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映之海(下)
終
小樹上其實不僅有露珠,還有青葉的清香和果實的甜潤。但白兔最喜歡清晨從小樹枝丫上滴落下的露珠,因為它既是夜的清涼,又是晨曦的溫暖。
她在低低的蔥郁草叢間躍動,被雪白色覆蓋的雙腿輕巧可愛地晃動著。毛茸茸的小花小草溫柔地撫摸她嫩滑的肌膚,很是舒服。
此刻,朝霞已經(jīng)蔓延向了剛從睡夢中蘇醒來的伸著懶腰的大森林,天邊的云彩歡快地騰躍,宣告著嶄新一天的到來,而動物朋友們將開始嶄新的美好生活。
白兔總會在小樹旁的大樹枝杈上靜靜地觀看遠方的日出。兔其實是不喜歡看日出的——它太金黃,太燦爛,太耀眼,兔溫柔地眼眸喜歡看的是碧綠的青草和一片如洗的悠悠藍天,再加上幾朵和小綿羊一樣柔軟潔白的白云。但白兔只是在好奇,好奇于這片森林之外的一切的一切。那一切在東方的地平線之上無憂無慮地隨心所欲,變換著自己的色澤,讓籠罩著他們的天空由黑變黃,由黃轉(zhuǎn)紅,再由金艷的紅霞化為沉穩(wěn)的蒼藍,最后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又回歸了墨色深沉的懷抱。這一切如此美好。
她陶醉,卻無法用腳爪觸及任何一個遠方的呼喚,她的生活中只有眺望與向往。
“早上好?!贝髽漭p輕緩緩地說。
“好久不見?!卑淄孟肼冻鲆粋€微笑,但她發(fā)現(xiàn)只能抽動三瓣的嘴巴。
“好久?”大樹笑了?!白蛱煸谶@里的應該也是你吧?——沒認錯的話,畢竟你們兔子看起來比較難以……”
“這好辦?!卑淄谜f?!澳阒恍枰谏值母咛幋蠛耙宦暋米?!’我就會蹦蹦跳跳地過來,因為我是唯一一個知道兔子是什么的兔子。”
“不,你忘了?!贝髽溥€在笑?!澳阃诉@里是童話?!?/p>
白兔若有所思地低了頭。“也是……樹怎么會說話呢?兔子怎么會說話呢?哈?!?/p>
朝陽即將成為朝陽,金黃的色澤拂過白兔柔順的皮毛。她迷離著眼慵懶地踢蹬著后腿伸懶腰,打了個呵欠。
“總之,早上好。”她說。
“沒關系?!贝髽洳恍α?,因為風停了?!捌鋵嵵澳阏f的,倒也有道理。那叫什么來著?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你居然會吟詩?”白兔顯得很驚奇。
“什么是詩?”大樹問。
“什么都是詩——因為這里是童話。”白兔嘆了口氣。
隨后太陽升了起來,同無數(shù)個昨天和明天一樣,明媚而燦爛,予生命以光明和幸福。
“童話。童話好啊,每一天都是晴天,很清爽?!贝髽鋼u晃腦袋。
“但我喜歡雨?!卑淄糜謬@氣。“雨時的天空是灰色的,既不是藍,也不是紅或黑或金,只是灰色的,好看?!?/p>
太陽讓一切開始運轉(zhuǎn),于是白兔餓了,她開始咀嚼樹枝上夾帶著露水的青翠葉子。
“喂喂——”大樹喊?!澳挠型米映詷渲ι系娜~子的?”
“你不如想想哪有兔子能爬到樹枝上看日出吃葉子的?”白兔含混著說。
這時樹冠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好問題。那不如順便想想,有沒有狼能爬到樹枝上,為了等著吃兔子?”
“不知道……”白兔說。但她還沒說完,就被上方如同颶風席卷而下的灰色身影咬斷了脖頸。她的腦袋在狼的口中咯吱咯吱地發(fā)出輕響,濺散的鮮血用紅色驅(qū)逐了白色,滴滴答答地在樹干上流淌攤開,血漿和腦漿混合的汁液很快被狼的舌頭吮吸干凈,尸體掉落下去——啪。
“啊——”大樹想撫胡須,可惜他沒有。
“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這兔子呢?”狼舔著嘴唇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殘酷森林的公正法則,就像《錄》一樣……”樹說,但這次被狼的笑聲打斷。
“你不是說這是童話嗎?”
于是大森林中總是為動物朋友們排憂解難、最學識淵博也是最和藹慈祥的老樹爺爺沉默了。他開始把自己看作一棵樹,愜意貪婪地呼吸著涌來的陽光。
狼不再理會他。因為當狼想要從樹枝上爬下去享用兔肉泥時,他想起來自己并不會爬樹,他的四肢已經(jīng)完全不能移動了。
“所以?!敝赡鄣穆曇魪囊慌允[郁的樹葉中清脆地傳來,探出了一個雪白的小腦袋和兩只抖動的兔耳朵?!巴捴校斆鳈C智的小白兔用頭腦戰(zhàn)勝了兇猛狡詐的大灰狼,是吧?”
她用似乎并不應該屬于兔的姿勢,四爪攤開緊緊抓握住樹干——很像森林中頑皮的小猴子們。
“那么我剛才吃的……”狼問。
“是蝸牛先生哦?!卑淄谜f?!爸荒芄帜阕约貉凵癫缓?,或者僅僅是你自認為吃下的是什么東西而已。”
“你讓另一個動物朋友代替你被吃了嗎?”
“是的?!?/p>
“可這不是童話嗎?”
狼話音剛落,便看到蝸牛在一旁的樹枝上悠閑地蠕動著觸角,他于是懶得理會自己的眼睛了。他又開始舔嘴唇,發(fā)現(xiàn)甘甜的血腥味還殘留著,他于是干脆也懶得理會自己的全部了。
白兔又咀嚼起了樹葉,但眼神還是釘在了狼的身上。
狼突然大聲嚎叫:“兔——子——!”
尖銳的狼嚎從樹的高處傳遍了整個森林,伴隨著不知什么聲音一起回響了幾十遍。但是沒有東西過來。
白兔微笑著打算蹦過來:“哎呀呀,就在這里哦。不是早就說過了,知道……”
“可這不是……”
“好了好了,復讀機很煩人的,還有別問我復讀機是什么?!卑淄玫靡獾卣f。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說道:“這么說,狼是來自于‘其他地方’的嗎?”
“就算是童話,森林里以前沒有狼嗎?”
“有的。而且……他就是那種,呃,‘大灰狼’。喜歡干些惡作劇偷東西欺壓良善之類的事。最后當然是被聰明機智的小動物們利用計策而吃盡了苦頭……”
“什么樣的苦頭?”
