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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這都半夜12點了，速度點！”

熟悉的煙嗓，沒卡個二十年的陳年老痰絕對釀不出這么醇厚的沙啞聲。除了往生門的看守者王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今晚的行動。

史終掛掉電話，望向鏡子里的自己，日積月累的極溫工作環(huán)境，導致臉部皮膚屏障受損，毛細血管像無數(shù)條扭曲的蚯蚓，爬滿了千瘡百孔的臉龐。一塊蒜頭大小的肉，像被火灼傷了一樣，灰溜溜低掛在中央，那也是他最不滿意的身體器官——鼻子。

他嘆了一口氣，迅速戴上面罩，拖著酸脹的雙腿，再次踏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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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是午夜，但整個街區(qū)到處游蕩著像他一樣面容丑陋的人。行色匆匆，無聲無息，如同鬼魅游行。

迎面走來一個小伙子，整個臉腫脹得像個面團，幾乎無法找到眼睛。史終朝他點了點頭，那人露出一口爛牙，結(jié)痂的牙齦僵硬地被微笑肌撕裂，流出一股黑色的膿液。

他加快了腳步。誰知一個趔趄，差點被一顆干瘦的"枯樹"絆倒，這顆“枯樹”像被天雷劈過一樣焦黑，發(fā)出“嘿嘿”的笑聲，聲源處隱隱約約散發(fā)著微弱的藍光。

史終狠狠啐了一口，不由大罵：“張小柴，要不是你他娘的嘴巴會發(fā)光，老子都以為你隱身了!?“

這聲怒吼打破了午夜的沉悶，路人哄然大笑。

“我那天也被這小子嚇了一跳，你說好端端的去什么放射醫(yī)療廢棄堆打工啊，不如跟我們?nèi)ゲ鸸ぶ剡\組，保準兒讓你吃香的喝辣的！”一個滿臉是血的禿子附和道。

旁邊一個頸椎反弓到60度的女人，吃力地捂著脖子也不甘示弱：“你可拉倒吧，別誤導小朋友，放射醫(yī)療那邊 ‘減刑’快，就算頭發(fā)牙齒掉光了，那也比你這沒皮膚的強！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丟人！”

“枯樹”一聲不吭，默默朝史終聳了聳肩，為剛才的魯莽感到抱歉。

“別聽他的，好好干，爭取早日清除債務?！笔方K拍了拍他的肩，順勢掃了一眼自己手指關(guān)節(jié)外露的骨頭，實在想不出來更適合寬慰對方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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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記事起，史終就未曾停過苦力勞作。

五歲的時候，搬運磚石的不能承受之重，早早成全了他膝關(guān)節(jié)的第一次磨損。

十歲的時候，用牙齒分揀人造膠線，導致剛換好的右邊第二顆恒牙永久脫落。

二十歲的時候，右腿膝關(guān)節(jié)積液反復發(fā)作，加上皮膚因為磨損而潰爛無法愈合，終于露出了白骨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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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舊傷發(fā)作，新傷再增，疼痛難忍，爺爺史建都會拍拍他的肩，寬慰道：“快了，債務還清就能往生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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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地域的每個人都負債累累，靠政府救濟生存。而生存需要帶來的債臺高筑，又讓人望塵莫及。由于債務幾乎很難一輩子還清，所以不免淪為祖?zhèn)髫撡Y產(chǎn)，代代相傳。

如果說債務像一個詛咒，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了無盡的體力勞動、窮困和疼楚，那么高科技則是一道助紂為虐的枷鎖，永生的科技將大家鎖在了人間煉獄，一劑又一劑的腎上腺素，和紅紅綠綠的藥物，使眾人無緣死亡與解脫，只能茍延殘喘著繼續(xù)勞作。

根據(jù)地域律法，在一個人尚未還清債務前，則無法享有死亡權(quán)。這大概就是大家喜歡自嘲這片地域為“地獄”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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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爺爺史建更喜歡稱這里為“監(jiān)獄”，他相信祖孫三代沒日沒夜的無休制通勤，一定會換來“減刑”。他的左手在一百多年前就被機器絞掉了，腰椎早已報廢，但是他總是那么樂觀：“阿終你要記住，就算做鬼，也要做一只開心鬼！而不是自暴自棄、自甘墮落成生生世世的窮鬼。總有一天，我們會還清債務 ，脫離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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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記得去年的除夕，是自父母去世來，他過得最有盼頭的一年。因為史建掰著指頭告訴他，根據(jù)現(xiàn)在的工種和工作效率，再熬七十年，債務就差不多熬到頭了。所以今年史終工作格外努力，從來沒休過年假的他，計劃把贏得的1個休息日獎勵挪到春節(jié)，打算給老頭子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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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就在上個禮拜，史建失蹤了。史終下班回家，竟沒有像往常一樣見到痙攣在地上吃力記錄試藥反應的爺爺，只剩下桌子上的藥瓶，整整齊齊略顯詭異。

