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誰見幽人獨往來-Chapter 20
彩蝶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表情像是在沉思,可游移的眼神又像是在放空自己。房間里沒有開燈,安靜得像是沒有一個活物,直到這片寂靜被突然的開門聲打破。
“彩蝶!外面出大事了!”婷婷氣喘吁吁地沖進來,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就在牢房那邊……海燕……海燕被……”
“海燕?”彩蝶的表情逐漸由迷茫轉為驚訝又變得不敢置信,她猛地跳起來從婷婷身邊沖了出去,婷婷則緊跟在她后面。彩蝶一口氣沖到囚室大樓的大門口,然后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差點站不住而摔倒在地上。
有一個獄警拖著海燕的身體在長長的走廊中穿行。他打著手電筒,因此即使在夜晚一片漆黑的牢房中,彩蝶也能清晰地看到海燕的臉,看到她還微微睜著卻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到她被血液浸透了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服,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那縱橫交錯的可怖傷口……彩蝶同樣能看到在獄警經(jīng)過的那些牢房當中關押的囚犯的表情,有的目眥欲裂,有的潸然淚下,還有的陷入了完全的絕望……但他們無一例外都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他們都明白這場游行就是對他們的警告,過去那段時間愈發(fā)激烈的反抗在今天之后必須消弭于無形,否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能就會成為下一個海燕。
彩蝶感到自己的肺部被無形的力量擠壓,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她猛地干咳了兩下才緩過來,全身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般癱軟。身后的婷婷連忙扶住她。
她虛弱得聲音都在發(fā)顫:“婷婷,我該怎么辦?我們以后該怎么辦?”
而婷婷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她以示安撫。在無盡的夜色中,她們在寒冷的囚室門口緊緊相擁。
?
海燕感覺到冷。
不是單純的冷,是深入骨髓、仿佛連知覺都被凍結的冷。身體的溫度似乎已經(jīng)低到不能再低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被凍得發(fā)抖,不受控制的身體卻連顫抖都做不到。她在幻覺中掙動身體想要脫離這刺骨的寒冷,然而不論她往哪個方向掙扎,那寒冷都如附骨之蛆般緊緊依附在她周身,無法逃脫。
一開始她無法思考,全憑本能做著自己感知中的動作。接著她感覺自己的頭腦似乎漸漸清醒了一些。她想,這是哪里?還是那個令人膽寒的倉庫嗎?他們是不是還把自己扔在冰冷的地板上,進行著他們慘無人道的虐囚游戲?那也沒什么,反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
……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
怎么會呢?
思維慢慢變得更加活絡起來。然后她才意識到不對勁。周身的寒冷在逐漸褪去,隨之出現(xiàn)的是密密麻麻簇擁上來的麻癢的感覺,伴隨著輕微的、逐漸擴大的疼痛。她打了個哆嗦,身體條件反射地抽動了一下,引發(fā)一連串更劇烈的疼痛從全身傳來。她感覺自己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像斷了一樣。不,也許是真的斷了——但她依舊不屈不撓地使自己擺脫迷霧般的沉重感。終于在又一次的掙扎之后,仿佛掙脫了什么不存在的枷鎖一般,沉重的眼皮得以睜開——
不。不。這里不是倉庫。這里是……
她大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找了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找不到。慢慢的記憶復蘇了更多,她迷迷糊糊地發(fā)了會兒呆,之前雜亂無章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重疊疊,逐漸變得清晰。她又盡力回憶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現(xiàn)在,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她在心里苦笑一聲。果然如彩蝶所說,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之后,絕對不會再想經(jīng)歷第二次。那種刻入骨髓的寒冷是地球上任何一處冰天雪地都無法比擬的。它所帶來的不僅是嚴寒——更是死亡的孤獨和沉寂。絕望。什么都感受不到,一切皆化為虛無。
等一下,距離她死去過了多久了?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天鷹沒事嗎?
