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茗煙打的啞謎究竟有何深意？從“引夢香”到“夢甜香”再到“醒夢香”

我們都知道，根據(jù)我在上面給出的鏈接里文章的詳細分析得出結(jié)論，那就是《紅樓夢》一書中講述的那一場風(fēng)月繁華的故事，其實是跟隨主人公賈寶玉做了一場大夢，而這場夢最終是要消散的，夢是要醒的，賈寶玉作為一個幻影最終是要化灰化煙，隨風(fēng)飄散的。因而前八十回中作者多次進行過各種各樣的暗示，我也曾經(jīng)在文中分析過，夢甜香是一種隱喻性質(zhì)的存在，暗示書中的人物都是在夢中，當(dāng)他們深深沉溺于夢境的時候，也就是夢最甜的時候，所以稱為夢甜香。但是夢甜香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因為做夢也是有過程的，先開始入夢，然后是香夢沉酣，也就是夢最沉迷，最甜的時候，并且最后還是要夢醒的。

而《紅樓夢》前八十回，并不止有“夢甜香”一種隱喻性質(zhì)的香而已，還有引賈寶玉入夢時的香，那就是引夢香，引夢香在正文里并沒有明寫它的名稱，但是脂批卻點出其名，且看原文：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甲戌側(cè)批：此香名“引夢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甲戌側(cè)批：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來，又如何寫得來？［進房如夢境。］】

在寶玉初次進入秦可卿臥室的時候，就聞到一股細細的甜香，脂批說這香的名稱就是“引夢香”并且脂批還在后面說進房如夢境，表明進了秦可卿臥室便等于進入了夢境。這之后，寶玉便在秦可卿臥室中跟隨秦氏的引導(dǎo)，夢游了太虛幻境。表明引夢香真的起到了標(biāo)識引入夢境的作用。

我們都知道，賈寶玉攜帶通靈寶玉出生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jīng)算是他造劫歷世的開端了，那個時候人生大夢就已經(jīng)開始，鏡中的歷幻也已經(jīng)開始，可是到了夢游太虛幻境時，賈寶玉與幻境中的可卿仙子有了云雨之歡之后，賈寶玉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才開始真正意義上進入了成年期，成年人才懂得談戀愛。之前都是懵懂的小兒女，是不曾懂得品過“情”的滋味的。等于說夢游太虛幻境中的一段經(jīng)歷，是賈寶玉的成人禮。這之后，賈寶玉便與襲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與襲人發(fā)生關(guān)系則是紅塵幻境中的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禮，這之后在賈府歷經(jīng)的那一場紅樓大夢中的夢幻情緣才正式拉開序幕，在夢游太虛以后，寶、黛、釵以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其他一些情緣和人事的情感糾葛才真正意義上慢慢開始展開，換句話說，秦可卿房中的引夢香，不止是作用于引導(dǎo)賈寶玉進入了太虛幻境這樣的夢境，還有廣義上的含義，即自此以后，賈寶玉真正意義上被引導(dǎo)進入了紅樓大夢的那一場夢幻情緣之中，經(jīng)歷成年人的愛情，歷經(jīng)感情糾葛，償清冤孽（也就是作者所說的情孽）之后，才擺脫情孽的糾纏，大徹大悟，從夢中醒來的。

而引夢香又是夢甜香的前輩，在引入賈寶玉進入紅樓大夢的夢幻情緣中以后，引夢香便隨著秦可卿的香消玉殞結(jié)束了自己引入夢境的任務(wù)，從書中消失了，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接替引夢香的是“夢甜香”。夢甜香最初總是出現(xiàn)在大觀園里起詩社做詩的時候，第一次出現(xiàn)，作者還描述了一下這種香的情況：

侍書一樣預(yù)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單寫黛玉。】迎春又令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

我曾經(jīng)說過，夢甜香出現(xiàn)在作詩的時候，是因為賈寶玉與園中姊妹們歡聚一堂，起詩社做詩就是賈寶玉那一場大夢中最香最甜的部分，也就是說，與引夢香的引夢作用不同，夢甜香是隱喻夢境最令人沉迷，最酣甜的那一段時光。作者描述夢甜香是只有三寸來長，并且易于燃燼，所以用來作為做詩的時間限制。三寸者，三春的諧音也，易燼，表明三春易逝，三春去后，眾芳飄零，夢也就不再甜了，而是快要醒了，三春的意象以及春逝和鮮花的殘敗飄零在我之前的文章里反復(fù)提及，《紅樓夢》的詩，花簽，判詞還是曲詞甚至是秦可卿托夢時的預(yù)言，都反復(fù)提到三春，那不僅是指賈府的三個名字里有春的姐妹紛紛離去后，賈府開始徹底敗落，同時也隱喻著從春天開始，到春天盛放，再到春天逝去的三個過程，而這個過程就是賈府末世由興而衰，大觀園眾女兒如鮮花開始綻放到盛開再到凋零殘敗的過程，而用夢甜香隱喻三春，表明三春的過程，其實是從夢開始的地方，再到漸入佳境，香夢沉酣，到最后又易于燃燼，表明三春和美夢的短暫，直至最后夢醒的過程。

夢甜香最后一次在前八十回原著中出現(xiàn)，則非常的神秘，那就是當(dāng)寶玉想問王道士要治療女人“妒病”的藥方的時候，同茗煙一起打的一個啞謎，原文如下：

