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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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底小學畢業(yè)。每天都會有一個跛腿的男人挑著兩個木桶，艱難地走在集鎮(zhèn)上。他的桶里裝著豆腐，一刀豆腐，只要八毛錢。他就這么一瘸一拐地到處走和吆喝，有人招手，他便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去賣，泡著豆腐的水因此常濺在地面，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太陽下，像勞動者的汗一樣，一滴下來就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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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媽要了兩刀豆腐。大媽說：“就一塊五吧！”

老漢瞥了瞥嘴，堆上笑臉說：“真不是不講情面啊大姐，真的家里困難，一毛也不能讓了?！?/p>

大媽看了看他的瘸腿，只好把兜里的一毛錢再摳出來。 “唉！老漢啊，怎么不見你閨女?。克皇且恢碧乜偢阗u豆腐嗎？”那孩子幫忙賣豆腐的時候，總是很通人情，有時便宜一毛兩毛的，很會做生意。

老漢把扁擔重新壓上肩膀，頓了頓說：“那個小祖宗啊，今年畢業(yè)咧……讓她好好玩玩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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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閨女聰明懂事成績又好，肯定能上縣里那個一中！上了就不愁啦！以后就是順順當當，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學，好工作，你可得指望她嘍！”

老漢的汗滴了下來，撇著嘴說：“是啊……現(xiàn)在還得靠老子，以后就好啦?！?/p>

“哎呦……你瘸著，還一個人把她拉扯大，真不容易啊?！?/p>

“是啊，累啊，但值得的，以后日子越來越好的。只要她進了一中，就好。不提了，走了?！崩蠞h走了，水桶搖搖晃晃，老漢也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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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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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吆喝著賣豆腐，看著豆腐一塊塊被賣掉，心里卻實在是開心不起來——那孩子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三天了，一口飯也沒吃，只曉得哭。她哭得已經(jīng)眼睛腫成核桃，睜開時的眼睛像是臉上裂開兩個傷口，嚷嚷說：“爹，俺不上了，俺不上了，俺就上鎮(zhèn)上的中學，俺不去縣里。恁不答應，俺就不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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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急得捶門，聽到女兒哭，他哭得比女兒還大聲。他拼命勸女兒，一定要去縣里上學，知識改變命運，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就是八千塊的轉(zhuǎn)校費嘛！包在恁爹身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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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改變命運，可是也要俺爹的命?。　迸⒓饨兄?。老漢沒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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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八千是多少刀豆腐?。恳蝗f刀豆腐！一萬刀豆腐……初中9月1號開學，只有兩個月時間了，還好七八月都是大月份，多兩天。老漢心里安慰地想，上天多給他兩天，希望就多兩分，他實在是恨不得給老天磕頭。他算過了，一天起碼要賣160刀豆腐。以往一天最多只能賣50刀，現(xiàn)在是三倍，怎么賣？不行就提價格？那也是不可能的，鎮(zhèn)上都是1塊錢一刀豆腐，自己八毛錢，才能薄利多銷啊。家里只有三麻袋豆子，也不夠做那么多豆腐，要買豆子就又要花錢了，成本又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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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除了“怎么辦”，還是“怎么辦”，老漢挑著豆腐桶，搖搖晃晃，鼻血突然就流了出來，他兩眼一翻，撲通一聲，趴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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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鄰居逐漸湊過來，吵吵嚷嚷，急成一團，好不容易給送去了診所。赤腳醫(yī)生扶扶老花鏡，看完，只說是餓的。街坊們面面相覷，瞪大眼睛，沒人敢吭聲。醫(yī)生給他吊了一瓶葡萄糖，他很快醒了。赤腳醫(yī)生又從屋子里拿了碗剩飯泡了點開水，筷子夾了一點韭菜炒雞蛋給他當菜。他呼呼啦啦，吃了個干凈，好像眼睛也活過來了，也有眼淚可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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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著，跟赤腳醫(yī)生說：“老先生……老先生，各位街坊鄰居老鄉(xiāng)……真的謝謝?！彼麖拇采吓榔饋?，在床板上給大家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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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終于開始說自己的故事，還有那個懂事的孩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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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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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聽起來像個洋名兒吧，其實是土生土長的土閨女兒。