，屆時老夫亦可含笑九泉。問題是，你自己敢么？你本可大展鴻圖，卻要與老夫拿身家性命對賭，豈非愚不可及？”

“聽您仔細一分析，又好像是這么個道理。嗨，都怪敝人閑時愛讀幾本偵探小說，遇到謎題便推理上癮，不想推著推著，倒是把自己的死路理得更清楚了?！辈┦烤徛攸c了幾下腦袋，嘴邊似笑非笑。

“既已認(rèn)清事實，何不速速投降？”

“嗯，再不化干戈為玉帛，敝人轉(zhuǎn)眼間就要小命不保是么，唔——行吧，大人要我做什么，我一一照辦便是，不過您剛才所說的大計畢竟還有許多紕漏，像是派人偽裝成荒野流浪暴民滋擾偏遠哨站這種事，做得也太粗糙了，咱們先坐下來從長計議。”

“呵呵，博士休想再陽奉陰違，行緩兵之計。你這人奸滑得緊，嘴上說著參與合作，實則片葉不肯沾身，只想將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先前百般推諉不愿直接指揮作戰(zhàn)便是明證，如非木已成舟，老夫怎能對你放心？你道旁人當(dāng)真愚笨如斯，看不出你的小花招？不過是時候未到，且由得你鬼話連篇罷了。如今你若再想假手于人，自己裝作置身事外，實屬異想天開。計劃初期是否做得天衣無縫并不那么重要，像哨站履責(zé)不力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對于車轄的黨羽也根本無關(guān)痛癢，你是否真能與我們同舟共濟的投名狀才最為關(guān)鍵，現(xiàn)下第一隊人馬早已就位，既然答應(yīng)下來，這便立即動手吧。”

“這么突然？畢竟是殺頭買賣，乍一擺到面前，我這小心臟還是有點承受不起，且容我鎮(zhèn)定一番再說，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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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兩分鐘里，書房一角的滴漏聲在人人耳中清晰可聞，眉頭微蹙的萬安注視著眉眼半垂如同入定的博士，突然間臉色一翻：

“你究竟還要拖延到什么時候？是否另有陰謀？”

“您自己不是剛指出我只有眼前唯一的棋子了嘛，哪還能有什么陰謀，可是，這么大的事，總得讓人家再緩緩，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辈┦恳荒槦o辜地回道。

“你既能猜到那么多東西，老夫所圖何來，你又難道今日方知？這么多天還不夠你考慮調(diào)整？”萬安冷笑道，“城中必然還有你的人，雖則老夫不認(rèn)為幾個只會綁架小孩的烏合之眾能成得了什么氣候，但亦不想節(jié)外生枝。博士，你要么立刻加入，要么我們便速戰(zhàn)速決。老夫下半輩子所余耐心份額都已在今晚被你消耗殆盡，你既不肯為我所用，我亦不能放你帶著機密出去興風(fēng)作浪，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完全可以接受，勸你不要低估這里所有人赴死的決心?！?/p>

萬安最后那句話出口的瞬間，屋里剩下的四名弩手立時齊齊端正了瞄準(zhǔn)姿勢，他身邊的下屬也都擺出了蓄勢待發(fā)的模樣，而在他們對面，斯卡蒂仍然連眼皮也沒多抬一下，還是那般懶洋洋地按劍不動。

“除了驚人的戰(zhàn)斗力，更有著超乎想象的定力，你的確有資格斬殺老夫?！比f安朝她豎了一下大拇指，“諸位，數(shù)到三下，屋外發(fā)動總攻之際，我等便一同畢命于斯，左右那個滿口謊言的狡詐小人至多不過比我們遲死一時半刻?！?/p>

“因為我剛才說了還要思考，她便不會擅自行動?！辈┦科届o地說道。

“三——”昂首挺胸的萬安根本沒再看他，而是坦然地伸出三個手指。

“有一件事，大人務(wù)必要知曉。”

“二——”對方不為所動地收回了一根指頭。

“令郎也在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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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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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由十?dāng)?shù)道天師級的冰系源石技藝同時擊中他，大概也營造不出剛才萬安聽到那七個字一剎那的效果，其余舉著武器的人們姿勢不知不覺間松垮下來的先后順序，亦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了各人消化理解這句話的速度差異。