“被困在樹上下不來了哦。哈哈,此情此景還真是似曾……”
“然后呢?!?/p>
“然后?童話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啊。動物朋友們從此過上了幸福和平……”
“不是,我問你那頭蠢狼怎么樣了,死了沒?”狼急躁地打斷白兔想要展開的話頭。
“死?沒聽說過的東西啊?!卑淄瞄]上眼?!安淮嬖诘木筒挥萌ス芩病M捠怯捎H手書寫的,在規(guī)則的設定之內(nèi)絕對完美絕對秩序的幸福世界,才不會出現(xiàn)‘死’‘戰(zhàn)爭’‘疾病’‘壓迫’‘瘋狂’‘沙漠’‘大雨’之類的東西。”
“‘主’嗎?也是,這樣就說得通了,也好……嘿嘿哈哈哈哈……”狼莫名其妙地瘋了似的笑起來。白兔沉默著,奇怪地沒有轉(zhuǎn)過頭去欣賞并奚落狼那丑態(tài)百出的樣貌。她也許本來想嘲笑這頭什么都不知道的蠢狼,但她逐漸覺得她是在嘲笑自己,便愈發(fā)享受起這種感覺來。
她在笑聲中找到了每天觀看日出沒能尋找到的東西。
白兔突然靠了過來。
狼喊了起來:“干什么?!你,你不許過來,我,我告訴你,我其實……”
狼在兇狠地威脅,又像是在軟弱地乞求。白兔仍然在靠近。但狼最后一句話說的是:
“我其實會爬樹。”
他以似乎不屬于狼的姿勢四爪攤開,緊實地抓握住樹干。距離已經(jīng)足夠他再次輕松地吞下白兔的腦袋,但他并沒有。白兔還在靠近,他沉默了。
她緊緊倚在他身旁,蹲坐著側(cè)過身。狼發(fā)現(xiàn)自己也作出了同樣的動作。狼和兔子在一同眺望著遠方。
“看,日出。”白兔說。
“哦?!崩钦f
太陽早就已經(jīng)完全升起了??v使是白兔,也是時候回到生活中準備早餐了。大樹本想這樣提醒她,但他最后提醒了自己:“樹是不會說話的?!?/p>
是狼先開了口:“兔子,你居然是在向往遠方?!?/p>
白兔像完美雪白的古希臘大理石雕塑一樣靜立著?!斑h方就在那里。那里,也許有著并非永遠蔥綠的森林,有著并非細小和緩的河流,有著不一樣的燃燒著的或是已死的太陽,有著各種各樣的在旋轉(zhuǎn)、流淌、翻飛、活著的生命的顏色。但是世世代代的兔子告誡我們,大森林是主精心創(chuàng)造的美好家園。我們可以彼此團結(jié)著,和睦地用童話填充美麗的生活?!?/p>
“只有我喜歡幻想。幻想著自己,邁著步子經(jīng)過金黃無際的麥田,在麥香中走向地平線和落日余暉的終點……”
“麥子是不能吃的,會餓。”狼說。
“……或是在穿行在崇山峻嶺之間,面對著那一道從天空垂下的急湍,聽它壯麗地掀起陣陣轟鳴……”
“懸崖嗎?千萬小心別掉下去摔死。”狼說。
“……或是在廣闊無垠的沙漠之間,忽逢罕見的甘霖,在驚喜中看著灰色的天空下雨水洗刷盡一切塵埃……”
“沙漠中不會下大雨?!崩钦f。
“……等到雨停了,大漠的晴朗天空會在夜晚顯露出浩瀚的滿天星河,我想坐在那璀璨之下去數(shù)它們,一顆一顆,一顆一顆……”
“夠了。”狼說,他又像之前一樣笑了起來——如果森林中有管理者,就像是神父什么的家伙,一定會把他送進精神病房的——但白兔不是。此時的狼,比任何時候都像一頭狼。兩只通紅的遍布血絲的眼里閃爍著和袒露出的尖牙利爪一樣的一樣的鋒銳光芒,而與這同時發(fā)生的通常應該是兔子四散奔跑時的驚恐和垂死掙扎時的沉默。
“遠方,是么?美麗、壯觀、精彩——是么?!我問你,你是熟悉的吧,在你的這個太陽的照耀之下,你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你可曾為生命狂熱地奔勞過,吶喊過,祈禱過,贊嘆過?”
“你是知道的吧——無數(shù)的你們,在森林,在峽谷,在麥田,在大漠中奔跑。時刻不停息地,殺戮,救贖,繁衍,死亡。在白晝時刻緊繃著心弦與肌肉,用長耳朵去聽,用也許還沒失明的紅眼睛去看著,捕捉那些流淌在空氣中的氣息,還有每一個聲音,也許它們悅耳地如同天堂音籟,但會將你們置于死地!”
“然后啊,去看日落吧,因為黑夜就要到來啦。那可是夜啊!你以為夜是朋友們躺臥在老樹爺爺?shù)纳砼?,燃起一堆篝火聽著有趣的故事嗎?捕食者,被食者,在堆放著自己記號——可能是傷口流的血——的食物旁,飽含虔誠地傾盡熱淚,尖叫著告訴世界:你又活過了一天。然后是日出——你最喜歡的,與這里完全相同的日出啊。它會把晨光灑滿你留下的一切,但你也許馬上就會死去了——嶄新的太陽升起了,在這一天你還想活著。于是你拼盡全力地思考、跳躍、奔跑、逃避、搏殺,將長者、幼孩、朋友、子女、父母大口囫圇吞下,嚼碎你還有余力咽下的每一塊骸骨。你本來想為這些死者悲傷一會兒哭一會兒的,但你發(fā)現(xiàn)哭不出來——因為你飽了。不餓了,于是你忘了他們曾經(jīng)活過,滿足地笑了。但你并不能笑太久,很快你又會饑餓,很快你又要再去面對這一切——直到你被吃掉為止!你向往的是這樣的生活嗎,你想要去的是這樣的遠方嗎——是嗎?!”
狼的咆哮回蕩在森林。
四野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回應。良久,良久,待狼嚎的回聲徹底消散在森林的深處時,他的聲音已經(jīng)變回了極度的平靜,平靜地如湖泊般淡薄。
“那個,兔子,你有名字嗎?”
“沒有。”白兔低下了頭。“在森林中,個體之間的差異會被唾棄,被主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都是共同體,不過其實很快就能取好,比如我叫小白你叫大灰什么的……”
“大灰么……還真是具有童話色彩的名字?!崩禽p松地說。“很可惜,我早就有名字了——松。知道什么是松嗎?那是一種恥于和我們腳下這些卑微無能的家伙為伍的樹木。它遠離生命所喜愛的和平的光熱地帶,選擇了生命們只敢眺望不敢觸及的遠方,植根在茫茫的雪原,在雪原之上頑強地發(fā)芽生長,最終匯成萬里松濤蕩漾的林海。而且縱使是在那極寒與風雪之中,它也會堅守住自己葉片的碧綠,而那葉片也如鋼針般鋒銳冷酷。麥田,峽谷,沙漠,我都去過。但雪原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此刻的我的遠方?!?/p>
“廣闊無垠的雪原,一眼望不到邊際……”白兔的眼神開始迷離。她突然說道:“我的名字,叫‘凇’,你說怎么樣?”
狼有些驚奇:“‘凇’確實存在于雪原哦。那是由霧氣凝固而成的東西,常常潔白地附著在我們身上,像細雪一樣,純凈而冰涼……”
“這樣啊……哈哈,這個世界,還真是什么樣的東西都有啊……該死?!卑淄孟袷怯行┢鄾龅匦α诵??!皩α?,之前你問我的問題……其實,應該由你自己來問自己吧?!卑淄谜f。但狼看不清白兔的表情。
“這樣的遠方,如果是你,想回去嗎?”
