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淵般的少年

? ? ? ?圣歷1888年春，高文共和國，馬斯頓小城。月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滿城飄香。

? ? ? ?午后，伯塞公學(xué)的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乜吭谂罎M常青藤的墻邊閑聊，風(fēng)吹起女孩們的裙擺，像是一朵朵藍色的風(fēng)信子。

? ? ? ?伯塞公學(xué)是這座小城中唯一的貴族學(xué)園，也是一座神學(xué)院，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在信奉彌賽亞圣教的國家中，神職人員的地位高高在上，遇到尊貴的紅衣主教，連貴族都得鞠躬行禮，所以貴族人家的孩子都以接受神學(xué)教育為榮。

? ? ? ?“安妮安妮，你想好要在仲夏夜慶典上穿什么裙子了么？”兩個女孩靠在飲水泉邊聊著天。

? ? ? ?“我做了一件六兩重的素紗舞裙，搭配你見過的那雙銀色高跟鞋和那串月光石的項鏈，怎么樣？”名叫安妮的漂亮女孩拎著校服裙角輕盈地轉(zhuǎn)圈，好像她已經(jīng)穿上了那件輕盈的舞裙，在萬千矚目下出場。

? ? ? ?“喔！六兩重的素紗裙子？得是東方產(chǎn)的蟬翼紗才能那么輕吧？”另一個女孩吃境地瞪大眼睛，“聽說如今翡冷翠最流行的裙子就是蟬翼紗做的輕裙！”

? ? ? ?“裁縫說那條裙子穿著去參加翡冷翠的頂級舞會也不是問題！”安妮揚起精致的眉宇但壓低了聲音，“要不要晚上來我家，我給你看看那條裙子？可別叫蘇姍和沙亞娜知道，她們總是跟我學(xué)著穿衣服！”

? ? ? ?如今剛剛四月份，女孩們已經(jīng)開始討論仲夏夜慶典上的裙子了，可見馬斯頓的慢節(jié)奏，整年下來也沒幾件大事。

? ? ? ?馬斯頓以溫泉聞名，早在羅馬帝國的時代，這里就是皇家的溫泉行宮，每年夏天皇帝都會攜帶大批貴族和女眷駕臨馬斯頓泡溫泉。幾百年過去了，馬斯頓依然保持著當年的慢節(jié)奏，靠溫泉旅游和種植月桂、郁金香為生。

? ? ? ?“西澤爾！西澤爾！誰看見西澤爾了？”吼聲忽如其來，驚起了無花果樹上午睡的鳥兒。戴著圓片眼鏡的年輕修女跑著穿過走廊，修女服的袍腳左右翻飛。

? ? ? ?“中午好啊艾諾婭嬤嬤，找西澤爾么？”靠在墻邊的男生摸摸帽檐沖修女行禮。

? ? ? ?“你們誰看見西澤爾了？”艾諾婭修女神色焦急，而且似乎氣得不輕。

? ? ? ?作為神學(xué)院，伯塞公學(xué)的教師半數(shù)都是神職人員，艾諾婭修女是六年級的主任，管理著幾十個貴族子弟，其中最讓她頭痛的就是西澤爾。

? ? ? ?用她自己的話說，“給那孩子當老師對我來說只有一件好處，那就是我會更快地上天堂！”

? ? ? ?今天是牧師資格考試的日子。男生在伯塞公學(xué)耗上六年的時光，為的就是一紙牧師資格證書。此前的一周里，圖書館里徹夜亮著燈，學(xué)生們埋頭苦讀，為牧師資格考試備戰(zhàn)，唯有西澤爾缺席。

? ? ? ?他總是這樣，我行我素，游走在校規(guī)的邊緣，好些次都面臨被開除出校的懲罰，可最終校長檢索校規(guī)，發(fā)現(xiàn)他還差那么一步才夠格被開除，就這樣這孩子一直在伯塞公學(xué)里混到了今天。