她出生那年，她娘就死了，都怪是家里窮，那年冬天太冷，生完孩子也沒什么紅糖水和雞蛋馓子吃，天天就喝野菜粥，連個暖和被子也沒有。她娘總說不冷，不冷，叫俺干活的時候穿暖點，不用給她留，她有兩層被子，兩件棉襖都蓋在身上，她說她不冷。我知道，被子那么薄，哪可能啊！剛生完孩子，哪可能??？有一天她說想吃烤山芋，家里沒有，俺就出去找，回到家，她娘就這么沒了，就剩孩子沒奶吃，在哭，這孩子打小就懂事，看見俺哭了，她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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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去找人家，求人家的母羊給喂奶，天天把她往母羊的肚子下面湊，好不容易到斷奶的時候。要不說俺這命又爛又硬呢！有天背著孩子去干活，山上一個大石頭滾下來，把俺腳壓斷了，家里沒錢，不能治，只能從衣服邊扯點爛布包起來，天天拄著棍子蹦，后來長好了么，腳就拐了，用不上勁了。要么所幸，把俺倆砸死吧，這沒砸死，日子就還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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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她娘，俺也瘸了，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死得早，也沒有親戚愿意幫持，日子就難過。俺找不到活干，只能在家磨豆腐，拿去賣。就這么帶借著村上人的錢買豆子，賣豆腐，把孩子供到小學畢業(yè)了。太難了，現(xiàn)在世道變了，前年還是不要擇校費的，今年怎么好端端要擇校費？好像說是要劃分學區(qū)房了，只能在家附近上學了。那考得好還有什么意思噻，恁說。要想去縣里上初中，就得請人辦事，花這個擇校費，要八千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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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哎！老天唉……八千塊，一萬斤的豆腐啊，得賣到什么時候去？有那個命去賣，還沒那么多豆子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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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么，太懂事，知道心疼人，不肯去縣里上學……把自己鎖房里，三天了，不吃飯。她不吃，俺也沒心思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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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各位街坊鄰居，你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借俺點錢？能不能多買俺幾塊豆腐？孩子要上學啊，不學，就當一輩子窮人……俺不想她跟我一樣賣豆腐沒有飽飯吃，也不想她跟她娘一樣，生孩子的時候都沒有一床暖和被子啊……幫幫俺吧，求求了，俺給你們磕頭了，俺給你們當牛做馬，來世也給你們當牛做馬……下下下輩子我還當牛做馬還恩情啊！給你們磕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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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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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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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率先開口：“先回家看看孩子，別把孩子餓昏了。你先答應她，不讓她上了，把她哄出來罷，別的咱們再說，鄉(xiāng)親們會幫你?！俺嗄_醫(yī)生拿眼睛看一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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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鄰居們開始三三兩兩地應和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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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回到家，幾個好事的街坊也跟著他去勸。漢娜終于出房間了，她畢竟還年輕，沒有餓昏，只是看起來眼睛腫和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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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老漢把湊齊的八千塊錢擺在漢娜的面前的時候，漢娜的眼睛又開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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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說：“鄉(xiāng)親們都是好人啊。你看看，爹一跟他們說，他們就給俺們送錢來咧！你看看，這么多錢，夠俺閨女去上一中咧！這錢，恁收好咧，可別丟了。現(xiàn)在咱們有這么多錢，可是富人咧！不怕賊來，就怕賊惦記，這回，誰來也不能開門了！哈哈哈哈，咱們閨女上了一中，咱們閨女這么聰明，肯定以后賺大錢咧！到時候，爹享閨女的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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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的眼睛里，竟是久違的喜悅和豁達。他很久不曾摸女兒的頭和臉了，今天不知怎么，使勁地揉了兩下，他仔細地瞧了瞧自己的閨女，又挑上擔子，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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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手里攥著錢，還想追上去幫忙，她說：“俺也去吧！”