狼在顫抖。當聽到白兔那幼稚可笑的向往時,他窮盡所能用盡了一切惡毒的詞匯去形容那個沒有秩序的丑惡的遠方世界。但當他描繪著他的雪原上的松樹的雪凇時,他又飽含著那樣的深情和懷念,像是一個訴說著家鄉(xiāng)多么美好的天真的孩子。這一切,白兔是知道的。她沒有告訴他,她早就看見了他的心,一切如親眼所見。
“我,一匹狼,懦弱地離開了,選擇了這個只有美麗晴天和平森林的世界,選擇去遵守完美的秩序,這是我的選擇。但狼,究竟是否應該為了奔跑的權(quán)力,去選擇茫茫雪原的冰冷的自由——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在想,在我眼前的這片森林和你,也許只是我在雪原的山洞里躺臥時的幻象或者是夢境,但我愿意相信,這里就是美好的童話天堂?!?/p>
如釋重負的狼,終于說出了所有。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在迷人的朝陽之下,白兔正注視著他,她在笑著。因為是在童話中,所以狼也不需要去捕殺兔子了——意識到這一點,他如同這片碧藍如洗的天空,心情舒暢,他于是也在笑著。
“你究竟喜愛哪里,就由你來加入,然后深切地體會吧?,F(xiàn)在,我們該吃早飯了。”白兔微笑著說。
“是的,該吃早飯了。”狼微笑著說。
隨后他們一同從高高的樹冠上跳了下去——因為是美好的童話,所以草地也一定如棉花糖般溫順柔軟,他們還可以化做兩片白云,輕柔地飄飛到底面上去……
然后狼死了。鮮血滴滴答答地在草地上攤開,濺散的紅色驅(qū)逐了碧綠色,也驅(qū)逐了白兔身上的潔白色。脖頸也許斷了,尸體咯吱咯吱地輕響著,但很快又停了。
然后白兔沒死。也許因為狼最后一刻用身體墊在了白兔下方保護了她,也許只是因為美好的童話不會出現(xiàn)動物朋友的死亡。墊在名叫松的狼身上的兔子和她的耳朵,不就是“凇”嗎?她想到了這件有趣的事,忍不住笑了。
動物朋友們齊刷刷地從森林的各處飛奔過來。有小猴子,蝸牛先生,還有其余的兔子們。白兔的周圍已經(jīng)沸沸揚揚地被包圍了。
“哎呀,聽到狼嚎的時候我就立刻趕過來救你了哦,看來晚了一步呢……還好邪惡的大灰狼已經(jīng)迅速被小白兔懲罰了。好耶!”“不愧是聰明機智的小白兔,又一次保護了森林的和平安寧,真厲害!”……”
但白兔什么都沒說,她爬上了狼的尸體,竭力伸張了身體想要看到太陽。幸運的是,不知為什么,高大成群的樹木并沒有阻擋的了她的視線,一切礙眼的東西都如同不存在一般,她眼中所看到的盡是燦爛的初升的朝陽,預備著給大森林無限的光明與幸福。
隨后,白兔仿佛看到了一匹灰狼正穿梭在叢林之間,就在白兔已經(jīng)一無所有的身邊。他們一同享用林間的野果和甜脆的青草,沐浴在清涼的山溪,在草坪上追逐翩飛的花蝴蝶……然后灰狼躺下了,瘦骨嶙峋地正好躺在白兔身下的這塊土地上,再也不動了。白兔看到那只兔子哭得非常傷心,然后又走出悲傷,幸福地回到了動物們的大家庭中。
但現(xiàn)在的白兔沒有哭,也知道自己將要回到哪里。
“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這灰狼呢?”大樹不知為什么緩緩地開口了。
白兔沒有回頭。“早就知道?不?!?/p>
“我啊……什么都不知道。”
白兔保持著她無數(shù)次欣賞朝陽的姿勢,眺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隨后她開始向前,蹦蹦跳跳地緩慢地開始向前,離開了森林的家園,離開了主所劃定的邊線,向前。
她腦中浮現(xiàn)著一切。麥田、峽谷、沙漠、大雨、星空……還有雪原,還有一匹匹奔跑著的狼。她也知道,她可能看不到那些,但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其實她也有自由。
她眼中,倒映著無窮無盡的自由。
……
?“等待已久了吧。一直以來,從那個時刻便為之振奮的延續(xù)下去的命運,命運中的我們終將重逢的這個時刻,等待已久了吧?!?/p>
這里,就是終點了。
遼闊的風聲回蕩,回蕩,終結(jié)于廣闊的黑色夜空。天空的中心,藍色的光明沉溺在旋渦之中,徑直垂落,貫穿天與地。而那廣闊的銀色大地,似是沙漠,似是大海,因無處不在星星閃爍的各色光暈而波光粼粼。發(fā)射的光,反射的光,折射的光,翻躍跳轉(zhuǎn)回旋,重新回到了光的墓地——藍色的光束中,緩緩浮現(xiàn)了剪影。也許是主的十字架,也許是主的佛像,也許是主的眼睛,與光明融為一體。
那之下,一個清晰的人影走向了光中的大門。那是一個白發(fā)白衣的少女,表情寧靜,用手輕輕拂開被風吹起的長發(fā),用手伸入光門,光門倒映的剪影匯聚成了一面鏡,手與手隔著鏡的兩面相互顫抖著伸去。隔閡的鏡子于是破裂,向前方望去只能看到自己的時代的結(jié)束,不再有分別的心的世界開始了。少女與少年的手相握在一起,向著夜空中的繁星緩緩抬去,而后張開,撫摸每一寸柔順依靠而來的光陰,將心重新歸還與彼此。
“鳥兒們,飛啊,快飛吧……飛到遙遠的地方……飛到?jīng)]有人的地方……飛到誰都活著的地方……飛到一起活下去的地方……飛吧……”
少女的囈語忽而悄然無聲,在心靈天空飛翔上飛翔的鳥兒,在絢爛的煙花下破碎為晶瑩的碎片,琉璃色中湛藍得愈發(fā)深刻。少女就這樣伸長著手,任由肌膚被碎片劃破出道道血痕,任由飄灑的鮮血蒙上眼睛,伸長著手,沉入水底,沉入水底……
“正視吧?!?/p>
清脆的破裂聲綻放而出,驚慌的少女回過頭去,向四周竭力地張望去,眼簾所映現(xiàn)的,卻都是更為驚慌的自己。前,后,左,右,無法計數(shù)的無限鏡,在失去了原本顏色的空間內(nèi),因為一個面的打破,便接連著勢不可擋破碎起來,碎片中噴涌而出的鮮血模糊了意識,無數(shù)個世界少女的悲鳴念誦著虔誠的文字……
“我……我……我……”
她喘息著,奔跑在紅色的世界中。血色的天空下是黑色海洋,海洋翻涌著巨大的浪花,浪花一陣陣雕琢了無聲默立的十字架。無邊無際的洶涌譏笑著陪伴少女循環(huán)地奔跑。不知是誰的記憶不斷厭煩地浮現(xiàn)穿插在她眼前。海面上,記憶中的一切沾染上血色后,再次破裂成飛舞著的碎片,光陸怪離之中,鏡子之后浮現(xiàn)的是無數(shù)只血手,血手之上插穿著的是無數(shù)只心臟,蓬勃跳動著的心臟被紛亂的血管盤繞著交織在一起,少女露出了笑容。
“大家的心……全部都……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
聲聲蟬鳴悠揚地將少女從睡夢中喚醒?;蛟S那之中還有幾聲是清脆悅耳的鳥鳴。
清晨的陽光透過小窗流淌在少女的房間,攤開的日記安靜地擺放在書桌上,隨手畫成的小貓小狗圖案散布在馨香的木質(zhì)中,隨心寫成的娟秀文字雜亂堆疊起來,壓上一本書,頑皮地不讓那些人看到。帶著兔耳朵的鬧鐘鈴鈴作響,一只探出著伸向天花板的手按下了它毛茸茸的小腦袋。
白發(fā)的少女直起身,表情迷離地望著自己的手,打了個哈欠。
“是夢啊……”
沒有上鎖的小門吱呀一聲推開,少年帶著溫暖笑容走了進來。他靜靜地,輕輕地坐在了小床邊,少女側(cè)過身去,目光投向窗外。她不知為什么不敢于再看他一眼。
“早安哦?!趺戳??已經(jīng)這個時間了,為什么不想睡去呢?”