? ? ? ?好在他的成績相當不錯，分明沒看見他練琴，可在鋼琴考試中他隨手就彈出了復(fù)雜的《輝煌協(xié)奏曲》初章，連那位挑剔的鋼琴課老師德尼修女也不得不給他滿分，平時也不見他閱讀詩集，可詩歌考試的時候他花了半個小時就寫出了三首中規(guī)中矩的十四行詩，沒有爭議地成為全年級第一名。艾諾婭想這孩子也許是對牧師資格考試早有準備，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但臨到開考西澤爾都沒出現(xiàn)，主持考試的羅曼神父勃然大怒，幾乎想當場取消他的考試資格。

? ? ? ?通不過牧師資格考試的結(jié)果就是肄業(yè)，艾諾婭可不希望自己手下出現(xiàn)肄業(yè)的學(xué)生。她費盡口舌勸說神父將考試稍微延后，自己滿校園地尋找西澤爾。

? ? ? ?“西澤爾的話，去下城區(qū)的賭場找找吧，他應(yīng)該正擠在一群下等人里賭錢呢！”一名男生說。

? ? ? ?“賭場？”艾諾婭一愣。

? ? ? ?“嬤嬤您還不知道么？西澤爾最近研究賭博研究得很入迷哦。”另一名男生笑，“大概是覺得牧師這條路不好混，準備轉(zhuǎn)行去當職業(yè)賭徒吧？”

? ? ? ?“西澤爾能當牧師么？嬤嬤您沒搞錯吧？哪里見過魔鬼去侍奉神的呢？”有人起哄說。

? ? ? ?“這這這這……真是邪惡的行徑！”艾諾婭氣得渾身顫抖。

? ? ? ?馬斯頓是一座山城，位置較高的城區(qū)是“上城區(qū)”，環(huán)境優(yōu)雅，市政廳、歌劇院、教堂都位于這里；山下的鎮(zhèn)子被稱為“下城區(qū)”，那里街道狹窄污水橫流，賭場、妓院、屠宰場和倉庫都在那里；上下城區(qū)由一條窄軌鐵路相連。

? ? ? ?前幾天學(xué)校的廚師去山下的鎮(zhèn)子采辦食物，帶回消息說有穿著伯塞公學(xué)校服的男孩在下城區(qū)的賭場里出沒。當時艾諾婭還不信，伯塞公學(xué)的學(xué)生們都是貴族子弟，過著高貴優(yōu)雅的生活，從來不必為錢煩心，怎么會去賭場里鬼混呢？即便是跟那些下等人擦肩而過，也會蹭臟他們精致的校服。

? ? ? ?但若是西澤爾的話，并非沒有可能。艾諾婭永遠搞不明白西澤爾在想什么，沒人能搞清楚，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西澤爾。

? ? ? ?在女孩們眼里，那是個精致、優(yōu)雅、講禮貌的男孩，很神秘，他或許有點冷淡，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笑得不多，可笑的時候會讓人心里一驚或者一暖。而在男孩們眼里，那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 ? ? ?西澤爾對別人的目光根本無所謂，他很少參加社團活動，也不曾出現(xiàn)在任何同學(xué)的生日派對上，甚至懶得上課。他獨自往來，似乎并不需要“同伴”這種東西。

? ? ? ?此時此刻，下城區(qū)的賭場里，男孩在賭桌邊坐下，修長的手指輕彈桌面，“您好。”

? ? ? ?這是個任何時候看見都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孩，十六七歲，身材高挑，面部線條精致而鋒利，像是硬質(zhì)鉛筆畫出的肖像。要說缺點的話就是臉色略顯蒼白，似乎身體并不那么好。

? ? ? ?他的同伴個頭略矮，眉目清秀，有著柔軟的棕發(fā)和機靈漂亮的眼睛，正左顧右盼，神情有點緊張。

? ? ? ?桌對面的男人緩緩地喝完了杯中的白蘭地，轉(zhuǎn)動那雙帶著白翳的眼睛，上下打量這兩個男孩，“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不該來賭場，尤其是伯塞公學(xué)的學(xué)生?！?/p>

? ? ? ?男孩們都穿著挺拔的立領(lǐng)校服，藍色領(lǐng)巾上釘著金色的十字星領(lǐng)扣，只有神學(xué)院的校服才會有這樣的裝飾，而馬斯頓城里只有伯塞公學(xué)這么一所神學(xué)院。

