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阿勞（Claudio Arrau，1903-1991）智利人，但自幼在德國學(xué)琴，是一位深受德奧風格影響的鋼琴家。號稱偉大的鋼琴家里，某些人我并不欣賞，如阿格里奇，魯賓斯坦等等，但我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談不上厭惡，但個別鋼琴家卻令我有些生厭，如本章談到的阿勞。

　　阿勞是一個胃口很大，喜歡廣泛收錄各家各派作品的鋼琴家，巴赫，貝多芬，肖邦，德彪西，李斯特，勃拉姆斯，似乎各種風格他都吃得消的樣子?！夷愕拇_可以說，他的演繹確實都還不錯。

? ? ? ? 記得阿勞曾說過不要迎合聽眾而是引領(lǐng)聽眾。我認為藝術(shù)不要迎合是對的，但也不是引領(lǐng)，而是忠于自我的表達；當你真摯地表達出自我所感，因為人人皆人，你自然會從聽眾與作曲家雙方得到共鳴——因為人人皆人。——阿勞的毛病是常常以為自己是一個群眾導(dǎo)師的角色，他很愛談“深度”“內(nèi)在”等詞，但杰出的藝術(shù)總有很大一部分是直覺的產(chǎn)物，不是你長談“深度”，你就有深度，有時這在我看來太過膚淺與裝模做樣。阿勞，一個深受德國文化熏陶的南美佬？總有些不大自然。南美人天生奔放的稟性，卻老愛沉思，甚至要顯示比一個個有思考傾向的德國佬更愛思考，難免會顯得做作。

　　當然，做作也有不同的做作方式，有些鋼琴家是渾身上下，甚至連其圓潤的大眼，肥美的屁股都涌出洶涌的樂思——除了他的腦袋，比如郎朗。

? ? ? ?阿勞則是喜歡把每一個音都彈得煞有其事，深意滿滿的樣子，但你發(fā)覺到最后也就這樣了。或許我可以說他是“偉大”鋼琴家中最沒有層次感的，從音色到整體結(jié)構(gòu)。德奧學(xué)派雖說向來以厚重的音色著稱，但絕不是說要固守不放，但阿勞的音色卻是永遠輕不起來的，他每一次按琴鍵似乎都像在墻上打釘！他每時每刻都想向別人表露：看我的音色！雖然我是南美佬，但這是正統(tǒng)的德奧之音！——但這個學(xué)派真正的大師從來不會刻意這么做，施納貝爾的舒伯特，巴克豪斯的舒曼，多美！肯普夫的勃拉姆斯，多么清秀！真正富有靈感的藝術(shù)不需要掛著任何“名牌”標簽去裝點它的價值！貼標簽很容易，解標簽才難。過度恪守門派觀念只會作繭自縛。阿勞幾乎只有這一種單調(diào)，又沉又拙的音色，那他又怎么能夠得到鋼琴觸鍵中微妙的“色彩層次”呢？而他對作品那“苦思冥想”的詮釋傾向同樣讓他得不到作品整體結(jié)構(gòu)的層次，他過火地追求所謂“德奧深度”，但卻成為對這一風格真正的曲解。他的手下，總是缺少黑與白，明與暗，深與淺，動與靜的對比，他的音色與節(jié)奏都無法鮮明地表現(xiàn)這一點，但這是生動的藝術(shù)不可缺少的必需品。如果你想每一步都設(shè)置重點，那就——我想起了一個笑話，如果你希望某黨消失，那不如就讓所有人都去入黨，最后這個黨也就和消失一樣了。

　　我每次聽阿勞都為他那不茍言笑的“德奧正統(tǒng)”腔調(diào)所苦，他彈什么都是“深沉的氣氛，厚重的音色”，就算是貝多芬，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何況浪漫派……浪漫熱情的李斯特被他彈到“跑”不起來，穿著鐵靴走路。肖邦的練習曲還好，夜曲則被彈得霧靄重重，暗淡而缺乏光澤，始終是想得太多；肖邦不是貝多芬，不需要過度的思索與邏輯性，應(yīng)強調(diào)的是直覺的力量。對于肖邦，首先是感受，而非分析。