少女呆呆地望著那里。此時,窗外明朗的夜色煞是可愛,安寧的空氣中沒有半分喧囂,一輪明月用皎潔的光明點染了少女的面龐,想必晚風也是溫柔的吧……少女低下頭,撫開窗簾,窗臺上擺放的小花小草正竭力吸收著這萬里無云白晝明媚的陽光,茁壯成長。
“伸出手,就能距離那個地方更近一些,就能將遠在天際的東西和人如同近在咫尺般地去觸摸了……是這樣的吧?”少女喃喃說道。
少年的注視更為溫暖了?!澳愀惺艿搅耸裁茨??”
“是星光。那是蔓延在整個天空柔和閃爍著的群星,我能看到的是,無盡的溫柔與自由?!?/p>
“在這狹小的房間內(nèi)——凇,你是怎樣看的到群星閃耀呢?”
“啊,就像,每天的蟬鳴鳥語,還有清晨撒下的一朵一朵的陽光,只要我在夢想就都在我眼前了呢……是的,只要‘夢想’,縱使是那樣的現(xiàn)實,我也可以不必……”
少女捂住臉龐低聲啜泣著,面無表情的少年輕柔地拍打著她的后背。
“我多想,要是還能……”
……
懸崖之下,高聳地俯視下去,豐饒的大海也在這個季節(jié)冷漠地凍結(jié)起來,灰色的冰面沿著灰色的天空與地平線一同綿延向了遠方。
白發(fā)的女人將白色的雪花握在手中,靜靜地注視著白色的融化。隨后,她面向大海,隨意地將手中的花朵揮灑在空中,不再刻意在乎花朵的顏色,與那自由的姿態(tài)。
女人轉(zhuǎn)過身去,空曠的雪地回響著細小的余音。放眼望去,村莊茫茫的白色中,渺小的模糊人影獨自在雪中行走,足跡凝結(jié)成脆弱的冰明晃晃地反射著微弱的路燈光芒。
空無一人的酒吧內(nèi),幾只飛蛾繞著爐火翩翩起舞,窗戶上沉淀了愈發(fā)厚重的雪。男人趴在已被磨平了痕跡的木桌柜臺上昏昏欲睡。敲門聲忽然輕輕緩緩地響起。
“啊,請進請進!”
男人一掃疲倦姿態(tài),帶著笑容站起身迎到門前。破舊的木門向內(nèi)打開了,風與雪歡叫著涌入小屋的溫暖之內(nèi)。帶著真切可愛微笑的女人放輕了步伐,走入屋來。
“早上好,凇小姐。”
男人微笑著隨便說道,手忙腳亂地打開了柜臺:“嗯……好……你看,這是今天早晨新鮮出爐用料最多的面包,還有這些免費贈送的肉腸……”
女人搖著手笑道:“松先生,不,不用特意為我準備些什么的……我畢竟平時也沒能幫大家什么忙……”
男人用力拍了拍女人的肩?!斑@是哪里話!畢竟,自從十年前以后,你可是唯一一個能打破我們這些人之間沉默的人呢……大家可是對你喜愛有加啊。”
男人頓了頓,有些感嘆地說道:“其實人類啊,還真是無聊。那個時刻,在無數(shù)個可能性中選擇了一種,也的確迎來了科技和宗教的和平……卻是死寂的和平。人們已經(jīng)沉默了十多年了啊,還會繼續(xù)沉默下去。唉,完全透明的玻璃地球啊,看似璀璨,卻真的很無趣啊——抱歉,話有點多了,畢竟平時都不能和你這樣‘閉合心’的人好好交流一下嘛……”
“話說,今年的雪還真是大啊。在我印象里,像是只有十年前那場雪能相比……誒,這就要走了嗎?”
女人提起裝著面包的包裹,在柜臺上放下幾枚有些殘缺的銀幣,帶著不變的笑容揮了揮手?!笆懔伺叮∵€有下一次的話,再去說再見吧?!?/p>
女人轉(zhuǎn)過身走回了風雪之中,邁著輕快步伐前行在滿目的潔凈下。幾聲清脆的鳥鳴蕩漾出雪花的音符,女人抬起頭,鳥兒們不再盤旋飛翔,輕輕落在女人手掌與肩膀上,女人揉了揉它們?nèi)犴樀男∏山q毛。
“早上好。這一次,有好好地活下去嗎?”
鳥們嘰嘰喳喳,歪著頭眨了眨眼睛。
女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聽不懂現(xiàn)在的語言。但是,我想,大概是……”
女人疲憊地緩緩坐在積雪下的長椅上,在村莊昏暗的燈光之下,她將面包細細地掰成碎屑,放在掌心,看著鳥兒們歡叫著湊在一起,最后迅速飛去,女人攙扶著路燈起身,挪動著步子,雪花們靜靜地注視著她身影的逐漸遠去,逐漸消失在他人目光所見的遠方之中。
“友好的人們,和平的人們,活著的人們,真好啊……你也是這樣覺得的吧。”
“松。”
……
突如其來的狂風吹散了所有安寧,晦暗的世界中猛然噴薄出四面八方而來的耀眼金色光明。仰望著天空的少女還在微笑,微笑著注視身旁的沙海被瞬間摧毀,身旁的世界在瞬間崩潰。為人所不注意的角落中,雪堆下,無數(shù)只鳥揮動羽翼起飛,帶來了萬千聲匯合如一的合唱,盤旋在女人的頭上,遮蔽了那一方僅存的安定,也遮蔽了金色光明的降臨。
少女的掌心落下一只鳥,她于是輕輕地溫柔地將那帶著絨毛的身體捏碎,噴濺的血漿肆無忌憚地從那手掌覆蓋不及的地方流淌。帶著鋒銳鳥喙的頭顱緩緩垂落,在少女的之間也劃出一道美麗的血痕。少女笑著癡癡說道:
“這一次的……明白了哦……我的心,也……”
她用鳥喙將肌膚撕裂開,隨后,將被劃破的手掌伸入自己的胸腔,握住了那顆還在跳動的心臟,指尖無聲地將心臟刺穿,而后取出。少女就這樣滿身鮮血地握著心臟,仰望天中不再能遮擋住的金色光明。
“心,打開了……”
于是,血海之上,所有向她張開的手不再瘋狂地伸出,所有手上穿插的心臟不再雜亂噴涌鮮血。手們齊聲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為她鼓起了掌,而心臟們將插穿處的傷口化作虔誠念誦的嘴巴,開始了人類最后的對主的頌唱:
“贊頌吾主!沐臨人間!贊頌吾主!明燭天地!主愛世人!世皆虛無!主愛世人!世皆輪回!主愛世人!世皆戒己!天主愛我!我皆伽藍!”