? ? ? ?“西澤爾！他看出我們的身份了！”矮個男孩大吃一驚。

? ? ? ?“別這么大驚小怪的，剛才他還只知道我是伯塞公學(xué)的學(xué)生，現(xiàn)在他連我的名字也知道了?！蔽鳚蔂栃πΓ澳蔷妥晕医榻B一下吧，我叫西澤爾，這位是我的朋友米內(nèi)，斯蒂爾家的兒子，未來的斯蒂爾男爵?！?/p>

? ? ? ?“喂！你怎么把我的名字也說出來了？你擔(dān)心我在老爹那里死得不夠慘么？”米內(nèi)大驚。

? ? ? ?“我可是聽說你爸爸也很喜歡賭，也許他會因此覺得你繼承了家風(fēng)呢?！蔽鳚蔂栁⑿?，垂下長長的睫毛，看了一眼桌上三張燙金的牌，“節(jié)約時間，讓我們開始吧。”

? ? ? ?“你懂游戲規(guī)則么？”男人挑了挑眉，“這可不是你們神學(xué)院里的撲克牌游戲?！?/p>

? ? ? ?“在這里混了一個星期，基本規(guī)則都懂了?！蔽鳚蔂栒f，“上校您的事也聽了很多?！?/p>

? ? ? ?“上?！笔菍γ婺莻€男人的綽號，沒人知道他的真名。賭場里傳聞他曾是一位海軍上校，他也總穿一身海軍軍服，胸前掛滿各式各樣的紀念章。他是這間賭場的看守人，賭場里的各種麻煩都由他解決。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賭場最中央的賭臺旁，跟客人們玩“猜國王”的小游戲。

? ? ? ?三張?zhí)刂频呐疲謩e是“國王”、“王后”和“騎士”，先攤在桌上讓你看清國王的位置，然后翻過來慢慢地洗一遍，一字排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從中翻出國王，翻中的話，上校返還你五倍的賭資。

? ? ? ?瞎蒙也有1/3的機會，贏了卻有5倍的賺頭，按理說這個游戲?qū)ι闲：懿还?，但結(jié)果恰恰相反，最后贏的總是上校。

? ? ? ?每次賭客翻錯了牌，上校就會把其他兩張牌也翻過來，以示自己并未偷偷換牌，國王分明就在賭客的手邊，但賭客就是翻不中它。這時上校就會輕笑著說出他的經(jīng)典臺詞，“只有國王的手才能翻中國王，可惜吶，您并不是有國王之命的男人?！?/p>

? ? ? ?有人說那三張牌是上校當海軍的時候從某個海巫女手中得來的禮物，是被詛咒過的，牌面上的國王、王后和騎士是被封印的三個鬼魂，會在不同的牌中流動，所以賭客總是翻不中。但傳聞歸傳聞，大家還是愿賭服輸，乖乖地拿出錢來。在賭場里沒人敢跟看守人作對，賭場看守人都不是善類，有的曾是干過黑幫，有的曾經(jīng)是強盜，賭場里是非很多，只有亡命之徒才能守住它。

? ? ? ?老賭客都知道對那張賭臺敬而遠之，最近這張賭臺總是空蕩蕩的，上校喝著白蘭地，神情越來越落寞，直到西澤爾在他對面坐下。

? ? ? ?這男孩的坐姿引起了上校的興趣，有過各式各樣的人坐在上校對面，有的謹慎機警，有的躁動不安，但都流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但西澤爾不同，分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卻比所有大人都鎮(zhèn)定。他就這么隨意地一坐，就成了和上校對等的存在。

? ? ? ?“米內(nèi)你帶錢了吧？”西澤爾說，“都借給我吧?！?/p>

? ? ? ?“這個月的零花錢我都帶出來了，十二個銀幣，”米內(nèi)抓緊了錢袋口的牛皮繩子，“不過……我說西澤爾，你下午不是還有考試么？考試快開始了吧？”