“你……休得虛言恐嚇！”老佩洛戟指怒目，厲聲喝道。

“當(dāng)然，當(dāng)然，空口無憑，您不妨現(xiàn)在就問問府里，大少爺安在，從何時開始消失的?！辈┦柯掏痰鼗氐?。

適才老貴族的失態(tài)只在瞬息間，很快重新斂起情緒的他向曲無咎丟了個眼色，后者正要離開，卻又被博士叫住了：

“慢，就在這撥個通訊，我一連幾天深居不出，被你們切斷了所有外界聯(lián)系，曲兄若假意出去一趟然后回來詐稱沒這回事，我也沒法求證，各執(zhí)一詞的話咱們?nèi)绾卧偻抡勁?？還是當(dāng)面鼓對面鑼，叫大家一同聽個一清二楚為好?！?/p>

“……照他說的做！”萬安嗓音低沉地扔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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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除了仍在對峙中的斯卡蒂與衛(wèi)兵們，屋里眾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被托在手心的隨身終端上，呼叫請求只響了一聲，對方便接起了。

“阿福，少爺在哪？”曲無咎劈頭就問。

“饒、饒命啊，不干小、小的事，是少爺他不讓小的跟著……”聽出來者不善，通訊那頭的聲音一下子就慌了神，“小的已經(jīng)找找、找一晚上了……”

“怎么回事？從頭說！”

“真的、真的這事不賴小的……”

“把話說清楚！確非你過錯的話，我自會代你向老爺求情！”

“是、是……呃，今天傍晚，少爺本來約了郭家二少到倚翠樓去吃酒聽曲，不料才出門不久，半道上遇見一個陌生黎博利女子，生得倒十分漂亮，看著也斯斯文文的。她向少爺問路，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兩人攀談起來，少爺便叫小的去給人家回話說他臨時有事改日再約，自己領(lǐng)著那女的走了。小的起初還以為這事平平常常，可是到了夜里還不見少爺回府，怕老爺忽然回來問起，便想著好歹通訊里問一聲，卻怎么也打不通，這才著急起來，又怕老爺知道了要打死小的，只得悄悄叫了阿祥阿全他們幾個出來，到現(xiàn)在已苦苦地尋了大半夜……”

“不必說了！沒用的混賬東西，速去告知劉管家，讓他聯(lián)系總局多派人手全城搜索，記得暗中行事，切勿鬧出大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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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咎掐斷通訊后，房中一時鴉雀無聲，然后只聽萬安緩緩開口：

“陰險惡徒，原來你早有預(yù)謀?！?/p>

“沒有，這個真沒有，一直到我們商量如何勸服車將軍的那晚，隱隱感知到大人這份偉大的父愛之后，我才有了釜底抽薪的打算，以備不時之需，結(jié)果您瞧，這不就用上了。”博士微微一笑。

“老實說，我相當(dāng)感動呢。萬大人對總角之交的異姓兄弟或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有情有義，對妻兒卻是實實在在的至情至性。聽說早年尊夫人意外仙逝之后，勸大人續(xù)弦者不在少數(shù)，您卻始終不肯，對這位獨生愛子也是視若珍寶，哪怕寵得他不學(xué)無術(shù)一事無成亦不以為意。這些描述，以往只是道聽途說，如今親自與您打過交道，方知果然傳言不虛，想來您費心做這么多事情，也是為了他的將來作打算罷了。嗯，只要兒子福祚綿長，自己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住口?！比f安聲音不高，語氣甚至相當(dāng)平靜。

“不說，不說這個了。”博士仍掛著那副殘酷的微笑，將手一擺，“看樣子，大人心里一定在想，這該死的狗賊，究竟是如何將命令傳出去的？此事倒是不妨滿足一下您的好奇心，答案便是，您自己幫我發(fā)號施令的?！?/p>