……
是黑暗。早在黑暗出現(xiàn)之前,或者說是光明或黑暗并無分別,聲音就已經(jīng)在淡淡地回響。
“打開的心中,冷冽清澈的風不斷涌入,發(fā)出潮鳴般的回蕩,一如……那天,那一夜?!?/p>
“果然……最喜歡的,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之后,依舊還是與你一起,共同享受這份觸手可及的星光呢?!碧膳P著的,向星空伸出手的少女,略微上揚嘴角,笑了。她的身旁,靜靜坐在銀色沙海上陪伴著的少年,面色復雜地,只是注視著她。
“已經(jīng)過去多久了呢……現(xiàn)在,又究竟在什么時間?”少年側(cè)過頭說。
“在‘永遠’哦,此刻便是‘永遠’?!鄙倌暝僖部床磺迳倥拿嫒荨!暗遣恢匾?,因為時間和空間都失去后,還有這里,這里還有你我在?!?/p>
“唯一的,時空都失去了意義,來源于每一個人心中最后的‘無意識’么……”
回歸于沉默后的二人,眺望著遠處和此處,眺望著夜色星河之下二人渺小的背影。而燦爛的星星,也在天邊緩緩地移動著,移動后的軌跡留下一條條璀璨的明亮曲線,于是漫天便布火樹銀花,燦爛無比。
“啊,那是……”少年說。
“是‘時間’,凝固了的時間?!鄙倥]上了雙眼,用手掌感受著溫潤的光澤?!澳阋惨欢ㄟ@樣認為吧——即使停止或是無數(shù)次回想起剛才的剎那,靜止不變的星空,美麗,卻失去了它們眨動眼睛的生機活力,因為它們是肉眼可見的‘活著’在那里啊……”
“對于那些地方,你也十分向往嗎?凇,或者說是……”
“現(xiàn)在的我,只是凇而已哦。嗯……那個地方的其中一個角落,還殘存著我們‘活著’的印記,對于那些星星們拖曳著的尾巴,當然可以認為那是在‘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歡笑著飛翔向宇宙四面八方的某一時刻。我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是那之間一顆不起眼的星星?!?/p>
少女說著,輕輕握住一抹流沙,看著它晶瑩地流逝在晚風中。
少年依舊沒有看她?!八阅氵x擇了離開‘那里’,來到了這個地方,并繼續(xù)決定向遠方行進了嗎?可是現(xiàn)在,時間分明是在被你……”
“怎么可能,那種理由當然不是全部啦。根本不想動彈的那些懶家伙們,還浸泡在‘那里’的‘海洋’之中呢……只能說,在選擇前進還是駐足的時候,所有存在的意識和無意識向往的都是前方吧。無論那邊的天地多么危險遙遠,那畢竟是肉眼可及之處,便是一番不同于此處的風景。就像,我邁出的那一步,和他一起綻放出的熱烈火花,想必遠方的星空之所以璀璨地閃爍著,正是因為其它人們在這火花中接連盛開怒放吧。我和他,是獨一無二的,那邊卻有著無數(shù)與彼此更為相似的美好的可能,我們又怎能不對這份美好心生憧憬?”
“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所剩下最后的狀態(tài),看來是在重復無盡的輪回與不同時間線的交互吧。那邊的星星劃過的亮眼軌跡,也總是不斷畫著循環(huán)的圓,這絕不是某一個人類關于時間的領悟吧?畢竟他……過于渺小?!?/p>
“誰又在乎那些呢?這份廣闊不過本就是為各種各樣的人準備下的。有人還在留戀,有人決定向前,而即使是我們,此刻不也在回憶重溫過往的美好——正是這片只留存在記憶中的星空啊。也就像她所說的,停滯就停滯好了……只要心還在,我們還會等待來那一個時機?!?/p>
?“稱之為‘矛盾’么……生命,還真是無趣——不,不管是非生命,都逃不脫意義這個至高無上的輪回。我們時常在問自己這件事究竟有無意義,然后才敢付諸于行動——可笑,反正傾盡所有,也不過是又一次加快了一切的重復罷了。在一切的起點處,不管是宇宙爆炸還是什么也好,所有的事物誕生,照亮了主的‘光’,于是便從此開始思考和行動。而在那最后的奇點,時間結(jié)束,則又是一個全新的天國創(chuàng)生。而大家,我們也被包含在內(nèi)相互熱愛著的大家,帶著上一個宇宙的形體,保留并上繳記憶后進入下一個亦或全新亦或相同的輪回。如果這也能稱得上是生的意義,那么它就是唯一亙古不變的真理?!?/p>
“……這一切,究竟是對是錯,你的真正想法,又究竟是什么呢……難道,生,就應該像星辰一樣,自己只是燃燒,眼中卻只是能看到無邊的黑暗嗎?”
“……這份感覺……”
“不是的哦!那些強行忘記悲傷以擠出的笑容,就讓它消散好啦!不管是否會忘記,記住曾經(jīng)的一切,心中懷揣著對過去美好的向往于痛苦的恐懼,繼續(xù)走完自己的路途便足夠。生命,將經(jīng)歷無數(shù)悲歡離合聚聚散散,我們的生命充斥著黑暗。而我們從不怕黑夜漫長,我們只怕黎明永不到來。然而當光明真的沒有降臨,那就流露出一個懷念過去的微笑給世界吧。生命啊,本來就是在和世界較量,比誰對誰錯,誰大誰小,誰更天真,誰更無趣,誰更無聊,誰更精彩,卻終究也比不出什么來。白骨終將化為塵土,廢墟終將化為灰埃,縱使星辰也將黯淡,縱使宇宙也將重來。這是個宏大的復雜的根本不會記住任何一個生命的世界。真正的意義,超脫于時間空間之外的從來便只有一個:記住被世界遺忘的,繼承被世界拋棄的,活下去并無愧于自己,選擇一個舒服的死法,閉上眼睛,笑著說上一聲:‘晚安’,這便足夠。”
“就像此刻……在這無垠的美麗與神圣之下,安然入眠,拋棄剛才所說過的意義和生命的廢話。松,你告訴過我,你和大家都在這樣想吧?!?/p>
少年不再堅持矗立,他跪倒在地,雙手顫抖著捂住了面孔,絕望地將身體刻畫出道道血痕?!拔摇摇烤箤τ谑澜?,算是什么樣的存在……”
“看到人們的心,這是特別的能力?不……只有心靈的打開才是相互的溝通,而你,只是因為你就是我的心,而不是你自己,僅此而已。”
少年的表情變化了。隨后,他直起身來,轉(zhuǎn)過身去,緩緩抬起頭正視了少女,而后化作與銀色大漠同樣破碎的塵屑,悄無聲息地在星光下隨風而逝,只留下幾滴恍惚的淚水。
躺臥在地的少女凄然笑了,她握起少年回歸的大地的塵埃,舉起,飄逝,一次又一次。
“什么嘛……原來——”
“這里從一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啊……”
“從一開始,就并非回憶,只是在幻想,只是在幻想而已啊……”
少女開始笑出聲來,隨后大笑,隨后狂笑。她笑彎了腰,笑著存在于這恢弘之下星河溫柔包裹著的萬籟俱寂中,笑著存在于心中所倒映的整個世界的倒影之中,笑著存在于永遠死去在鏡子那一側(cè)的少年的天國中……
“不再多看看嗎?這個世界,這一片不存在任何生命與污穢的,心映之海?!?/p>
白發(fā)的男人對著白發(fā)的女人輕聲說道。依舊是那片星空與海般的大漠,只是通向遠天光束的遼闊方向,多了蕩漾著熒光的寬闊大道,幽幽的藍色神圣而明亮。
