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許多年以后，面對破幾百萬粉后大跳康康舞的嘉然，嘉心糖們會想起，“二次元教父”向嘉然宣戰(zhàn)的那個空洞且悶熱的午后。

“好幾千艦長啊，屬實牛逼。”、“?。∧愀嬖V嘉然！不服碰一碰！看誰整個狠活兒！”……一句句裹挾著“東北狠勁”的話，被視頻里的這個光頭噴向虛空。

“來我這個地兒，頭套必給你拽掉，必打你臉兒！”

一陣風吹向放著狠話的光頭，似乎嚇了他一跳，他條件反射地想要逃走，仿佛聽到那風裹挾著回憶向他襲來。彈幕看不見他微微一縮的身軀，依舊用抽象精神模仿他嗦過的話，然而光頭確實被嚇到了，一個古舊的時代差一點追上了他，然后又悄然離去。

同時，視頻下的評論，像是圍著孔乙己的人群，說說笑笑。人們一邊戴著A-soul粉絲的頭像框，一邊對光頭的言論點頭稱道，埋汰沉迷于VTB的年輕人讓世風日下。

“二次元教父向嘉然宣戰(zhàn)了”，人們紛紛傳誦，然而在樂子人中并沒有掀起屁大個水花。

后來，這位叫“二次元刀醬”的教父級人物又接連錄下自己飛吻嘉然，嚴肅考慮向嘉然求婚的視頻。只要她愿意擼下那頭套，真誠點，40歲左右，那他刀哥就愿對嘉然下跪求婚，并給大家整個狠活助助興。

有人歡聲笑語，有人怒而反擊，還有人一臉懵逼，搞不清這里在干嘛，為何一群人會像加密通話一樣，說的東西狗屁不通又極富默契，言語看似激烈卻沒有惡意，還把這個一臉橫肉的光頭叫做二次元教父。

一切的一切，還得從那部《東百往事》說起，回到那些新舊時代相撞的日子。

在那個現(xiàn)實層面的2016，靈魂意義上的1998年，一部顛覆中國影史的電影上映了：《東百往事》。

它一舉拿下了豆瓣8.8，IMDB 9.5的高分，被選為戛納電影節(jié)的開幕片——這些事通通妹有發(fā)生，但人們都記得，并時不時拿出來細細回味。

實際上，這是一系列由一群東北人拍攝的小短片，起初出現(xiàn)在快手上。后來，這些視頻被人整理，以《東百往事》的名字發(fā)到了B站，并被陸續(xù)搬到微博等平臺。

因為視頻中眾人荒誕的演技、搞笑又跌宕起伏的劇情，這些視頻迅速走火，成為當時的現(xiàn)象級作品。一時間，似乎人人都在討論視頻中的“虎哥大戰(zhàn)殺馬特團長”。

只是這么一件事而已，你問我為什么不能用正經(jīng)點的語言去描繪它，因為它就無法被正經(jīng)的語言描繪；人可以用正經(jīng)語言去描繪海上的日出、風中的鳥啼嗎？風和海是要靠靈魂去感受的，《東百往事》也是如此。

“東百”這詞，多少是個有歧視性的東西，可在這部電影中，它早已在不斷的解構中丟失原本的意義。現(xiàn)在的東百，只剩下虎哥刀哥向著殺馬特咆哮的身影。

《東百往事》開始于一個叫虎哥的男人，他旁邊睡著另一個身穿露肩裝的男人小亮。兩人錄著視頻對一個叫“殺馬特團長”的人放狠話，大意就是管好他的小弟，別再裝逼，不然就治治他。

“憋給我整那說唱又是那另類，shei不會?。　闭f罷，虎哥就來了一段不知是喊麥還是二郎神中毒的活。

隨后，虎哥不斷帶領自己的得力大將刀哥錄視頻挑釁。兩人站在尚未被人銘記的沈陽大道前，說出了經(jīng)典臺詞：

“看到你，頭套必給你拽掉，必打你臉兒！”

“我告你，殺馬特兒，到沈陽了，指定妹你好果汁吃嗷！”

不負眾望，殺馬特團長cos成初音未來，帶著漩渦鳴人和香克斯，狠狠回復了虎哥。雙方你來我往，劍拔弩張，互相威脅。雖然仔細一看，會發(fā)現(xiàn)好像總是虎哥先定下約戰(zhàn)地點，待團長赴約后，又發(fā)現(xiàn)那里壓根沒人。