? ? ? ?“我會抓緊時間，上校的賭局見輸贏很快，坐鐺鐺車回學(xué)校的話，十五分鐘就夠了。我會遲到一些，不過按校規(guī)遲到一節(jié)課還能進場考試。放心吧，今天下午我會拿到牧師資格的?！蔽鳚蔂柹斐鍪?，“不是說好要借錢給我的么？你不是我在伯塞公學(xué)里唯一的好朋友么？”

? ? ? ?米內(nèi)沒轍了，只得把錢袋交到西澤爾手里。他確實標榜過自己是西澤爾在伯塞公學(xué)里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朋友之間總要講義氣。

? ? ? ?“拿出全部的零花錢來賭，不能不說是種豪氣，但十二枚銀幣可不夠你們玩幾把?！鄙闲Ｕf。

? ? ? ?“確實少了些，那就都押上吧?！蔽鳚蔂栟D(zhuǎn)手就把錢袋放在了賭臺上。

? ? ? ?上校在心中冷笑。這男孩如果覺得虛張聲勢就能在氣勢上壓倒他，那就大錯特錯了，職業(yè)賭徒都會虛張聲勢，上校見得多了。

? ? ? ?上校開始洗牌，米內(nèi)死死地盯著上校的手。上校的動作并不快，可牌背面燙金的美杜莎花紋太絢麗了，米內(nèi)緊張地揉揉眼睛，生怕看漏了。上校微微一笑，洗得更慢了，好讓米內(nèi)看清楚。

? ? ? ?三張牌在西澤爾面前依次排開，上校把一摞銀幣放在桌面上，“找出國王，這些都是你的?！?/p>

? ? ? ?西澤爾伸出手，摸了摸右邊那張牌的牌背。

? ? ? ?“翻啊！翻?。【褪撬鼪]錯！”米內(nèi)在心里大叫。

? ? ? ?他可是始終沒眨眼，眼看著國王被洗到了右邊，西澤爾翻牌就對了，翻開就贏五倍。

? ? ? ?“目光很敏銳哦。”上校微笑。

? ? ? ?西澤爾沒有翻牌，轉(zhuǎn)而去摸左邊的那張牌。

? ? ? ?“沒關(guān)系，想好了再做決定，”上校繼續(xù)微笑，“試著摸摸每張牌，也許你能聽見那里面靈魂的應(yīng)答?！?/p>

? ? ? ?別的賭桌上，客人們也各玩各的，偶爾有人把目光投過來，但都是匆匆的一瞥。沒人對結(jié)果好奇，這種事情老賭客見得太多了，從西澤爾在賭桌旁坐下的那一刻開始，輸贏已經(jīng)定了。

? ? ? ?上校完全沒有催促西澤爾的意思，他喝著白蘭地，望著門外白熾色的陽光，仿佛神游物外。

? ? ? ?上校越是鎮(zhèn)定，米內(nèi)心里就越?jīng)]底，國王真的在右邊么？也許自己有一瞬間看花眼了？或者上校在洗牌的時候加入了一些精巧的小手法？上?？墒翘柗Q從未輸過的??！曾經(jīng)有很多人氣勢十足地坐在上校對面，瞪大了眼睛看他洗牌，再自信滿滿地翻牌，最后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連走出賭場的力氣都沒有了。

? ? ? ?那么多人輸了，憑什么他們倆能贏？他們倆哪里比那些見過大世面的老賭客強？越這么想米內(nèi)就越緊張。賭注是十二枚銀幣，在成年人看來不算什么大數(shù)字，可米內(nèi)還指著靠這些銀幣過完這個月呢。“零花錢在賭場里輸光了，想預(yù)支下個月的”這種理由在家里人那里可說不通。

? ? ? ?上校的表就放在桌上，秒鐘滴答滴答地走著，米內(nèi)的心跳速度幾倍于滴答聲，他覺得自己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輸定了……輸定了……輸定了……好像有魔鬼在他心里小聲地詛咒。