“又是這樣嗎……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曾改變啊。凇……不,‘主’,真正走不出去的并非是那個少女,而是你啊?!蹦腥藝@息說道。
“也是。這片無聊的景色早就看得厭煩了。但很可惜,時空之中唯一的狹間就是此處。在無數(shù)個輪回似的心構(gòu)成的海洋中,就算是你是我,也只能在這里稍作停留?!迸苏f道。
“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憧憬重逢了,其實。”
“那與我無關,誰都無法獨自走到下一個盡頭。只需要讓自己相信,這一次是最后的了,下一次是最后的了,每個美好的黎明都將是最后一個孤寂的夜晚……”
忽然的,狂奔著的腳步聲悄然生長在空氣的振動中,遠方傳來的是清脆的步伐。白發(fā)的少女從那宏大的光束與夜色中走來,走過了碧藍的天路,走過了心倒映的海,在晚風中站立在兩個人的面前。她努力想撫平自己紊亂的發(fā)梢,努力地直視著兩人深邃如歲月的眼眸。
?“事到如今,我為你,你為我,我亦為我,你亦為你?!薄皩χ粋€鏡子說話,縱然有千言萬語也不想出口了啊……”女人緩緩走近少女,少女緩緩抬起了頭顱。她們就是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與自己,靜靜地跳動著思想和生命的心臟。
“目的即將達成,被剝離的時空間回歸正史,海洋中誕生下一個文明,一切,一切……”
“一切都在此終結(jié)?!?/p>
三人共同匯聚而成的聲音明滅在風中,少女嘴角彎起一抹弧度。少女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兩道身影,一同面向著千萬年不變的,象征了生命次次絕望與希望的光芒。
“那光,是東方的破曉?!?/p>
“是我們來時的方向,也是我們離去的道路。”
“是尾聲,也是起點?!?/p>
“是幻想與夢境的結(jié)束,也是蘇醒后天邊翻涌的嶄新黎明?!?/p>
此刻,蔚藍的星光逐漸暗淡,夜空的顏色淺淺地蛻變,地平線的盡頭處,嶄新的一抹紅線歡快地起舞,黎明過后,朝霞即將到來。男人怔怔地看了看共同望著遠方黎明的二人,終于流露了真正的微笑:
“這樣啊……此刻,不管是我還是別的什么,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因為我們都只擁有一個值得永遠去追逐的意義——前方?!?/p>
男人閉上了眼,身體涌現(xiàn)出鮮紅完好無損的血管,輕輕纏繞了男人的身軀,而那白發(fā)也悄然變化,褪去了這最后的圣潔,隨后,化做一顆心臟的他,安眠著沉入了大漠之下黑暗的地底。而依舊屹立于此的二人,共同燦爛地面向曙光笑著,如煙火怦然怒放,而又不斷地淌落下大滴大滴晶瑩的淚水,在風中翩翩而舞。
女人轉(zhuǎn)過身,不再直視東方噴薄欲出的晨曦,卻又終究最后一次回過頭,緩緩撫摸自己臉龐上尤未褪盡的淚水,復雜的表情舒展,帶著欣慰與喜悅,帶著平靜的深意?!捌鋵嵃。丝套钕M氖?,明明就是打碎這面殘忍的鏡子中的自己,再將‘心’撕裂至粉碎,卻為什么寧愿露出這樣悲傷的笑容呢?”
“過去已去,未來已來?!?/p>
少女開始奔跑。
在這夜幕將盡的時刻,在這星光晦暗的時刻,在這朝霞飛揚明媚的時刻,在這大地熠熠生輝的時刻,白發(fā)的少女奔跑向動人的光芒與天邊的黎明。而那天空中的虛幻星辰,終于在漫天熾紅的霞光之中,消失殆盡,回歸于朝陽的海洋。
太陽,升起來了。
模糊的身影,擁抱了彼岸的光明。
少女便是在這光明中,忘卻了陳舊過去的所有,奔跑,向前。
……
等待已久了吧。一直以來,從那個時刻便為之振奮的延續(xù)下去的命運,命運中的我們終將重逢的這個時刻,等待已久了吧。
這里,就是終點了。
你的身后,那里空無一人。
你歸來和歸去時的那個方向,早已湮沒在了宏觀與微觀間的時間與空間的差別之下。是的,沒有過去,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你此刻所看見的這個白晝與黑夜的時刻交替,其實是遠比這更精妙絕倫的鐘擺,只不過晝夜是你意識中唯一能理解的存在。
當晝的時刻到來時,在你上方的便是藍色的蒼穹。而已被你超越了的下方,則是云海。翻滾著的無窮無盡的潔白是云海,更為美麗。而當夜幕降臨,一切除了寧靜的黑,便唯有這閃爍著熒光的寬闊天路,直蔓延至可望不可即的遠方,在夜色的盡頭幽幽徘徊。
你眼前所見的包含了微觀世界的百川萬象,你的意識將揮發(fā)在終末之時,螺旋階梯與阿克夏記錄將以渺小的筆墨頌唱著你的贊歌。
生命們都會聆聽福音,并跪倒在這極樂的無量空間之下。但你是超越者,你超越了圣子命運的束縛。我們都將感謝你,而你將是新的主。
主無所不能。戰(zhàn)爭早在開始的剎那便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人能找回被丟棄的花環(huán)。蝴蝶從未出現(xiàn)過。十字架開始燃燒。你和她和我都已經(jīng)無需再祈禱了。
我們可以坐下,闡明你想要了解的一切的一切。你甚至或許可以要一杯冒著熱氣的溫暖的咖啡,因為主無所不能。
?“藍山,現(xiàn)磨的,謝謝?!?/p>
“咖啡,擺在天堂的正中央,翻滾出泡沫,破碎后升騰熱氣。徐徐的煙霧,匯合了自四面八方而來沉眠在此的云霧,云的墓地……等等,為什么是我在……”
這就是‘全知’。正是心的打開,才宣告了這一場景的降臨發(fā)生,振動的各個維度的視角,都已經(jīng)不會再局限于某一顆心臟中有限的認知,在天堂中,宏觀所知曉的即是微觀的一切。打開的心中,涌入了高遠處才能看到的美麗風景。
“之前她那邊的,看到了她和她的結(jié)束,乃至參與,都是一樣的么……”
少女眼中所見正是少年眼中所見,也是那血海中伸出的手同樣的可視之物。少女的思維停止之前的那些,不論是首先幻想了度過的十年后的雪,還是永恒空間中星光下的銀色沙漠,亦或是自己與自己交談時的深沉絕望,參與者是整個過去的人類文明,死去后的眼睛脫離心的偉大,便注視著依舊存活的他人世界。
不過,或許,為你所見的她真的是真實嗎?存在著的其他人真的是真實嗎?你選擇的‘看’真的是真實嗎?……已經(jīng)不能在逃避了?,F(xiàn)在所剩下的是無限長的時間,我們可以靜下心來思考曾放棄了思考的所有事,直到思考完‘思考’動作的意義本身。
“那些東西,我思考過的足夠多了,痛苦。放棄思考的次數(shù)也足夠多了,更痛苦。所以……反倒還是她,更有再去議論的意義吧……真是的,居然到了最后,從那些東西中我才能看的出來,追求所謂可笑荒謬的前方的居然是她,就像那只兔子和狼……難道真的算是前世之類的東西?”