“我們的干員梧桐——或者說，柯掌柜，被你們請走之后，她的茶館這幾日一直關(guān)著大門對外宣稱歇業(yè)是吧，這個不用說也很容易猜到。盡管不能大搖大擺地去，但我的人始終還是會在這城內(nèi)唯一一個與敝司相關(guān)的地點附近留意動靜，所以昨晚議定了計劃之后，我才請大人往它門口放一封信嘛。順帶一提，想必您同樣一直有派人監(jiān)視茶館周圍，卻還是搞不清信怎么不知不覺就消失了吧？呵呵，不必沮喪，此事再正常不過，要知道那可是‘一片影子’，連我們的總工程師都曾被他的來去無蹤給惹惱，一氣之下甚至大費周章地升級了全艦所有監(jiān)控?！?/p>

“言歸正傳，我當(dāng)時請你們送的那個信，嗯，如果我自己來寫，大人肯定要懷疑我會暗藏手腳，所以我特地把寫信的事也交由貴方去做，還交代說只要能表達出‘明晚帶走小少爺’這個意思即可，具體怎么寫隨你們自己決定。這下，我就絕無可能在字里行間另有什么暗語了對吧，您也因而不會把這事太放在心上?！?/p>

“事實是，壓根不需要任何暗語。無論貴方使用哪門語言，如何隱晦表述，乃至怎樣的字體怎樣的紙墨，這些通通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在出發(fā)之前，我其實就已經(jīng)吩咐過他們這次行動中該對車家小少爺做些什么，也就是說這封信本不必送，怎么現(xiàn)在又來了一份重復(fù)命令呢，什么意思？嗯，那索性就把萬家少爺也帶走好了。您看，這就是送信一事本身的意義所在，我賭了一手自己和干員的默契，好在，他們對我這層意圖似乎心領(lǐng)神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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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我說這么多閑話作甚？”臉色陰郁的萬安沉聲道。

“炫耀啊?！辈┦棵济惶?，笑得更歡了，“您不是一直認(rèn)為，我就是個虛榮心極重的狂徒嗎，但凡小人得志，自然應(yīng)該作威作福，此刻機會難得，我怎能不得瑟一番，將我的妙計向您一五一十地說個分明?！?/p>

“若是炫夠了你的聰明才智，便與老夫認(rèn)真談?wù)勀憔烤瓜胍裁??！?/p>

“大人看上去倒是一點不擔(dān)心，也不問問您的寶貝兒子如今怎么樣了?！?/p>

“你不敢把他怎么樣?！?/p>

“對我們的行事作風(fēng)這么有信心？友情提示一下，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昨晚請貴方送的那封信，收信方名曰‘螌蟹老師’，實際上，這是我們某位同事在跳槽后為了紀(jì)念其上一家雇主而給自己起的代號。”

“那又如何？”

“既然您對泰拉大陸上不少犄角旮旯里的情報都有所涉獵，或許也曾聽說過玻利瓦爾有個軍火組織，在從小訓(xùn)練殺手的過程中，會讓候選人領(lǐng)養(yǎng)一只小螌蟹，當(dāng)孩子們與這些可愛的小動物培養(yǎng)出深厚感情后，再讓他們殺掉自己朝夕相伴親手養(yǎng)大的寵物?！?/p>

“……多謝博士告知，如此一來，倒是能教人更為放心。綁匪如為不入流的地痞惡棍，行為才難以預(yù)測，而越是專業(yè)的殺手，越會嚴(yán)格聽命行事。你犯下這樁惡行，為的不過是多個籌碼，若你果真?zhèn)宋覂?，老夫再無念想，反而即刻便可殺你，以你那個機靈的頭腦，必然想得明白這一層，又怎會輕易對你自己的護身符不利？所以，不必再拿大話來唬人，老夫不吃這一套。”

“心思轉(zhuǎn)得好快。萬大人臨危不亂，堪稱天岳崩于前亦可面不改色，佩服?！辈┦砍藏Q了一下大拇指。

“廢話少說，開出你的條件?！?/p>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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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沉吟中的無意識動作，抑或是還在試探萬安耐心的下限，博士擱在桌面上的左手又把玩起了那兩個空茶杯，將它們并在一起，如同陰陽兩儀圖一般來回?fù)Q位，一連轉(zhuǎn)了少說七八遍，才慢慢開口：

“我想要的，確實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那樣?！?/p>

“…………研究礦石??？”