不料那殺馬特團長的小弟被虎哥用計欺騙，在半夜獨自赴約，并紛紛被虎哥擊破，淪為階下囚。

而團長最后的得力干將黑虎，也在跪求團長讓他只身赴宴救兄弟后，毅然叛變成了虎哥的小弟。這一切都讓得勢的虎哥仰頸朝天，發(fā)出了只能存在于二次元的大笑。

悲憤的團長只得孤注一擲，背水一戰(zhàn)，趙子龍般獨自出征。于是刀哥頭戴墨鏡，嘴叼中華，宛若北野武一樣身穿花襯衫，領著兩個小弟，與團長會師公園。

隨后，只見那小弟大喝一聲，以后空翻登場，并被團長一腳踹飛三米。另一個小弟見狀立刻偷襲，在短暫交鋒后，被揍成了猴子。

兩小弟就這么一個被拽著頭發(fā)，一個被扣著脖子給做成了笑柄。刀哥見大事不妙，趁著自己兄弟被干翻的空檔，墨鏡一摘，一路標準的健身小跑溜之大吉，如此結束了這場忍術大戰(zhàn)，只在身后留下一道倩影，和一個fw刀的罵名。

虎哥想要報仇，他從一方霸主淪為東百小丑，這恥辱壓在肩頭讓他悲如霸王別姬?！氨锶?，他們銀多！”刀哥說著，絕望地伸手想要阻止悲痛欲絕的虎哥，忽視掉對面只有一人的事實，試圖用這螳臂當車的姿態(tài)，撐起古龍風的悲壯氛圍。

可虎哥真被攔住了，他因為自身過于拉胯的實力，以江湖兒女的氣場跑出了一個平地摔。

后來，雙方約在一起交換人質(zhì)，又看著被推出去的人質(zhì)撞在一起被彈回原地。當最后的決戰(zhàn)開啟后，人類在這場對峙中找回了千萬年前先祖的記憶。

再后來呢，再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東百往事》永遠的遺憾：它爛尾了，劇情以虎哥皈依殺馬特幫結束，演技猶如鬧劇。但或許對這部作品來說，爛尾是它唯一的歸宿。

其實，《東百往事》中的演員，曾經(jīng)都是真正的“狠人”。在那個短視頻肆意蔓生的年代，他們就是被淘金熱吸引的拓荒亡命徒，日復一日整著各種“狠活”：用鞭炮炸褲襠、頭開啤酒罐、生吃活雞……鳥為食亡，人也可以為財活如鬣狗。

這些挑戰(zhàn)底線的東西，自然不能存在。于是他們想要轉型，約在一起拍攝了這一系列搞笑風格的短片，嘲諷當時短視頻行業(yè)那一系列“社會向”的視頻，并成功火了。

可同時想要轉型的還有整個短視頻市場，于是虎哥和他的兄弟們作為舊時代的一個標志，最終當然要被封殺。

沒了讓眾人相連的利益，大家原本也不是真正的兄弟，《東百往事》的班子自然就散了。

所有人各奔東西，他們想在這偌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第二個容身之處。然而狠活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了，當?shù)陡缭谥辈ブ性噲D表演咬打火機時，他被封號一個月，還遭罰款700塊。

“整啥活啊，憋整啦，整得我連，連特么打活兒機都妹了！”

與此同時，由于《東百往事》的氣質(zhì)過于獨特過于草包，很快就成了抽象文化般的潮流。人們把知名影評改成《東百往事》版，勢必要把普利策獎拿下，其中似乎還真帶了一份惆悵，以及一份懷念。

而且不知從何時起，《東百往事》被和二次元搞在了一起。

有可能是因為它真正大火是在B站；可能是因為它正好成了當時黑“二次元小鬼”的有力武器；還可能是因為有人說三次元的人搞不出這種離譜的事，所以它肯定是二次元的。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殺馬特團長帶領的那個彩虹戰(zhàn)隊，發(fā)色能cos所有的動漫角色。總之，冥冥之中有各種原因相連，把《東百往事》變成了一部二次元神番，梗如漫天飄花般散落。

失去了原先陣地的刀哥虎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這股潮流。他們紛紛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二次元刀醬”、“二次元教父虎哥”……然后進駐B站、抖音。

可無奈這不是他們理解的文化，于是，曾經(jīng)的狠漢子一個個淪為拉胯人。

百特曼為了賺錢治療自己的耳疾，用頭開榴蓮，嘴咬打火機，宛如黑暗騎士般在烈焰中重生，并被封號。

曾經(jīng)在活兒影界體術圈里誰也不怕的小亮，在屏幕前奮力表演后空翻，配著戀愛循環(huán)吹葫蘆絲。奈何還是因為當眾脫褲成了拉胯人，被永久踢出平臺。

而虎哥被一次次封號后，終于退網(wǎng)了。有傳言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賺夠錢，過上了好日子，每天都能喝好果汁。還有傳言說他因為不服氣《東百往事》在B站走火，卻沒給他帶來收益，所以一氣之下舉報下架了所有視頻，讓經(jīng)典一度消失。