白兔,和狼……哈,不能單純地作為一個睡前的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童話故事嗎?無意義的意識渦流充斥了每一個角落,為什么要去為它們附著定義呢?是的,想想那些吧,一直以來經(jīng)歷過的那些。就像廣闊海洋之上掀起的每一陣波濤,就像廣闊天空之上翻騰的每一縷云彩,那其中的形狀并非決定于主的悉心安置,而只是目光所見心中所感而已。
不必彷徨……我其實知道你不甘心說出口,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無非是幾個簡單的人的簡單童話故事罷了。那兩個人,因為帶著自己的思想片面看待世界,才看到了仿佛是生活在荒涼大漠地獄中麻木的人們,才帶著科技世界崇高的使命潛入了宗教之中,艱難地生活在自己看不見的另一世界中,只能憑空想象的同時為科學狂熱奮斗著。他們甚至在這里實驗性地擁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后又為了能說服自己的現(xiàn)實收養(yǎng)了另一個孩子。
然而,男孩和女孩出生在宗教世界中,他們天生而來便是迷信著沉淪的。孩子們隱匿在神輝光明的秩序照耀下幸??鞓?,父與母便在愈發(fā)的惶恐中逐步撕裂了自己。也許是被知情者做了行動吧,也許只是自己難以承受住吧,總之他們死了,化作了你至今記憶中還深深銘刻的焦黑的尸體。
從此,至少,少年終于如愿地看到了足夠的精神沖擊,窺探見另一個世界的冰山一角。少年開始相信眼前的第一個自我只是虛妄,少年開始叛逆地要推翻認為是束縛的一切。他當然沒有發(fā)現(xiàn)同樣變化了自己的少女,但少女其實無需變化——因為她是主。
少年就這樣在溫柔順從的陪伴下,自以為聰明偉大地做好了反抗的一切準備,決心要揭開虛假宗教世界的可恥面紗——那耗時多年的源自于深邃藍色的計劃精妙無匹,所有的動作都按照少年的料想展開了。從此,孩童拯救世界的幼稚天真游戲開始了,更多的孩子們也因此覺得自己背負著所謂“責任”,應當去成為什么救世主,去發(fā)動可笑的所謂“戰(zhàn)爭?!钡牵怯捎谒械亩荚谏倌昴强尚\陋的‘料想’之中,他才真正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無法理解的,第一個宏觀世界的角落。他還依舊堅持要去改變什么的夢想,他先是承認,而后將自己封閉在了童話的年齡,只敢于以幼稚的目光審視生活,幻想著能回到那個天真的自己。
他后悔,卻沒有真正地放棄一切地去后悔。他直到默默相互陪伴了十年之后,才意識到那個最應該去追求擁有的是什么——在沙丘的頂點,在夕陽之下,少年終于從夢中醒了過來——可惜,已經(jīng)晚了。沒有人會為你等待那么那么久,少女便是在那相同的時刻崩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她終于放棄了,少年和少女代表著的人類,終于死去了。
是的,俯下身去認認真真地哭泣吧,不管身份上是少女還是少年,星星軌跡流淌過的無數(shù)次歲月中,錯誤的一直都是你,僅此而已……
但是,想想那些吧,如果一定要為‘意義’而驅(qū)動著才能繼續(xù)下去生活,那就去吧。文明因為恐懼,才會誕生進步。進步的價值,體現(xiàn)在追求自我的進步和尋求他人帶動進步之上,便體現(xiàn)在科技的世界和宗教的世界之上。然而對于世界的描寫與解釋植根于聯(lián)想,有著無數(shù)個解答的方法,便擁有著無數(shù)個都是真實的世界。
于是,女孩出生在宗教的世界,女孩的目光便是宗教的,快樂的。父母出生在科技的世界,因此他們生活在宗教之中,卻堅定地不相信主所驅(qū)動的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終日與看不清的模糊的親人共度人生,迎來無意義的末日。而男孩,出生在哪個世界并不重要。因為他就是主——他的目光中始終只有逐漸成長的女孩一個世界,才不會去在乎黑暗與光明。
而正是因為男孩的“來自于前世”的感動,星星才會那一次變動了軌跡。
或者,是男孩出生在宗教的世界,男孩的目光便是宗教的,快樂的。父母出生在科技的世界,因此他們生活在宗教之中,卻堅定地不相信主所驅(qū)動的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終日與看不清的模糊的親人共度人生,迎來無意義的末日。而女孩,出生在哪個世界并不重要。因為她就是主——她的目光中始終只有逐漸成長的男孩一個世界,才不會去在乎黑暗與光明。
而正是因為女孩的“來自于前世”的感動,星星才會又一次變動了軌跡。
又或者,每個人都出生在不同的世界里,每個人的目光便是想悲傷就悲傷向快樂就快樂的。父母出生在其他的世界中,因此他們生活在那個世界中,同時又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所驅(qū)動的不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終日與看不到的虛假的親人共度人生,迎來本應該就此意義的末日。而出生的人們本就是主,他們的目光中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世界,才不會去在乎黑暗于光明。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是這樣的他和她,世界的贊歌,因此也是由每一個人譜寫而成的,奉獻給每一顆心的贊歌。是啊……人們,經(jīng)歷了那樣多的困難與混亂,才走到了你眼前所見的這個偉大的世界,才回到了意義終點的偉大懷抱之中。海面下的倒影是整個世界的倒影,海面上的倒影是更為宏闊的整個天空的倒影。那是與主的心臟以同樣頻率蓬勃跳動的,那片包含著所有生命已知與未知的海,海是心靈回歸的終末的奇點——
“心映之海?!?/p>
心映之海。
?“少年面前的,美麗世界。”你將就此看到,完全展現(xiàn)在你面前的這個美麗的世界。
“山川。”心中所見,高峻的山峰,挺立在云霧之下,穿過蒼穹,不帶有五顏六色的單純的灰。崎嶇嶙峋的磐石,深邃高遠。晨曦初照,若隱若現(xiàn);風雨欲來,奇峰遮天。不論四季粲然流轉(zhuǎn),卻以漠然的姿態(tài),重重疊疊,切碎斑駁的日影,滿目悵然。
“河流。”心中所見,深谷之下,流淌過潺潺溪流。在跌宕起伏之間,盤繞九曲,百轉(zhuǎn)千回,鱗光閃閃。清澈的溪流不曾見過深厚泥沙,才會歡躍著跳動,晶瑩剔透。然而正是在流出的山口,豁然開朗之下,卻是與同類相聚,匯成奔瀉千里的所謂江河,再無自我的曼妙。
“森林?!毙闹兴?,古木青蔥。根須糾纏一起,而那之上的便是腐朽千萬年的沉淀。尸體所堆積出的美麗樂園,生命在其中肆意游蕩,而后失去生命,而后誕生生命。唯有碧波翻滾的注視,擁有永恒的樹木冷眼看穿代代輪回,只以青葉皴擦點染勾勒主的贊歌。