“對，大人您放我回羅德島，我便將令郎完好無缺地還給您，就這么簡單。”博士略顯無奈似的輕笑了一聲，“這幾日若是教您誤以為敝人所圖無非名與利，那么我很抱歉，假如不是用那樣的姿態(tài)讓您覺得我很好拿捏，可以交易，您又怎能輕易放我們的干員離開。事實上，我并沒有那么熱衷于追求錢財和地位，退一萬步說，運營一家企業(yè)，有形或無形的利益固然重要，不過，先不扯什么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些虛的，一句話，有些錢我怕自己有命掙沒命花，您就當(dāng)我臨陣退縮了也好?！?/p>

“或許富貴險中求對您而言是個理所當(dāng)然的選項，但那種事從來不在我們的考慮范圍內(nèi)，羅德島只是一家小小的制藥公司，最想做的便是用自己的努力為這片大地上的感染者帶來一點微如螢火的生存希望，一旦卷入某些不該涉及的事情，迎接它的只會是滅頂之災(zāi)。為了在風(fēng)雨飄搖的夾縫中保住我們這片小舢板上的那點理想，我絕對會竭盡自己所能，也接受自己付出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一切代價?！?/p>

“呵呵，即便博士立志高遠，并非那等庸俗之輩，實則對老夫而言又有何區(qū)別，無非是去掉了一個交易選項而已。”萬安嗤笑道，“當(dāng)初扣住你的員工至多不過為了保密，相比之下你的重要性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難道老夫還能輕易縱虎歸山？無論敬酒罰酒，今天你都吃定了?！?/p>

“這么決絕，毫無回旋余地？那您的寶貝兒子要怎么辦呢？”

“如我所言，你們不敢對這道護身符輕易做些什么，除非你傳得出下一個命令，他才會真的有危險，但在那之前，我的部下早已救出他來。假使憑你那幾個連散兵游勇也不如的什么干員，便能在這直絳城中為非作歹逍遙法外，老夫這幾十年的本職工作可謂是白干了。博士，犬子安然回到我身邊只是時間問題，此刻真正命懸一線的還是你自己，無須浪費時間再作那些無謂的空口恐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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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博士張開嘴正要再說些什么，一陣輕微的振動聲卻突然讓所有人一愣，繼而全部將視線匯集到它所傳出的位置。

得到萬安無聲的示意后，丁白摸出終端，怔了一下，遲疑地看向他的家主：“是少爺……的號碼?！?/p>

“接?！睂Ψ匠林赝鲁鲆粋€字，剛才那一瞬間博士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沒能逃過老佩洛的眼睛。

烏薩斯大漢按下接通鍵，還沒來得及說話，終端的喇叭里就一迭連聲地嚷嚷起來：

“阿丁！阿丁我拜托你件事，回頭要是我爹問起，就說我今晚確實是帶了兩壇好酒預(yù)備找你秉燭夜話，你還沒回來時我就自己先喝著等，卻不小心醉倒了，一覺便睡到大天亮，行嗎？千萬要一口咬定這個說辭，求你了阿丁，丁大哥，這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別在我爹面前戳穿我，看在咱們從小到大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

通訊里的聲音還在哀告不已，這一頭房間里眾人卻不免面面相覷，然后，微微冷笑的萬安又使了個眼色。

“少爺——”丁白打斷了對方的喋喋不休，“您到底在哪？沒出事吧？”

“沒有！能出什么事，怎么就大動干戈地所有人都出來了。剛剛是兩個小警員找到的我，我現(xiàn)在正坐著他們警車回府——哎呀壞了，方才在眠波閣出來之前就該買上兩壇酒，回去放你屋里，好將現(xiàn)場做得再像一些。拜托了丁大哥，幫幫我這個忙，我回頭一定給你弄十壇真正的陳年美酒?！?/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少爺須得說個明白，阿丁才曉得這個忙敢不敢?guī)??！?/p>

“唉——好吧，這事說來丟臉?biāo)懒?，我今天上了個壞女人的惡當(dāng)，一個異國女子，故意來賣弄風(fēng)騷，騙我給她當(dāng)導(dǎo)游，虧我還好心請她到眠波閣吃酒賞江景，結(jié)果卻不知被她使了什么迷藥，吃著吃著便人事不省，嘶……現(xiàn)在頭還疼著，剛才掌柜的他們也費了好大勁才把我弄醒?！?/p>

