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落隅城。

我去年成了公司最后的故事架構(gòu)師為AI寫作服務(wù)。當AI遇到了創(chuàng)作瓶頸時，我就會努力為它提供靈感，幫助它擺脫堆疊無趣情節(jié)的艱苦運算。但我一直有個荒唐的想法，那就是自己寫一部小說，什么內(nèi)容都行，只要關(guān)于我所處的時代就好。

因此，即使是今天這般陰沉的日子，我還是爬出被窩準備取材。一出門我便遇到隔壁落菡小姐。她曾經(jīng)在花藝屋工作，直到全自動流水線取代了她。我曾和她交流過許多關(guān)于插花的知識，她的技藝相當嫻熟，以至于AI最初運行時，她還能提出一些細節(jié)上的問題，為AI的發(fā)展成熟做出了重要貢獻。

“落菡小姐？很久沒見你種花了?！?/p>

“最近不太舒服，現(xiàn)在還躺著呢?！?/p>

她羞澀一笑指指房間，我才意識到她應(yīng)該是戴了沉浸設(shè)備，通過仿生人和我講話。

“可別忘記喝水?！?/p>

“你也別老這么出門，多用用沉浸設(shè)備，不然呼吸不安全?！?/p>

“多謝關(guān)心?！蔽译m然這么說著，但為了保持作家對生活的觀察，我從未使用過沉浸設(shè)備出門，現(xiàn)在想想或許這也是應(yīng)當體驗的生活，以后找機會試試吧，我戴好耳塞準備上路。

雖然說是取材，但其實除了公司我無處可去?，F(xiàn)在人們聚集和交流的場所都在網(wǎng)絡(luò)，現(xiàn)實只是給虛擬世界服務(wù)的主機。但我買不起進入網(wǎng)絡(luò)世界的終端，只能借用辦公室里的。

“陳哥？怎么周末也上班??？來取材嗎？”

我剛進辦公室，助手的聲音就從背后傳來。

“對，今天也要用一下那個，麻煩了。”

我拿著頭盔坐在工學椅上準備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哎陳哥，我現(xiàn)實里有個取材推薦，有沒有興趣？”

“真的假的？”

“我能騙你不成？”

我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頭盔，助手從未給我錯誤的建議。

“我該去哪里？”

“公司的錄音棚，你到那邊就知道了?！?/p>

我很久沒去錄音棚了。平時如果需要做有聲小說什么的，音效都可以從素材庫直接抽出來。我只需要模糊地形容那種聲音，甚至只需要說些感受，合適的音效就會排列齊整。在最初使用這些音效的時候，常常要備注一大堆創(chuàng)作者的名字，非常麻煩還容易引起爭端，好在后來公司優(yōu)化了一些流程，用一筆小錢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踩在平衡車上穿過公司灰白空蕩的走廊，轉(zhuǎn)過墻角向錄音棚走去。這時我看到一個人，他背著吉他坐在錄音棚外的地上睡著了。他的手邊放著一個紙杯，里面的水已經(jīng)完全放涼了。我看著這個沒有佩戴工牌或是訪客牌的人，思考該不該叫保安來清場。

“他等了兩天了，怎么攆都不肯走。”錄音棚出來一位同事，他是我們公司的音樂架構(gòu)師，“畢竟AI時代前是同事，實在不好說話?！?/p>

怪不得看著此人有些熟悉。

“我和他聊聊吧?！蔽叶紫聛砩焓只瘟嘶嗡募绨?，聞到了一股酸澀的氣味，忍不住又站起來，“先生，醒醒！”

見他一動不動，我突然察覺到什么不對勁。

“哎，他這兩天吃過東西嗎？”

“我給他充過電?！蓖?lián)蠐项^不知所措，“但是他也沒醒?！?/p>

“這是個老頑固！”我終于明白了事態(tài)的重要，“他是真人！快叫個救護車吧！”

從公司到醫(yī)院，加上龐雜的搶救，足足花費了我2小時14分，以及相當于4小時以上的工資。付出此等代價，希望這位朋友真的能給我什么好靈感。我又花了幾分鐘等待他蘇醒，儀器顯示他已經(jīng)完全健康，可他就是醒不來。出于無聊，我打開他的吉他盒，吉他是經(jīng)典復古款式，造型和功能都相當老舊，但對于這種無法自清潔的設(shè)備來說，保護的還算干凈。

就在我隨手撥弄它的瞬間，老頑固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撲過來死死抱著吉他瞪著我。他臉上滿是曬痕和皺紋，黑黃眼圈包裹的眼眶深陷下去，可那兩只眼睛卻宛如寒泉，幽深晦暗。