他爹說：“不用了，咱閨女這手哇，寶貴得很，將來要抓鋼筆和數(shù)鈔票，糙不得。就在家里看著錢吧?！?/p>

老漢的身影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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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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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來敲家門的是那個赤腳醫(yī)生老先生。老先生說：“閨女，快走，車來了。拿上錢，去縣里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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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不知前因后果，只知道這赤腳醫(yī)生是個遠近聞名的好人，救過爹的命。她問，爹什么時候來。老醫(yī)生只跟她說：“沒事，你先去，他賣完豆腐就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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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去了縣里一戶人家，這家人是一對老夫妻，姓王，看年紀，大約和那個老醫(yī)生差不多大。這對老人，看著文雅，都還帶著眼鏡，也穿著不錯的衣服。她去的那天，就能洗到熱水澡，穿上新衣服，睡到柔軟的席夢思，吹空調(diào)。不僅能吃上白米，還能夠吃完再加一碗，那些菜是她從來沒有吃過的好東西。牛肉？她這輩子也不敢想，可是這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塊和胡蘿卜燉在一起，冒出的香味饞死人，盤子還燙手，絕對是真實的。那漂亮的窗簾，那些雕著花的窗戶，墻上竟然還有畫，什么東西都新晃晃的，碗沒有一個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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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問：“好爺爺、好奶奶……俺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這是不是天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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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相視一眼，又覺得好笑，又面露心疼。爺爺奶奶只跟她解釋說：“你的爸爸拜托我們照顧你，上學需要營養(yǎng)，你得吃點好的，到時候開學長得白白胖胖的，才能學好。爸爸才高興啊。你爸爸賣豆腐很辛苦，等到你開學上學，他就來了，送你上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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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很害怕，總覺得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種好事，她寧愿相信更惡劣的情況。她大叫著：“你們騙俺！騙俺！是不是俺爹不來哩，俺爹不要俺咧？俺要回去找俺爹！要不就是那個醫(yī)生，瞞著俺爹，把俺賣了！俺不要在這！俺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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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爺老奶奶倒也不騙她，兩個人心有靈犀地看了孩子一眼，決定開車帶她回去看看。漢娜第一次坐上小轎車……這東西不用牛拉也能走，嚇得她坐在位置上直打哆嗦，車鳴喇叭的時候，還把她嚇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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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漢娜住的地方，里面空蕩蕩已經(jīng)沒人了。剛剛看過爺爺奶奶家寬敞漂亮的家，她一看見自己家黝黑得連燈也哆嗦著不敢亮的屋子，便抬不起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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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父親，她便在鎮(zhèn)上找那個赤腳醫(yī)生。老先生見到她，一驚，又看了看那兩個老人，嘆了口氣。他說：“你爹被抓了。你可千萬別回這里，可不能讓人看到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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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太聰明，但她又極其敏感，一下子就道出真相：“錢是俺爹偷的？”老先生又是一驚，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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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她抓住爺爺奶奶的褲腿說：“好爺爺，好奶奶，你們對俺好，能不能救救俺爹？俺爹……俺爹是好人，他為了俺上學才去偷錢的！救救俺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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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說：“八千塊，在俺這呢！咱們把錢還回去，鄉(xiāng)親們就原諒俺爹了，俺爹就放出來了?！睗h娜聰明，她自知這一切也不太可能，她只有哭，眼淚一滴滴地砸在王老頭的皮鞋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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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世界，或許實在是太復雜了。漢娜只能看見其中的一個小缺口，她雖見不到全貌，但是她能猜到其中很復雜，她很快擦干眼淚，篤定地說：“俺不哭，告訴俺。告訴俺，為什么抓俺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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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醫(yī)生看著跪在地上的漢娜，實在不忍心說，他背著手，到外面去了，向來不在人面前抽煙的老先生，這會兒在門外抽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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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頭和王老太把漢娜扶起來，跟她說了一些，她深深理解，卻又覺得一輩子都不可能理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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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送人去坐牢，也不是壞事，因為生活有時候比坐牢還難，你爹他是想好了，做好了覺悟，故意挑事把自己送進去的。人人都說坐牢艱辛，可是如果生活比坐牢還要痛苦了，人也會盼著坐牢的。起碼牢里面有三餐，吃飽穿暖，還能勞動賺錢。就像一個沒有門檻的工廠，不論男女老少，不管是不是殘疾，生病也能治。你就知道，你爸爸進去之后，再也不用為一日三餐和錢煩了，人能活下去就行，而且活得比原來好得多，他是好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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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想了想，突然好像明白了，可是她又有很多問題問不出口，她只是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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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頭和王老太，又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爸爸沒事兒。等你高中畢業(yè)，你爸爸就放出來了，那時候你正好可以自己工作賺錢養(yǎng)家了，那時候爸爸回來了，就沒事了。你爸爸不在的這段時間里面，我們當一家人。我和你爺爺，以前有個女兒，后來出了事，死了。留下來個孫女，最終生病也沒活下來……所以就，你就拿我們當你親爺爺奶奶，我們也把你當親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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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漢娜不再問了，她盡管有很多很多疑問。為什么這王老頭和王老太不能替他爹出八千塊，為什么不能幫他找到維生工作呢？為什么這家人那么有錢，卻救不了一個窮人，為什么能救得了她這個小孩，卻不能連她爹一起救呢？到底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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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明白，這一切，可能也是爹的意思?；蛟S，王老頭王老太雖然有錢，但錢也只夠管她，沒有閑錢去再養(yǎng)一個成年男人了。也許，是爹舍不下面子，覺得丟臉，寧愿坐牢也不想再欠人情了。