“她沒傷著您？”

“那倒沒有，掌柜的說，那女的走之前讓他們把我搬到最安靜的包廂里繼續(xù)睡不得打擾，還把我錢包放到前臺，說是本少爺今天玩得太開心，要請全店的客，他們信以為真，也沒敢多問就照辦了。該死的，到底是哪里來的黎博利瘋女人，叫人出這個洋相！無論如何，這件事不能讓我爹知曉，我方才已囑咐了這邊，只是警員說他們倆固然可以守口如瓶，但全局上下都在滿城找我已是既定事實。鬧成這樣，若無合理解釋，我爹怕是要打斷我的腿，都怪阿福那個大驚小怪的蠢貨！總而言之務(wù)必幫我將此事遮掩過去，否則叫我爹發(fā)現(xiàn)真相我就完蛋了?！?/p>

“……好，阿丁敢擔(dān)保，這件事老爺一定不會怪罪下來。少爺回去好生歇息，這幾日切勿再外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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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結(jié)束了。萬安并未立刻開口，而是掛著勝利者的微笑，享受般的盯著兜帽下那張同樣一時默然無語的臉，與他多對視了一會。

“看來我們還省下了不少工夫。需要再提醒你一下么，博士？你的殺手似乎對指令的理解出現(xiàn)了一點偏差。”

“噢，是啊，這可真讓人有點尷尬，不過也很正常，畢竟是用那么曲折隱晦的方式傳遞的消息，她能領(lǐng)會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十分優(yōu)秀啦。”博士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自嘲般的笑笑，似乎又迅速恢復(fù)了常態(tài)。

“若無其事地嘴硬并不能改變眼前的實情，你現(xiàn)在比剛才更無資格談判，要么老實賣命，要么死路一條，你有三十秒的時間可以抉擇?！?/p>

“唔，假如不答應(yīng)，您就情愿與我拼個玉石俱焚？”博士摸著下巴搖頭輕笑，“以您的尊貴身份地位，卻頻頻行此市井潑皮好勇斗狠之事，這反差真令人驚嘆。”

接著，在兩雙眼睛互不相讓的徑直逼視中，他用剩下的最后五秒再次從容說出七個字：

“您的賭局，我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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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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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個答案，老貴族似乎并不意外，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輕笑后，他舉起兩根指頭，伸向自己的戰(zhàn)術(shù)耳機。

“——您先別急，我牌還沒擺完?！辈┦坎换挪幻Φ嘏e起一只手掌。

“其實從剛才起我就有件事很納悶，若說您自恃身后諸事安排停當(dāng)，愛子前途無憂，自己便可以死而無憾，放心與人性命相搏，那難道我就不能吩咐斯卡蒂，在把這里所有人都宰得一干二凈之后，順便再路過一下貴府，把那位大少爺也一塊干掉？什么樣的保險能讓您覺得足以攔住她？令郎此刻在不在我們手上，完全無關(guān)緊要，我向您保證，作為一個水平頂尖的好獵人，對方就算藏到天涯海角，她也有本事把獵物揪出來?！?/p>

聽完他這番話，萬安絲毫沒有受到威脅的樣子，仍是那副不動聲色的微微冷笑，而一旁的曲無咎已搶先喊了起來：

“博士！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非要鬧得兩敗俱傷同歸于盡？斯卡蒂小姐，勸勸你的情郎！”

“——你說什么！”博士眼中寒光陡盛，倏然如刀子般剜向他，“曲無咎先生，我記得自己特地向你強調(diào)過，有些事情，切勿當(dāng)面道破?！?/p>

“此一時彼一時，在下實不愿看到博士一意孤行走上絕路，只不過是與我們繼續(xù)加深合作罷了，互利共贏的好事，為何要鉆牛角尖，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說對嗎，斯卡蒂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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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越發(fā)懇切地望向拄劍挺立的深海獵人。盡管對方依舊沉默著，但屋里每個人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到，神情始終冷若冰霜的阿戈爾少女，在聽到他剛才那句話、那個詞的剎那間，面上確有一絲稍縱即逝的震動。