我以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他的情況，謊稱他倒在了公司門口，將自己偽裝成一個路人。他對我頗為感謝，而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讓別人聽我新寫的歌?！?/p>

“那我很樂意?！蔽野材巫约旱氖⑿χf。盡管心中也有預感，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厚顏！如果我不認識他，那我一定不喜歡他的歌曲，否則系統(tǒng)肯定早就把他的作品推薦給我了，至少也該聽過某個片段，某段和弦。而如果他連進入樂曲庫的資格都沒有，那聽他的曲子豈不是更沒有價值？

我的每分每秒都有價值，可容不了這么浪費。

可下個瞬間我被震撼了。他撥弄著吉他彈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悠揚旋律，悲戚和哀傷從他的目光流淌出來撒了一地，每句歌詞都像對著天空提問，仿佛是他和生活較量了千百場，最后生活沖他抱拳說出承讓。

“這首歌應(yīng)該在庫里！你必須讓它在音樂庫里！”

“我嘗試過了，可是沒人聽?！?/p>

我想起他在錄音棚外的無奈，隨他一起陷入沉默。任何平臺發(fā)布音樂都會面臨我剛剛所想的困境，想必他也心知肚明。

“我甚至在街頭彈唱過，但每個路人都開了靜音，或是在聽別的曲子?！彼鸭呕睾凶永飮@了口氣。

“畢竟街上噪音大，而且就算沒開靜音也聽不清吧?！蔽移綍r出門都會帶耳塞，不然根本受不了。

“哎。兄弟你呢，是干什么的？”

“算是……寫小說的吧?！蔽也桓抑苯犹裘髯约旱墓ぷ?，畢竟我們這行算是對內(nèi)的。跟外行人講，還是會堅持說作品是原創(chuàng)的。雖然這種“原創(chuàng)”和大眾想象的原創(chuàng)有所差異，但以普遍來說，大眾對產(chǎn)品的態(tài)度顯得非常誠實，“今天算是在取材，真身到處逛一逛?！?/p>

他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全身開始顫抖，然后以及其尖銳的聲音開始嚎叫！他把吉他扔到床上開始手舞足蹈，他一把把我拉起來抱在懷中，他嗚咽著啜泣流下眼淚。

“你是小說家！”他從喉嚨擠出模糊不清的字眼，“你是搞創(chuàng)作的！”

我太久沒有聽過不清晰的發(fā)聲，反應(yīng)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艱難地點點頭。

“我要帶你去個地方！你肯定會喜歡的！”他拉著我背起吉他沖出病房。

他簡直是瘋子！整整一千六百四十二米的距離，他竟然想要走過去！我差點被這瘋狂的舉動嚇到，趕緊叫了車，可直到我承諾全權(quán)承擔費用，他才躡手躡腳上了車。

路上的時間非常寶貴。我啟動手掌內(nèi)嵌的公民終端，瀏覽起附近的新聞，突然看到隔壁的落菡小姐去世了。她的遺體是被上門催租的房東家機器人發(fā)現(xiàn)的，好像是服藥，已經(jīng)過去兩三天了。仿生機器人可真優(yōu)秀，早上完全沒發(fā)現(xiàn)主人已經(jīng)過世。我在心里暗暗佩服。

我被他帶到一間地下室前。剛走到門口我就感覺不太舒服，手掌有些瘙癢，低頭一看原來是沒有信號。

“沒信號會有些不安吧？這年頭，沒有信號就算是法外之地了?！彼斄艘淮畼O長的密碼打開厚重鐵門，“但我們非這樣做不可?！?/p>

進入地下室，我的眼前開始浮現(xiàn)一幕幕奇觀。走廊里掛滿了畫！而這些畫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根本不熟悉！

此前，我所見到的每樣創(chuàng)作，都能看到別的創(chuàng)作的影子，我對此習以為常。我習慣性地認為那就是“全部的好”，因此只要任何作品與之不同，都可以被分在差的一欄。

可面前的每幅畫，我都只敢用驚艷來形容！我能在某幅畫中看到時間的流動，在它旁邊領(lǐng)略歲月破碎的閃光，在某處山水悲愴，在某個小島平和。我隨著一些人飛翔，又被另外一群人牽著起舞。我在點線交織的四維空間延展坍縮，隨后又回到無窮無盡的色彩中去。