? ? ? ?他鼻頭上掛了一滴汗，隨著重量越來越大，汗珠終于懸掛不住，“啪”地滴落在臺面上。

? ? ? ?那一刻，西澤爾伸手翻牌，持劍的君王坐在骷髏王座之上！國王！

? ? ? ?米內(nèi)驚喜地尖叫，他也說不清這是種什么感覺，區(qū)區(qū)十二枚銀幣的小游戲，三張牌里翻國王，談不上什么技巧，根本就是碰運氣，可翻牌的那個瞬間在米內(nèi)看來如此驚險，仿佛圖窮匕見。

? ? ? ?“看起來是我贏了?！蔽鳚蔂柕卣f。

? ? ? ?上校錯愕了片刻，借著懶散的笑容再度浮現(xiàn)，他緩緩地拍掌，“漂亮，漂亮！今天我們這里來了一位有國王之手的年輕人！”他把桌上的銀幣推向西澤爾，提高了音量，“這個擁有國王之手的年輕人剛從我這里贏了六十枚銀幣，接下來的賭局會更加精彩，有興趣的朋友們，歡迎圍觀！”

? ? ? ?幾個閑著的賭客圍聚過來，這還真是少見的事情，一個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上校竟然把他看作對手。

? ? ? ?西澤爾把贏來的銀幣全都堆在賭桌上，又一次下了全注。

? ? ? ?“為什么不多分幾堆？這樣你能玩得更久一些?！鄙闲Ｎ⑿χㄗh。

? ? ? ?“謝謝，不過不用了，下午我還有考試?！蔽鳚蔂栆参⑿Α?/p>

? ? ? ?國王，國王，還是國王！

? ? ? ?隨著國王一次又一次地被翻開，越來越多的人圍聚過來。起初他們還篤信著上校的賭運和那三張魔牌，但今天幸運女神堅定地站在西澤爾那邊。

? ? ? ?他第三次翻開國王的時候，有人驚呼起來，第五次翻開的時候，驚呼變成了歡呼。眼前的一幕太讓人激動了，被詛咒的魔牌在這個男孩面前失去了效力，好像是神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幫他翻牌。

? ? ? ?越來越多的銀幣被推到西澤爾面前，銀幣又被兌換成金幣。

? ? ? ?上校的洗牌速度越來越快，手法也越來越花哨，最后只剩下幾團金色光芒在手中翻動。西澤爾翻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每次他抓起某張牌扔在桌上，必然是國王。

? ? ? ?手起牌落，西澤爾第十三次翻開了國王，歡呼聲低落下去，接下來是可怕的安靜。

? ? ? ?上校死死地盯著西澤爾手中的國王，臉色鐵青，眼睛里逼出刀鋒般的銳氣。

? ? ? ?上校憤怒了，這個來自神學(xué)院男孩竟能把上校逼到這個地步?？纯蛡兌夹捏@膽戰(zhàn)，據(jù)說得罪了上校的人，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 ? ? ?“很好，現(xiàn)在你有足夠的賭注了，我們何不把賭局弄得再大一些？”上校的聲音里透出明顯的兇狠，“終于遇見了有國王之命的男孩，真讓我高興！但年輕人，你要清楚一件事，國王是必須連戰(zhàn)連捷的，失敗的國王會被敵人砍下頭來！所以當你走上了國王之路，就要一路走到底?！?/p>

? ? ? ?“很抱歉，沒法陪您玩了，我說過的，下午還有考試?！蔽鳚蔂栒酒鹕韥恚炎烂嫔系慕饚攀蘸?。

? ? ? ?他贏來的錢最后兌換成六十枚金幣，金幣背后上都有獨角獸印花。那是美地奇家族的家徽，美地奇家族是教皇國最富有的家族，他們發(fā)行的金幣通行四方。

? ? ? ?有人在心里贊嘆這個男孩的聰明，贏到這里收手就好了，要是接著贏下去，鬼知道他能不能帶著錢走出賭場的門。

? ? ? ?“米內(nèi)，我們走吧，再晚就趕不上鐺鐺車了?！蔽鳚蔂枦]走出幾步，就聽見了背后槍械上膛的聲音。

? ? ? ?“我說了，國王之路就得一路走到底，中途退出的國王也會被敵人砍下頭來?！鄙闲Ｊ殖殖林氐拇罂趶蕉虡專钢鳚蔂柕暮笮?。

? ? ? ?人群中傳出倒抽冷氣的聲音，在這間賭場里混的人都了解上校的脾氣，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亡命之徒，他那支短槍可不是用來裝飾的。西澤爾想見好就收，但已經(jīng)晚了。他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上校的臉，從此上校的神話就終止了，上校無法忍受。

