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時間匆匆而逝，秋天的氣息正在悄然改變著忘憂鎮(zhèn)。一覺醒來，太陽似乎沒有昨日毒辣了，風兒似乎吹得更輕盈了，呼吸也不會感覺像是被水汽堵住喉嚨了。不過因為天氣依然很熱，所以人們并不打算換上長袖。這樣的溫暖的日子，大概還有一個月光景。到了冬天，樹葉不會枯萎，但是輕薄的雪會悄悄將城鎮(zhèn)的每個角落覆蓋。那個時候撐起油紙傘，無論走在街頭還是小橋邊，都別有一番風韻。

同時，秋天也是孩子們上學的時候。每年的秋天，新學生，老學生，應屆畢業(yè)生，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無論年齡，無論見識，一齊來到或是憧憬或是久違的學校。在這里，他們將度過幾個月的新學期。等到結束課業(yè)的時候，新年的煙火也已經臨近。

不過，本應該去上學的，欣靈卻仍然留在茶館工作。而山松、郗梓和小曦他們，都已經回到各自的學校去。有時候陌漓會湊巧撞見放學的小曦和郗梓，小曦總是牽著郗梓的手，看上去就像是姐姐接妹妹回家。而山松，那個大個子在第一周的周末回來了，還告訴陌漓一到假期他就會回來看看。半個月后，陌漓總覺得自己的身份和他這個年齡應該做的事格格不入。雖然他很煩惱，但是顧客也隨之多了起來，茶館漸漸又熱鬧起來了。而相對地，陌漓能夠在茶館大廳里獨自思考的時間和次數也越來越少。

“你是不是在煩惱自己的身份？”一天關店后，爺爺來到他身邊問，“明明是個還未經社會錘煉的學生，不去學習，卻在這里做著打工的事情？”陌漓點點頭，爺爺說的正是他想的。

“你會有這樣的煩惱也很正常，”爺爺捋著胡子說，“肯定是因為欣靈吧？除了山松，她便是和你年齡最相近的人，但是她卻沒有去上學。你糾結的就是這點，對不對？”

“是的，”陌漓坦白，“總感覺……我像是在一直被名為學生的身份束縛著一樣。”

“你的想法沒有錯，”爺爺安慰他，“但是，在學校里你是學生，在學校外，你的身份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店員也好，演員歌手也好，甚至是最普通的工人，隨便什么身份都可以。只要你認同它，大家認同它，在校外你是什么身份都沒關系?！睜敔數脑捄苡袉⑹疽饬x，他現在感覺心情好些了?！安贿^，為什么欣靈姐不去上學呢？是和我一樣沒有地方上學嗎？”如果是在這里讀書的話，他大概會插班到某所高中的高二年級吧？畢竟，開學他就是高二學生了。而現在的家那邊，高中恐怕都已經舉辦完第一次月考了吧？

逃離那個由書本和威壓構成的籠子，那就是他來到這里前最大的心愿。普通且極為平庸的成績，有些糟糕的孤僻性格，以及平平的出身，讓他在那個經常能見到些父母有頭有臉的學生的班級里毫無地位可言。班級里有什么活動的時候，他是會被直接無視的。

大概，唯一說得過去的還是和老師之間的關系吧？他很尊敬老師們，也沒有因為什么事情被叫去談話過。甚至在他成績最糟糕的那段時間里，老師也沒有找他的家長約談過。但是，在這無形的壓力下，老師的溫和不過是給他打的一針鎮(zhèn)靜劑。藥效一過，他還是會痛苦萬分。種種因素的交織讓他和同學們的關系很差，而曾經和父母之間很好的關系也急轉直下，也進而演變成現在，他不得不以逃跑出走作為對抗的唯一手段。