村民們?nèi)硕己苌屏迹墒侨宕伪蝗私桢X，尤其是自家人實在沒本事，扶也扶不起來，爹久而久之就像全村人的累贅一樣，沒有勞動能力，時不時就揭不開鍋來要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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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王家的老頭老太就幫她改名了，叫她王佳鑫了，叫她鑫鑫。漢娜這個名字漸漸沒人叫了，“漢娜，漢娜……”漢娜自己時不時念叨著舊名字，她老覺得，鑫這個字里面太多金了，難寫，不喜歡。別人用新名字叫她，她總愣神。那倒也是，十幾年了都是被喊著漢娜長大的，突然有人拿陌生的名字叫，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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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的人生從此文雅高尚，不缺錢，書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上學有電動車騎，也可以叫爺爺奶奶開車送她去，不過爹就是沒消息。漢娜總問，問就是聽到爹反復因為犯事又被送回監(jiān)獄去了，而且爹也不希望她去看他去。好像他的人生只能和監(jiān)獄捆綁，倒不如說只有在監(jiān)獄里才能活下去，人竟然能慘到這個地步？真是太嘲諷了。漢娜只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快點經(jīng)濟獨立，快點把爹接來跟自己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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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鑫，人人都叫她王佳鑫。只有她自己還叫自己漢娜，她經(jīng)常想到老爹，覺得和老爹在一起，雖然丟臉和窮，可是好親切，可以隨便說說土話，一口一個俺，一口一個恁，也正?！，F(xiàn)在動不動就我，動不動就您，坐要并腿坐，睡要平躺睡，成績要好，言談舉止也要文雅，很累，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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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自在的時候，就是看書的時候，往書房里一關(guān)，一鎖門，她就盤腿朝地板上一坐，拍著大腿，邊看邊笑。書里的人，每個都好可愛，好親切，尤其是那些偏遠地方的窮人，各個都可愛，雖然有時候落后的觀念讓人來氣，有時候懦弱，互相算計，可是還是讓人喜歡。有時候，她看到書里寫，那些窮人因為窮困潦倒而互相埋怨，可是要真難過起來，又一定會有人支棱起來，勸大家支棱起來，難過又沒有用，擼起袖子拼命干，才能創(chuàng)造未來，那股又傻又直白的魯莽勁，她真是愛，她反反復復想到自己和爹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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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現(xiàn)在自己的這種生活，是爹用一輩子坐牢，爹用他往后的未來，他的可能性，換來的吧。因為爹覺得，他年紀大了，未來也不會有任何奇跡可言了，這種毫無奇跡一輩子連累別人的人生，舍棄了能換孩子光明未來，簡直是一個穩(wěn)賺不賠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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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漢娜突然看不下去了，她盡量深呼吸，要把眼淚也憋回去，難過又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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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后來，事情發(fā)生得過于簡單暴力，也那么具有戲劇化。初二下學期，王老頭和王老太因為意外出車禍離世了，漢娜想起去監(jiān)獄探望父親，或許可以告訴父親和自己一起住，可是卻得知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第一年，出獄之后，還是沒辦法自己謀生，就自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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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一些遠親的后輩操辦的后事，錢卻全算在漢娜頭上，也有人商量要不要把漢娜送去福利院，也有人商量是不是把這孩子接去王家親戚輪流帶？也有人謀劃說一個外人，怎么能和親孫女比，一個抱回來的孩子，怎么就能從老兩口手里拿到遺產(ch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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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從那些人說話的語氣里知道，自己徹頭徹尾是個累贅。人生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有親人的時候，一分錢也沒有，現(xiàn)在有錢了，親人全死光了。不僅知識要人的命來換，錢也要人的命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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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那孩子是個喪門星的！你以為我不知？她沒出生就克死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一出生就克死親媽，親戚沒一個敢接近她們家，她爹后來也被她克死。現(xiàn)在來了王家，被收養(yǎng)的，這王家兩口子也被克死。真的，我說的還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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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聽到了，也沒話說，她只看著周圍的所有人，好像在觀察人類物種的多樣性，這一切有沒有因果，她不確定，她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則充滿迷信和玄學的傳說故事，故事里她看誰誰死，摸誰誰死，住在誰家誰家就會家破人亡，她是天煞孤星，是掃把星，是喪門星。而且這事傳得很遠，學校里很多人也知道了，總拿這事來揶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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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沒話說，她總想說點什么，可是找不到人說，漸漸也就沉默了。愛湊熱鬧的人，最終會像猢猻吃完瓜果一樣散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親人，朋友也一個不剩，當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里，還是盤著腿，拍著大腿笑著，故事里面的人，各個都可愛，各個都鮮活。只有書里的這些人物，可歌可泣，可悲可笑，真真地和她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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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的故事比她的人生還要真實有趣，她想到自己的人生，就低垂著眼睛喃喃說：“人生……一坨狗屎……離譜到家了，沒意思。知識改變命運？噗……知識改變命運……好哇，真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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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從初二下學期的某一天，突然不去學校了。老師三天后才發(fā)現(xiàn)，給她打了電話，漢娜說：“我家人都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沒有感情，老師理解成驚天動地的打擊令她沉默寡言，問她還好嗎？她只說自己沒事，只是想問問孤兒怎么才能辦休學或者退學……自己遭遇了巨大的變故，需要時間調(diào)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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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后來就沒有去過學校，她也不覺得需要去學?！恍枰钪凸适戮托?，她源源不斷地買新書，看故事，吃飯睡覺，玩電腦，然后第二天照舊。有時候覺得寂寞，她也會去公園和縣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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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好像她膩了，她去找了很久之前的那個赤腳醫(yī)生，花錢拜托他幫自己在避人耳目的鄉(xiāng)下租個房，赤腳醫(yī)生嘆嘆氣，倒也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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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便搬去鄉(xiāng)下，仍舊是看書、吃飯睡覺、玩電腦，第二天照舊。這樣的死循環(huán)，似乎一輩子也不會被打破了。她打算就這么活到錢花完的那一天，接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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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啦啦啦啦啦~我要畫個花！再加點草哈哈！”