? ? ? ?“我贏的也不是很多，應(yīng)該不用這樣吧?！蔽鳚蔂栟D(zhuǎn)過身來，米內(nèi)嚇得躲在他身后。

? ? ? ?“你贏的確實不算很多，但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面前?；印Ｄ阕詈孟蛭艺故疽幌履闶窃趺醋鞅椎??！鄙闲Ｉ裆b獰。

? ? ? ?“您怎么能肯定我作弊了？”

? ? ? ?“你連贏了十三次，這個幾率大約是160萬分之一，沒人會有這樣的好運，唯有作弊。賭場是不會允許任何人作弊的，我一槍打穿一個作弊者的心臟，也是合情合理的?！?/p>

? ? ? ?人們下意識地退后一步，以免上校開槍的時候，西澤爾胸口沖出來的血濺到自己身上。

? ? ? ?“我只是看穿了您從來不輸?shù)拿孛?。”西澤爾微笑?/p>

? ? ? ?上校一怔，“我的秘密？”

? ? ? ?“關(guān)于您的魔牌、您的身份還有您那千變?nèi)f化的手法?！蔽鳚蔂柕卣f，“您玩的其實是個心理游戲，在東方，它被稱作杯子游戲，街頭藝人把一個紅色的小球扣在杯子里，跟另外兩個杯子互換位置，最后讓人猜小球在哪個杯子里。人們總以為自己看清楚了，下注就能贏，但最后贏的總是街頭藝人?！?/p>

? ? ? ?“接著說?！鄙闲＠淅涞卣f。

? ? ? ?“輸?shù)娜丝偸遣桓市?，覺得街頭藝人耍了什么花樣，但他們只是被街頭藝人用手法和語言誘導(dǎo)了。街頭藝人都是見多識廣的人，他們能分辨不同的人，一根筋的人多半都會翻他覺得對的那張牌，猶豫不決的人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街頭藝人還會在翻牌的過程中不斷地施加心理暗示，比如，‘想好了就不要后悔’或者‘別著急有的是時間再慢慢考慮一會兒吧’，甚至最高級別的街頭藝人會使用一些小催眠術(shù)。這跟您玩的把戲異曲同工，一旦對手被您看穿，他就很難逃出您的各種誘導(dǎo)和控制，就像提線木偶那樣，會伸手去翻您想讓他翻的那張牌。這聽起來很難，但如果是洞察力很強的人，稍微經(jīng)過訓(xùn)練就能做到?！?/p>

? ? ? ?米內(nèi)先是聽得很茫然，最后卻打了個寒戰(zhàn)。西澤爾說得沒錯，在賭局中，上校每次看他都叫他心神不寧！原本他堅信國王在右邊，但上校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之后，他心中的確定忽然冰消雪融了，接下來耳邊一直回蕩著上校的表發(fā)出的滴答聲，秒針每走一格生命好像就流逝一格。直到西澤爾伸手翻牌的瞬間，那巨大的心理壓力才被打破，他好像忽然能張口呼吸了，全身的冷汗都涌了出來。

? ? ? ?這就是所謂的催眠術(shù)？

? ? ? ?上校的臉色鐵青，扣著扳機的手指更加用力，“你怎么會知道？誰告訴你的？”

? ? ? ?這個秘密雖然簡單，用到的催眠術(shù)也并不很深奧，但仍得閱歷豐富心志堅定的人才能使用，你想誘導(dǎo)對方，首先得看穿對方。但自始至終，他都沒能看穿西澤爾，坐在對面的分明是個男孩，他卻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面墻壁。你面壁而賭，無論施加什么樣的心理暗示，墻壁都不會有所回應(yīng)。