“你若以為這樣便可以擾亂她心神，讓她罔顧我的意志，那將會是個極為可悲的誤判?！辈┦可坏?。

然而曲無咎似乎已決意轉(zhuǎn)移努力的方向，對他完全不予理會，而是徑直盯著那雙猩紅眼眸：

“斯卡蒂小姐，縱使博士執(zhí)迷不悟，忘掉了自己曾發(fā)愿要與你攜手看遍全泰拉的名山大川，難道你就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為了那點莫名其妙的固執(zhí)而死于非命嗎？”

“再對她胡說八道下去，并不能達到你的目的，只會激怒我?！?/p>

“你們能相處的時間本就少得彌足珍貴吧，兩人之間有過多少允諾，有多少答應(yīng)過的事還未來得及一起做，所有那些你們本可以享有的，平淡而甜蜜的日常，你舍得讓它們?nèi)柯淇諉?？?/p>

“你放肆——”

“在下毫不懷疑，以博士殺伐果斷的決心，他可以做出任何事，包括將自己的性命視如草芥。”黎博利繼續(xù)無視著男人的惱怒，不管不顧地將嗓門提得更高，“但是斯卡蒂小姐，難道你也忍心看到他血濺當(dāng)場嗎——”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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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咎終于收住了話頭，但并非是因為博士的這聲怒吼能有著多強大的威懾力。從幾個炎國人的表情上看，他們對剛才這番話所收到的效果很滿意，盡管深海獵人暫時還是神游天外的模樣，然而至少，那個一整晚、乃至一連幾天都始終悠然自得如同穩(wěn)坐釣魚臺的男人，此刻兜帽陰影里的臉上已盡是前所未見的暴戾兇狠。

“當(dāng)眾議論他人私事，確屬無禮至極，這點老夫代無咎向兩位致歉?！比f安捋須微笑道，“不過，他提醒得也對，兩位大好年華，日后還有多少快活光景不可限量，何苦要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自尋短見？”

“呵呵呵……”博士冷笑了幾聲，先盯住了一臉坦然的黎博利，“你是一個失職的情報官，稍后你就會明白為什么?！?/p>

緊接著，搶在對方再作任何爭辯前，他又倏然將凌厲的目光投向萬安，緊緊逼視著對方。

“你們有兩大誤區(qū)?！彼呎f邊豎起了兩個指頭，“首先，嚴(yán)正聲明，斯卡蒂與我并沒有真的在交往，不得再胡言亂語，冒犯于她。這幾天你們所見情景，全是我佯裝出來誤導(dǎo)你們的?！?/p>

“當(dāng)然，你們大可以選擇不相信，不信自己眼見為虛，我只是必須先鄭重指出這一點?！泵鎸χ腺F族不作遮掩的譏嘲神色，博士也冷然嗤笑了一下，“愿意的話，就當(dāng)作我上一句全是扯謊狡辯好了，因為無論它是真是假，都不影響接下來的事情?！?/p>

“第二個誤區(qū)，也正是你們最致命的錯誤。萬安大人，還記得您自己方才說過什么嗎，越是專業(yè)人士，越會聽命行事。呵呵，我向你們保證，相比那一位殺手，眼前這位的職業(yè)素養(yǎng)，更是這里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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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博士望向宛如雕像般站在自己左前方的獵人，奇妙的是，在轉(zhuǎn)過頭的一瞬間內(nèi)，他原本狠戾陰鷙的神色又相當(dāng)自然地融作了一片平靜的溫和。

“斯卡蒂，看著我。”

阿戈爾少女側(cè)過身子，與他無言地對視。

“有人質(zhì)疑你的能力，誤以為他們可以靠情感沖動操控你。”博士淡然一哂，“所以現(xiàn)在，我要展示一下，何謂我手中最強大的工具?！?/p>

斯卡蒂短暫地合了一下眼皮，時間只比正常的眨眼略長一點，而當(dāng)它們睜開時，底下已是不動如山的沉穩(wěn)：

“你盡管吩咐?！?/p>

“很好。嗯，我想想要選擇尺骨還是橈骨……算了無所謂，兩個一起更方便?！?/p>

一邊說著，博士一邊將左手的制服袖子卷到肘部以上，稍頓了一頓，又將腕表也摘下來擺到一邊，然后舉起手臂懸空不動。

“伸兩個手指拈著?！?/p>

對方依言伸出戴著黑色作戰(zhàn)手套的右手，兩指挾在他裸露的前臂中段位置。

“捏斷它?！?/p>

下一秒，獵人便毫不遲疑地像先前對待箭桿那樣，折斷了強度遠遜于碳纖維造物的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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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好、好了松、松手。”博士頰邊肌肉猛地一跳，自己用右手托住左腕，待斯卡蒂放開他后，將胳膊緩緩收回身前。