“咚咚咚咚~嘿嘿！俺老孫來也，噗噗噗，嘭！啊啊啊啊！我死了！”

“喂?。?！有人嗎？喂！有人嗎？快來跟我一起玩啊！我——好——無——聊——啊！“

好像有什么小鬼在樓底犯病，一個人自導自演還在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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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噪……漢娜的心里只有聒噪，她少有地產(chǎn)生了一些好奇心，因為她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這樣鮮活的小鬼，這大夏天的到底多不怕中暑？于是她探頭朝外面看了一眼。

“哦！真的有人！”那小鬼頭驚喜大叫，他把手窩在眼睛邊，假裝是望遠鏡，剛好和漢娜的目光對上。他大吼：“喂！姐姐！！你會畫畫嗎？我在畫畫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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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眼睛一瞥，發(fā)現(xiàn)這臭小鬼竟然拿著蠟筆在別人家的墻壁上亂涂。而且那家的男人正提著棍子，氣沖沖地朝他背后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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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漢娜脫口而出，還指了一下他的后面。那小兔崽子一回頭看見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提著棍子，便撒丫子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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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鬼倒也聰明，循著方位爬上四樓，敲響了漢娜的門。

“姐姐！姐姐！快救命，救命……哎呀……哎呀，累死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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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的房門，第一次為陌生人打開了。她把小鬼一下子扯進房間里，迅速關(guān)上門，捂住他的嘴，靜了半晌……直到樓道里男人的叫罵聲沒了。二人才敢喘氣和小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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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家的小鬼??？怎么亂涂亂畫？老師沒教你不能亂涂嗎？不文明?！皾h娜說。

“嘿嘿~！姐姐你家好涼快好大呀！你好漂亮呀。”這臭小子一進別人家，就到處亂看，自己的錯誤完全不提，反而岔開話題逃避，他一下子就繞進書房，然后對著書架大叫哇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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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提溜著他的衣服后領(lǐng)，才阻止他用黢黑的手去摸白白凈凈的故事繪本。