“我……還在休學。”不知什么時候起，欣靈已經正在了陌漓和爺爺的身邊。很顯然，剛才的對話她都已經聽到了。不多的幾個字，卻像是晴天霹靂，一時間讓陌漓不知所措。

“不會吧……欣靈姐，”他不肯相信眼前這個女孩剛才所說的話，“你是說……你現在還在休學嗎？”作為答復，欣靈點了點頭。作為既定的事實，她不需要去做過多的解釋。

“很驚訝，對吧？”欣靈的語氣逐漸變得冰冷，“是不是覺得面前這個一直很溫柔的女孩，其實是個不得不在家休學的病秧子？”陌漓第一次見欣靈生氣，還說出這樣難聽的話。

“我……”在這方面毫無閱歷的陌漓一時語塞。

“還是說，你對正在休學的我，有什么想法呢？”陌漓明顯能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惡意，就像是很長時間以來的積怨馬上就要爆發(fā)一樣。這個時候，本可以一錘定音的爺爺卻意外地保持沉默?；蛟S是他覺得這樣的爭吵有必要，也可能是覺得自己不應該插話。

“休學只是表現，”欣靈說，“因為受到刺激而扭曲的心靈才是本質?！彼龥]有說自己為什么休學，轉而帶著不滿和怨念回到自己的房間。陌漓能感覺到，她關門時的力氣也比以往大了不少，門發(fā)出的響聲在深夜里就像是一聲平地驚雷。

“你的話，戳中了她的痛處啊?！睜敔旈L嘆一口氣，“她要想平復心情，恐怕需要不少時間。”

“欣靈姐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嗎？”陌漓追問，他對欣靈的了解其實還很少。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爺爺嘆口氣說，本以為可以隱瞞的事情，終究還是被擺在了桌前，“那天放學，欣靈背著書包滿臉沮喪地回來了，手里還捏著一張蓋好章的休學申請書。那時我每天要經營茶館和回信，很少有時間和欣靈談心。那天晚上一問才知道，她在學校里被冷落、被鄙視，患上了抑郁癥，不得已才回家修養(yǎng)。和正常的一年不同，她直接申請休學三年。本來那個夏天她是要考大學的，然后就……”隱隱約約地，陌漓能聽到欣靈的房間里傳來陣陣呻吟聲，那大概是重新被揭開傷疤的欣靈在哭的聲音。那是夢想破碎的不被關心的無助，被輕視看不起的不甘，以及對學校生活的憎惡。在陌漓看來，即使欣靈不去學校，僅憑她看書的那種認真勁頭，考大學的成績也一定不會差。

但是命運弄人，美好的幻想終究還是敗給了殘酷的現實。若是僅從表面上看，她完全看不出欣靈是有抑郁癥的人，她的笑容很溫和，看的書也都是積極向上的內容，和他想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難道是……過去的一年里爺爺的功勞嗎？

“現在她的心態(tài)已經比之前好了太多，”爺爺說，“和山松他們，和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正在悄悄地改變她。等到休學期滿，她就一定能像普通學生那樣正常生活了。”自己的無心之舉能夠幫到其他人，這是陌漓未曾想過的。尤其受益者就每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那，我又能為她做些什么？我能夠幫助她嗎？”或許寫封信就可以宣泄自己的煩惱也說不定，陌漓這樣想著，爺爺之前叮囑他的話早已被拋到腦后。但是這一次，爺爺直接搖了搖頭。“解鈴還須系鈴人，”爺爺說，“作為外人，我們幫不了她?！蹦袄旌軕嵟矡o計可施。從剛來的時候到現在，那幾個月里他一直在被大家口中的爺爺蒙蔽著。什么都能做到，每一封回信的筆墨間都帶著溫暖，還備受孩子們的喜歡，無可挑剔……世界上哪會有什么完美無缺的人??！只是爺爺的光芒太過耀眼，以至于人們沒能看到他身上的不足。

“已經很晚了，你也去休息吧，”爺爺說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如果你擔心她，可以去陪陪她?！蹦袄煜肱闼瑓s也不想。他還不足以成為能夠讓欣靈依靠的人。他和她現在的關系，充其量只是朋友，或者是姐弟——關系并不十分親密的那種。

幾分鐘后，欣靈的屋子里安靜下來，陌漓才敢悄悄推開一個門縫觀察。他沒見到欣靈的身影，但是床上那鼓鼓的被子和被隨手一卷就丟在地上的白裙子告訴他，欣靈就在這里。他知道，欣靈不會有事的，現在她需要自己靜一靜。萬一他說了些讓她過于激動的話，他一定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萬分——明明不想失去，結果卻適得其反。