寶玉命李貴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里人多，越發(fā)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nèi)點著一枝夢甜香，【庚辰雙行夾批：于前文一出?！繉氂衩谏砼?，卻倚在他身上。

這個啞謎，被后面寶玉明說是要治女人妒病的藥，而很容易被人理解為這個啞謎是隱指女子的嫉妒之心的，然而為什么茗煙點著一枝夢甜香，寶玉又依靠在他身上就能暗指女人生妒這回事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是反反復(fù)復(fù)思考了很多年以后，才隱約覺得可能的真相是這樣的，其含義還是與夢甜香有關(guān)。夢甜香既然隱喻夢境的沉酣，表明人在夢中，沉迷其中，或癡或貪，被緊鎖在欲望的迷津之中，而不知回頭，而《紅樓夢》的主旨就是喚醒迷人，度化他們，令其中的億兆癡人迷途知返后大徹大悟的。而女子的癡與妒在作者及他所處的時代看來，就是深深的沉溺夢境的一種表現(xiàn)，越是嫉妒的厲害，就越是深深的沉迷夢境，不知道縮手，不知道回頭。而茗煙拿著夢甜香就是隱指這場紅樓大夢的，而寶玉則代表那些嫉妒的女子，他倚在茗煙身上，表明那些嫉妒的女子沉溺在夢境中，而且還是深深的沉迷，不知醒悟，因為茗煙拿的是夢甜香，表明這種沉溺的程度是非常嚴重的，所以才像深深的做夢一樣，自以為是甜夢，而不知是一場空幻。

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古代女子被迫接受一夫一妻多妾的制度，那本來就是對女子的一種壓迫，女子由妒生恨，最后又將恨還是轉(zhuǎn)嫁到另外的女子身上是舊時代女性共同的悲哀，那本是封建男權(quán)制度的產(chǎn)物，無論是妒恨的女人，還是被妒恨的女人，都是這種不公制度的犧牲品。但是在作者的時代卻視女子處于這種被壓迫的階級地位為平常，在他筆下的主人公賈寶玉看來，像王熙鳳惡毒害死尤二姐，夏金桂毒害香菱，都只不過是因為她們病了，他能想到的也只是找到一種神奇的藥方治好她們的“妒病”，倘或能治好，她們就還是好女子，并且治好了妒病，那些被嫉妒被毒害的女子也就可以不再受苦。這些全都是寶玉對身邊女子的悲憫之心。但他不可能想出徹底推翻這個制度的法子，因為那意味著徹底的反叛和革命，他做不到，作者受時代所限制，即使思想境界高于他同時代的人，但也未必有那么先進的思想，甚至寶玉自己都夢想著將來嬌妻美妾的生活，有黛玉有襲人同死同歸的相伴。所以在作者筆下，這些善妒而又做出令人發(fā)指的惡毒壞事的女子，也只是沉溺夢境深深不能自拔的入世迷人而已?，F(xiàn)在這些迷人死死倚在夢甜香上，沉睡不醒，等到未來大夢終醒，她們也遲早是要遭到報應(yīng)后落得一場空的。

最后來說一說“醒夢香”，《紅樓夢》前八十回?zé)o論正文還是脂批根本沒有“醒夢香”的存在，因為“醒夢香”是我自己發(fā)明的，但是卻并非毫無依據(jù)。我是這樣認為的，入夢的時候有引夢香，香夢沉酣的時候有夢甜香，那么到了夢醒之時，也必然會有一種東西與引夢香、夢甜香相呼應(yīng)，令賈寶玉最終夢醒，但是，我們都知道，最終導(dǎo)致賈寶玉夢醒的是甄寶玉送來的通靈寶玉，但是我依然認為“醒夢香”是可能存在的。這是為什么呢？

那是因為醒夢香可能未必是真正喚醒賈寶玉的東西，喚醒他的只可能是通靈寶玉，而醒夢香表達的是另外一種含義，那就是“時間的刻度”，是提醒讀者，也是提醒賈寶玉，到了夢該醒的時候了。不單醒夢香是如此，引夢香和夢甜香也是如此，分別提醒我們，現(xiàn)在主人公賈寶玉該入夢了，或者賈寶玉現(xiàn)在正是深深沉浸入夢境中的時刻。而這個“時間的刻度”跟香這種東西的功能是分不開的。香在古代經(jīng)常用來做不太精確的計時器用，例如，我們常?？垂糯≌f里面會提到：過了一柱香或者半柱香的時間，用香燃燒的程度來做為計量時間的單位，而在《紅樓夢》中，作詩的時候也是用三寸長的夢甜香來做為限時器，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香燃燼之前）作出好詩才能算贏家。因而，作者正是用了“香”這種東西的日常計時功能，分別用“引夢”、“夢甜”和“醒夢”來作為時間的刻度，來告訴我們，這一場紅樓大夢，做到了什么時候、什么程度了。最初是入夢，然后是香夢正甜，此后是夢醒。這就是為什么作者一定要 用香來提示夢做到什么程度的原因。所以在八十回后，賈寶玉夢醒之前，應(yīng)該也聞到了一股特殊的冷寒徹骨的香氣，那就是醒夢香，提醒我們到了夢醒的時候了。

最后作者到底會怎樣描寫這個“醒夢香”不太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八十回后，一定存在著類似這種喚醒夢中人的東西，與前面的引夢香和夢甜香呼應(yīng)，從而完成提示讀者夢中人到了最終醒悟的時刻了，從引夢到夢甜再到夢醒，完成了一整個做了一場紅樓大夢的全過程的時間刻度。