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璧耀

? ? ? ?傳承舊成語“抱薪救火”之“抱”，究竟是“抱”還是“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有了爭議，至今似未有定論。本文擬略作梳理以探究此“抱”字當(dāng)作何解為好。

? ? ? ?從辭書角度說，最早收錄這條成語的是1936年版《辭?！?，以《史記·魏世家》“且夫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為其語源?！掇o源》接著溯源《戰(zhàn)國策·魏策三》之“抱薪而救火”。后來《漢語成語考釋詞典》又繼續(xù)溯源為《文子·精誠》的“不治其本而救之于末，無以異于鑿渠而止水，抱薪而救火”。文子相傳為“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因此從源頭上說，應(yīng)該是最早的（有學(xué)者誤以為源自《韓非子》之“負(fù)薪而救火”）。

? ? ? ?爭議之緣起，就近期言，是郭在貽先生在其《訓(xùn)詁學(xué)》（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第五章《訓(xùn)詁的方法四》中所說的“成語‘抱薪救火’，原義乃拋薪救火也”。差不多同時又有署名“銳聲”的《說“抱薪救火”》（《中國語文通訊》1986年第3期），也認(rèn)為“抱”當(dāng)作“拋”解，說“抱著柴”與“滅火”不沾邊，談不上“薪不盡”“火不滅”，說“抱”在古代就是作“棄擲”和“拋棄”講的。與郭氏所說同。

? ? ? ?次年，《中國語文天地》第5期又發(fā)表了楊琳的《〈說“抱薪救火”〉商榷》，認(rèn)為“抱”在古代有“拋擲”義并不等于只有“拋擲”義，說“抱持”從來就是“抱”的常用義，舉例《韓非子·有度》的“負(fù)薪而救火”，以為與“抱薪救火”意思一樣，所以“抱薪”只能解作“抱著柴薪”。

? ? ? ?此后便多有學(xué)者撰文各抒己見。影響到辭書，就開始有釋“抱”為“拋”者。如商務(wù)印書館《新華詞典》（2001年修訂版）之“用拋擲木柴擊火的辦法滅火”，明確說“抱”就是“拋擲的意思”；世界圖書出版公司《新課標(biāo)中學(xué)生實用成語詞典》（2004年版，黃金貴主編）也釋為“指拋入柴草去滅火”，說“抱：原音‘拋’”。但多數(shù)依然維持舊說。印象中1959年商務(wù)版《漢語成語小詞典》是1949年后最早出版的成語詞典，其字面義就是“像抱著柴草去救火”。此后也有避開字面義只釋喻義的，如《現(xiàn)漢》的“比喻因為方法不對，雖然有心消滅禍患，結(jié)果反而使禍患擴(kuò)大”。

? ? ? ?認(rèn)為“抱”當(dāng)作“拋”解者，如果溯源，卻是聞一多先生最早提出的，他在《詩經(jīng)新義·抱》中說“抱當(dāng)讀為拋”，說“《箋》沿舊說讀抱如字，非是”。但其時并無異議，卻在幾十年后的今天，舊話重提引發(fā)了學(xué)界爭議。

? ? ? ?《說文》沒有“抱”字，《玉篇》說是“《說文》同上”，即同上一字“捊（póu）”。許慎釋“捊”為：“引取也。從手，孚聲。捊或從包。步侯切?！眲t“抱”原是“捊”的異體。《玉篇》注“今薄保切”，說明“抱”最初不讀bào。南唐徐鉉也說“今作薄報切，以為懷抱字，非是”。所以“抱”作“懷抱”義應(yīng)是后起的。

? ? ? ?《漢語大字典》“抱（二）”注為“pāo《集韻》披交切，平肴滂”，釋義為“同‘拋’。拋棄；拋擲?！都崱へ稠崱罚骸畳?，棄也。或作抱?！庇忠搴轭U煊《讀書叢錄》（卷五）“《史記·三代世表》‘抱之山中’集解：‘抱，音普矛反?！Ъ磼佔帧保宰C明“抱”同“拋”。此外還有兩條引例：《漢書·李廣傳》“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抱兒鞭馬南馳數(shù)十里”與《敦煌變文集》之《搜神記·張嵩》“忽有一道風(fēng)云而來到嵩邊，抱嵩置墓東八十步”。進(jìn)一步證明“抱”應(yīng)解作“拋”。

? ? ? ?先秦諸子書多有與此相類的用例，如：

? ? ? ?不治其本而務(wù)其末，譬如拯溺錘之以石，救火投之以薪。（《鄧析子·無厚》）

? ? ? ?故物歸類：抱薪趨火，燥者先燃；平地注水，濕者先濡。（《鬼谷子·摩篇第八》）

? ? ? ?“救火投之以薪”就是“抱薪救火”，“抱”即作“投”解?！氨节吇稹保ㄌ岂R總《意林》引作“赴”），著一“趨”或“赴”，則所“趨”或所“赴”者只能是“薪”，所以下句才有“燥者先燃”之說，“抱”就是“投”或“拋”。陳蒲清先生《鬼谷子詳解》今譯為“把柴拋到火中，干燥的柴首先燃燒”（岳麓書社2010年第2版），很好地傳達(dá)了原文的意思。

? ? ? ?有學(xué)者質(zhì)疑說：“那怎么看《韓非子》所說的‘負(fù)薪救火’呢？‘負(fù)’不能解釋為‘拋’啊?！钡柏?fù)”之“薪”也是用以救火的，應(yīng)該沒有疑義啊，那么“負(fù)”就是運(yùn)送薪至火發(fā)現(xiàn)場的另一種不同方式而已。退一步說，即便“抱”作“抱著”解，到了火場，也必定如文子所說是“救火投之以薪”的，并非“抱著”或“背著”去救火。抱著薪還怎么救火？

? ? ? ?舊版《辭海》只釋喻義為“欲除其害反助其勢”，則能“助其勢”者就是“薪”。又引《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不直之于本，而事之于末，譬猶揚(yáng)堁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來旁證其喻義。則“揚(yáng)堁”之為“弭塵”與“抱薪”之為“救火”，以“抱”對“揚(yáng)”，恐怕也是認(rèn)同聞先生所說的“抱當(dāng)讀為拋”的。所以，釋“抱”為“抱著”有以今釋古之嫌，且與《史記》引文之“以地事秦”語意不合。王利器先生《文子疏義》釋“鑿渠而止水，抱薪而救火”為“決渠水溢，益薪火熾，莫能救也”，也是一樣的意思?！耙嫘健睙o疑就是“抱薪”即“拋薪”的結(jié)果，所以火才會“熾”。因此，以“抱”作“拋”解，似乎才是符合其字面義的。

? ? ?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2年第2期《詞語春秋》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