“姐姐，姐姐，你好多書！你好厲害！好漂亮的書，讓我也看看?！靶『⒑孟裼惺共煌甑暮闷嫘模袷且恢黄疵鼟昝撝刖W(wǎng)的小飛蟲，拼命去夠書架，扯得漢娜的手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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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沒禮貌，進別人家，不換鞋，不洗手，就到處亂逛亂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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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不鬧了，低下頭，默默去了洗手間，踮起腳打開水龍頭洗了手。洗完手，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臉也黢黑，便又洗了臉，并且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小夾，把有點濕的劉海夾到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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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覺得眼前的小孩雖然頑皮，但聽得進人話，還算好的，而且，這小鬼太好玩了，觀察他真的很有趣。

“你一個小男孩，怎么還夾花夾子?。俊睗h娜把身體撐在衛(wèi)生間的門框上，發(fā)問。

“??？我是女孩子啊。”小孩用手指著自己，不像在說謊。

“?。磕闶桥⒆?？”

“對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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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漢娜再三打量了一下這小子——曬得黢黑的皮膚，臉上也有被貓抓的傷口，洗到已經(jīng)快散絲的藍貓小T恤，手肘和膝關(guān)節(jié)都還有結(jié)痂，破洞還褪色的短褲，而且身上都沾著西瓜汁或者葡萄汁或者桑葚汁的痕跡……他一抬手，從衣服的腋下就能直接看光，彎腰低頭，他對胸脯也好像完全沒有在意，怎么看，都和羞澀靦腆的女孩子沾不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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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年多大？“漢娜發(fā)出疑問。

“八歲！“小孩伸出手指比作八，隨后閉上一只眼睛，開始瞄準人槍擊，嘴里發(fā)出”噠噠噠噠噠“的機關(guān)掃射聲。

漢娜想著，才八歲，體型看不出區(qū)別，頭發(fā)也比較短，行為舉止看起來也完全像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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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女孩子？“漢娜再三確認，生怕這小鬼在惡作劇。

“真的。我是假小子。 “他隨后叉腰自豪起來了。

“噗……”漢娜感覺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活人逗笑了，這恐怕是大人說他，他還不知道在笑話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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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活，漢娜的眼睛里只有鮮活。這小孩，像是書里才會有的角色，一出場就抓住人的心，充滿著叛逆和可愛，吵吵嚷嚷，卻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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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窗外傳來喊聲。小孩耳朵一豎，匆匆忙忙要回家去了。

小孩一邊開門往樓下走，一邊回頭說：“我媽媽在叫我吃飯了，姐姐，我吃完飯再來找你玩。姐姐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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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朝他揮揮手，目送他離開了。但她還在疑惑，真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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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小孩果然又來了。他還特意洗了澡，穿了件干凈衣服才來，身上有花露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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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問題，總是直截了當：“姐姐，你沒有爸爸媽媽嗎？你們家只有一雙拖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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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于是，漢娜突然很想說話，她突然有了可以說的人，她便說了那個八千塊錢豆腐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講得太復雜，八歲的小孩是不是能聽得懂，總之這小孩聽得很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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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這些，你這么小小，能明白嗎？”

“我以后……每天都會叫我媽媽買瘸子叔叔的豆腐，我會很認真吃豆腐……吃八千塊的豆腐，這樣姐姐就不會遇到這些事了?！毙『⒄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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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竟然被這種話感動到，她蹲下把小孩抱起在了懷里。爸爸死后，這好像是她第一次擁抱別人。不知道是陌生還是因為鮮活，她總覺得自己抱不住，這小孩總好像往下滑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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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說：“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說：“我叫小魚。姐姐你叫什么？“