意識到自己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逝之后,她少有地驚慌掙扎起來,沉重的身體卻絲毫不聽使喚。該死,看來雖然意識先一步蘇醒了,身體卻還處在重傷未愈的階段……她強忍著身體各處傳來的撕裂般的劇痛,努力移動著自己的四肢,各處關節(ji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你醒了。”有朦朦朧朧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海燕勉強睜大自己的眼睛去辨認聲音的來源。
禁閉室那一根根豎立的鐵欄桿外,出現(xiàn)了一張模糊的臉,被漆黑的鐵欄桿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在背光之下對方的五官顯得不是很清楚,但那一頭金發(fā)還是格外突出。海燕仰躺在地上,從這個角度看人絕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她眨動了兩下眼睛,終于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是你?!?/p>
她還記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冤枉的那次,就是這個獄警第一個蹲下身來直視她的眼睛。還有剛才——或者也許已經(jīng)過去相當?shù)囊欢螘r間——自己被所有人圍住拳打腳踢的時候,只有他既沒有上前卻也沒有離開,相當冷漠地靠在一旁的墻上,那眼神仿佛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叫我塔蘭?!彼m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她,“為什么要反抗?”
塔蘭。海燕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清松曾經(jīng)偶然間提起過幾次,說他沒有其他獄警那么脾氣暴躁,甚至偶爾還會給他們開后門……原來就是他。不甘于自己只能被以編號稱呼,自作主張給自己起了名字的怪胎。聽說這一行為是最近一年才開始的,起先所有人都懷疑他是不是因為溫帶氣旋少有的轉世兩次導致行為異常。
“你說的……嘶……是哪些?”她一開口就被抽痛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得不暫停了一下緩解疼痛。
“所有的。”塔蘭說,“你從進監(jiān)獄以來的一切行為,我都不能理解。據(jù)我觀察,你這么做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那么你為什么還在持續(xù)這樣的行為?”
海燕喘息了幾聲,以期緩解全身各處的不適:“我……說過,如果放任他們在那里受苦,我心里會不舒服……的?!?/p>
“我想你的同伴和你也有同樣的感受。當其中一個人被虐待的時候,所有看到的人心里肯定都不舒服——別跟我說什么你沒資格說這種話之類的,我無所謂?!彼m淡淡地說,“他們也會反抗,但是一般這種反抗在一段時間之后就會消失。只有你還在堅持,而且看起來打算一直堅持。為什么?”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攔住那些踢打他們的手腳……比較重要。”
“這么說來你把自己當成圣人。”
“我并沒有……把自己當成圣人?!焙Q嗨粏〉卣f,她把脖子往后仰以便正對著塔蘭,“我也不希望被他們當成圣人?!?/p>
塔蘭歪了歪頭盯著她。那表情不像是嘲諷,倒更像單純的疑惑。“你剛才自己說的,幫助別人比自己受折磨更加重要。這難道不是因為你自認為可以拯救他們嗎?沒有這樣的高尚情操做支撐,你要怎么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支撐下來?”
“我?拯救他們?我沒有那么遠大的目標?!焙Q嘈α似饋恚瑴喩眍澏?,疼痛仍然不斷從各處傳來,但她已經(jīng)不想管那些了。有什么力量支撐著她用一條殘破的胳膊支起自己的身體,轉過上半身面對著塔蘭。她仰頭看向塔蘭的臉,“自進監(jiān)獄以來,我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當下想到了什么就會直接去做,你可以認為我只是單純的行動力強,也可以覺得我太過于莽撞,置自身安危于不顧。但絕不要以為我想把自己標榜成道德標兵——沒那么復雜。我可能有深沉的心機,但絕不在于此。你明白嗎,塔蘭?當你被道德感和罪惡感交替折磨的時候,你很輕易地就能判斷出最適合自己的選擇。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我心中有一座燈塔,指引著我去往該去的方向。”
她抬起眼睛直視塔蘭:“而很顯然,你沒有那種東西?!?/p>
塔蘭沉默著一語不發(fā)。他可能低估了海燕的意志,或者自始至終都對她有一種誤解——從他認識海燕的那天起,或者更早,從他第一次見到海燕的那天起。海燕身上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特質使得她在這座黑暗的監(jiān)獄中閃閃發(fā)光,而在她之前的那個人,很顯然,是沒有的。他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種特質會否造成翻天覆地的改變,抑或是和先前一樣被暴力鎮(zhèn)壓下去從而徹底消失??墒乾F(xiàn)在站在這里,塔蘭覺得自己隱隱開始有些期待改變了。是因為海燕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呢?
他搖了搖頭。未來模糊不清,但是現(xiàn)在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一種可能性。而他現(xiàn)在必須做出決定,是否要勇敢地跳起來,去掀開覆蓋在那種可能性上的面紗。
“也許吧?!?/p>
他沒再多說什么,離開了這間幽暗陰森的牢房。在他身后,海燕凝視著他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想那莫名的一絲熟悉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