? ? ? ? 另外，阿勞的演奏方法我認為對20世紀后半葉以來的演奏風格是一種預(yù)示，或者說先聲——但這種先聲并非什么好現(xiàn)象。不少人說現(xiàn)在的古典音樂演奏比以前已經(jīng)喪失了太多個性，顯得同質(zhì)化，我認為有個很主要的原因，就是過度分析樂曲的風氣彌漫了整個樂壇。鋼琴演奏也好，小提琴演奏也好，在分析作品上，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有一次我聽小提琴“天后”，近20年來最紅的索菲·穆特演繹馬斯奈《沉思曲》，在5分鐘的曲子里她自始至終都用同一種慢速來拉，“透徹地分析”每一個樂句，以顯示她的深度與感情——聽了她這種拉法，我喪失了聽她其它演奏的欲望。我認為她的修養(yǎng)根本不夠！她不明白她已將這個曲子拉“死”了，整個呼吸已經(jīng)消失了，所有音樂的韻律已經(jīng)沒有了，“一葉障目，有句無詩”就是最確切的評價。

　　——有一個好句子不等于是一首好詩，但一首好詩并不必然包含一個名句。

　　——分析再多的主謂賓語也不會讓人寫出好文章，必須去感覺文字整體的節(jié)奏，氣韻，與美?！　切┯梅糯箸R去尋找黛玉妹妹的粉刺的“紅學(xué)家”不是很可笑嗎？

　　可惜這正是典型的當代詮釋方法，一律將骨骼，皮肉拆散，整齊地排列給你看——這不是表達藝術(shù)，只是尸體解剖。如果藝術(shù)喪失了至高無上的整體性，一切便無從談起，而格調(diào)與氣質(zhì)，個性與美，都是由一個“活”的整體去表現(xiàn)的。我認為現(xiàn)代演奏家的修養(yǎng)正在大幅下降，他們很幼稚地，腦袋非常簡單地認為，演奏得慢就等于挖掘深度，等于投入感情，但其實正在不知不覺地肢解整體。他們不明白，藝術(shù)和生命一樣，要有節(jié)律，呼吸，變化，不能每走一步都一樣，也不是作品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深刻的涵義。演奏是通過輕與重動與靜的對比，才有活力，才生動，才多姿多彩。這就是那些老一代的演奏大師如克萊斯勒等人，演奏如此生動的原因，他看起來拉得很快，有些音符只是輕輕帶過，根本不尋章摘句，去鉆牛角尖，但他整體要什么格調(diào)，卻早已成竹在胸。很多現(xiàn)代演奏家自小便受了大量的技術(shù)訓(xùn)練，樂句曲式的邏輯分析訓(xùn)練，但卻忽略了“美”的感應(yīng)，“直覺”與“想象”的養(yǎng)成，藝術(shù)變成了科學(xué)，多么可悲！

? ? ? ? 最后還是回到阿勞身上。確實，阿勞的演繹總是不錯的，但又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勝過了不少人，卻往往追不上最好的那幾個。彈貝多芬不是施納貝爾，巴克豪斯，索羅門的敵手，彈德彪西跨不過吉澤金與米開朗杰里這兩座山峰，彈肖邦呢，在如云的名家面前大概只是一種立此存照式的存在，雖然也有其特色。而論炫技，論生動，論浪漫熱情，老輩與同輩名家中比他好的一大批；論深刻透徹，他自己倒想向這個方向努力，但正如我感覺的，他總是有點故作其辭，樣子比實質(zhì)要多，阿勞的演繹我聽多了就會受不了，耳朵想逃離，因為氣息太悶?？上灢坏扔谏疃龋斎灰膊坏扔谒囆g(shù)。我不喜歡那類永遠只考80分的鋼琴家?！驗檫@些鋼琴家從來沒有過真正技壓群芳，巔峰的演繹，阿勞即是很好的例子。在這百多年來的鋼琴界，一幫以“偉大”名世的鋼琴家中，有些是真的偉大，有些只是過得去。阿勞我認為還稱不上什么偉大，只算是一個有廣泛成就的優(yōu)秀鋼琴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