漢娜愣了愣，說：“叫我漢娜就行?！?/p>

“哦，像外國人名字。漢娜姐姐是外國人嗎？“

“哈哈哈哈，不是啊。哎呀，我抱不住你了，滑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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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一把摟住了漢娜的脖子，漢娜才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陌生也不是因為鮮活，她會抱不住，是因為小孩沒有抱她，可是現(xiàn)在小孩抱得好緊，幾乎黏在她身上。如果說人和人之間有什么連接，剛剛小魚抱住她，咔噠一下，就像是安全帶扣子連接在了一起，漢娜的心完全柔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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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你知道嗎？姐姐曾經(jīng)很想死，因為姐姐的家人，全死光了?！睗h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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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住姐姐，不讓姐姐死。姐姐又漂亮，又有錢，又有大房子住，又有很多很多故事書看，我下次來找姐姐玩，姐姐要是不在了，我找誰玩去，我會無聊的。然后我就會無聊得在墻上亂涂亂畫，就會被打，姐姐就救不到我了。”小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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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突然掉眼淚了，啪嗒一下眼淚掉在了小魚的耳朵上。小魚的耳朵一彈，便聽到了那小小的啜泣聲，小魚就抱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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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也感受到了那種關(guān)心，便立刻解釋說：“哎呀，你看我，姐姐還得給你當榜樣呢，不能哭。人要堅強要勇敢，是不是？”

“姐姐你多大??？”

“我啊，我十四歲?！?/p>

“可以哭?？蕹鰜?，心里就會很舒服。嗯，還沒兩個我大，還很小。“小魚有點數(shù)不過來，她掰了掰手指還朝涼鞋里面的腳趾看了看，接著拍了拍漢娜的頭，假裝自己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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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很想笑，可是眼淚嘩嘩流個不停，從來都只有人勸她別哭，勸她節(jié)哀順變，跟她說哭是沒有用的。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她很小，可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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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漢娜哭了，漢娜心中的千千結(jié)，全部隨著哭聲被解開了。

窗外又有人喊，小魚又回去了。漢娜開始好奇，這小鬼到底住在哪？她的爸爸媽媽又是怎么樣的人呢？粗心大意教出來這么男孩子氣的小女孩，真的好嗎？她的未來又怎么辦呢？ 真想看看她的未來會變成什么樣的啊……那會是怎么樣的故事呢？一個還沒有人去寫的新故事，到底結(jié)局會是怎么樣的呢？漢娜的好奇心，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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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魚沒來，漢娜覺得有點寂寞，便在鄉(xiāng)下閑逛了起來，她老遠就聽到了熟悉的吵嚷聲，便走近了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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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我要吃豆腐，我要吃豆腐！豆腐豆腐！豆腐！”小魚在叫。

“哎呀哎呀馬上就好了，別急啊，俗話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嘿，你說這小孩到底是怎么想的？原來也不肯吃豆腐，老說豆腐聞起來臭，怎么好好的吵著要吃了？”女人在說話。

“這誰知道呢，小孩子一天一個新想法么。隨她去，不挑食是好事嘛！”男人在說話。

“哎呀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以為不挑食是好事哦，她現(xiàn)在除了豆腐什么都不肯吃，昨天說了，要吃八千塊錢的豆腐，八千塊的豆腐，吃到什么時候去？”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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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喲，是不是缺什么營養(yǎng)，是不是有異食癖？好像異食癖是缺鉀吧，要吃香蕉，我明個買香蕉給她吃去?！蹦腥苏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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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在墻邊上望著，偷聽里面的話，被逗得哭笑不得。她又想進去找小魚，又覺得那氛圍太溫暖，和自己始終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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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就好像嗅到漢娜的味道一樣，一下子從門里冒出來，把她一把扯了進去。