史終跑遍了整片街區(qū)，甚至跑了一趟爺爺打工的藥廠，依舊毫無訊息。藥廠甚至以人無故曠工為由又狠狠增加了一筆時間不短的債務，史終毫無心思和他們據(jù)理力爭，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和恐慌：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突然蒸發(fā)了，像水滴入水中，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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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爺爺會死，因為按照正常工作流程，如果是因為工傷而死，很快會有人通知家屬并迅速落實慰問和撫恤，一如當年父母不慎落入鋼水被瞬間汽化一樣，出事不到半小時，尚且年幼懵懂的他就被一群陌生人接去現(xiàn)場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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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找了一趟王生。對方打探了好幾天，最后神秘兮兮地告訴他：你爺爺啊，大概率在往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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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相信他的話，并非毫無理由。

首先，王生本就在“地獄”最神秘的機構(gòu)往生門上班，也是他認識的最有出息的朋友了；其次，他們有三十來年一起長大的交情，王生不可能拿他開涮；最后，往生門是這片地域他唯一沒有去過的禁地，傳說也被稱為“解脫圣地”，這里的傳言他早有耳聞。

聽說很多怕吃苦的人，相約去彼處自殺。

但未經(jīng)官方允許，私自闖往生門可是大忌。根據(jù)地域法律規(guī)定，擅闖往生門，要剝奪永生永世的勞動所得。換句話說，自殺的后果是債務加刑到無期——生生世世累得要死，卻又無法死，說是“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級別懲罰毫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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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史終想不通，爺爺為什么要去那里，畢竟按爺爺?shù)耐扑悖瑐鶆諆H剩短短七十年就能還完，想想就激動，到時候債務清零，爺爺就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邁入往生門，不再被饑餓和疲勞綁架，告別上千年來的子承父債，獲得真正的自由。何必自尋死路，雞飛蛋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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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再拖下去只怕老人家兇多吉少，史終決定死馬當活馬醫(yī)，既然有熟人，不如冒險一試，夜闖往生門找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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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史終沒有看見王生。

卻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哨兵，叼著一支煙，靠著臺階閉目養(yǎng)神。

看樣子，這個開小差的男人，是往生門今晚的值班。史終鼓起勇氣，正準備開口，那人突然瞇著眼睛直視著史終，先一步打了招呼：

“呦呵，這不是王生的好兄弟么？”

史終恍惚了一下，才后知后覺地認出來，這人是王生的同事——往生門巡邏保安隊隊長李佩斯。

李佩斯今年已經(jīng)75歲，削瘦又精干，牙口整齊，肌肉健壯，保養(yǎng)的比三十來歲的王生和史終還要好。史終對他印象不太好，因為王生曾提過他，說此人偷奸?；?，有八百個心眼子，經(jīng)常把重活兒累活兒交給王生。

說來也奇怪，不知為何，今晚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摸魚睡覺，把守夜的工作丟給王生。難不成他剛剛給王生指派了新的任務？要真的如此，那就糟糕了，沒有王生幫忙，想偷偷潛入往生門查個究竟基本沒戲了。

史終訕笑著搓搓手，搪塞道：“不愧是領(lǐng)導，眼光如此敏銳，大老遠就能認出我。我……來找王生借點錢?！?/span>

糟糕，有點結(jié)巴，不知道這么拙劣的借口，能否糊弄得過眼前的老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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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斯瞇起烏豆一樣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拍了拍臺階，示意史終過來坐。