? ? ? ?上校想一定是有人把秘密告訴了這個男孩，再借這個男孩來讓他當眾出丑，他急不可耐地要把藏在男孩背后的那個對手揪出來！

? ? ? ?“我自己看出來的，”西澤爾笑笑，“我想贏您，所以提前在這間賭場里玩了一個星期。您觀察我的時候，我也在觀察您。您沒有聽過那句很有名的話么？‘你看著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看著你?！郧岸际悄创﹦e人，這次您是被看穿的人?！?/p>

? ? ? ?他抬起頭來，午后的太陽照亮了他的側(cè)臉，這個動作讓上校真正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似純黑，但當陽光在瞳孔中折射的時候，紫色一閃而逝。紫色是種美麗的顏色，尤其是當它出現(xiàn)在女孩的裙子上的時候，可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眼睛里，就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 ? ? ?尤其是那種紫色濃烈而寒冷，一如這個男孩漂亮但沒有溫度的笑容。

? ? ? ?你看著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看著你。這句話仿佛一團徹寒的空氣在上校的心中爆炸，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zhàn)。

? ? ? ?“關(guān)于您的身份，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您不是海軍上校，而是戰(zhàn)船上的炮手。您的皮膚發(fā)紅，那是在海上曬過很多年的結(jié)果，您喜歡抽煙，水手都喜歡用這種方法驅(qū)趕寒氣。您佩戴的紀念章中，有好些都是來自地中海附近的城市，所以我猜測您曾經(jīng)服役于拜占庭帝國的南方艦隊，至于軍銜，應(yīng)該是上尉，炮手的最高軍銜就是上尉。您喜歡用右眼看東西，左眼只是輔助，這是炮手獨有的習(xí)慣，用右眼瞄準。您的數(shù)學(xué)很好，立刻就能算出幾率是160萬分之一，因為炮手必須熟練地計算拋物線。”西澤爾抽絲剝繭地分析著這位神秘的看守人，“但恰恰是您那雙敏銳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您太習(xí)慣用右眼去瞄東西了。你右眼的瞳孔總是跟著國王移動，我是根據(jù)這一點來判斷國王的位置的，我選擇在午后來，因為這個時間陽光最亮，我可以很清楚地觀察到您瞳孔里的那塊白翳，跟著它我就能找到國王?！?/p>

? ? ? ?“說完了，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秘密，”他轉(zhuǎn)向米內(nèi)，“我們走吧?！?/p>

? ? ? ?米內(nèi)在槍口前瑟瑟發(fā)抖。就這樣走出門去？誰知道會不會走幾步就聽見背后傳來一聲槍響？怎么看上校都是那種草菅人命的暴徒啊！

? ? ? ?“相信我，上校先生是不會開槍的。所謂賭場看守人都是亡命之徒，只是一種行業(yè)內(nèi)通用的謊言，為了免得輸錢的賭客鬧事，有些老板就說自己賭場的看守人出身于黑道，漸漸地大家都這么說，好像沒有殺人越貨的背景就沒法當賭場看守人似的?！蔽鳚蔂栁⑿?，“可賭場畢竟是種經(jīng)營性場所，它存在的目的是盈利，哪個老板會雇傭真正的亡命之徒呢？就算上校先生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見識過殺人流血的事，可他如今愿意為了傭金而在這個賭場里安頓下來，內(nèi)心想必早已疲倦了，這種人怎么會為了一點小錢殺人呢？”

? ? ? ?他轉(zhuǎn)過身，以正常的步速走向賭場大門，米內(nèi)跟在后面，亦步亦趨，瑟瑟發(fā)抖。

? ? ? ?直到他們走出賭場，上校的槍也沒有響。米內(nèi)猛地在西澤爾背后推了一把，兩個男孩在陽光中飛奔起來。

? ? ? ?槍口緩緩垂落，最后點在桌上，“真是深淵一樣的男孩啊……”上校輕聲說著，緩緩地打了個寒戰(zhàn)。

? ? ? ?有那么一剎那他真的生出了殺心，那深淵般的男孩讓他覺得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可他的槍里沒有填充子彈。他確實是個內(nèi)心已經(jīng)疲倦的人，西澤爾看透了他，從西澤爾在他面前坐下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失敗已經(jīng)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