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魚·思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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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手機里這個是什么花?
好像是叫做洋姜吧,說起來我當時是想拍一只小蝴蝶來著。
那天晚飯過后,我沿著鐵路散步,走下了鐵橋。
忽地有一陣風吹過,一朵黃花張開手,甩出一只白色的小蝴蝶,然后它便撲棱撲棱地要飛走。我趕緊掏出手機,卻只來得及拍到一把黃燦燦的花朵,它們心不在焉地點著腦袋,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打了個嗝兒,張嘴吐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們站在一條小河畔,這是一條自南邊流下來的小河,它一路悠哉游哉地走過三個村莊,在花麥屯與來自千山南麓的小溪相遇,裹挾著一起、壯壯聲勢來到鎮(zhèn)上。它是要匯入太子河的,它的理想就是要和它的兄弟們聚在一起,一同去灌溉遼中平原上的黑土地,它可是一條志向遠大的小河。
而鎮(zhèn)上的人們主要從事采礦業(yè)和鐵路運輸業(yè),這里沒有人從事農(nóng)業(yè)活動,大家都是無產(chǎn)階級工人。這里的人們以城里人自居,早三輩兒就領(lǐng)到了非農(nóng)戶口。
可他們進一步卻只能從事重體力勞動,退一步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一畝一分的耕地。人們苦苦掙扎在城市和農(nóng)村的夾縫之間,在廠房、礦山、火車上進行四班倒的辛苦勞作,每一天都像魚一樣,忘掉之前的血淚與乏味,日復一日、一代一代地消磨掉相似的生命。
所以這里的人和小河互相都看不上眼,人們嫌棄它發(fā)散出的土腥味,連帶著討厭它不知疲倦的活力,小河也瞧不起人們的保守茍且,一路溜過小鎮(zhèn),像小汽車一樣“噸噸噸”地排出一股難聞的尾氣。憤怒的人們很是關(guān)停了幾家沿河的工廠和養(yǎng)殖場,小河跑得更歡快了,但味道依然刺鼻。
兒時的夏日傍晚,我常常約小伙伴們?nèi)蛳伦バ◆~、小蝌蚪,我印象中那時候的河水更充沛。它的氣味是否比現(xiàn)在還難聞,我卻記不得了。回想起來,少年時的夏天總比現(xiàn)在要酷熱,少年時的冬天也比現(xiàn)在冷得多。所以要我給個定論的話,我想那時的河水應該比現(xiàn)在更加腥臭。這個結(jié)論算是我對政府治理工作的肯定,也是我對記憶的一種信任。
我還記得在上學路上總會被河水的味道給嗆得一激靈,你在河畔深吸一口氣,保管比最濃稠的咖啡還要提神。
小鎮(zhèn)的孩子和城里孩子相比,智商并沒有什么不同,只要上課認真聽講,我的成績可以比他們都要好。只是城里的孩子表現(xiàn)出來的聰明大方、見多識廣,讓鎮(zhèn)上孩子的自卑膽怯轉(zhuǎn)為更加的畏縮羞澀,還有嫉妒。人越窮心思就越多,敏感固執(zhí),仇恨有錢人,仇恨城市,也仇恨農(nóng)村了。我想我的確遺傳了小鎮(zhèn)的血脈,生活在夾縫之間,憤怒而又無可奈何。窘迫的時候,自卑的小鎮(zhèn)根性便會從心里泛起,我把我的不順都歸罪于小鎮(zhèn),卻又明白地厭惡自己。那個時候我還不懂,知識決定人的素質(zhì),但是錢財可以提高人的見識。
我在鎮(zhèn)上相熟的小孩都陸續(xù)搬走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懷念這條小河、像我一樣伴著鄉(xiāng)愁夢到這條小河。據(jù)說人在夢中是沒有嗅覺的,很遺憾他們再也聞不到小河的氣味了。
根的氣味。
每當我想起小河,我就要更努力地掙扎下去,因為我深知,只有動起來的魚才會擺脫掉水中的土腥味。
四處碰壁的我站在枯萎的河畔,透過手機,我仿佛看到小河像老廠區(qū)一樣靜寂地死去,小鯉魚成堆的曝露在河床上,嘴巴不斷開合卻說不出話,只能散發(fā)出一陣陣的刺激性氣味。
我不愿再回到這條河中,在水里,我們整日吐著泡泡,你吐出來我吃下去,我吐出來你吃下去。于是這股土腥味就沒完沒了的糾纏著我們,直到我們死去腐爛,化作那河床上的一抔黑泥,繼續(xù)散發(fā)出一股惡臭。
所以我將這張照片留在了手機里,它可以讓我的夢更清晰一些。
夢里有一抹色彩,有一陣晚風,有一點鄉(xiāng)愁,有一條小鯉魚。夢里的苦難不是我給自己幻想出來的枷鎖,就像那股夢里聞不到的氣味,它真實的存在。
我要等風云來的時候游到雨水中,載著花草一路奔襲,爬上河堤,越過樹籬,開出一大簇的黃花,像照片中那樣燦爛的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