“早說啊，嚇死老子了！大半夜來這兒，老子還以為你爺爺沒了，你也想不開，來尋死了！記住，生死門只進不出，沒有活人能出來?！?/span>

他四下環(huán)顧，突然壓低了聲音：

“不過話說回來，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小子借錢是給你爺爺置辦喪事么？現(xiàn)在這墓地一平米30萬，每年續(xù)費也差不多幾萬。要我說啊，你還這么年輕，你爺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就別白費錢買墓地了！前段時間的兇殺案聽說了嗎？有一戶人家兒子把爺爺殺了，就是因為他家老祖宗一次性把墓地續(xù)費到了200年，這可是200年的債務啊！他子子孫孫啥時候能還得清！”

換作是別人，一臉賤兮兮地說爺爺死了，史終早就一拳揍上去了，此刻他忍著怒氣，只想盡快找個借口離開，畢竟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去做。

李佩斯倒賣二手墓地的事兒他也略有耳聞，明知道對方打著什么算盤，卻不敢直接拒絕：“謝謝您的關(guān)照，讓我考慮考慮。有需要再來找您?！?/span>

李佩斯?jié)M意地點點頭，掐滅煙頭，意猶未盡地長吁了一口。

算來史終是他今天接私活兒的第一個客戶，雖然還未成交，但他很有把握，志在必得。一會兒他還有一個重要客戶——要不是為了這一單，他早就回家躺平了，何必把王生支走，大半夜苦守在這晦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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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悻悻地離開往生門，沒走十分鐘，竟遇到了鄰居光棍強。

光棍強原名黃有強，比爺爺年輕不了幾歲，早已五體殘破，四肢不全，和爺爺一個工種，也是人體試藥員。一年前他查出來腦溢血，可用藥物范圍大大減少，薪資減半，一時想不開要跳樓，還好及時被爺爺發(fā)現(xiàn)，勸了下來。在這個年代，除非像史終父母那樣完全尸骨無存，否則無論服毒還是跳樓，自殺成功后也有極高概率被高科技救活：心肺壞死大不了換人工心肺，皮膚壞了索性移植膠體，只要大腦尚在，人不會輕易死亡。最怕的是，一旦自殺被發(fā)現(xiàn)，就會判處無期徒刑，債務永遠沒有清零的希望。為此，光棍強特別感激爺爺——爺爺失蹤后，債務結(jié)算一事，他沒少幫忙跑去工廠據(jù)理力爭，為史終分擔了不少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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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往日的記憶紛紛涌入大腦，像一團亂麻一樣，史終越想越煩。他決定原路返回，找不到王生誓不罷休。

史終吞了吞口水，胃液好像開始腐蝕更換了4次的人造胃瘺，強烈的饑餓感使他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再次回到了往生門。

這次，他遠遠地看見李佩斯和光棍強有說有笑。

史終暗想：該死，剛才和光棍強擦肩而過的時候，怎么就沒想到，他在去往生門的路上？難不成爺爺走后，他又起了尋死的念頭？

史終忐忑不安地祈禱著，希望他們快點結(jié)束聊天，而且老實巴交的光棍強不要上當，千萬不要和李佩斯任何交易。

但他的祈禱貌似落空了，因為很快他就看見，李佩斯笑容滿面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后黃有強一臉期待地搓搓手，緊隨其后邁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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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給史終帶來不小的沖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見如此鮮活的兩個人，輕輕松松踏入往生門。

他小心的沖了過去，不由得開始打量這處矗立在地下一萬五千華里深的龐大巖石建筑物，鑲嵌著燈籠大的探明燈，筆直的光線直上云霄，讓人分不清這片黑暗的本質(zhì)，到底是深淵，還是深夜。

他以前從未敢注視過它?，F(xiàn)在，這道陰暗石門裂開一條縫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從里面蔓延開來，冰寒徹骨。

火成巖堅硬的紋理像緊蹙的眉頭，密密麻麻的隱晶質(zhì)像氣泡一樣疏散在門上， 好像有無數(shù)隱秘的故事在暗藏涌動。

史終顫抖著伸出雙手，忍不住摸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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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史終立即收回手，“來了。”

“瞧你這慫樣，我還以為你長了出息，自個兒打開了門，準備溜進去呢！”

王生嬉皮笑臉地打趣了一句，馬上又恢復一臉嚴肅：“狗日的李佩斯，剛才非要讓我去后門巡邏一圈！我就知道！他把我支開，就是為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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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我爺爺在里面嗎？”

史終想起李佩斯那句，生死門只進不出，沒有活著的人能出來。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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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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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不想找爺爺了，現(xiàn)在就可以回”，王生做出一副準備掉頭的樣子。