“順便再展示一下實際效果吧，省得有人以為我們在唱雙簧演戲故弄玄虛。”

克制著不讓自己的表情因劇痛而顯得太猙獰的同時，博士握著已經(jīng)失去骨骼連接支撐的那段手臂慢慢朝它的外側(cè)折去，使之呈現(xiàn)出一個在正常情況下絕無可能做出的反曲角度，這幅驚悚的景象，令在場不止一個人感覺嘴里涌起了一股血腥味。

而比這一幕更讓人膽寒的是，全程凝視著他一舉一動的那位阿戈爾少女，那雙一瞬不瞬的紅眼睛里，找不到半點關(guān)切，或是其他看到愛人正在經(jīng)受苦痛折磨時理當(dāng)出現(xiàn)的任何情緒。此際，她臉上只有正在全神貫注工作的人看著工作對象時會有的那種專心，就像捕獵者在追蹤獵物行跡，或是雕塑家在端詳半成品的時候常有的神態(tài)，甚至，更像是樵夫在專注地盯著自己將要劈開的下一段木柴，木柴是死物，而人們在重復(fù)勞動中看著無趣的死物時，自然不需要帶上任何感情，他們只會關(guān)心自己的動作執(zhí)行得是否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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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意思一下得了，嘶——再拗下去斷骨就該刺穿皮膚了，都要死了還給自己弄個開放性創(chuàng)傷實屬沒必要，呼……”博士吁了口氣，緩慢垂下肩膀，將斷臂姑且擺回常態(tài)，橫擱在他盤起的腿上。

“……苦肉計也不會有用，博士。”萬安鎮(zhèn)靜地盯著端坐榻上的男人，后者剛隨手抹了一把額上已經(jīng)快滴下眉弓的涔涔冷汗。

“不要吵了，沒工夫跟您辯。敢情斷的不是您的手您不知道這能有多疼，我現(xiàn)在就只想趕緊來個痛快結(jié)束這樁破事。”博士丟給對方一個不耐煩的冷眼，然后他近乎全無血色的臉又轉(zhuǎn)向了白發(fā)的少女。

“斯卡蒂，新任務(wù)?！?/p>

“我在聽。”

“任務(wù)開始后，你要做的總共就三件事。第二件，看到對面那個披著黑色滾紅邊外袍的老佩洛嗎，捅穿他的心窩，并且確保他身首異處?！?/p>

“是?！?/p>

她的應(yīng)答音量并不高，但在一片驟然的群情聳動中聽來仍然十分清晰。

“第三件，找到那只見色就敢起意妄圖一親芳澤的廢柴小狗，把他剁成肉醬——”博士同樣毫不理會對面的動靜，語調(diào)沉穩(wěn)地繼續(xù)說道，“算了，干脆再痛快點。來之前你看過地圖，知道萬府在哪，直接上去把他滿門良賤屠個雞犬不留，省得這一老一小過慣了舒坦日子，到了下邊沒人伺候不適應(yīng)?！?/p>

“是。”

“你別以為這樣威脅就——！”萬安厲聲喝道。

“第一件——！”博士提高嗓門蓋過了他的聲音，“你一只手先放我后頸上，對就先這么預(yù)備著——任務(wù)開始后第一件事，捏斷我頸椎，以免我落入敵手，零星受苦?！?/p>

“是。”