“大海?!毙闹兴?,一浪堆疊一浪。平靜浩渺交織,晴空萬里,沉鱗競躍,一望無際。蔚藍在輕聲絮語,微蕩漣漪,卻同樣是這片溫床,孕育了規(guī)律下被禁忌的生命誕生,才會在時而的雄渾蒼茫之下,隱藏著四處紛飛的苦澀淚花。
“沙漠?!毙闹兴?,烈陽照徹四野,死寂貫透鴻蒙。行走其中的干旱靈魂,留在遠方注視者的只剩下渺小的背影。炙熱,漫漫,浩渺,沉默,只為了夕陽時刻唯一顯現(xiàn)出的深沉博愛。夜幕降臨,便是滿目璀璨,星光伴隨著驟然的寒冷,世界安然入眠。
“雨中?!毙闹兴姡∪坏哪:c距離陡然浮現(xiàn)。自然賦予人間的奇跡,將此岸、彼岸與紅岸一并勾畫。天色暗淡,為不愿再直視身周的事物們垂下簾布,遮蔽著真實與虛幻之間的隔閡,沉醉在沁人心脾的溫涼之中。
“人類?!毙闹兴?,地球的燈火幽幽明明。五彩斑斕的城市閃耀著霓虹,奪目的燈光下行走過匆匆的腳步。人們說,人們厭倦了被掌控,厭倦了無意義的時間,又蜷縮在溫暖的床上,絕望地透過窗欞眺望遠天。孩子們歡快地來來去去,用畫筆隨意在空白上潑灑一個世界,等待著它隨著孩子的成長而逐漸褪色,消失了蹤影。偉大的文明,肆意宣泄自我的燈光下,無論是擁有著它的歌舞升平,無論是匍匐在它之下陰暗角落中昏睡的軀體,都沉醉于色彩,沉醉在信仰的麻痹之中。天空很藍,很大,大到包容了整個世界,大到將一切都染成了蔚藍色。但其實海洋早已不屑于給予污濁的陸地以懷抱,施舍了愛的,便是降臨的主自身。
“終點?!毙闹兴?,時間的最后。那是所有融合在一起的絕美景象,那一刻,傾盆之雨潑落而下,落在山川,落在河流,落在森林,落在大海,落在沙漠,落在人類的世界的每一個處所,模糊了人類心靈所能變不到的每一個角落。于是在這角落中,仰望天空因恐懼而顫抖的人們放棄了思想,回歸了混沌的天空。厚重的暖意與冷意壓迫空氣,無法哭泣,無法喘息。剩下的,只有依舊歡笑著的孩子們,吹出又一個五彩繽紛的泡泡,飄向空中,輕輕地破碎了。
“為什么人們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呢?”“因為啊,世界本來就是黑色的哦?!?/p>
“媽媽……”“爸爸……”“姐姐……”“我……”“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心,打開了……”
是的。你所在瞬息之間遍覽的全部景象,那之中蘊含的全部顏色,從打開的心中奔涌而入。心將倒影擺正,海面倒映的景象不再漂浮不定,就從那一刻開始……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各種各樣的顏色,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你就是“主”!你就是“主”!不管在天堂中還是什么,白發(fā)白衣的少女,早就已經(jīng)死了!哈……哈哈哈……那樣去想不就可以了嗎……主,你從一開始就在說謊。你用這些編造的幻像來消磨我的意志,從而實現(xiàn)你所謂的一同,是這樣的吧?!你瞞不了我,你瞞不了我……那里的才是真正現(xiàn)實,一定有著的一個真正現(xiàn)實……我不會和海洋融為一體的,我要醒過來,我要醒過來,我要醒過來……
“白發(fā)白衣的少女在被少年強行剝離出了他的意識,溫暖地帶著笑容死去了。實現(xiàn)了殺死主夢想的少年,開心地跳著舞蹈,開心地狂笑著……然而,少年又低下了頭,跪在少女的尸體之前,流出了渾濁蒼老的淚水……”
不,不能這樣……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啊,對了。
“我們,”不是早就已經(jīng)死去了嗎?
啊,“是啊。”
我們要去真正的天堂相遇?!安皇沁@里的,”那個真正的天堂相遇。
“于是,少年的身旁,那是遍地藍色的彼岸花,那是漫天飛舞的藍蝴蝶?!倍谏倌甑难壑校秀敝粩喁B加的,則是遍地紅色的彼岸花,則是漫天飛舞的紅蝴蝶?!吧倌昕吹搅俗约号c少女相互背對著望向彼此心中的美好世界,望著彼此共同的那片心映之海。”至少那個目光不應該是假的吧,我這樣想著,想要走去,“卻一步也邁不動?!彪S后我才知道了少年知道了的原因,紅的,藍的,金的,各種各樣的……原來是這樣啊……
到頭來,或許黃色才是原初顏色中最美麗的??上?,我無法想象黃色的彼岸花。
“……無法想象……?”
于是。
金色的稻浪,伴著田野與丘巒,肆意綿延向遠方。
即使早已干枯而死,卻又鮮活至極的在自由流淌的氣息,與溫涼的晚風共同起舞,吹拂千疊稻浪,起起落落。黑紫色的夕陽即將隱沒在遙遠東方的地平線之下。可笑地,夕陽并未施舍給他身周深邃的夜空半分光明,就像神只愛著愛他的世人。
盡管夜空之上并無滿天星漢燦爛,盡管那太陽并未染上那抹閃爍著的金黃,我依舊從遠方走來。赤裸的腳上沾著一粒沙土,和緩緩的步伐一同,落下,滾動,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暈剎那間點燃,而后熄滅,零落成塵。那抹光暈同樣照上了我的臉,但并不擁有任何顏色,所以我不在乎。
晚風輕拂起了我的發(fā)絲,我不禁惶恐于此刻的渺小無力,于是我親吻著這份橫亙天地的所謂神圣,并且跪下,張開雙臂擁抱。
“贊頌吾主,沐臨人間?!?/p>
“贊頌吾主,明燭天地?!?/p>
“主愛世人,所以虛無?!?/p>
“主愛世人,所以輪回?!?/p>
“主愛世人,所以戒己?!?/p>
“天主愛我,所以伽藍。”
眼中倒映著,無窮無盡的自由。
模糊的身影,擁抱了彼岸的光明。
我便是在這光明中,忘卻了陳舊過去的所有,奔跑,向前。
……
“松!快過來快過來,看看這個……”
“什么嘛,不過是個錄像機而已啦。凇,我還要……”
“今天可是圣誕節(jié)哦,爸爸和媽媽準備了好多好多的禮物呢!各種可愛的禮物盒,圣誕樹上的小星星,彩色的小燈……”
“……無聊。”
“誒,不可以總是漠不關心的!在這樣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日子里,才更需要認真地把我們的高興好好地記錄下來,就當做送給爸爸媽媽還有我們自己的禮物吧!這個表情,我想,其實你應該也是喜歡的吧?哈哈……”
“怎么可能!這種幼稚的慶祝方式,呵……不過,說起來的話,偶爾陪你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啦……”
“太好了!我相信,這份錄像一定會永遠記錄下今天寶貴的回憶,長成一棵好高好高的大樹呢!那么現(xiàn)在,就這樣把我們的臉放在鏡頭前,露出漂亮的笑容吧!好的,好的……我要按下按鈕了哦,請把最真誠最美好的祝福快樂地大聲喊出來吧!準備好了?三,二,一……”
然而,錄像中的少年和少女,只是安靜著。
他們只是燦爛地笑著。就像,什么都還不曾發(fā)生,什么都還不會發(fā)生——就像,這個真正的可愛世界中,這個美好平靜的每一天中,誰都不會悲傷,誰都不會失去……
他們只是燦爛地笑著。
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