史終連忙拽住了他，他不是膽小，而是太清楚這扇沉重的石門意味著什么了。

除了他想找到爺爺外，這個地處北緯47度，距離海平面等高線—15000華里的地方，也是所有窮鬼夢寐以求的往生之地。

無數(shù)人盼著能債務還清，被召喚到這里期滿釋放，擺脫無窮的饑餓和疲勞，結(jié)束長生不死的痛苦，獲得死神的赦免，抑或說是“臨幸”。

誰不想偷偷摸摸打開門，逃出這層地下牢獄呢？哪怕，牢獄外的世界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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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去吧，你留在這里”，史終打定了主意，如果他被被抓了，就咬定是自己偷偷溜進去的，決不能連累自己的好哥們。王生沒有阻攔他闖入往生門，本身已瀆職，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恐怕會淪落為比他還要慘的、世世代代都無法翻身的窮鬼。

他知道王生素來講義氣，擔心他反對，又補充了一句，佯裝有求于他：

“你在外面，幫我盯個梢吧。”

這招好像奏效了，王生點點頭：

“那行，你一個人小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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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確實無法幫更多了，他雖是史終唯一的好朋友，也是老街區(qū)百姓的驕傲，但在往生門，他只是一個打下手的邊角料。往生門里面有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他聽李佩斯說過，往生門是世界的終點，如果沒還清債務，普通人是不可能擺脫勞務的，更不可能死亡。因此，他對史終充滿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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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史終這邊，反應極快地側(cè)著身子，鉆入了縫隙，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所吞噬。

身后傳來王生急迫地囑咐：

“記住坐電梯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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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nèi)外的壓強差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力，剛才還平靜的空氣頓時變成暴躁的狂風，如千軍萬馬撲向史終，導致他瞬間他失去了平衡，崴了一腳，跌了下去。

史終這才發(fā)覺腳下竟是陡立的階梯，但為時已晚，不知道摔了幾百層臺階，才停了下來。想起王生的囑咐是“上樓”，不由得心灰意冷。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濕乎乎的，八成是血，腿疼到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不由得唾了一口：媽的，這是跌電梯井了，還是下水道了，老子算是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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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對黑暗的適應，史終逐漸能看清一些東西。前方很空曠，荒草叢生，嘈雜的轟鳴聲像一聲聲怒吼，漫過了銹跡斑斑的墻垣，時不時能看見寒冷星光一樣的玻璃渣，閃爍在破磚爛瓦之間。白色的醫(yī)療廢品袋子橫尸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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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史終的工作經(jīng)驗來判斷，這是一個還沒有被清理的廢棄醫(yī)院。

他清理過太多的廢棄樓宇了，包括廢棄的學校，廢棄的工廠，廢棄的別墅，以及廢棄的醫(yī)院。

但是在往生門的背后，竟然有這么一座廢棄的醫(yī)院，無論如何，都令人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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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繞到醫(yī)院后方，熟悉的工服，陌生的面龐，一群工人像機器人一樣默默運轉(zhuǎn)，有條不紊地操作著機械版面。

“拆強重工組1027號！”史終走上前，條件反射般地自報家門。

沒有人搭理他，他們仿佛看不見他一樣，繼續(xù)忙碌著手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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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愣住了。

因為，他在一輛重型空中作業(yè)吊車旁邊，看見了光棍強。

光棍強忙不迭地圍繞著機器車來回奔波，多年的跛腿像康復了一樣健步如飛，他的眼睛里甚至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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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那個孱弱、對生活絕望到自殺的光棍強嗎？

史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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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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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喊他了，他已經(jīng)不認識你了?！?/span>

身后突然傳來了李佩斯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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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他做了什么？”

“一筆交易而已。你知道，在咱們這個世界，債務還清前，是不允許死亡的?！?/span>

史終恍然大悟：看來光棍強想早點結(jié)束債務，私下從李佩斯這里購買了所謂的往生服務。于是，他從一個渾身病痛的半殘廢，變成了毫無意識的“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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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殺，我在不違背法律的情況下成全了他。他實現(xiàn)了愿望，我賺到了錢，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李佩斯仿佛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繼續(xù)搖頭晃腦地炫耀，“你看到他旁邊的那個人了沒？這個人是負責實時統(tǒng)計工種的，本來還要打工200年才能死，我現(xiàn)在砍掉他的頭顱，給他植入一顆球體計算器，沒有苦悶痛苦，而且永生，是不是很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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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憤怒地喊道，“永生個屁！他已經(jīng)死了！他沒了思想，大腦沒了，他壓根不存在了！”