斯卡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厣熘沂?，擱在他脖領(lǐng)后方，虎口隔著衣領(lǐng)環(huán)住它底下那段脆弱的人體，擺好了待命狀態(tài)。美麗的白發(fā)少女，陰鷙的兜帽男人，以這樣一個古怪的姿勢組合靜止著，各自都坦然得不見一絲顫抖，一片風(fēng)平浪靜之下，隱然透出可怖殺機，目睹這番情景，盡管明知那只手并不在自己脖子上，人們?nèi)圆唤娂姼械筋i背上寒毛倒豎。

“就這三件事，只要對面再有任何預(yù)備進攻的舉動，不管是虛張聲勢也好，動真格的也好，沒必要再去鑒別了，累，一律視為真的，立即依次執(zhí)行?！?/p>

“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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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潔回應(yīng)過后，深海獵人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將她那份專注投向了面前的每一個炎國人，于是現(xiàn)在，他們正式體會到了那種身為獵物而被追蹤觀察的感受。眼前的這名獵手審視著屋里每個活物的目光并不凌厲，甚至遠遠不及先前她因為博士被射了一箭而展現(xiàn)出來的那幾分慍怒，但是像這樣仿佛在掃視找尋一排書架中有哪本書擺放位置不正確的眼神，比鋒芒畢露的瞪視還要嚇人。

“你真的舍得——”

話說到一半的曲無咎張口結(jié)舌地停住了，實際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剛剛曾有一瞬打從心底陡然冒出了如被深淵凝視的巨大恐懼，但潛意識里的生物本能還是掐斷了他的聲音。倏然轉(zhuǎn)過來的紅眸平和地打量著他，像是要確認(rèn)這個目標(biāo)對象方才只是在說話，而非做出任何能觸發(fā)自己任務(wù)的攻擊行為。

“我執(zhí)行博士的一切命令?！?/p>

她的回應(yīng)語調(diào)平板，音量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不帶任何情緒，聽起來就像一部舊式機器的應(yīng)答語音。

“——全無心肝的阿戈爾女人！”另一個嗓門粗聲大氣地吼道，并且沒有因為那雙眼睛轉(zhuǎn)向自己就停止叫罵，“不，阿戈爾怪物！大地上哪有你這樣的東西？你就跟報告里寫的一樣，是個比天災(zāi)還恐怖的阿戈爾怪物！沒有感情的可怕玩意！你根本不是阿戈爾人，你果然是暗無天日的海底才養(yǎng)得出來的無情海怪！”

深海獵人神色木然地注視著橫眉怒目的丁白，與兩人第一次會面時的那番對峙不同，此刻其中一方依舊虎目圓睜，斗志昂揚，但任何雷霆萬鈞的高漲氣焰，都仿佛在對方身前兩米處就撞上了某堵無形的墻，或者說被看不見的黑洞所吞噬，這比在兩股氣勢的對撞中僵持不下乃至敗下陣來還要讓人氣餒。

“我執(zhí)行博士的一切命令?！?/p>

斯卡蒂再次重復(fù)道，瞧向他的紅瞳里沒有輕蔑，更沒有被辱罵后的憤怒，只有無盡的平靜，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傳聞記載中的大靜謐，那片恐怖得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死寂。短暫直視了他一會兒后，她的注意力又繼續(xù)在各人之間緩慢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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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盡管阿戈爾少女可以對此充耳不聞，她身畔的另一個人就沒那么好打發(fā)了。

“怎么，想換個方式幫你的主人干擾對方，還是說，打不過就罵個痛快是你們炎國的什么流行文化？但是丁白先生，沒想到你可以對一位女士也這么失禮。”博士斜過冷眼瞧著他。

“呸！她就是個——”

“——斯卡蒂！我更新一下任務(wù)指示?！辈┦繉跛_斯的聲音也蓋了過去。

“我在聽?！?/p>

“宰了萬安之后，這里其他人是死是活無關(guān)緊要，但那個莽夫務(wù)必要留他一命。”男人的說話音量雖高，語氣卻平淡得像是正在給自己訂外賣，“我的在天之靈要看到他抱起主上滾過地面的腦袋失聲痛哭的樣子?！?/p>

“是?！?/p>

“你這——”

“另外，死前還不得片刻安寧實在叫人好生厭煩，我是真的累了，對面若再動一下，再吭一聲，都視為發(fā)動攻擊的表現(xiàn)，任務(wù)即刻啟動?！?/p>

“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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