回到房間，一向不寫日記的陌漓竟也翻出一個空白的筆記本，想要在上面寫下些什么。他不停地敲著筆頭，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好。來到這里的一個多月時間中發(fā)生了太多事，見過了太多人，也品嘗到了數不清的甜蜜和苦楚。本以為這樣就可以品出自己的心緒，卻發(fā)現越是這樣，就越難以挖掘出自己的本心。人們常常會被周圍的環(huán)境影響，有時會起到積極的作用，有時則正好相反。但是，他總覺得有某種強大的意志力在推動著他下筆，無法抑制，也無法停下?；蛟S只有寫完的那一刻，他才能從中得到解放。

“親愛的日記：這是一篇遲到了許久的日記。從我第一天來到這里起，我似乎就對這里產生了好感。我喜歡這里飄散的茶香，喜歡這里的裝扮，喜歡這里的顧客，當然，也喜歡在這里和我做著同樣事情的人們。爺爺，欣靈，小曦，山松，還有郗梓，明明年齡不同，觀念也不同，但是當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一封封回信，把本應該素不相識的我們連接在一起。有時我會想這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仿佛命中注定一樣，我似乎就應該屬于這里。當我從壓抑的環(huán)境中逃離，不知去向的時候，偶然的停駐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是繼續(xù)逃離還是選擇在此安身，我選擇了后者。誠然，這在家長面前只是小孩子一時的無理取鬧，他們不會去嘗試了解孩子們的心思的，尤其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我并不怨恨他們，但我也真的希望能夠讓自己有所改變。不是在成績上，而是在精神上?！?/p>

“是的，忘憂鎮(zhèn)就是我決定的地方。在這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在修行一樣，每天做著重復的事情磨練耐心，有時會和朋友們一起說笑，有時會因為某個動人的故事而落淚，還有時會遐想自己以后的日子。我會就此在這里駐留一生嗎？還是說也有某個需要我必須離開的時候呢？在這里時間久了，竟然會反過來擔心自己還能停留多久，真是有趣?！?/p>

“明知道現在自己的心緒很亂，寫下的東西也沒有什么邏輯，可我還是想寫下來，還是要寫下來。一個多月過去，感觸多多少少還是有的。必須要說的是，我衷心感謝爺爺愿意收留我。只要有需要，我一定會盡自己的全力幫忙。那么，就這些吧。希望今后的你，也會一直喜歡這里，陌漓?！毕袷怯惺裁捶浅Ｖ匾臇|西被抽空一樣，放下筆的陌漓頓時覺得如釋重負。沒想到只是一篇日記，就要消耗這么多體力去思考文字。和給別人寫信比起來，還是給自己寫難些——正是因為太了解，所以才會覺得這樣的文字表述是完全多余的。

“該休息了，”他放下筆對自己說，“希望明天，欣靈姐能重新振作起來。”因為太累，剛才寫信的時候，他的眼皮一直在跳。沒有回到床上，他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

“陌漓，陌漓！醒醒，有你的信?！钡诙煲辉?，欣靈呼喚他起床的聲音便開始在陌漓耳邊回響。少年不情愿地從桌子上爬起來，一邊伸著腰，一邊揉著昨天彎過頭的酸痛的脖子。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欣靈能再陪他一會兒，不過欣靈只是把信塞給他，便丟下他去了外面準備幫忙開店。揉揉惺忪的眼睛，陌漓將視線集中在面前的信封上上，忽然發(fā)現寄信人的署名竟是他的父母。少年立刻撕開信封，取出信紙讀道：“親愛的孩子，經過多方打聽，我們終于得知了你的下落。你可知道，我們這一個月來，每天心里有多焦急嗎？不過啊，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我知道，若是強行把你帶回去，過不了多久你還是會跑回去的。所以，我們希望能夠聽聽你自己的想法，以及你對自己今后的打算?；貋戆桑屛覀兒煤谜勔徽?，媽媽?！?/p>

“原來是……想讓我回去嗎？”陌漓的思緒開始越發(fā)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