李佩斯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你還是太年輕，總有一天，你也會來找我購買這項服務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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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小看我了。我永遠都不會找你購買服務，把自己變成一個半機器半人軀的形體，只為了日夜不停地嗅測并分揀硫化物？我要堂堂正正還清債務，然后邁入往生門。絕對不會找你做這些歪門邪道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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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爺爺那樣？”李佩斯輕蔑地笑了笑，“看在你是我未來客戶的份上，我破例帶你上去看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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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跟著李佩斯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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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速上升帶來的不適，加上越來越濃的白霧，令人窒息。不知過了多久，耀眼的白光刺入他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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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睛時，史終以為自己到了天堂，這里鳥語花香，沁人心脾，有人捧著美酒，愜意地曬著陽光；有人在舞池翩翩起舞；有人聚眾豪賭……琳瑯滿目的美食，揮之即來，極盡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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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門是整個世界的結(jié)算中心，接受最高審判官的債務清算和審判”，李佩斯點了一支煙，“我查過你爺爺?shù)馁~本，債務提前一周就清零了。他有死亡的自由，當然也有……來這里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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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人們?yōu)榱俗非笊菝覠o度，透支了自己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勞力換取財富。只要簽下協(xié)議，就會過著天堂一樣的生活。永生在咱們‘地獄’算個屁，在這里才稱得上神仙生活。不過等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死不了，債又換不完，被迫進入‘地獄’服刑后，就會想辦法繁殖，父債子償，這樣在地獄模式可以少受幾年苦?！?/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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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一開始不想告訴你真相，也是為了你好。你在地域吃喝拉撒這么多年，債務也不少喔，想見你爺爺，恐怕還得上百年。哪天堅持不住了，歡迎隨時找我做交易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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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李佩斯把一個計賬本丟給史終，里面一筆一劃是史終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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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像失重了一樣迅速墜落，史終又回到了暗無天地的地域。連同他一起失重的，還有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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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史終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往生門，王生一臉興奮地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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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然活著出來了！怎么樣？有爺爺?shù)南⒘藛?？?/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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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終搖搖頭，既然爺爺?shù)膫鶆找呀?jīng)清零，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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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除夕，38年了，看來要過一個只有自己的春節(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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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點的大街依舊熙熙攘攘，趕早工的人們步履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不堪，如同行尸走肉一樣。史終麻木地趕著路，雖是黎明，但感覺天更黑了，因為他看見張小柴的牙齦比先前更白、更亮，散發(fā)著幽藍色的光芒，貼著墻面緩緩游了過來，給他手里塞了一把鑰匙：“終哥，忘了給你，這是你爺爺上周配的抽屜鑰匙，讓給你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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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藥瓶依舊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個缺口的水瓢歪歪扭扭地掛在水桶上。史終不敢想象，無數(shù)個出門上班的日子，行動不便的爺爺是如何一桶又一桶地接水沖藥劑喝，更不敢想象艱苦樸素的爺爺，也曾在天堂身穿華服，手持紅酒在舞池漫步。

史終抖抖索索摸出鑰匙，打開柜頂上的抽屜，一張《向往的生活借貸協(xié)議》飄落在地，出人意料的是，上面并沒有爺爺?shù)暮炞执_認，反而背面寫滿了熟悉的字跡：

“乖孫阿終：

? ? ? 請原諒爺爺?shù)淖运健?? ? ?

? ? ? 永生讓時間成為了最不值錢的貨幣，甚至淪為債務。爺爺對不住你父母，更對不住你。

? ? ? 人生如鐘擺，在歡愉和痛苦之間擺動。爺爺曾經(jīng)選擇了歡愉，為了自己?，F(xiàn)在爺爺決定選擇結(jié)束歡愉，為了你。

提前去生死門了結(jié)，是爺爺送你的新年禮物。不用打聽爺爺?shù)南侣洌瑺敔敳恍枰沟?。死亡不是告別，遺忘才是。

? ? ? ?愿我孫余生開心，快樂！無論你做任何選擇，爺爺會一直陪著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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