煙火氣兒，人情味兒，那些遙遠得漢娜只能從書里看見的東西，現(xiàn)在就環(huán)繞在她身邊，她一時半會兒有點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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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姐姐會來找我嘛！真的不是我幻想出來的朋友嘛！”小魚把漢娜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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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一進去，媽媽馬上在圍裙上擦擦手，抱歉地說：“哎呀，是真的啊。來來來，吃飯了嘛？一起吃吧，剛好燒了四個人的飯呢。哎呦，她么，天天就自己一個人在那玩，前幾天還說自己和孫悟空成為了好朋友，要帶桃子給孫悟空吃……這回又說和豆腐是朋友了，還說了豆腐姐姐會來吃飯。她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知道怎么辦好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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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真冤枉她了，來來來，坐下吧。哎呀，這么說，她說的是真的啊，真是一個漂亮又有氣質(zhì)的豆腐姐姐。那和孫悟空成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坎粫彩钦娴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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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坐下了，桌上擺的是，紅燒豆腐、豆腐青菜湯、皮蛋拌豆腐，和四碗米飯，四雙筷子。漢娜拿起筷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在發(fā)抖。她悄悄咬了一下嘴唇，確實感覺到了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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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才發(fā)現(xiàn)，她自己好像處在一個活生生的故事里，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家人有朋友，可以哭可以笑，人和人之間沒有隔閡和猜忌，就這么毫不忌諱地把真心給人看，把真摯的情感和信任沉甸甸地交到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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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自然發(fā)問：“你怎么沒跟我說，你和孫悟空成為了朋友是怎么回事?。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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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露出賣關(guān)子的狡猾笑容，沖出門去，過了一會，戴著一個臟兮兮的美猴王面具進來了。那面具只是一兩塊錢的劣質(zhì)玩具，在集市上被小孩子買來玩膩之后就丟掉的東西，連那個固定在頭上的松緊帶也不知所蹤。小魚是在地上撿來的一根破鞋帶，用那個鞋帶把這面具綁在頭上的。她一邊扮猴子抓耳撓腮，一邊學著尖調(diào)說：“呔！俺老孫來也！你們這群妖魔鬼怪，還不給你孫大圣拿桃子來！嘿嘿~哎~小魚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可不要不相信她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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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哈哈大笑，立刻從旁邊拿出桃子來說：“哎呀哎呀，孫大圣饒命，孫大圣饒命。小的不敢了，小的以后一定相信她說的話。好了，希望孫大圣把我的女兒還回來，我們還在等她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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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孫悟空又沖了出去，過了一會，臉上臟兮兮，手上也黑黢黢的小魚又回來了。她說：“老爸你看，我就說我和孫悟空成了朋友吧！”她的口袋里還塞著鼓鼓的一個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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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大伙都笑了，她媽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扶著桌子只哎呦叫喚。漢娜本來只是噗嗤一笑，可是耐不住叔叔阿姨都笑個不停，漸漸這笑好像會傳染，她也笑得眼淚直往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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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完了，阿姨便趕著小魚去洗臉洗手。她還不忘囑咐說： “哎呀，丫頭你就在我們家吃飯吧，反正多個人多雙筷子。你自己弄也麻煩?！?/p>

叔叔也對漢娜說：“你要是覺得老來吃飯過意不去，你也可以隨便交點伙食費，或者和小魚一起洗碗也行。看你自己心里怎么舒服怎么安排，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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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的心里靜靜的，不再像從前那樣亂成麻，她聽著這些溫暖的話，也不覺得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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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小魚小學畢業(yè)那天，漢娜也在小魚家吃飯，有一個跛腿的男人挑著兩個木桶，艱難地走在集鎮(zhèn)上。他的桶里裝著豆腐，一刀豆腐，只要八毛錢。他就這么一瘸一拐地到處走和吆喝，有人招手，他便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去賣，泡著豆腐的水因此常濺在地面，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太陽下，像勞動者的汗一樣，一滴下來就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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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聽到那賣豆腐的吆喝聲還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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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的媽媽走上前去，她說：“哎！老顧啊，又在賣豆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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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老顧的那個老頭吆喝說：“哎！是?。〗裉爝@個豆腐好哇，來兩塊?。俊?/p>

小魚的媽媽說：“喲，今個這個豆腐真的很好，真新鮮啊，噢喲，賣得挺好啊，兩桶都賣完啦，就剩四塊了嘛。剩下的都給我了吧！早點回去吃飯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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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遞了四塊錢去，那老顧遞回來8毛錢。阿姨推著說：“哎呀哎呀，算了算了，八毛錢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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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顧反倒有點生氣：“什么八毛錢算了??？怎么能算了呢？不行不行，你這瞧不起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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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打太極一樣推過去說：“哎呀，人情欠著嘛欠著嘛~今個我?guī)湍悖鱾€你幫我，人情都有用上的時候，不然改天你賣剩就一塊的時候，麻煩你再從我這里路過一下嗎，行吧？你把人情都還干凈了，你下次不來我這邊路過了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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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顧推不過，憨笑著說：“哎呀，你太會說了。說不過你，行吧！明天給你送一塊來。謝謝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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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聽到這對話，一下子熱淚盈眶了。小魚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想爸爸了。漢娜說不是，她說只是高興而已，賣豆腐的瘸子每次都能把豆腐賣完，街坊鄰居每次都多買幾塊，大家能賺上錢，能吃上飽飯，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