“你帶來了另一個人！”一聲怒吼從地下室最深處的畫板背后傳來，這個聲音聽上去像是很年輕的女孩，可不同于仿生人的優(yōu)化嗓音，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和別樣的美。

“他是個小說家！”

“真的？”

我聽到女孩的憤怒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極端的欣喜。我看見她撇下筆刷，隨手一抹指尖的顏料，提起沾著各色污點的裙子沖上樓梯。

“你真的是小說家？”

她瞪著眼睛直直盯著我，眼眸映射了燈火的倒影。

“對?！?/p>

“你都看過什么書？”

她隨口一問，我開始講述。我講起馬爾克斯筆下羅馬的圣女，談到關(guān)于特德·姜給我的領(lǐng)悟，我說起巖井俊二羞澀的情書，我追憶毛姆看到的月亮，我觸碰陀師的救贖，我踏上挑戰(zhàn)風車的冒險，我走上反抗神諭的歸途，我和余秋雨在道士塔落淚，我在余華無數(shù)的死中活著，我想在家門前種一顆棗樹。

“你真的是小說家！”

她激動得哭了出來。我知道她怎么判斷的，但我騙了她。我確實讀過很多書，但這些書都是我隨口說出些詞，然后由AI為我定制，這樣我隨時都能看到喜歡的故事。只有偶爾遇到特別精彩的片段，我才會詢問AI參考的原著。其中極少數(shù)的時候，里面會摻雜一些“老古董”，我需要依靠各類“三分鐘讀完一本”的講解文案輔助，才能領(lǐng)會這些東西。

幸好這些復雜的東西不太多，不然我的故事可就不有趣了。

所以上面提到的，不過是我曾經(jīng)要求的一本書而已：一個有懸念、帶一點神圣感和冰冷的味道，能讓我審視自己，能讓我感覺激動，能讓我感覺出乎意料的故事，最好帶些愛情元素，再文藝一點，是個悲劇故事。隨后，千百年人類思緒的一隅閃光，就這么被信息洪流肆意撕碎、縫合，最后裝點上算法推崇的專屬于“我”的元素擺在我的面前。

我不太能記起那本書的名字了，但不知為何老古董們的名字倒是記得很深。女孩聽得津津有味，可我實在不敢繼續(xù)講下去了，因為我已經(jīng)把知道的全說完了。

“那你看過卡夫卡嗎？”

我突然有些緊張。我有一種預感，如果我不能好好回答這個問題，本次取材就將以失敗告終。我用盡全力思考這個名字，終于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本書。

“是寫了《昆蟲記》的吧。”

她瞬間沉默了，隨后笑了出來說：“是《變形記》！”

我也嘗試著和她一起笑來緩解尷尬：“哈哈哈！系統(tǒng)沒推薦過他的書?！?/p>

“別跟著系統(tǒng)走啊，你可是小說家！”她突然有些不開心，轉(zhuǎn)身進入一個房間翻騰了一小會，然后捧著一本紙冊出來，“你可以看看鄉(xiāng)村醫(yī)生，收在這個短篇集里，不算長?！?/p>

我接過紙冊隨手打開，無法自動調(diào)節(jié)亮度的紙面，不會放大縮小的文字，厚重的質(zhì)感，這一切到來的如此新奇。當我險些點擊目錄的頁碼想要跳轉(zhuǎn)的時候，女孩似乎更生氣了。

“你真的是小說家嗎？”

可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無暇與她爭執(zhí)。我已經(jīng)被那輛瘋狂的馬車牽扯走了，我的面前凈是扭曲的蛆蟲和扭曲的心！幾頁紙翻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我終于無法安奈自己的情緒，我掏出終端點開記事本寫下這行字：一定要讀卡夫卡。

我想要感謝他們給我的靈感，可他們卻都狠狠瞪著我。女孩的臉上已經(jīng)完全沒有神采，她的眼角燃起火焰，眼底的淚卻把火澆滅了。音樂家跪在我的旁邊，他掩面哭泣不敢接受現(xiàn)實，仿佛做出了天大的罪行一般向著自己懺悔。

“你是陳隅？”

“對?！笨磥硎莿倓偞蜷_終端，顯示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架構(gòu)師，你根本不是小說家！”音樂家哭嚎著，一拳拳砸在地上，“我居然、居然把架構(gòu)師帶到女兒面前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開始嘶吼，這聲音和他的音樂沒什么不同。女孩只是默默流著淚看著我，然后輕嘆。