曾在沈陽大道上奮戰(zhàn)的銀兒們，只剩下了淪為二次元刀醬的刀哥。自打被沒收打火機，刀醬就謹慎行事，時不時給大家揭露一下狠活時代的秘密。譬如所謂的喝敵敵畏，都是“冰紅茶滴水兒，是假滴”，要么就給大家演示如何先用錘子把磚塊敲脆，再用手劈開。

他成了那段往事最后的幸存者，笨拙地在這個旋渦中生存，抓住一切漂向自己的浮木?，F(xiàn)在刀醬時不時cos成美少女戰(zhàn)士給考生加油、在hololive犯事后對桐生可可宣戰(zhàn)、身穿JK在冰面上跳舞……

沒人質(zhì)疑他“二次元教父”的自稱，如今，和B站格格不入的刀醬，直播的艦長數(shù)已經(jīng)破百。

他也曾說過“嗶哩嗶哩這個平臺，陰陽人多，都是看笑話滴”?？蛇@里就是他最后的陣地，無路可退的處境下，他已經(jīng)不能像當初那樣一路小跑，逃離殺馬特團長的追殺了。

就這樣，刀醬向嘉然宣了戰(zhàn)。

然而經(jīng)典永遠不會消失，會一次次在人們的回憶里撞開波瀾。

虎哥隱退了，他的視頻卻再次浮出水面。如今，你又可以在B站看到那些經(jīng)典場景：虎哥手拿磚塊，狡黠一瞥。

第一次回眸是為了虎哥那即將破碎的尊嚴，還有你被敲開的心扉。

第二次回眸是為了時代的回響。他也曾這樣手持一罐紅牛，拼命往自己頭上敲也敲不破。狠活的時代拉了，被一罐營銷投入幾千萬的飲料撞得東倒西歪。

光陰荏苒，影像數(shù)據(jù)從橫向變成縱向，虎哥的身影就被困在那方寸的屏幕中，仿佛相框里的去日。人們似乎嗅到了《東百往事》那別樣的魅力，于是在王家衛(wèi)的全集被4K修復的同年，虎哥的往事也被4K修復，被人和王家衛(wèi)的電影融合。

@請你喝好果汁

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跳著曼波舞，與虎哥的身影重合。這種極富后現(xiàn)代荒誕感的場景，把王家衛(wèi)和張國榮的粉絲氣到吐血。

可它又隱隱透出一股王家衛(wèi)的內(nèi)核：人們在一個注定要逝去的時代里迷失，剩下的只有淡淡的荒誕，以及時間的灰燼。

永遠漂泊的阿飛，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迷茫地在旅途中消亡，猶如那東百文化。那1998年的東百，變得仿佛杜可風鏡頭下60年代的香港，如夢似幻。

你搞不清這文化浪潮中有多少話語出自真情實感，有多少是純粹的鬼扯?？赡茉诨恼Q的現(xiàn)實里，鬼扯也成了一種真實，人們用這荒誕抵抗著襲來的空虛，還有蔓延的迷惘。曾經(jīng)的虎哥，可能也是在用那些短片，抵抗著一片土地的衰敗和孤獨。

東百在東百，但又不止在東百，映照著一個個并不怎么值得被懷念，卻依舊被懷念的時代。

鬼火少年的引擎聲轟然駛向地平線外的路燈，九連真人的樂聲響徹在黎明前的街頭；萬能青年高歌，大廈坍塌，倒下的又何止是一個石家莊人……一種文化的碰撞化作碎片散落，遮蔽了角落里的眾生；殺馬特的發(fā)型下，是塞林格在麥田里的守望。

有人說，東百就是我們的西部，虎哥他們是亡命的牛仔，短視頻的流量便是那誘罪的黃金。刀醬確實在自己的視頻中用著莫尼康內(nèi)“往事三部曲”的配樂，他們終究也像是《美國往事》中那以背叛、分道揚鑣收場的匪幫兄弟們，只剩下羅伯特·德尼羅透過墻洞，獨自看向回憶。

但西部終歸要消逝，《西部往事》的結尾，鐵路載著另一個時代開進了荒野?；ヂ?lián)網(wǎng)也如火車般闖進東百，帶來手持加特林的博人和嘉然，帶走虎子跳躍的身影，他向著無人關心的沈陽大道振臂高呼：

“老哥們，全體目光向我看齊，我宣布個事兒！我是個傻逼！”

這樣的作品，還會再次被想起嗎？

也許有一天會吧。

也許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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