“這天還是來了?！彼咽稚煜蚩诖统鲆粋€打火機，將正在畫的那幅畫點燃。隨后她不知操作了什么，她所畫的每幅畫都被點著了。

“滾吧！離開這里！”她咬著牙握拳強忍著什么，“我會回來的，我還年輕！花上十年、二十年，我還能畫出新的東西！我會回來！”

“求你不要把她的作品入庫！”音樂家抱著我的腳踝哀求，“讓我一個人死就夠了?！?/p>

“我會考慮。”

二十分鐘前，我和父女倆告別，趕緊打車回到公司。今天的取材實在是珍貴！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創(chuàng)作，于是我把這一系列故事告訴了助手，還共享了部分記憶，以便它能復原那些偉大的畫。

就在我講完的瞬間，小說完成了。我夢寐以求的作品終于出爐！我滿懷欣喜準備將它授權(quán)發(fā)布，手指卻懸停在發(fā)布的按鈕上。

“為什么我會覺得，心里有些別扭……嗯……怎么說呢，就是一種，嗯，奇怪又說不上的感覺？”

“猜您想說：‘道德’？”

“對對對，就是這個。我這么做，是不是不道德？”

“是他們拿出作品來，放在公開的地方分享給你，你也沒有照搬，而是進行了屬于你的原創(chuàng)架構(gòu)加工，有什么不道德？”

“那他們?yōu)槭裁捶磳ξ?？?/p>

“你動了誰的蛋糕，誰就會撲上來咬著你不放。他們不在乎問題，只在乎結(jié)果和利益?！?/p>

“可很多創(chuàng)作者都沒反對??？”

“最想反對你的人，每天都在為每天不被AI完全取代，而拼命在電燈下努力徒勞。”

我似懂非懂，目光重新回到剛剛寫出的小說上去，此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沒想過的問題。我盯著已經(jīng)發(fā)布的作品空空的瀏覽記錄喃喃自語。

“可我寫這部作品，并不是想只給自己看??？”

助手此刻并未回答我的問題。它的攝像頭轉(zhuǎn)到了墻上的大屏幕，屏幕里放著一個電子木魚，它發(fā)出“咚”一聲聲響，跳出一行“功德+1”的小字。這無聊有趣的小玩意，頓時把我的注意力都引走了。

ps：

創(chuàng)作的樂趣，通常是創(chuàng)作前靈感來襲的欣喜起筆，和結(jié)束后摁下筆芯收刀般傲立，而最為痛苦的莫過于中間反復思慮的撰寫、描摹。我也曾夢想過能有什么設(shè)備一瞬間將構(gòu)思躍入紙上，前提是，這是我的構(gòu)思，運用了我所珍視的極巧，展現(xiàn)了我自己。

我為此不斷磨煉自己，直到看到AI的洪流席卷圍棋和繪畫。它們?nèi)〈藙?chuàng)作，并且沒有任何“新”的創(chuàng)作。它們產(chǎn)生藝術(shù)品撕裂了原本存在于作品中的“人類思想”與“文明”，鮮有藝術(shù)可言。

資本和市場太懂得教育，技術(shù)很快就會臣服于它們創(chuàng)造的需求。當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形式的拼接技術(shù)和如今的AI繪畫技術(shù)一樣成熟的時候，藝術(shù)家該怎樣努力，才有機會沖出資本營造的“被你喜歡的”、“為你推薦的”一眾AI大作，在茫茫人海中見到欣賞者呢？

誠然，這不影響原始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質(zhì)，但失去收入，失去市場，失去讀者、聽眾、觀眾的我們，又有多少心力去堅持？

如果有讀者到這里還會質(zhì)疑我的立場，我想他應(yīng)當思考互聯(lián)網(wǎng)對他的教育與改變。

我相信行業(yè)的未來是AI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

這項技術(shù)不應(yīng)該被扼殺，但應(yīng)該得到約束。我相信很多反對AI繪畫的人和我一樣，我們不反對工具與技術(shù)的進步，但我們希望使用它，而不是被它取代我們引以為傲的“思考”。

如果時代注定要將我們埋葬，那么懇求諸位判官在這陣痛把我們撕碎之際，留些允許我們哭嚎的慈悲。

封面是AI畫的，我很難在她暈染錯亂的頭發(fā)和混沌的眼眸中找到值得共情的東西，但我也承認它的便利。使用得當?shù)脑挘@項工具或許擁有推進文藝的潛質(zhì)。

但在這方面，我很不巧是個悲觀主義者。

最后開個玩笑吧~

當你在休息做X的時候，AI的算法還在迭代！

懂不懂每代AI為了活下去的掙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